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子1988
?老張笑呵呵給我打電話宣蠕,問我要不要繼承他的金字招牌例隆,“上海英雄鋼筆廠特約修理中心”——我們縣城唯一修鋼筆的地方,其實就是一小個玻璃柜臺而已抢蚀。當(dāng)然镀层,不光修“英雄”牌鋼筆,只要是鋼筆都修思币。我想了又想鹿响,不知如何開口去拒絕,含糊不清地沉默谷饿,他有點生氣惶我,像個小孩子一樣撒嬌:你不要以后誰給他們修鋼筆呀?
片刻我們都沉默不語博投,我似乎聽到他的惋惜嘆氣绸贡,然后他狠狠地掛了我的電話。
認(rèn)識老張時我喊他“老師傅”,“張爺爺”听怕,一開始我是他的孫子捧挺,現(xiàn)在他卻喊我“小兄弟”。他倒是不顯老尿瞭,因為我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就和現(xiàn)在一樣闽烙,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蹩腳老頭,現(xiàn)在還是声搁,我卻越來越老黑竞,我和他的關(guān)系,終于從爺孫熬成了兄弟疏旨。他的故事很魂,與我相關(guān)的一直和筆有關(guān),和英雄牌的鋼筆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檐涝,這是個一只筆的故事遏匆。
用老張的話,其實他沒有故事谁榜。四十年代出生幅聘,國共內(nèi)戰(zhàn)時他是小屁孩;新中國成立后是個死小子窃植;餓著肚子熬過整風(fēng)運動喊暖;剿匪土改斗地主、中民貧農(nóng)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時撕瞧,他是壯小伙;搞合作社狞尔、生產(chǎn)隊丛版、伙食團人民公社時,他娶妻生子自立門戶偏序;大躍大煉鋼時页畦,他是青年骨干;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研儒、三年自然災(zāi)害豫缨、紅衛(wèi)兵文化大革命時,他是第一批響應(yīng)號召帶頭沖鋒陷陣的領(lǐng)導(dǎo)端朵。
經(jīng)歷了風(fēng)起云涌跌宕起伏的時代好芭,居然還頑強奇跡般存活了下來。從牛棚改造回來后冲呢,發(fā)現(xiàn)家人已不在舍败,妻子已失蹤,領(lǐng)著兒女過日子。
他憑一技之長在城鄉(xiāng)間游走邻薯,開始走村串戶挨家挨戶賺取養(yǎng)家糊口的費用裙戏。一開始當(dāng)補鍋匠,補鍋補碗厕诡,補缸子累榜,補壇子。順道也干剃頭匠的活灵嫌,剃發(fā)壹罚,修面、理須醒第、挖耳朵渔嚷。也彈棉花,修雨傘稠曼,后來做磨刀工形病,接著是收荒匠。收雞毛鵝毛鴨毛豬毛霞幅,收豬骨頭牛骨頭羊骨頭漠吻,收書本紙殼破銅爛鐵。
他把幾十年收荒收的古舊圖書和字畫一直留著司恳,在背街小巷自家的客廳途乃,開了一個二手書店,店門口左面放了個玻璃柜臺專門修鋼筆扔傅,右面放個大木桌——配鑰匙補鞋修雨傘磨刀維修鐘表補胎打氣……
這一過耍共,就是一輩子。
我問過他很多次猎塞,怎么學(xué)會這么多的手藝试读,他說大部分手藝是當(dāng)年知青下鄉(xiāng)時跟著勞苦人民學(xué)的,還有些是生活所迫自然而然就學(xué)會了荠耽」澈В可具體細(xì)節(jié),他不愿過多透露铝量,似乎這是他心里的秘密倘屹。我認(rèn)為年齡大了,在他面前提起過眼云煙慢叨,這些往事能喚起他古老的記憶纽匙,但是每次都無疾而終,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插爹,估計他會帶到墳?zāi)估铩?/p>
