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去世了画恰。
醫(yī)生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還在家里,漫不經(jīng)心地等著鍋里的湯吸奴。母親住院以后允扇,我就慢慢開始習(xí)慣了每天帶著一保溫壺的各色濃湯去醫(yī)院看她。醫(yī)生說你們別這樣做了则奥,老人如今只能通過鼻胃管攝取一些流質(zhì)食物和配方奶考润,不可能去喝湯。并且以她目前的情況读处,不論你們做什么她都不會記得糊治,你們這又是何必。
妻子不聽罚舱。
她習(xí)慣了每天在灶上架一口鍋井辜,打水揖赴,切肉,最后盛進(jìn)保溫壺塞進(jìn)我手里抑胎。她不想去醫(yī)院,只愿意在家里煮湯渐北,所以我就只能每天提著一壺?zé)岣⑻樱瑢χ赣H病榻上那一張枯木風(fēng)干成的臉,一個人靜靜地一口一口喝完赃蛛。再把壺原樣封好帶回去讓她洗恃锉。
煮湯,喝湯呕臂,探望完全沒了意識的母親破托,生活就這樣活出了儀式感,日復(fù)一日歧蒋,直到那個電話的到來打破這一切土砂。
電話響的時候,我坐在沙發(fā)的這一頭看些什么東西谜洽。聽見了鈴聲萝映,但不知為什么我一時不想去接。然后妻子起身阐虚,走過來對著電話簡單講了幾句序臂,放下,有點沒反應(yīng)過來似的实束,對著對面的墻怔了幾秒奥秆,隨后走進(jìn)廚房把火關(guān)了。
你媽死了咸灿。她走出來說构订。
葬禮過后我草草收拾了一點母親的東西,她不是喜歡留東西的人析显,有什么一時用不上的鲫咽,她就要想辦法說服自己扔出去。我們一起住的時候谷异,她每隔一段時間總要走進(jìn)我的房間分尸,問我,你有沒有什么要扔的歹嘹,有的話趕緊收拾好的給我箩绍,我等下出門扔垃圾。
然后我就下意識地提起桌角或者衣柜邊上已經(jīng)堆好的舊雜志和草紙之類的交到她手里尺上。有時她會掂量掂量輕重材蛛,若是重一點圆到,就露出幾份滿意的神色;有時她根本看都懶得看卑吭,就直接扭頭把東西提出去芽淡,緊接著開門聲傳來,走廊上響起丁零當(dāng)啷的聲音豆赏。
少年的時候我經(jīng)常問自己一個問題挣菲,母親究竟是熱愛丟棄這一行為,所以這么執(zhí)著掷邦,還是她根本就不在意這些白胀,她只是嫌多余的東西礙眼。這個問題注定是沒有答案的抚岗,一來是我永遠(yuǎn)不會問或杠,二來是問了她也永遠(yuǎn)不會說。
她病了以后宣蔚,這長年的習(xí)慣在幾個月間變本加厲:開始的四個月間她一直一副焦慮的樣子向抢,不停地給自己找事做,一天要清理五六遍屋子胚委。我懷疑如果時間足夠笋额,她怕不是會拿著顯微鏡把房間里每一個細(xì)菌都清除出去。家里處理完了她會去街上瞎轉(zhuǎn)篷扩,然后開始義務(wù)掃落葉兄猩,撿垃圾,把她們小區(qū)那一片打掃得一塵不染鉴未。那段時間我每次去她家枢冤,附近認(rèn)識我的鄰居見了我就夸,說你母親最近可勤快啦铜秆。但時間一長淹真,后來我再去的時候,他們話語間就多了種微妙的情緒连茧,用詞也開始有點吞吐核蘸,言辭間流露出一種“你媽沒什么問題吧”的深層含義。
我媽當(dāng)然沒什么問題啸驯,至少我當(dāng)時一直這么認(rèn)為客扎,雖然那時候她把家里清理得跟沒人住過的新房一樣,只留下幾樣大家具罚斗,但我依舊沒覺得母親有什么問題徙鱼。她一直這個樣子,這么多年了她一直這樣,只是更嚴(yán)重一點而已袱吆。
然后就到了那天厌衙。那天我進(jìn)門,把一袋橘子放到地上绞绒。正打算從臥室喊她出來的時候婶希,她自己聽見了開門聲從屋子里轉(zhuǎn)出來,一臉平淡地告訴我蓬衡,她見著了我父親饲趋,就在剛才。
這不可能撤蟆,我說,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堂污。
