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序矩。(史鐵生)
我奶奶癱瘓的那天鸯绿,是許多年前的一個春節(jié)。那天贮泞,她的兒子女兒楞慈,兒子的兒子、女兒的女兒啃擦,從遠地趕來囊蓝,看望她。
她應該是高興的吧令蛉,在灶下的柴禾菜蔬魚肉間周旋聚霜,要做出一桌盛宴,款待她的滿堂兒孫珠叔。
事情忽然就發(fā)生了蝎宇。當時我正站在堂前的過道,在一角柜子前祷安,切著些什么姥芥。一轉(zhuǎn)頭,看見奶奶捏著火鉗汇鞭,想往灶堂里探凉唐,然后栽了下去庸追,整個人如雕像般,梆硬著翻在灶前的柴屑柴灰里台囱。
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后淡溯,有人說:“腦溢血。以后大概站不起來了……”
那時候簿训,爺爺也還在咱娶。
他是個經(jīng)綸滿腹的讀書人,懂《周易》强品,也通五行八卦膘侮,常常給我們算命,告訴我們择懂,此生劫數(shù)幾何喻喳,命數(shù)怎樣另玖,應對的良策又是哪般困曙。我年少時總以為他是異人,洞悉天機谦去,古書一翻就能知道答案慷丽。只是神明如他,不知道有沒有算到鳄哭,奶奶的跌倒要糊,和她孤獨又狼藉的余生。
他背著奶奶妆丘,一步步從街上挪回來锄俄。
兩個人,兩叢白發(fā)勺拣,兩具被歲月折磨得無可奈何的軀體奶赠,互相扶持著,沿著走了半生的路药有,回家毅戈。
人生就是一條歸途,所有的出發(fā)愤惰,都是回歸苇经。走到后來,人漸漸少了宦言,只剩下自己扇单,獨自與蒼老和虛弱對抗。因此奠旺,老伴二字蜘澜,才顯得如此可貴——在最無力的晚年阻桅,故友漸去,兒女漸遠兼都,如果還有一個人嫂沉,從少年相伴,到晚年相依扮碧,就是最大的福份趟章。
在爺爺背著奶奶進門以前,我一直都以為慎王,夫妻多茍且蚓土,男女多算計。
但見到他們的那一刻赖淤,忽然懂得蜀漆,什么是相依為命,什么叫唇亡齒寒咱旱。什么是愛确丢。
他們是年少夫妻,一起經(jīng)戰(zhàn)火吐限,一起受迫害鲜侥,一起迎來晚年寂靜,兒孫滿堂诸典,生命漸如油盡燈枯描函。
奶奶是上饒人,因了爺爺狐粱,嫁入異鄉(xiāng)舀寓。大伯出生的時候,他們還是昌明隆盛之家肌蜻、詩禮簪纓之人互墓,后來,時局大變宋欺,她和爺爺背上各種成分轰豆,受盡苦難,活著本身齿诞,成了一場漫長的刑期酸休。
晚年境況平和,奶奶說起舊事祷杈,依然落淚斑司。于是更加不舍。她看著爺爺蹣跚地走到院子里,坐在矮凳上宿刮,幫她清洗昨天的衣服互站,用不再利索的發(fā)音,說:“要是我死了僵缺,他可怎么辦……”
沒想到胡桃,更早離開的是爺爺。
爺爺在他72歲的某個早上磕潮,離開人間翠胰。
爺爺離開的時候,我不在村莊自脯。
只聽母親說之景,他沒有留下什么話,只是唱了一晚上的戲膏潮,他唱“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 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也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锻狗,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焕参,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第二天早上轻纪,戲唱完了,人就走了龟糕。
我無法知道桐磁,奶奶聽著滿屋哀樂悔耘,是什么感覺讲岁。只知道,她更加不好了衬以。從前還能講話缓艳,漸漸不再會講,也不再能走路看峻,她窩在一張散了藤阶淘、墊了絮的藤椅上,一日日熬著互妓。
這一熬溪窒,就是十年。
十年冯勉,足以消耗親人的關愛澈蚌,磨蝕照顧者的耐心,足以讓人以為灼狰,也許宛瞄,她就會永遠坐下去,靜下去交胚,就像故鄉(xiāng)的一顆樹一樣份汗,不聲不響盈电,也無訴無求地,活下去杯活。
