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父親給人拜年時揩尸,脫口而出的頭一句問候往往不是“身體好嗎”,而是“喝了幾碗餃子”屁奏。
01
拜年得趕早岩榆。
當(dāng)架上的公雞還在打盹時,王家莊里的百姓就已經(jīng)穿好新衣坟瓢、掛起兩丈多高的鞭炮來了勇边。
據(jù)莊里的老人講,早起的人一年都會走大運(yùn)折联。為了圖這個好彩頭粒褒,即使外面黑咕隆咚一片,空氣中也分明帶著透骨的寒意诚镰,大伙兒就樂滋滋地從暖烘烘的被窩里鉆出來了——在平日里奕坟,這得需要莫大的勇氣。
尋常人家起得早清笨,可再早也早不過那些有新婚的人家月杉。
當(dāng)別人家還在往外挪尿罐子時,他們家就已然響起震耳的鞭炮抠艾、盛上熱騰騰的餃子了——在王家莊苛萎,新成婚的年輕人必須得守歲,這是規(guī)矩检号。
至于守歲后要不要搶在別人家前頭放鞭炮腌歉,老傳統(tǒng)里沒有具體的規(guī)定,這得讓自家的老人拿主意谨敛。
這主意拿來拿去也就只有一個答案——放究履,而且要趕早兒放!
鞭炮放得早了脸狸,家里的新娘子也就早點(diǎn)兒大起肚子來了最仑,湊齊金童玉女的念想也定比別人家早一天成真藐俺。
02
這是新婚的人家,處處想著要趕早泥彤;與之相反欲芹,家里帶著喪的人家就不太一樣了。
門上貼著的暗黃燒紙把他們一家人牢牢地摁在了床板上吟吝,即使周圍鄉(xiāng)鄰家里早已經(jīng)騰起密密麻麻的鞭炮聲了菱父,他們也不能起床下地。
家里沒了老人剑逃,頭一年過年不能早起——這同樣是王家莊里的規(guī)矩浙宜。
其實(shí),他們不光不能早起蛹磺,連拜年也不能跨進(jìn)別人家家門粟瞬。如果想拜年,必須得候在攔門棍外面萤捆,瞅著堂屋里有人影閃動裙品,就扯著嗓子朝里面喊一句,“給俺二奶奶拜年啦俗或!”
不需喊第二遍市怎,屋里的人就會走到庭院里,然后隔著攔門棍高聲回應(yīng)一句“收著了”辛慰。兩人不足一丈遠(yuǎn)区匠,可說話的感覺卻好像隔著一條大河或者萬重山似的。
來人自知身上掛著喪不宜在別人家門前久留昆雀,拜一聲年扭頭就走了辱志;院子里的老人也不會強(qiáng)留蝠筑,更不會把堂屋里早就備好的瓜子狞膘、花生等吃食抓出來——大年下,和孝子接觸越少越好什乙,這也是王家莊老人嘴里的規(guī)矩挽封。
當(dāng)然,若是帶喪的人家家里還有健在的老人臣镣,晚輩們挨家挨戶拜年時自然也不能漏掉辅愿。
和孝子拜年一樣,大伙兒也是隔著攔門棍高聲拜上幾嘴忆某,院子里的老人同樣揚(yáng)著脖子回應(yīng)一聲“收著了”点待,一唱一和,這年也就算拜過了弃舒。
03
王家莊并非年年都有人家結(jié)婚癞埠,也并非年年都有老人過世状原。
沒人結(jié)婚、沒人辭世的年歲苗踪,莊子里的家家戶戶就都是尋常人家了——沒有人家會故意起太早或者特意拖太晚颠区。
用秫秸稈或者棉花柴引燃鞭炮,呼啦呼啦吞下一海碗餃子通铲,打個嗝兒毕莱,一抹嘴,大伙兒就踩著夜色出門拜年了颅夺。
往常朋截,我們一家三口都是兵分兩路——我和父親一路,母親單獨(dú)一路吧黄。
當(dāng)母親裹在拜年的隊伍里在王家莊挨家挨戶晃悠時质和,父親已經(jīng)用大杠自行車馱著我前往西面的大王莊了。
我打小就知道稚字,王家莊里的王姓人家和我們家不是一個“王”饲宿,我們家是打高祖父那輩從隔壁的大王莊遷過來的。
記憶里胆描,在拜年的路上瘫想,父親總是一遍遍地在嘴里念叨著有沒有出五服這件事。據(jù)父親推算昌讲,他那一輩已經(jīng)是卡在五服了——和大王莊還算沾點(diǎn)兒親帶點(diǎn)兒故国夜;到了我這輩,已經(jīng)“不親了”短绸。
可即使“不親了”车吹,父親依舊不忘和大王莊里的王姓人家攀親戚。也幸好是因為父親的“倒貼”醋闭,爺爺去世的那年窄驹,給他老人家跪棚守靈的才不止我們父子兩人——一聽到爺爺辭世,大王莊里父親的同輩和我的同輩都來跪棚了证逻。
從此乐埠,父親和他們走得更近了,近到連拜年的次序都排在王家莊里的老鄰居前面囚企。
04
雖說小時候我沒怎么在王家莊里拜過年丈咐,我想,那情景應(yīng)該和大王莊里的拜年沒什么兩樣龙宏。
充滿硫味的大街小巷上棵逊,到處都是成群結(jié)隊往來拜年的人。隊伍里有穿著棉夾克的男勞力银酗,有裹著頭巾的婦女辆影,自然也少不了掛著鼻涕手里捏著擦炮的小孩兒掩浙。
每到一戶人家,剛跨過攔門棍甭管看沒看到人秸歧,必定要先高喊一聲“過年好俺Α!”等看到了堂屋里端坐著的老人键菱,嘴里最先蹦出來的問候語不是“身體好嗎”而是一句“喝了幾碗餃子”谬墙。
老人仰頭笑笑,必定趕緊回上一句经备,“一大海碗拭抬!”
