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的意象陡然地跳躍著
只剩下色彩和圖形的靜止的純粹物象
嗅知藝術才能的內部所潛藏著的一種難以擺脫的陰暗
仿佛在風景畫上潑灑了嘈雜而且極不協(xié)調的原色顏料似的
仿佛在一個自己看不見聽不見的遙遠地方
變成了漆黑的一團
從山間寫生回來的小鳥一直在房間里閉門不出驯杜,她的畫稿尚未完成琅攘。海未端著牛奶進來的時候咆畏,只見榻榻米上擺放著一堆顏料坚嗜。
“還在畫嗎?”海未將牛奶杯遞給她继蜡。
她只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回俐,剛剛洗過的頭發(fā)發(fā)梢還滴淌著晶瑩的水光。
海未彎下腰稀并,去看她的畫作仅颇。
傍晚的時候,海未也這樣一直看著那些離她們數尺之遠的老畫家碘举,看著他們的眼睛忘瓦、襯衫、鞋子引颈、微微敞露的胸膛耕皮、思考時的神情、低頭時肩膀的角度蝙场。滿頭白發(fā)抑或早已禿頂凌停,長時間地凝視著遠方——櫸樹林里棲息著的小動物們,一只毛皮在夕陽下閃閃發(fā)光的小松鼠用一只爪子貼在毛茸茸的胸脯上售滤,歪著腦袋從遠處好奇地罚拟、目不轉睛地瞅著這邊。松鼠正看著小鳥,看著這精靈一般的女孩子舟舒,她蜜茶色的瞳孔飄飄忽忽地閃著,亦是看著它嗜憔,晶亮的秃励、鮮潤靈動的側馬尾隨風款擺。在她這樣的注視下吉捶,山間凋落的樹葉夺鲜、晦暗的天空、寂寥的樹木忽然添上一絲鮮冽的甘美情愫呐舔。海未看著她币励,又看向那些老畫家。他們那長時間思考構圖畫法的額頭上珊拼、下頷上布滿了可怕的深深皺紋食呻,鐘乳石似的耷拉下來,皺紋之間又擠雜著老年性黑斑澎现,半垂著的鐵一般的眼瞼無處不透露著死亡的遲暮感仅胞,他們像是一粒一粒黃癟枯舊的風干橙子。
“好可愛剑辫!”小鳥興奮地驚呼道干旧,大大的眼睛透著月球一般的清潤,美麗得不似世間之物妹蔽。同樣的清潤皎潔的指尖尚緊緊捏著炭筆椎眯,可那不經意間留在一片白皙之上的鉛灰色絲毫不見突兀。
海未看向她的寫生畫稿胳岂,滿以為她畫的是小松鼠编整,卻見蒼色地面與天穹融解消隱的縹緲界限之中,懸垂著一片厚重而密集的云海乳丰,像是大海黛藍幽碧的波腹闹击,又像是暗隱海中巨鯨的鋸齒,還像是勇者最后揮出決定性的一劍成艘,那些意象紛亂如麻赏半,尚未形成一幅完整的畫面,似乎只是一些毫無意義的殘片淆两。
海未覺得沒來由的心驚膽顫断箫。盡管來寫生的山間離都市并不遙遠,可是這蒼蒼郁郁的云海秋冰、鉛色的天空仲义、繁茂幽碧的森林還有一望無際的廣大原野,竟然令自己陷入了完全孤獨的狀態(tài),盡管她們并不是獨行而來埃撵,身旁那些死物一般的老畫家在海未眼里與化石無異赵颅。開始時光是眺望遠方之景色尚未令她如此感覺,可那景色驀然被禁錮在畫紙之間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平面空間伊始暂刘,海未覺得那瞬間所有的風景開始柔緩地向自身環(huán)繞饺谬,宛如颶風之眼,純潔地化為了她的所有物谣拣。森林中奇缺的日照在小鳥的畫筆之下募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豐饒而慷慨地流瀉出來,每一粒草尖上蘊涵的那種末日夕照一般的絕望色彩森缠,無不純潔清澄地構成了風景的核心拔鹰。
她視線無法從那幅半成品的畫作之上移開,盡管筆法稚拙贵涵,盡管大片留白列肢,她只覺得危險,于是強迫自己再次遠眺宾茂,強迫自己融入真實的自然之中例书。