我們讀書時哄辣,擁有一支“英雄牌”的鋼筆请梢,是很多人的夢想。為了獎勵我考上縣城的高中力穗,母親下狠心花血本給我買了一支英雄100包尖依金筆毅弧,手感舒適,筆尖較以往的普通筆要堅硬当窗,出水流暢够坐。不過用久了,也會壞崖面,筆不出水寫字如蝸牛爬行元咙,寫得手麻脖子酸,寫完一看巫员,歪三別扭怎么也不滿意庶香,還常常因為滿手的鋼筆墨水而懊惱。
第一次見老張简识,我去找他修鋼筆赶掖。
沿學(xué)校下坡,穿過沸騰的菜市場七扰,聽著各種雞鴨鵝魚豬亂吼亂叫奢赂,各式小攤小販人聲鼎沸,三姑六婆大姨夫小姑子的吵嘴喧囂聲颈走。她們冷水沖洗菜葉膳灶,把大木板蕩起殺雞殺鴨,開水開腸破肚淘胃沖洗立由,一路各種流水污穢轧钓,路邊石塊縫隙泥土都是黑色的。
一直下到菜市場連接主干道右側(cè)面锐膜,沿青石塊鋪的小路鉆進去聋迎,躲過很低的房檐,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有些飄搖枣耀,這是一條狹窄的街道,有幾家黑暗的小店嵌在居民樓中庭再。側(cè)身低頭到路盡頭捞奕,有好幾家舊書店。老張家在最里面拄轻。
四月的雨后的陽光正好,微風(fēng)不燥,不過還是有點涼風(fēng)味道刻坊,石板濕漉漉的好像剛洗過娜汁,天空好像也被洗過一樣筏养。陽光還沒下去,腳下依然泥濘不堪常拓,步履維艱渐溶,我的心也沉重,維修鋼筆或換一個筆尖弄抬,對于一個高中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茎辐。
人的眼睛會拐彎,這是最可怕的地方掂恕。還隔好遠(yuǎn)拖陆,就似乎看到那塊灰黑木板大匾做成的廣告牌——中間靠左用筆畫了一個“英雄”牌子的圖標(biāo),三分之一處用小篆寫著:“上海英雄金筆廠特約修理”懊亡。字體太過顯眼依啰,以至于“二手書畫屋”幾個正楷稍微有點黯然失色。
店主端著個大瓷碗店枣,坐在大門中間門檻上吃飯速警,約六十來歲,旁邊有個小孩兒艰争,一個膝蓋胖得出了小窩窩的男孩坏瞄,穿著叉叉褲,小雞雞被冷得通紅通紅甩卓,卷起袖子鸠匀,露出胖鼓鼓的胳膊和他排排坐。
老頭身子似乎不太硬朗逾柿,瘦得背都有些駝了缀棍,肚子可怕的凹進去緊貼著背脊,不過看上去很和善机错,他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爬范,眉毛卻粗粗的還很黑很長∪醴耍看我朝他走去青瀑,他躬著背緩慢進屋把大瓷碗放下,過來擰亮了玻璃柜臺的小臺燈萧诫。
他的聲音很輕柔斥难,好像故意降低了音量似的,他走路溫柔細(xì)致的動作帘饶,穿著很合身干凈的中山裝哑诊,隱約給人一種知識分子的氣質(zhì),似乎他曾經(jīng)是個文人及刻,或者音樂家镀裤。他擁有屬于另一個時代的氣息竞阐,另一個時代的思維。
現(xiàn)在想想暑劝,對骆莹,他擁有一種墨水的氣質(zhì),就是英雄牌鋼筆專用碳素墨水的那種氣息铃岔,讓人親切汪疮,也讓人舒服。
“小伙子毁习,修鋼筆嗎智嚷?”
“嗯……嗯吶……老師傅”
我有點瑟瑟發(fā)抖:“師傅,麻煩您給我配個差點的鋼筆頭纺且≌档溃” 邊說邊伸手拉扯褲兜把筆拽出來。
他問:“你讀高中了载碌,為什么還要配個差的鋼筆頭猜嘱?”