早先年我不是很懂其間的道道兒,后來讀了初中侵蒙,我才從“廉頗老矣造虎,尚能飯否”中悟出了“喝了幾碗餃子”這句話中暗藏的一絲玄機(jī)。
能吃就是身體好纷闺,身體好就是有福算凿。能吃一大海碗餃子的人,定是有福氣的人犁功!
如果老人亮出兩根手指回上一句氓轰,“一碗餃子,再加兩個蒸饃”浸卦,這便是福上加福了署鸡!
太陽還沒出來,北風(fēng)也緊得很限嫌,院子里很難站住人靴庆。來人照例會被老人請進(jìn)堂屋里坐坐,八仙桌上怒医,有瓜子花生炉抒,也少不了紅紅綠綠的糖果,講究的人家還會給來人斟杯熱茶或者讓根香煙裆熙。
煙氣騰騰中端礼,彼此都說了不少吉祥話禽笑,一根煙燃盡了入录,這年也就算拜過了。
晚輩起身要走佳镜,老人用好言挽留兩句——在老人的連連贊嘆聲中僚稿,晚輩們又踩著夜色前往另外一戶人家拜年去了。
05
跟著父親在大王莊里跑了幾年蟀伸,我發(fā)現(xiàn)初一這天蚀同,人人都好像一臺只會說好話的復(fù)讀機(jī)缅刽,人人都好像帶著一副只有笑臉的面具——定是那成片的鞭炮聲將人內(nèi)心那個名叫“年”的猛獸給驅(qū)走了。
等口袋里塞滿瓜子和花生了蠢络,父親和我也就將大王莊里的所有王姓老人給拜了個遍了衰猛。那時,東方已經(jīng)開始亮出魚肚白刹孔,地上破碎的鞭炮外衣到底是白色還是紅色也基本能夠看清亮了啡省。
回到了王家莊,我和父親便分道揚(yáng)鑣了——他卷入了大人的拜年隊伍髓霞,我混入了撿拾啞炮的孩子隊伍卦睹。最終,父親的落腳點(diǎn)是煙氣繚繞的牌場子方库,我的落腳點(diǎn)則是村南的那條冰封的大河结序。
過去,將擦炮丟進(jìn)河水里看“趵突泉”纵潦,那是王家莊里的孩子都喜歡玩的游戲徐鹤。
等到雞蛋黃似的太陽透出了云層,一年一度的拜年儀式也就接近尾聲了邀层。
06
大概是因為早起的緣故凳干,初一這天顯得特別漫長——我都已經(jīng)在外面晃悠好幾圈了,家里依舊沒有騰起炊煙來被济;等母親哼著小曲慢悠悠回家時救赐,早就餓壞肚子的我已經(jīng)接連偷吃好兩個藕合了。
炊煙一起只磷,父親也得令似的從牌場子里回來了经磅。他的腳步輕快,想必是贏了不少錢钮追。
沒等父親主動交代预厌,母親就已經(jīng)把手掏進(jìn)了他的衣兜≡模“大年下轧叽,不能隨便掏人家的衣兜子,犯忌諱刊棕!”父親邊笑邊捂著口袋往后閃炭晒。
母親哪管那么多,“見一面兒甥角,分一半兒网严!”啐著唾沫點(diǎn)了一遍錢,一半給我嗤无,一半自己留下震束,剩下的本兒又還給了父親怜庸。
父親笑笑不說話,趁著我往口袋里裝錢的空當(dāng)兒垢村,他一把奪走了我手里的藕合——我嘿嘿一笑割疾,半個藕合換幾十塊錢,這是一筆上算的買賣嘉栓!
我躲在母親的身后生怕父親再把錢搶回去杈曲,可那時,父親早已坐在堂屋里往后撇著兩條腿聽起民間小調(diào)來了胸懈,癡迷的樣子像極了愛看動畫片的孩子担扑。
電視機(jī)里,人影晃動趣钱,鞭炮齊鳴涌献,熱鬧得也跟過年似的!一時間首有,我竟恍惚感覺自己也活在電視劇里——多年后才明白燕垃,除了在深夜的夢里,這部劇永遠(yuǎn)都不能重播了井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