太陽西沉了,像是黃金被烤灼又滴淌下來的耀眼的澄金色光斑刻炒,如同流星墜入般忽地流瀉而下决采,蒼色的云彩驀然被這明艷的色斑侵蝕,從那一群毫無意義的意象碎片中折射出神跡一般的莊嚴光輝坟奥。
“真美啊树瞭。”小鳥忽然說道爱谁,她是看著海未說的晒喷,不知何時她已經放下了手中的畫筆。
“嗯访敌×骨茫”海未依然呆呆地凝望著日落,日落的莊嚴只在那爭分奪秒的一瞬間寺旺,只在那無數意象散落又齊聚的一瞬間爷抓,然后便跌落成鮮血欲滴的殘紅,它倏忽從搖曳著的地面線上阻塑、從惴惴不安的亂云之中滑落蓝撇,又于最底端那深深的、可怕的陈莽、遲暮老人皺紋一般的黑色密云之中回光返照渤昌,詩箋一般的云窗乍然洞開又悄然凝固虽抄,熊熊燃燒的落日余暉于一瞬間凝神止息,四下忽然黑透独柑,不多時那邊的畫家們又打亮了帶來的手電迈窟,人工的光芒宛如在陰翳的畫面之中散落的死魚眼睛。
“好了忌栅,結束了车酣。”海未垂下眼狂秘,示意小鳥收拾一下回家骇径。
小鳥沒有回答她躯肌,只是繼續(xù)看著遠處那黑透了的地平線者春。
所以,那時她一定想說“還沒有結束”吧清女?海未想钱烟,又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看著小鳥眼前的半成品——不嫡丙,已經完成了很大一部分了拴袭,只差那枚夕陽。
從那時所見的壯麗日落到現如今凝結在小小四方畫布之上的畫作曙博,事實上風景已經一次一次地經歷了主觀的變形與記憶的褪色吧拥刻?又囿于筆下表現力的高低,繪畫事實上是對自然的一種誤解父泳。寫生者的任務首先便是拾起那一次次的崩潰變形之中已經毫無意義的風景殘片般哼,再擅自誤解、組裝起來惠窄,以對自然天工之造化獻上一幅可圈可點的贗品蒸眠。實不相瞞,這大概是凡人最愛表現出的一種常態(tài)杆融,本質上的自然已經在繪畫的過程中完成了驕矜而自不量力的腐化分解楞卡,熊熊燃燒的落霞的余暉成為澄黃,密不透風的云群成為濃黑脾歇,蒼蒼郁郁的森林成為幽碧蒋腮。松鼠不再是松鼠,老人不再是老人藕各,原野不再是原野徽惋,夕鳥不再是夕鳥,樹木不再是樹木座韵,一切死物與活物漸次擺脫其本身的詞匯的意義险绘,逐漸成為各具量感與色彩的群落踢京,各自在畫布上的形態(tài)與光色變得平等純粹,最終也從藝術宦棺、幻想與不切實際的象征中戛然截斷而出成為單純的色彩元素的集合品瓣距。
小鳥終于落下了最后一筆,她站到一旁去代咸,向海未展示那枚夕陽蹈丸,海未只看了那夕陽一眼,就已經預料到小鳥要說什么了呐芥。
“天已經黑了逻杖,但是還沒有結束,現在這里正停留著一個落日思瘟≥┌伲”
是啊,誰又能敢斷然說那個已經落下的落日不是贗品滨攻?將一切自然以某種連繪畫者自己也不甚了然的嶄新秩序質換為不變質料的長久精神够话,再沒有比繪畫更加驕傲而充滿人類斗爭意義的事了。它在世界之隅以不可阻擋的光榮力量光绕,狠狠地蔑視著神性女嘲。
神性是什么呢?這是不得而知的诞帐⌒滥幔總之此時此刻,這種自然的神性已經徹底瓦解了停蕉,而在畫作之中或明朗或晦暗的色彩光群中愕鼓,神性卻一直延伸到了無限遠的地方,那里漆黑一團谷徙。無數碎片周而復始地組成完整的空間群塊又驟然跌落成晶亮的碎片拒啰。如今唯一確切無疑的事情便是:面前深淵正攔著她,而她正跪在岸崖邊上把鼻子湊了過去完慧,狠狠嗅著谋旦。相信這個世界是由整體和碎片所構成的深淵,而必須付諸一躍的那段無限快活屈尼、無限自由的少年時期已經消失了册着,海未只是想著——
我要變成那個深淵,我要化作那深淵本身脾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