我不知道他是誰家肯。母親還是一臉平淡,我不知道他是誰盟猖,但我見著他了讨衣。就在剛才,他的臉映在鏡子里式镐,而我的臉映不出來反镇。
我有點被她的淡定嚇著了,就讓她先別想太多娘汞,坐下來吃個橘子再好好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歹茶。
她說不用了。我之前還存著僥幸你弦,以為不是那么回事惊豺,直到我這兩天開始能看見你父親——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他的臉出現(xiàn)在每一個能反光的地方禽作,模糊不清尸昧,但我就是知道他是你父親。我沒有開玩笑旷偿,我就是這么認(rèn)為的烹俗。所以說我的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出問題了。你得把我送走萍程,送到腦子有問題的人該呆的地方去幢妄。
我說不行,我不能把自己的母親送到那種地方茫负。你要是有什么憂慮磁浇,你可以和我說,你可以搬過來和我們住一段時間朽褪,我們沒有孩子置吓,房間里再住一個人沒有問題的无虚。
沒用的。她擺擺手衍锚,仿佛在打消什么友题。我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這和你外公一樣戴质,一模一樣度宦。你外公死前常說能見到他的弟弟,可你外公沒有弟弟告匠。我告訴他他得了癔病戈抄,他不信,他要出門去找他弟弟團(tuán)聚后专,然后就淹死在了河里划鸽。你外公看見他弟弟之前,整夜整夜地不睡覺戚哎,我也整夜整夜地不睡覺裸诽,我上次睡覺還是禮拜三,今天禮拜六了型凳。
我低頭沉默丈冬。半晌,我說甘畅,我得回去和你兒媳談?wù)劰∪铮夜烙嬆阈欣疃即蚝昧恕?br>
母親走過來坐下,慢慢地扒開一個橘子疏唾,精細(xì)地撕成一瓣一瓣粒梦,然后并不吃,放下荸实,慢慢開口:我找了個信得過的醫(yī)院匀们,預(yù)約了住院手續(xù),只差你簽字准给。
我抬頭看著她:不用我簽字泄朴,你是不是就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躺著了?
她不說話露氮,安靜地剝著橘子祖灰。
我長大了嘴,卻感覺什么也說不出來畔规,只能那么看著她局扶。半晌,我說:
“好∪瑁”
當(dāng)你有了這么一個別致的媽畜埋,你就得學(xué)會當(dāng)一個順從而沉默的兒子。這就是這幾十年來生活教給我的道理畴蒲。
然后順從而沉默的兒子就親手把母親送進(jìn)了她要去的地方悠鞍,一個關(guān)押那些腦子有問題的人的地方。我一直覺得這種地方和我的人生不會有交集模燥,直到那天我一個稀松平常的簽名替我的母親在這里定下了一個床位咖祭。
我說我每天都會來看你。
她說也好蔫骂,反正你閑么翰。
我說我不閑我也會每天來看你。
她說等你不閑了再說吧辽旋。
然后妻子就開始了她每天的煲湯生涯浩嫌。家里氣氛異常寧靜,我在這邊碼字戴已,她在那邊翻菜譜,全是些湯的做法锅减。她不愿意去那地方糖儡,就每天讓自己辛勤起來變著法地做湯讓我?guī)ァ嶋H上母親喝得并不多怔匣,但她總要一做就做一大壺握联,并且不給家里留,做多少就給母親送去多少每瞒。一開始我會帶回來大半壺剩下的湯金闽,結(jié)果她眼睛都不眨地全倒了。于是我開始試著喝一點剿骨,再喝一點代芜,最后本來食量不大的我也開始能喝下一保溫壺的湯了,還要再加塊面包浓利。
但是母親的食量一直在減少挤庇,尤其是醫(yī)生檢查出了她腦子里的朊蛋白,把她送到專門的醫(yī)院之后贷掖,她的食量呈指數(shù)減少嫡秕。最后干脆只靠輸液和電視維持生存。
你看過《霍亂時期的愛情》苹威。她有一天說昆咽。
我說嗯,你讓我看的。
她說里面有個人你記不記得掷酗,在六十歲那天自殺的那一個调违。
我說嗯,我記得汇在。