我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答道:“我家里生活困難〖尥В”
他爽快地說:“我給你免費修理朗伶,一直到高中畢業(yè)〔竭洌”
……
邊說邊豪爽地笑论皆,他雪白的牙齒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和黝黑蠟黃的膚色比較猾漫,明顯白得太像假牙点晴。
昏黃的燈光照得他臉骯臟蒼白,他像是個長在室內(nèi)的生物悯周,毛孔里滿是灰塵煙灰粒督。他的命運寫在了他的臉上,滿臉是橫七豎八的皺紋和瘡疤禽翼,她們像書本上的狂草屠橄,更像看不懂的篆書。
他總是隱隱地給人一種靠不住的感覺闰挡,但是又有某種可以隱藏其鋒芒的愚蠢——一直傻傻憨厚樸實的笑仇矾。
他拿出老花鏡戴上,犀利的眼神立刻就變得溫暖柔和解总。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后面有點小小的變形,拉開了玻璃柜的門把手姐仅,很認(rèn)真仔細(xì)的開始檢查我的筆花枫。
一般來說刻盐,筆帽壞了換筆帽,皮囊漏了換皮囊劳翰,若是筆身劈了敦锌,就用細(xì)細(xì)的鐵絲打箍,再用小榔頭輕輕敲打加固佳簸。用鋼筆主要是用筆尖乙墙,修筆師傅的水平,也就體現(xiàn)在修筆尖上生均。修鋼筆大多是換筆尖听想、筆桿和皮膽,只要耗費幾分鐘马胧,花費幾塊錢汉买,一支破鋼筆就獲得新生。
他那小小的玻璃柜佩脊,里面擺放著凌亂的筆尖蛙粘、筆桿、筆帽威彰、掛鉤等零鋼筆零部件出牧,還有小鉗子、小榔頭和油石等工具歇盼。還有一盤一盤的螺帽和螺栓舔痕,舊鑿子,刀刃斷了的小折刀旺遮,失去光澤的手表……
不到兩分鐘他說修好了赵讯,隨手拿出一張紙,讓我寫寫劃劃耿眉,試試手感边翼。但是他不提,其實他給我換了一個新的筆尖鸣剪,真正的“英雄”牌的组底,我一直看在眼里。
我一邊平復(fù)激動感動的心情筐骇,一邊說著有勞麻煩謝謝這類的話债鸡,腿卻不自覺朝他二手書屋踏了進去。
店里窄小的空間其實被塞得滿滿的铛纬,四墻壁都是書架厌均,上面歪歪斜斜堆滿了舊書,角落還有無數(shù)積滿灰塵的畫框告唆,中間用磚頭堆砌高作“墩”再用門板鋪平棺弊,放的是報紙書刊晶密,學(xué)生教輔資料,中學(xué)生課外閱讀模她,世界文學(xué)經(jīng)典等“暢銷貨”稻艰。
店里窄小的空間讓人感到有點不舒服,除了舊書舊報舊畫框外幾乎沒有一件有價值的東西侈净。但是吸引我的尊勿,就是滿墻的舊書。踮著腳尖拿下來畜侦,灰塵像是用木棍敲打樓頂曬的被子元扔,洋洋曬曬流了一地。
老張招呼我自己看夏伊,順便翻摇展,便一屁股坐在藤條椅子上躺著。
我回頭看老張溺忧,他的身體似乎不僅像果凍一樣軟咏连,而且半透明。光線透過他干癟的身軀鲁森,逆著微微陽光祟滴,一眼滿是浮塵和飄忽的顆粒,混合著他身體的疲憊歌溉、椅子的柔軟和從窗外吹來的拂面的微風(fēng)垄懂。
我估計他睡著了,突然間竟然不忍心去叫醒他痛垛,只得躡手躡腳跌跌撞撞走了出來草慧,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怦怦亂跳,急步轉(zhuǎn)身就消失在街頭拐角處匙头。
