被家人忽略的姥姥
準(zhǔn)備下筆寫姥姥了灵疮,突然發(fā)現(xiàn)织阅,或許她去世年頭長了,或許她在家里無足輕重震捣,或許我那時太小荔棉,絞盡腦汁仔細(xì)回憶,仍想不出幾件跟姥姥相處的事情來蒿赢。
只知道姥姥姓喬润樱,比姥爺小幾歲,生了七個孩子羡棵,三男四女壹若。
印象中姥姥是把頭發(fā)扎起來的,在腦后盤成圓圓的髻,她總在忙完了家務(wù)的上午店展,曬著太陽坐在板凳上慢條斯理地梳頭养篓,她的頭發(fā)黑且長,垂下來大概能齊腰赂蕴。她有一口整齊白白的假牙柳弄,說話或者舌頭活動幅度大時,一排上牙就掉下來睡腿,只得用手把牙安好语御。出門時,她喜歡在頭上罩一塊淺藍(lán)色格子大手絹席怪,兩端別在耳后应闯,走起路來,手絹尾端隨著腳步有節(jié)奏的擺動挂捻。她中等身材碉纺,不胖不瘦,常穿斜襟黑襖刻撒,黑色松腰褲子骨田,尖口黑色布底鞋,雖然她也裹了腳声怔,看起來比我奶奶的腳要大些态贤。她的褲腳用黑色帶子扎起來,整個人像個圓規(guī)醋火。她總是很安靜平和悠汽、很有耐心的樣子,我從沒見過她生氣發(fā)火芥驳,也沒見過她跟哪位吵過架柿冲。
姥姥是典型的山里人,一輩子幾乎沒怎么到過外面兆旬,聽我媽說假抄,要不是那年她生病住院時,跟著去醫(yī)院伺候我媽丽猬,她都沒機(jī)會坐過火車宿饱,到過縣城。
從我家到姥姥家有15里路宝鼓,一半平路刑棵,一半是山路,因地處黃土高坡愚铡,山路很不穩(wěn)定蛉签,夏天一場暴雨就把路沖的溝溝壑壑胡陪,如不小心踩空就會掉進(jìn)很深的坑洞里;冬天路上積了雪碍舍,上山更加困難柠座,要帶上鐵鍬一邊走一邊鏟冰雪。有段坡路很陡片橡,上山的時候爬很費(fèi)力妈经,而到了下山,站都站不住捧书,膽大的一溜小跑下來吹泡,膽小只好坐在地上往下溜。一次跟姥姥回她家经瓷,爬到山腰爆哑,姥姥說她累了,要歇下腳舆吮,只見她從懷里掏出疊的齊整的格子手絹包揭朝,小心打開,取出一片用塑料膜包裝的去痛片吃下色冀,后半程的山路潭袱,她走的輕松了許多。
在我媽生我小弟時锋恬,我曾在姥姥家住過一段時間屯换。姥姥有空時會帶我去串門,還拿銅制的小錘子給我剝西瓜子吃与学,瓜子的味道已全忘了趟径,只記得那把小錘很精巧,我沒在其他地方看見過癣防。她家有一片棗園,初秋一場雨過后掌眠,地上落了很多青棗蕾盯,她把青棗拾回家,洗干凈蓝丙,埋到還沒熄滅的爐灰里级遭,過幾個小時燜熟了給我吃,燜熟的青棗口感綿軟渺尘,易消化挫鸽。
姥姥家沒有暖水瓶,她用咖啡色帶蓋厚瓷罐作溫水罐鸥跟,做飯時把燒開的水倒進(jìn)溫罐丢郊,再把溫罐放到灶臺邊最暖的地方保溫盔沫,總見她把溫罐擦的光亮。她家有一個黃銅汆壺枫匾,外形像帶手柄的火炬架诞,把水灌至六七分滿,再把汆壺直徑窄的那頭伸入爐中干茉,點(diǎn)上柴火幾分鐘就可把水燒開谴忧,如果溫罐里沒水,姥姥常用汆壺給我們燒水喝角虫。
姥姥大概不屬于心靈手巧型的沾谓,我奶奶做針線活非常厲害,曾評價她做的針線活不甚美觀戳鹅;我媽也曾抱怨過均驶,十來歲就開始給自己做鞋了。但姥姥很會腌酸菜粉楚,她做的酸菜顏色鮮亮辣恋,酸脆開胃爽口,就上她蒸的黃澄澄的玉米面窩頭模软,真是太好吃了伟骨。酸菜是我們那一帶家家戶戶冬季必做的,但少有人像姥姥做的那么好吃燃异。即使過去四五十年了携狭,我吃過了南北大菜,想起姥姥做的飯菜回俐,仍然會流口水逛腿。
姥姥似乎總在圍著家人在轉(zhuǎn),做飯洗衣仅颇,生兒育女单默,照顧孫子,一年又一年忘瓦,已到花甲之年搁廓,身體尚可,潤物細(xì)無聲般的存在著耕皮。她既不跟誰索要境蜕,也沒表現(xiàn)出什么不滿,誰也沒想到她也有繃不住的那一天凌停,她做了一件讓家人永遠(yuǎn)記住的大事粱年,1976年9月11日,姥姥喝農(nóng)藥自殺了罚拟。那天是農(nóng)歷八月十八台诗,偉大領(lǐng)袖毛澤東主席去世后的第三天完箩。這件事迅速傳遍了周邊的村鎮(zhèn),一時間大家都在猜測拉庶,究竟是誰把姥姥逼上了絕路嗜憔。
有一種說法是姥爺。姥爺脾氣不好氏仗,我親眼見過他從地里勞動后回家吉捶,見姥姥的飯還沒做好,劈頭蓋臉地沖她一頓發(fā)火皆尔。姥爺是家里的主事的呐舔,大事小事只他一人說了算垄潮,三舅媽是姥姥的親侄女滥崩,姥姥知道她性格不好,不同意她跟三舅的婚事友雳,可姥爺根本不聽流炕,仍然堅持讓三舅把她娶回家澎现。