我一直想在六十歲那天自殺來著翰萨。可那天見了太多人糕殉,沒人給我空閑自殺亩鬼。等人散了,我也累的不成樣子阿蝶,一轉(zhuǎn)眼就睡下了雳锋,終究沒自殺成。第二天醒過來我說羡洁,唉不是當(dāng)天自殺也就沒什么意義了玷过,索性留到七十歲……但轉(zhuǎn)念一想,以我的性格筑煮,真想自殺自然會提前做準(zhǔn)備辛蚊,怎么會就這么錯過了呢……
她開始喋喋不休,像是在對我說真仲,也像是在對自己說袋马。
我像每一個被自己的母親傾訴自殺失敗的過往的兒子那樣,長大了嘴秸应,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虑凛,一時找不到話可以講。
“可我活不到七十歲了软啼∩5”她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祸挪。
我說不會锣披,你長命百歲,過一陣就可以出院了贿条。到時候我陪你去看公園里的樹盈罐,很綠很綠的青翠的樹,一排排地站著闪唆,跟你的生命力一樣旺盛盅粪。
母親轉(zhuǎn)過頭去,不再說話悄蕾。
當(dāng)天晚上母親失去了意識票顾,不是昏暈础浮,只是她的神經(jīng)突然間不足以再支撐她繼續(xù)對外界做出反應(yīng)了。醫(yī)生向我宣布了這個事實之后拿出一個小的醫(yī)用手電筒奠骄,撐開她的眼皮對著瞳孔照了照豆同,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你看,沒反應(yīng)的含鳞。
我說影锈,你出去吧。我和我母親有話說蝉绷。
他看了看我鸭廷,點點頭,帶著護(hù)士一起走了出去熔吗,還沒忘把門帶上辆床。我坐下來打開保溫壺,一個字都沒說桅狠,只是喝湯讼载。
我和我母親沒什么話說。
我好像從來都沒理解過我的母親中跌。而我覺得咨堤,她一直是了解我的,包括了解我對她的不了解漩符。她的意識被病毒扯碎之前她試著最后一次和我建立溝通的橋梁一喘,但是失敗了,我終究無法理解她陨仅,她也終究無法說通我津滞。
我知道她知道這一切都沒用的铝侵,幾十年的面對面而心無靈犀灼伤,不可能一朝一夕間通過幾句話化解,但她卻還是想嘗試咪鲜。我不知道她是出于母愛狐赡,是出于依戀,還是出于無聊疟丙。但是沒用的掙扎颖侄,終究還是沒派上什么用場。
然后她走了享郊,直到今天我在這里面對她的遺物览祖,我們都沒再有什么交集。除了我每天在她的床前咽下一口一口熱湯炊琉,但那實在不算什么連結(jié)展蒂,哪怕拿來說服我自己都不夠又活。
母親的遺物不多,只有幾件很新的東西锰悼。在她的生活里永遠(yuǎn)只有新的東西柳骄,因為新的東西還來不及被丟掉。想到這個我突然有些失落:我恐怕是她生活里唯一一件舊物箕般,像是一件拖行了幾十年的大型垃圾耐薯。
我把母親的東西都扔了。這些沒來得及丟掉的東西對她來說沒什么意義丝里,我也沒辦法強(qiáng)行說服自己這是貴重的曲初,來自她的贈禮。當(dāng)時正好旁邊有個垃圾桶丙者,我就把東西打包扔了進(jìn)去复斥。然后把屋子里其余的好幾個垃圾桶和這個套在一起,把母親扔垃圾的地方和她最后的垃圾一起扔了出去械媒。
把最后一點負(fù)擔(dān)甩出手去之后目锭,我走到車旁,打算回到妻子身邊去纷捞。開車門之前我下意識看了眼茶色的車窗痢虹,我看到窗上映出的不是我的臉,而是一張更為年輕的主儡,帶著一絲朝氣和一絲稚氣的臉奖唯,用一種小雄雞特有的,帶著斗志的目光緊緊盯著我糜值。不知為何丰捷,我知道,那是我的兒子寂汇。
我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病往,我茫然無措。短暫地失神之后骄瓣,我用一種消沉的停巷,和此刻斜暮的夕陽極為相稱的目光開始回望著他。
“你好榕栏,兒子畔勤。”
我說扒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