但這只是我們無能為力時匆帚,用以自慰的想法。
奶奶一直是清醒的旁钧。
因為清醒卷扮,她深知自己的狼狽,也深知自己正成為累贅均践,成為家人怨氣的來源盛霎。她承受了許多狠話和冷暴力酣胀,更加難過,也更加憎恨自己。
活教馆,無法清爽地活。死优俘,無法利落地死玫膀。人至暮年,最尷尬的事情莫過于此吧斯辰。
有一回春節(jié)舶担,和弟弟妹妹去看她,一走進她氣味復雜的小屋彬呻,她的眼睛眼見著亮起來衣陶,臉龐抽搐,溫熱而枯槁的手闸氮,一直緊緊握著我剪况,喃喃叫著我的乳名:“玲俐啊,玲俐啊……”然后蒲跨,眼淚一蓬一蓬溢出來译断。
奶奶本是個講究的人。
哪怕是在那終日被批斗的時代里或悲,也要做到:發(fā)絲整齊孙咪,衣服干凈,做人有自尊巡语,不可不檢點翎蹈,不可沒分寸。
何曾想捌臊,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杨蛋,這些都無法成全。
那時候已經(jīng)是晚春,屋子還關著窗逞力,生著炭火曙寡,藤椅邊是便桶,不遠處放著大疊大疊的劣質(zhì)手紙寇荧,異味撲鼻举庶。
我坐在她身邊,說:“奶奶揩抡,我?guī)湍慵糁讣装苫Ы模 彼犜挼匕咽纸唤o我,安安靜靜地峦嗤,如同一個孩子蕊唐。似有滿腹委屈,又似乎在此刻烁设,她已不想申冤替梨。
剪的時候,她不時地看著我的臉装黑,想說什么副瀑,嘴唇嚅嚅著,最終什么也沒說恋谭。
可是我懂得糠睡,全部懂得:在生命的末梢,她得到一丁點愛和尊重疚颊,哪怕只有一丁點狈孔,都覺得受寵若驚。
后來要幫她梳頭發(fā)串稀,怎么樣也不肯除抛,反復說:“齷齪,齷齪......”她怕她的臟母截,毀了我們對她的好感。寧愿忍著橄教。她如此小心清寇,小心得讓人戳心窩地疼。
那天坐到很晚护蝶,終于還是要走了华烟。我們都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我說:“奶奶持灰,我們以后再來看你……”她點頭盔夜。然后一直看著我們出門。轉(zhuǎn)身的時候,我看著她喂链,她也看著我返十。又重復了好幾句“再見,再見......”才走出那扇門椭微。
妹妹說:“奶奶太可憐了洞坑,以后多回來一下!”
可是蝇率,以后就沒有以后了迟杂。
許多時候,我們都以為來日方長本慕,可不一小心就是后會無期排拷。
2010年元旦的第二天,奶奶終于走了锅尘。是的攻泼,終于。在大家的遺憾鉴象,悲傷忙菠,以及難以啟齒的期待中,走了纺弊。
大伯把我領到一張狹小的竹床前牛欢,揭開覆在上面的白布。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淆游,如此瘦小傍睹,如此萎縮,淺泥色的臉只有巴掌大犹菱,泛著青拾稳,眼睛緊緊地閉著。
我沒有很傷心腊脱。相比于她生前的狼藉访得,她此刻的安詳更讓我覺得寬慰。
那天進行了幾項什么儀式陕凹,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悍抑。
只記得澆石灰的時候,我想起許多年前杜耙,她曾與我們聊村莊里的老人搜骡。說有一個人死了,入了殮佑女,蓋了棺记靡,守靈的晚上谈竿,有人聽見里面劈劈撲撲的聲音,打開一看摸吠,竟活過來了空凸。方知是假死。扶起來蜕便,喂湯喂飯劫恒,再活了二十幾日,又死了轿腺。
奶奶說:“我要是死了两嘴,你們別給我壓石灰……太嚇人了∽蹇牵”
我告訴了葬禮主事的叔叔憔辫,他說,“人都死了仿荆,感覺不到了的……”又說贰您,“里面不蓋不干爽……”
石灰依舊一袋袋剪開,一層層蓋了上去拢操。我的奶奶锦亦,隔著滿棺石灰,隔著生與死令境,從此與我們永生不再見杠园。
第二天靈柩上山,天空忽然落了雪舔庶,不大抛蚁,稀稀零零地,入地就化了惕橙。但極冷瞧甩。有個抬棺材的八腳說,好多年沒這么冷過弥鹦!