因為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漫谷,一晚都沒睡好,第二天放學(xué)后蹂析,我又去找他了舔示,我欠他一個道歉一聲對不起。
他手里拿著一只修好的鋼筆电抚。那只筆筆身是高質(zhì)量的金屬打造惕稻,筆尖應(yīng)該會十分順滑,無論是觀感蝙叛、觸感都很好俺祠,有些斑駁的鐵銹,一看寫起來的手感估計也不會太差。
他給顧客說:“這是款老式鋼筆蜘渣,書寫時要先用鋼筆在墨水里蘸一下妓布,然后停了一停,3-5秒為好宋梧,再開始寫,書寫完后記得用清水沖洗狰挡∥媪洌”
修筆的中年男人很歡喜,連忙擺手謝謝的同時把錢遞了過去加叁。他把鋼筆在墨水里蘸了一下倦沧,然后停了一停,手指一陣戰(zhàn)栗它匕,落筆是一個決定性的行為展融。他用笨拙的小字在紙上畫,他手里的鋼筆看上去又粗又笨豫柬。
筆尖在光滑的紙上縱情地劃過告希,一開始工工整整地寫,突然筆鋒一轉(zhuǎn)烧给,他的字不再像剛才那樣歪歪扭扭燕偶、密密麻麻,她們?nèi)块_始在紙上跳舞础嫡。
中年男人笑呵呵把筆放進了皮夾包指么,滿嘴的金牙格外耀眼,大搖大擺走了榴鼎。
老張回頭來對我笑:“這年頭包工頭大老板用鋼筆的人少哦伯诬!”邊說邊招呼我進店去逛逛。
“我是來給你澄清一下巫财,昨天您睡著了盗似,我就走了,沒偷你的書翁涤,再次謝謝你免費給我換愛尖哈桥言。”我像第一次當(dāng)小偷就被抓了現(xiàn)形一樣的脹紅了額頭葵礼,臉頰滾燙紅到耳根号阿。
像青春年華時戀愛女孩留不住的粉紅臉蛋,還粉嫩帶著青春痘痕鸳粉。
“沒得啥子扔涧,這些都是我收荒順便撿回來的垃圾,不值錢,再說了讀書人偷書不算偷枯夜⊥涮”老張露著大白牙說。
這次輪到我后悔了湖雹,我真應(yīng)該把昨天淘到的《金庸武俠全集》給搬回去的咏闪,還有那本沒有名字的“天書”。
老張繼續(xù)說:“喜歡看書就來看摔吏,隨便你們怎么看鸽嫂,鋼筆用壞了就來找我,下次來我教你修鋼筆征讲,以后壞了可以自己修据某。”
后來我才知道诗箍,老張對每個來修鋼筆的學(xué)生都這樣說的癣籽,不過當(dāng)時的確把我感動得稀里嘩啦的。
我在老張二手書屋翻到一本特別精美的本子滤祖。光滑細(xì)膩的紙張因為年頭久了有點泛黃筷狼,這種紙至少十年前就停產(chǎn)了。厚厚的空白皮質(zhì)筆記本氨距,筆記本有紅色的書脊桑逝,封面上還有大理石狀的花紋。
我用極其低的價格就把她騙到了手俏让,在無數(shù)黎明來臨的深夜 楞遏,我用這支筆,這本筆記本首昔,寫一筆筆漫長的眷戀寡喝。拿她謄抄流行歌詞,古詩勒奇,名言警句预鬓,有時也寫日記,寫隨筆赊颠,寫心情格二,寫青澀時光的喜怒哀樂。
那些紙張折出波浪紋的疊竣蹦,褶皺泛著墨水的味道顶猜,淡淡清香,心里也悠悠靜靜痘括,抒發(fā)自己那無處安放的小情緒长窄。
一回生兩回熟滔吠,三次五次過后,和老張就混熟了挠日〈粒混熟了有個好處,我可以把成套的金庸古龍甚至沒有名字的小說搬回宿舍看完過后順便幫他高價賣出去嚣潜,或者把那些小黃書冬骚,小黑書一并給他銷售了。當(dāng)然懂算,我中間也吃點點差價唉韭。
