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蘭早就醒了。村里誰家的雞叫了第一遍屡贺,把她喊醒了蠢棱。她滿身是汗,心怦怦狂跳甩栈,整個人都要虛脫泻仙。她沒開燈,讓自己先緩緩量没。她感激這只雞玉转,把她從噩夢中叫醒。那時候允蜈,她正被一群嬰兒拽胳膊抱腿冤吨,撕扯著哭喊著糾纏不休。雖然她看不清嬰兒的面容饶套,但是她認(rèn)得他們漩蟆,準(zhǔn)確地說,她認(rèn)得他們的父母妓蛮。那些年她是村里的婦女主任怠李,在任的后十年,主管村里的計劃生育工作蛤克,在她手里扼殺了一百八十九個準(zhǔn)超生胎兒捺癞,這個數(shù)字牢牢刻在她心里,想抹都抹不掉构挤。這些胎兒在幾十年后髓介,頻頻跑到她的夢里,朝她索命筋现。雞叫第二遍唐础,孝蘭平靜了許多,她側(cè)著耳朵矾飞,仔細(xì)辨認(rèn)雞叫聲是從誰家傳來的∫慌颍現(xiàn)如今農(nóng)村的雞越來越少,街道上再也見不到邁著八字步閑庭漫步的雞了洒沦,農(nóng)民不指望用雞蛋換油鹽醬醋和日用品了豹绪。個別養(yǎng)雞的農(nóng)戶是為了自家吃雞蛋方便,在房前或者屋后圈養(yǎng)著申眼。黑暗中瞒津,孝蘭嘿嘿笑了幾聲,她雖然不當(dāng)婦女主任三十多年豺型,可是她依然業(yè)務(wù)熟練仲智,寶刀不老,很快就分辨出是三隊劉麻子家的雞在叫姻氨。劉麻子當(dāng)過大隊電工钓辆,都叫他電老虎。劉麻子把嘴吃饞了肴焊,每頓飯沒有大肉前联,就要有雞蛋。特別愛喝酒娶眷,一喝就喝大發(fā)似嗤,走路像扭秧歌,臉上的麻子仿佛盛滿了酒届宠,紅彤彤的烁落。卸任了電工就沒有外快賺了乘粒,這簡直要了他的命。劉麻子有兩個兒子伤塌,大兒子前幾年害病死了灯萍,二兒子跟媳婦在縣城看自己的孫子,他跟老伴留守在家每聪。再想吃香的喝辣的旦棉,只有自給自足。老伴賢惠药薯,一輩子怕劉麻子绑洛,養(yǎng)了一群母雞,用來下蛋童本,不下蛋的母雞宰了吃雞肉真屯。老伴雖然沒文化,可是懂得樸素的生存法則穷娱,又養(yǎng)了一只大公雞讨跟,每天跟母雞打鬧嬉耍,母雞心情好鄙煤,爭先恐后地下蛋晾匠。劉麻子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窗戶透進微光梯刚,劉麻子家的雞叫了第三遍凉馆。孝蘭艱難地把自己翻個面,一個姿勢睡久了亡资,自己把自己硌疼了澜共。她睡的這間房是大孫子峰峰的婚房,峰峰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城市落腳锥腻,大雷兩口子非要讓小兩口在老家舉行婚禮嗦董,還給準(zhǔn)備了婚房。大雷兩口子沒錢瘦黑,兒子在城里買房沒幫上忙京革,心里虧欠得慌。峰峰兩口子工作忙幸斥,很少回家匹摇,房子基本空著。大雷想著新房設(shè)施好甲葬,空著也是空著廊勃,就讓孝蘭住了。孝蘭畢竟是八十九歲的人了经窖,又睡的是席夢思床坡垫,太軟梭灿,一睡一個大坑,翻個身都困難冰悠,一個簡單的翻身動作胎源,就把她累得吭哧帶喘的。
孝蘭長呼一口氣屿脐,眨巴幾下眼睛,才把氣喘勻宪卿。她年輕的時候的诵,一雙眼睛大而圓,看人時好像瞪著對方佑钾,不怒自威西疤。也許是當(dāng)久了婦女主任,職業(yè)習(xí)慣休溶。上點年紀(jì)后代赁,眼皮松弛耷拉,蓋住了眼仁兽掰,尤其是右眼芭碍,即便是再努力,還是睜不大孽尽〗押荆看人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杉女,多少有點不正經(jīng)的感覺瞻讽。
孝蘭的五官雖然外觀變形,功能尚好熏挎。耳不聾速勇,眼不花,一口牙還能咬動核桃坎拐。她唉噓一聲烦磁,用手搓一把臉,手指頭順勢把右眼皮朝上戳一戳哼勇,力求讓左右眼睛一樣大个初。自言自語道,耳朵咋不聾呢猴蹂,眼睛咋不瞎呢院溺,腦子咋不糊涂呢,造孽呀磅轻!