還有一種說法是三舅媽。自從她進(jìn)了樊家門每辟,姥姥就對她關(guān)懷備至剑辫。她生兩個孩子坐月子,都是姥姥伺候的渠欺,里里外外把她照顧得比親閨女還要好妹蔽。山里冬天非常冷,姥姥姥爺害怕她和孩子受凍挠将,把他們住了幾十年的窯洞讓給她住胳岂,而兩位花甲老人只得去別處借住,盡管如此舔稀,三舅媽還時不時給姥姥臉色看乳丰。過年時,姥姥要給四姨帶點(diǎn)自家產(chǎn)的花椒内贮,用秤稱了說六兩成艘,三舅媽一直在一旁盯著,黑著臉當(dāng)面駁斥她:“明明是八兩贺归?為啥說六兩?”有人說姥姥是為六兩花椒氣死的断箫。
還有一種說法拂酣,是姥姥發(fā)現(xiàn)她在窯里放的一罐現(xiàn)洋沒了。就發(fā)生在三舅和舅媽住著的那孔窯里仲义,姥姥有苦卻倒不出來婶熬,氣的走了絕路剑勾。姥姥下葬后的第二天,姥爺便把在另一處埋的現(xiàn)洋挖出來赵颅,平分給了三個舅舅虽另。挖現(xiàn)洋的時候姥爺喊我媽一起去,我媽沒去饺谬。
姥姥去世時六十七歲捂刺,也許她在家里長期被忽略的緣故,我不知道姥姥的生日募寨,家人們也從來沒給她過過生日族展。而姥爺則不同,從六十歲起拔鹰,每年都給他過生日仪缸。他的生日是正月二十,雖是初春時節(jié)列肢,隆冬余威猶存恰画,人越往山頂走,風(fēng)刮得越大瓷马,把山上的松樹刮得左搖右擺拴还,在山路上的人稍不留神似乎就能被風(fēng)帶跑,冷風(fēng)帶著沙粒刮到臉上像刀割一樣的疼决采。盡管如此自沧,我爸媽仍然會帶著我們一起浩浩蕩蕩去給姥爺去祝壽,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树瞭,出嫁的女兒拇厢、孫女都要給老人過壽的。姥爺跟三舅生活晒喷,每年姥爺生日這天孝偎,三舅媽會準(zhǔn)備過年的幾大碗肉菜,再熬煮一大鍋金瓜燒肉粉條菜凉敲,做饸饹面招待大家衣盾。記得四姨父的飯量極大,能吃七八碗饸饹面爷抓。他吃飯速度很快势决,這邊人們剛端第一碗,他已經(jīng)開始盛第二碗了蓝撇。
大舅媽事后回憶果复,姥姥自殺前曾跟她說,“過幾天渤昌,就等的吃我的饸饹面吧虽抄∽吒椋”當(dāng)?shù)赜腥怂懒顺责氿浢娴娘L(fēng)俗,姥姥說這話是給她一些暗示迈窟,而她卻以為只是姥姥的一句玩笑話而已私植。
據(jù)說,農(nóng)藥是社員們春天種棉花時拌棉籽剩下的车酣,早被姥姥藏起來曲稼,一直等到中秋后才喝下,這期間姥姥經(jīng)歷了多少煎熬骇径,親人們無從知曉躯肌。
姥姥在最后階段仍想著把對親人的影響降低到最小,她在選擇日子上也頗費(fèi)心思清女,過了舉家團(tuán)圓的中秋節(jié),等三舅媽的二龍出了滿月读第,自己洗了臉曙博、泡了腳,梳好頭怜瞒,換上干凈衣服父泳,到不常住人的窯里,喝下了農(nóng)藥……在沒吃完的碗里吴汪,留下一撮泡發(fā)的干酸菜和半個硬梆梆的窩頭惠窄。
姥姥下葬后不久,村子里就開始鬧鬼漾橙,天還沒黑杆融,家家戶戶都紛紛關(guān)上大門脾歇,不敢外出了。沒聽說村人們看到過什么淘捡,但大家都感到害怕藕各,三舅媽仍住在姥姥出事的院子里,尤其感到害怕焦除,她把屬于姥姥的遺物一件不留誉碴,全都燒了。聽我媽說瓣距,連她放在姥姥那里的手套都當(dāng)遺物燒掉了黔帕。又過了一段時間,聽說姥姥的靈魂附體到三舅媽娘家嫂子身上蹈丸,附體后那人說話的聲音和節(jié)奏跟姥姥一樣成黄,她哭著對三舅媽娘家人說她是冤死的,她的現(xiàn)洋丟了逻杖,讓他們把現(xiàn)洋歸還給三舅奋岁。這一出可把三舅媽的娘家人嚇壞了。
因為姥姥走的太突然荸百,那段時間闻伶,我媽常感到自責(zé)和難過。她常念叨够话,“咱家太窮了蓝翰,我娘來住的時候,都沒吃頓像樣的飯菜女嘲。早知道這樣畜份,就是借也要給她吃頓好面啊⌒滥幔”“一天都沒給我娘盡過孝爆雹,哪怕生個病,讓我伺候幾天愕鼓,也會心里好受些钙态。”
姥姥去世至今已45年了拒啰,每當(dāng)跟我媽的親人們聚在一起時驯绎,大家仍然會提起姥姥,說起姥姥的死因谋旦,那個似乎永遠(yuǎn)也解不開的謎剩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