我在嗩吶聲里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肚逸,恍惚極了,像走在虛境中惶凝,一切都是混沌的吼虎,只記得有一只紙扎的白鶴立在高高的棺木上,一顛一顛地點著頭苍鲜。
墓地在遼山,那是村子里最高的山峰玷犹。周圍有老松混滔、樅林洒疚,還曾有一座傳說中的廟,一夕之間坯屿,從山頂陷落下去油湖,沒有了。
當然领跛,還有我的爺爺乏德。
這是他們的故土,也是他們的歸處吠昭。
土改沒開始時喊括,這是爺爺?shù)耐恋兀较率撬麄兊募沂概铩iT前有梨花郑什,屋后有山茶,和平年代里蒲肋,他們曾一起“開軒面場圃蘑拯,把酒話桑麻”,也曾“我醉君復樂兜粘,陶然共忘機”申窘。
奶奶在這里,爺爺在這里孔轴,太爺爺在這里剃法,太爺爺?shù)臓敔斠苍谶@里。
年少時和爺爺一起上墳距糖,他在一排小小的墳前玄窝,一邊拔著草,一邊指認故去的親人悍引,說:“這是叔公恩脂,這是姑婆......”
我問他:“爺爺,為什么人會死呢趣斤?”
“因為人累了俩块,就休息一下......”
“那你會死嗎?”
他撿了一片地上的枯草浓领,遞給我玉凯,說,“你看联贩,就跟草一樣漫仆,發(fā)芽,開花泪幌,長出種子盲厌,它做完了該做的事署照,就休息一下,然后第二年再長出來......人也是一樣的吗浩〗ㄜ剑”
村莊里老一輩的人說,親人走的當天懂扼,留在世上的人會看見異相禁荸。
但是沒有。
奶奶死的第二天阀湿,我就睡在老屋赶熟。夜里風大如吼,雪粒似有似無炕倘。我本以為她會回來钧大,和我們說一聲再見。比如讓我無意中罩旋,在她的窗子上看見一抹剪影啊央,走近一看,是奶奶涨醋,綰著髻瓜饥,穿著青布褂,正調(diào)試著她的黑殼收音機浴骂,想轉(zhuǎn)到某個電臺乓土,收聽一段懸而未決的評書。
或者是爺爺和她溯警,在燈下對坐趣苏,一個捧著古書,一個端著盤箕梯轻,制作著什么果干食磕。等我叫他們的時候,就像一個夢一樣消失喳挑。
是的彬伦,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她走得很堅決伊诵,連回頭都不想单绑。
只是許多年以后,父親說曹宴,他夢見了奶奶搂橙,還在童年時的老屋,奶奶指著水缸里的水笛坦,對他說份氧,你看吶唯袄,沒有多少了弯屈,要珍惜一點呀……
“就是這樣蜗帜?”
“就是這樣∽世鳎”
今日清明厅缺。原本應該回去看望,在他們墳前燒點紙宴偿,灑點酒湘捎,陪他們說說話。但因種種緣故窄刘,還是沒有回鄉(xiāng)窥妇。
但我不擔心他們生氣。
因為我聽懂了奶奶的話:缸里的水不多了娩践,時間是有限的活翩,珍惜眼前人。
也聽懂了爺爺多年前的話:死亡自不可免翻伺,好好活材泄,好好愛,才是生之意義吨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