她聽見住在對門的大媳婦秀芬的房門吱呀一聲響珍逸,秀芬一輩子勤謹(jǐn)逐虚,每天都是這么早起床做早飯∽簧牛可是叭爱,秀芬手底下不出活,一頓簡單的早餐漱病,就要用兩個小時买雾。秀芬照例徑直來到孝蘭屋外,推開門杨帽,拉亮燈漓穿,把臉附在婆婆臉上小聲問,媽注盈,早飯想吃啥晃危?猛一下暴露在強光之下,孝蘭一雙眼睛很不適應(yīng)老客。她把頭擰到背光處僚饭,咬著牙說,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胧砰,不要開燈鳍鸵,刺眼,就是記不孜炯洹权纤!秀芬趕緊關(guān)了燈,說乌妒,我一著急就忘記了汹想,下次一定改。孝蘭大度地說撤蚊,你看著做吧古掏。秀芬站著沒動,說侦啸,還是你說吧槽唾,我實在想不起來做啥飯。孝蘭恨鐵不成鋼地說光涂,都六十幾歲的人了庞萍,咋還這么的沒主見呢。秀芬在黑暗中笑了笑忘闻,沒說話钝计。孝蘭問,昨晚發(fā)面了沒?秀芬說私恬,發(fā)了债沮。孝蘭說,烙蔥花餅本鸣,熬紅豆米湯疫衩,油潑一盆漿水菜。秀芬答應(yīng)著荣德,好的闷煤。又問,媽涮瞻,你尿不尿鲤拿,我要倒尿盆了。孝蘭逞強饲宛,不愿意讓兒媳婦攙扶著下床解手,說嗜价,我等會起床去廁所小便艇抠,你端走吧。
孝蘭一輩子瞧不上大媳婦久锥,可是家淤,三個兒媳婦,大媳婦最孝順瑟由,她狠不下心呲噠她絮重。
秀芬娘家是她們一個村的。當(dāng)年孝蘭的大兒子大雷去當(dāng)兵歹苦,孝蘭是做了兩手準(zhǔn)備的青伤,大雷如果在部隊提干,就不在農(nóng)村找媳婦殴瘦。不能像她狠角,丈夫在城里工作,她在農(nóng)村務(wù)農(nóng)蚪腋,一頭沉丰歌,誰都幫不上誰的忙,兩人都痛苦屉凯。如果不能提干立帖,就在農(nóng)村找。結(jié)果是第二種悠砚。她當(dāng)時沒看上秀芬晓勇,當(dāng)了多年的婦女主任,村里誰家的孩子不是她看著長大的,脾氣秉性她都了如指掌宵蕉。她早已在心里為兒子瞅下了一個潑辣能干的未婚妻酝静,將來接她的班,當(dāng)婦女主任羡玛。
大雷跟秀芬是小學(xué)同學(xué)别智,兩人在大雷當(dāng)兵前就私訂了終身,一點沒露馬腳稼稿,大雷媽還蒙在鼓里薄榛。大雷穿著卸了領(lǐng)章帽徽的黃軍裝,背著軍用鋪蓋卷回到家让歼,孝蘭就馬不停蹄地給大雷張羅媳婦敞恋。大雷在部隊上也不是沒人給介紹對象,都讓她給擋回去了谋右。她做事一向周全硬猫,不想留后遺癥。
很快提親的媒婆就踏破了門檻改执。大雷話少啸蜜,蔫人踢死個驢,無論介紹哪個辈挂,就是不吐口衬横,不點頭也不搖頭。
孝蘭一向做事獨斷终蒂,征求兒子的意見蜂林,是給村里人看的,顯得她尊重孩子拇泣,也是給兒子一個面子噪叙。誰知大雷愚笨,不了解他媽的良苦用心霉翔,根本就不配合构眯。孝蘭也沒跟兒子挑明,而是認(rèn)為大雷是自動放棄了權(quán)利早龟,那就怪不得她了惫霸。她臉上笑著,牙齒咬著葱弟,決定兒子的婚姻她做主了壹店。