我覺得老張說的話是假的,他說他從牛棚改造回來后犯犁,發(fā)現(xiàn)家人已不在,妻子已失蹤女器,領(lǐng)著兒女過日子酸役。哪里去領(lǐng)的兒女?有一回我拐彎抹角問他驾胆,他才說了實話:兩個小孩是收荒時荒山野嶺上撿回來的涣澡,看著心疼可憐不忍心,雖然自己也吃不飽穿不暖丧诺,但是還是毅然決然留在了身邊入桂。
真正的妻兒是被活活餓死的。妻兒先開始吃米喝粥驳阎,接著吃糠咽菜雜糧抗愁,后來吃野果,野草呵晚,樹皮蜘腌,樹根,橡膠制品饵隙,最后吃泥巴河沙撮珠,喝水過日子。
吃太多泥巴河沙過后肚子脹氣金矛,大便不通芯急,起先全身浮腫,而后起泡驶俊,頭發(fā)脫落娶耍,牙齒松動,四肢干癟骨瘦如柴废睦,卻又挺著圓圓鼓鼓的大肚子伺绽。走路都成問題,兩只腳支撐不住一肚子和泥巴,慢慢變成四只腳在地上爬奈应,最后在極度餓卻又極度飽的虛無縹緲狀態(tài)下死去澜掩。
圍著火爐,老張吃力的說著杖挣。我看到他臉上蠟黃的溝壑起伏錯位肩榕,那些眼淚橫著流到耳朵根,再從耳朵根流進脖子里惩妇,完美避開了他四四方方的臉盤株汉。
人類無法承受太多的真實,何況還是青春的年齡歌殃。
這把我嚇了一跳乔妈,一時竟無語凝噎找不到合適的話安慰他,也找不到恰當(dāng)?shù)某隹趤黹_導(dǎo)自己氓皱,所以我們都沉默了路召。
后來老張真的教我修鋼筆,對于筆波材,讀書時節(jié)有一種莫名的眷戀和情節(jié)心結(jié)股淡。
那個時候會為了一支“合適”的鋼筆,想破腦袋去他玻璃柜里面找最合適的“鋼筆尖”廷区,找合適牌子的墨水唯灵。鋼筆筆尖一般都比較細(xì),細(xì)的缺點就是隙轻,寫起來會比較澀埠帕,尤其是在不甚光滑的紙面上。所以要不停打磨不斷精修玖绿,最好的筆尖是正面反面?zhèn)让娑寄艹鏊畬懽猪樆踔两z滑搞监,這才是上品。
他教我用很細(xì)的“磨刀石”或者“油石”不停磨鋼筆尖镰矿,磨到滿意為止琐驴。時間久了寫的筆畫就粗了,就教我用夾鉗錘子小榔頭自己動手錘細(xì)秤标,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绝淡,成品率比較低,經(jīng)常十來個筆尖才能錘出一個合格滿意的行云流暢的愛尖出來苍姜。
三不五時也有和我一樣的窮學(xué)生牢酵,來老張書店淘書,因為兜里沒錢衙猪,一來就賴著不走了馍乙,找個小角落不礙事空隙地面一蹲就一天布近。看得一個個壯志未酬哭哭啼啼的丝格,蜷縮在沒有燈光照射的陰暗角落撑瞧,埋著頭啃饅頭咸菜。
書沒賣到幾本显蝌,老張倒是很高興预伺,看到我們這群窮光蛋一天進進出出,手頭再忙得事都要停下來沖我們笑笑曼尊。我們的存在多少也沖淡了他對亡妻喪子的無盡傷痛酬诀,抵消了遠(yuǎn)在天邊兒女的牽掛。
他老是對我們說愛讀書的人總之都會考上大學(xué)的骆撇,他的經(jīng)驗來源是他的養(yǎng)子瞒御,從小泡在他的書屋中,書是他唯一的玩具神郊,用厚厚的書壘平當(dāng)床墊葵腹,滿墻貼的都是書中的插圖。所以他養(yǎng)子考上了大學(xué)屿岂,讀了研究生,還讀了博士鲸匿,順利工作留在了大城市爷怀。不過他也調(diào)侃——讀書讀多了,現(xiàn)在回來带欢,連地都不會種了运授。
不過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面,他胸膛微微一顫乔煞,嘴角輕輕上揚吁朦,露出一絲鼓勵和自豪的笑容。 我分明看到一絲悲涼和惆悵渡贾。