孝蘭相中的兒媳婦是大隊支部書記的二女兒,叫二紅芝加,住在八隊硅卢。二紅長著銀盆大臉射窒,皮膚特別的白,就跟從面缸里撈出來似的将塑,村里人都叫她大白臉脉顿。大白臉留著齊腰的大粗黑辮子,兩瓣屁股又圓又大点寥,一看就能生養(yǎng)艾疟。再說了,婦女主任跟支部書記聯(lián)姻敢辩,也有利于今后開展工作蔽莱,也是政治需要。都成親家了戚长,哪好意思互相拆臺盗冷。
當(dāng)媒婆再一次踏進孝蘭家門檻,提起大白臉同廉,她滿盆子滿碗地應(yīng)承了仪糖。媒婆心里倒不踏實了,好心提醒她迫肖,還是跟大雷商量一下锅劝,畢竟二十幾歲的大小伙子了,有知情權(quán)咒程。孝蘭把大眼睛一瞪鸠天,媒婆嚇得趔趄了一下身子讼育,沒敢再吱聲帐姻。
孝蘭決定吃晚飯時在飯桌上跟全家人宣布她的決定。
晚飯擺在桌上奶段,大雷還沒回來饥瓷。二雷和三雷正長身體,餓得快痹籍,等不及就要開吃呢铆。孝蘭阻止住了。說蹲缠,你們的爸不在家棺克,長兄如父,你們的大哥不上桌线定,你們誰也不能動筷子娜谊。二雷三雷心里不服氣,嘴上不敢犟斤讥,假裝看房梁纱皆,翻著白眼。
一等二等,飯都不冒熱氣了派草,大雷也沒回來搀缠。她下命令說,二雷三雷近迁,你倆作伴艺普,去找找你大哥。二雷三雷本來不想去钳踊,又一想衷敌,反正也不讓吃飯,與其讓胃受折磨拓瞪,還不如出去一趟呢缴罗,眼不見心不煩。
二雷心細(xì)祭埂,從抽屜里拿出家里唯一的家用電器面氓,一把很有年頭的手電筒,裝上電池蛆橡,按亮舌界,試著在屋梁上晃了晃。為了節(jié)省電池泰演,手電筒每次放抽屜前都退下電池呻拌,用時再裝上∧阑溃可是畢竟電池使用的時間太久藐握,電量耗費的也差不多了,所以電筒里射出來的并不是一柱雪亮的白光垃喊,而是一束有氣無力的黃光猾普。二雷氣餒地滅了手電筒。三雷話多本谜,說初家,媽,給我兩毛錢乌助,我去買兩節(jié)電池溜在。他媽說,買啥買他托,不是還有亮光嗎掖肋,湊合著用吧。二雷陰陽怪氣地說上祈,咱媽的意思是培遵,等手電筒的光像雞眼睛一樣到了晚上就成了擺設(shè)浙芙,才允許換電池。他媽被氣笑了籽腕,吼他倆嗡呼,還不快去,飯都涼到屁股后頭去了皇耗!兩兄弟騰騰騰跑出去南窗,二雷也沒開電筒,年輕人腳底下利索郎楼,手電筒昏黃的光在眼前晃動万伤,還影響走路的速度。
兩兄弟惦記著吃飯呜袁,在村里胡亂轉(zhuǎn)悠了一番敌买,就回家了。兩兄弟一進門沒看見大雷阶界,而桌子上的飯似乎讓他倆更餓了虹钮,肚子抗議起來,咕嚕嚕的叫聲此起彼伏膘融。二雷跟三雷擠眉弄眼著芙粱,三雷說,媽氧映,我倆老遠(yuǎn)就聽見咱家的豬在圈里餓得哼哼叫呢春畔。二雷配合著說,我也聽見了岛都,趕緊給豬喂食律姨,小心把豬餓瘦了,影響給我大哥娶媳婦辦婚宴疗绣。
孝蘭笑著說线召,到底是你倆想吃飯還是豬想吃飯铺韧。二雷三雷吐著舌頭多矮,說,都想吃哈打。孝蘭嘆口氣塔逃,賭氣說,吃料仗!吃湾盗!吃!全吃光立轧!讓他大雷喝西北風(fēng)去格粪。
二雷三雷得了令躏吊,低著頭風(fēng)卷殘云吃起來。兄弟倆一個十七歲帐萎,一個十四歲比伏,正是長身體階段,飯量大得驚人疆导,果真把一鍋飯全吃光了赁项。孝蘭氣得直瞪眼睛,嘴里卻念叨著澈段,活該悠菜,誰叫你個死大雷從部隊回來心就變野了呢。
大雷后半夜才悄悄溜回家败富,孝蘭沒睡悔醋,黑燈瞎火地坐在院子里等著,大雷剛進門兽叮,孝蘭就鉗住了他的胳膊篙顺,大雷在部隊練過幾個招式,反過來卡住了他媽的脖子充择。他媽放開他的胳膊德玫,說,跟你媽還來真的椎麦。大雷也松了手宰僧,說,對不起观挎,條件反射琴儿,不是故意的。
一連幾天嘁捷,大雷都沒在家吃晚飯造成,孝蘭的計劃就沒實現(xiàn)。到第五天雄嚣,孝蘭正在做早飯晒屎,媒婆氣喘吁吁地跑來,進了門也沒坐下缓升,站在屋子中央氣哼哼地說鼓鲁,好我的婦女主任哩,你把我當(dāng)冤大頭呢港谊,我在這邊跑斷腿骇吭,你可好,都要當(dāng)奶了歧寺,還四平八穩(wěn)地做飯燥狰。孝蘭有些氣惱棘脐,她到底是婦女主任,能沉住氣龙致,不客氣地說荆残,你說話注意點分寸,這種話可不敢亂說净当,大雷是復(fù)員軍人内斯,不要破壞他的形象。
媒婆知道孝蘭還蒙在鼓里像啼,自己也犯不著得罪她俘闯,撇撇嘴,兀自走了忽冻。媒婆也是昨晚無意間發(fā)現(xiàn)大雷和秀芬在一起的真朗。她給隔壁村一家小伙子保媒,小伙子家對女方很滿意僧诚,就留下她吃晚飯遮婶,等她回村時,月亮都升起來了湖笨。走到村頭小河邊旗扑,借著月光,她看見秀芬蹲在地上哇哇地吐慈省,大雷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臀防。秀芬家跟她一個院子住著,所以她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边败。
孝蘭又故伎重演袱衷,黑燈瞎火地坐在院子里,等大雷一進大門笑窜,她眼疾手快致燥,一把抓住大雷的手,大雷這次有防范排截,沒還手嫌蚤。孝蘭開門見山地問,姑娘是誰家的匾寝?大雷囁嚅著說搬葬,一隊王十斤荷腊。王十斤家的女兒孝蘭認(rèn)識艳悔,樓梯臺似的,五六個呢女仰,年齡相差無幾猜年,外人只是知道是王十斤家的姑娘抡锈,可是分不清誰是誰,名字也對不上乔外。孝蘭又問床三,是王十斤的老幾?老四杨幼,秀芬撇簿。大雷說。秀芬孝蘭有點印象差购,上學(xué)那會跟大雷是一個學(xué)習(xí)小組的四瘫,經(jīng)常到家里一塊學(xué)習(xí)。王十斤家的女兒,長得都不錯,就是不太機靈规惰。大白臉比秀芬合適螟够。孝蘭說。大雷聽他媽還在惦記著大白臉驯嘱,索性厚著臉皮說,我跟秀芬都有孩子了。孝蘭沒說話诚纸,板著手指頭算了算,大雷回家有兩個多月時間了陈惰,倆人是有可能有了孩子咬清,她心軟了。孝蘭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強硬地拉著村里的超生婦女到公社衛(wèi)生院引產(chǎn)奴潘,沒辦法旧烧,那是她的工作職責(zé)。輪到自己頭上画髓,她不舍得把大雷的骨肉打掉掘剪。她嘆口氣,說奈虾,那就秀芬吧夺谁。
秀芬肚子爭氣,第一胎就生了一對龍鳳胎肉微,大雷家兒女雙全匾鸥,不會再生第二胎了,孝蘭因此工作起來腰桿挺得直直的碉纳,對秀芬自然多了一份偏愛勿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