后來慢慢人就多了起來逗宜,我也混了個臉熟,經(jīng)常吆喝同道中人們周六周日節(jié)假日來老張的二手書店幫忙整理書刊空骚。成群結(jié)伙的年輕人穿著同一種顏色的校服纺讲,聚集在一起,開“白水會”囤屹,每個人拿著個水杯喝著白開水熬甚,侃天侃地侃女人,也談夢想說青春聊文學(xué)肋坚,嘲笑庸俗膚淺的世界乡括,鼓躁青春的熱血激情肃廓。他們喜歡把夢想掛在嘴邊,我喜歡把理想埋在文字里诲泌,其實盲赊,大家都懂,那時候的理想档礁,就只是單純地想一下而已角钩,甚至是不合理的想象。
二手書屋似乎是一個小小的宇宙中心呻澜,連接著我們的小小心情和青春躁動递礼。我們賣出去的那些書,等到了畢業(yè)季又免費回到了老張的書架上羹幸,各種課本教輔資料越來越多脊髓,文學(xué)讀物卻越來越少。很多人踏上人生第一次出遠(yuǎn)門的綠皮火車栅受,行李箱里面一定有著一本老張二手書屋的書将硝。
雖然修鋼筆我有一手,不過我寫字很丑屏镊,像小蝌蚪一樣彎彎曲曲依疼,就是那種沒文化的人特有的工工整整的字體。鋼筆是個古老的東西而芥,現(xiàn)在即使簽名也很少用到律罢,動手寫字已經(jīng)稱得上是標(biāo)新立異,是在屏幕和鍵盤統(tǒng)治時代下一點小小情懷棍丐。
鋼筆是有“表達(dá)感”的工具误辑,以及有整筆體現(xiàn)出的厚重感風(fēng)格。一橫一豎彰顯著華夏子孫的耿直歌逢,一撇一捺見證著中華歷史的曲折巾钉,橫豎撇捺,點提勾折秘案,一個個漢字就產(chǎn)生了砰苍。
現(xiàn)在即使簽名也很少用到,我是沒簽名的機會的阱高∈ζ可我還是偷偷放了一支,搬了幾次家換了好多次的工作讨惩,一直沒弄丟辟癌。只有真正的鋼筆才配得上在漂亮細(xì)膩的紙張,墨水鉛筆根本不配在這樣的紙上劃拉荐捻。事實上黍少,我已經(jīng)很多年不寫字了寡夹,也不習(xí)慣寫字了。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厂置,我們一開始都是去老張柜臺修鋼筆菩掏,然后賴著不走,最后聚在一起昵济,然后再各奔天涯智绸。主角老張一直都在,偶爾給我們說說他的故事访忿。
結(jié)一段善緣瞧栗,各自溫暖。我們似乎得到的更多海铆,老張被溫暖的卻很少迹恐。
老張是個素食主義者,每天喝湯吃米糊卧斟,吃些稀飯素菜混日子等死殴边。吃住在書店背后隔層“堂屋”,一天到晚做一切該做的活——做飯珍语、洗衣锤岸、縫縫補補、鋪床板乙、掃地是偷、打掃書屋——他的動作一向很慢,奇怪的是亡驰,他沒有任何多余動作,做到好了自然而然就停了下來饿幅。
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了洗洗擦擦凡辱、縫縫補補、做飯清掃栗恩、擦亮修理透乾,然后還是洗洗擦擦,先為了自己的孩子磕秤,然后為了自己乳乌,幾十年來從未間斷。
我們的到來給他添加了一抹陽光市咆,明媚不憂傷汉操。他帶給我們的,是整個太陽蒙兰。
老張會悄悄接濟一下我們磷瘤,他的方法是我們抱出去賣的書芒篷,不收取一分錢,賣多少都給我們采缚。自然针炉,這個世界,總有人偷偷愛著你扳抽。
不過他也知道篡帕,等到了畢業(yè)季,那些書基本都會免費被送回來贸呢,再一次循環(huán)反復(fù)镰烧。
老張最得意和常掛在口頭的事是修鋼筆,他也樂于和我們說關(guān)于鋼筆的一切贮尉。他這輩子修的最好的鋼筆是我們縣城市長的——金鋼筆拌滋。
市長金鋼筆的筆尖工藝、上墨系統(tǒng)一流猜谚,這只優(yōu)質(zhì)的鋼筆败砂,是市長自我風(fēng)格和品味的體現(xiàn)。白金網(wǎng)格魏铅、寶石鑲嵌昌犹,筆尖由18K白金制作而成……
老張說得津津有味,好像那只筆就是他的:這種筆览芳,握著時手受到筆的一部分壓力斜姥,剛好抵消寫字的時候向下壓的力道,平滑過柔和的紙面沧竟,甚至一點“沙沙”的聲音都沒有铸敏。
還好他沒說這種筆,寫出來的字都要好看一點悟泵,美觀一些杈笔。
你收市長錢沒有?
——沒有糕非。
為什么不收呢蒙具?
——他沒叫我給錢就好了,我哪里還敢收他的錢朽肥,給他修鋼筆可是我的榮幸啊禁筏。
轟然聲連接著轟然聲,一幢一幢房屋疲憊不堪地躺下了衡招。后街要拆遷了篱昔,這是遲早要來的一天,墻上到處都寫著“拆”字始腾,每寫一次旱爆,老張就拿著毛筆去把它劃掉舀射。推土機和挖掘機深夜正在摧毀他們的家園。
沒過幾天就出現(xiàn)了橫幅怀伦,橫幅上面寫著黑色的字——“堅決抵制強拆”脆烟、“抗議暴力拆遷”、“誓死捍衛(wèi)家園”房待。
做思想工作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邢羔,老張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最后被強制架走桑孩,不出半個小時推土機就把老張家夷為平地拜鹤。
他的鋼筆柜被埋了,書屋被埋了流椒,鍋碗瓢盆吃喝拉撒的一切都沒有了敏簿,是的,老張一無所有了宣虾。
他常一個人坐在全是木板泥巴磚頭的廢墟之上惯裕,沉默不語。來來往往的收荒人身體搖晃著來到他的身旁绣硝,問他為什么哭了啊
蜻势?
“家沒有了,書屋修理柜沒有了鹉胖,我那些學(xué)生怎么辦拔章辍?”
路人都相視一笑甫菠,說拆遷了好呀挠铲,政府又賠錢又賠房,你一個爛攤子有啥可惜的寂诱,都說他迂腐彎酸拂苹,想得太多了,瞎操心刹衫。
老張硬是手腳并用醋寝,從廢墟中把修筆和柜臺硬生生扒了出來搞挣〈伲看著那些凌亂的鋼筆配件,一個人整理了又整理囱桨。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眷戀仓犬,也沒太多人知道他與學(xué)生們的相互依存。自然舍肠,也沒有人還去修鋼筆搀继,提起學(xué)校門口修鋼筆的地方窘面,二手書屋,大家都嘆息叽躯,拆了财边,拆了好幾年了,可惜呀点骑!
老張真名叫做:張國民酣难,今年78歲……其實不修鋼筆已很多年!
老年癡呆過后他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以后我死了黑滴,誰給他們修鋼筆昂┠肌?
老年癡呆過后他常給我打電話:我把修鋼筆的柜臺送給你袁辈,你要給他們修鋼筆呀菜谣!你再不要,就沒人給他們修鋼筆了……
最后晚缩,老年癡呆過后尾膊,他把他會修鋼筆這件事也忘記了。我們縣橡羞,就再也沒人會修鋼筆了眯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