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味在人間》
陳曉卿?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標(biāo)簽]美食文化(散文)
陳曉卿是《舌尖上的中國》這部紀(jì)錄片的總導(dǎo)演,他的這本書跟他拍的舌尖完全不是一個風(fēng)格,特別接地氣。電視片《舌尖上的中國》和陳曉卿的美食隨筆《至味在人間》,都是保存美食記憶的一種方式剂娄,只不過前者動用了視覺影像,后者動用的是一個普通食客的大快朵頤的味蕾玄呛;前者保存的是美食記憶阅懦,后者保存的是美味經(jīng)驗;前者動用的是宣傳機器徘铝,后者動用的是人間情懷耳胎。不追求檔次,只追求口腹之欲的美食惕它,是平民化的吃客追求怕午。找尋著日常生活的煙火氣就是這本美食隨筆的基調(diào)。
陳曉卿的朋友曾說他是“地溝油”美食家淹魄,他一點也沒有反駁郁惜,因為他確實喜歡那些帶著鮮活的人間煙火氣的路邊小店。美食甲锡,并不僅局限于食物本身兆蕉,他更看重由美食而來的人文的東西,那些普通人的生活缤沦,讓他覺得安穩(wěn)虎韵,他特別喜歡。
陳曉卿以一個美食愛好者的十年飲啜筆記疚俱,將文字化作原料劝术,以散文為碗缽,佐以故事人情之鹽呆奕,把關(guān)于食物的私人記憶蒸炒煎炸而成此書养晋。從千里之外的江湖至味到靈魂深處的家鄉(xiāng)味道,從四面八方覓食的掃街嘴到飲食變遷的滄海桑田梁钾,從食客廚子店小二談到飯菜與共那一人绳泉,拂袖笑破飯桌上的假面具,平民食物也看得人口水四濺之時姆泻,歸根結(jié)底直抵人心:吃什么零酪、在哪里吃這些問題遠不如“和誰吃”來得重要,人間至味往往醞釀于人與人之間拇勃。
總之這是一本輕松詼諧的書四苇,不那么沉重,但也不膚淺方咆,美食都是接地氣的月腋,生活都是人間煙火的,但是情懷是作者想表達的,這榆骚,就是引發(fā)人們共鳴的一本好書片拍。
附:《至味在人間》節(jié)選
? ? ? 薺菜花
過了元旦,北京一家超市里就有薺菜賣妓肢,大塑料袋裝著捌省,碧綠碧綠的。每次從旁邊經(jīng)過碉钠,都忍不住上前擺弄兩下纲缓,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工夫料理它,但還是愿意放縱自己假裝購買的小沖動放钦。
三月三色徘,薺菜賽靈丹。其實再過幾天的清明時分操禀,才是吃薺菜最好的時節(jié)褂策。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滿眼是正在開花的油菜和拔節(jié)的小麥颓屑,一片片綠的斤寂,一片片黃的,好像無數(shù)塊巴西國旗揪惦。我和兩個妹妹遍搞,每人拿著一把油漆工刮膩子的小鏟子,行走在田埂上器腋。這正是挖薺菜的時節(jié):再早的薺菜味道不夠明顯溪猿,而且不多;晚半個月纫塌,它又老了诊县,不能再吃。
小妹跟著純粹是起哄措左,順帶做一些戶外運動依痊,大妹則是挖薺菜的主力。她跟外公外婆長大的怎披,天生認得薺菜的長相胸嘁,就是我這個當(dāng)哥哥的也不得不服院溺。一面挖瘟芝,大妹一面講解。但說實話玛痊,薺菜挺難辨別状飞,認薺菜這件事毫胜,曾耗費了我好幾年的時間蝌借。你說邊緣是鋸齒狀吧,也不完全對指蚁,說像鑰匙的齒牙,它的頭又是圓的……當(dāng)然自晰,薺菜也有好辨認的時候——不過那時已經(jīng)不能食用了——我指的是開了花的薺菜凝化。
薺菜開的花小小的,白色酬荞。在一本植物圖譜(印象中為汪曾祺先生所繪)中我看到過搓劫,確實不打眼,花落結(jié)子混巧,薺菜短暫的一生也就結(jié)束了枪向。圖譜的文字描述很文學(xué),說它“純樸而不張揚”咧党,好似“鄰家姑娘”一般秘蛔。難怪我辨認薺菜的道路這般坎坷,鄰家姑娘嘛傍衡,就徐靜蕾老師那種深员,不值當(dāng)花上大把時間去琢磨——這不是我的個人看法——前一陣子《投名狀》上線,我的一個同事堅持說這戲不真實蛙埂,具體不真實的地方倦畅,他認為,劉德華和金城武倆那么帥的爺們兒绣的,吃醋打架是允許的叠赐,但斷不會因為徐老師……當(dāng)然同事只看皮囊,沒有注意到徐老師雙馨的德藝哈屡江。
回到薺菜芭概。每次我們要挖滿一籃子薺菜才會回家,我媽接過籃子開始擇菜盼理,擇完只能剩下大半筐——主要因為我還是帶回了諸如苦麻菜谈山、灰灰菜等等一些近似野菜。薺菜也分兩種宏怔,田埂上的和麥田里的奏路。田埂上的伏地生長,每日光合作用充分臊诊,顏色略深鸽粉,味道濃郁;麥田里的抓艳,也就是北京超市里賣的那種触机,碧綠油嫩,體形也大一些。前者適合做餡兒儡首,后者更宜羹湯片任。但,不管哪一種蔬胯,我們采回來之后对供,便是對父母的要挾——餃子、餛飩還是肉圓湯氛濒?每一種都能滿足我們旺盛的腸胃以及饞貓般的味蕾产场。
然而我們勤儉的媽,絕不會因為我們的勞動而犧牲口袋里的錢舞竿。她身邊隨處都能找到不買肉的理由京景,“這月家里財政緊張”,“今天太晚骗奖,賣肉的下班了”确徙,“薺菜燴豆腐你沒吃過吧”……我爹則是個樂觀主義者,他發(fā)明過攤薺菜餅执桌、熗炒薺菜米愿、薺菜蛋花湯……更令人發(fā)指的是,他給我們做過涼拌薺菜:把薺菜焯熟鼻吮,鹽去水分育苟,佐以香醋、香油椎木,一道涼拌便上了桌违柏。一家人,居然也吃得山響香椎。
我注意過父親放香油的動作漱竖,香油瓶是醫(yī)院的鹽水瓶改裝的,我爹每次會在涼菜里倒入兩滴或三滴畜伐,收回的時候馍惹,他會在瓶口輕輕舔上一下,然后做一個很滿足的表情玛界。我記住了這個動作万矾,也沿襲了下來。后來我讀研的時候慎框,有次同學(xué)聚餐良狈,給大家涼拌豇豆,最后注入香油的時候笨枯,我像我爹一樣先把舌頭束成三角狀薪丁,在香油瓶沿上輕輕舔了一下遇西,結(jié)果,同學(xué)們輿論大嘩严嗜,齊聲譴責(zé)我太惡心……這件事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老子傳下來的東西不一定都是正確的粱檀。
不加配搭的涼拌顯然不是烹飪薺菜最佳的方法。薺菜的香味很素漫玄,很窄梧税,需要用動物油做牽引,它本身的香味才會彰顯出來称近,進而無限放大,這也是為什么大家做薺菜的時候喜歡用它來包餃子哮塞、汆肉圓湯的原因刨秆。可能我是這個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吃過素炒薺菜忆畅、薺菜清湯以及涼拌薺菜的人衡未。但這并不影響我們的食欲,依然讓我們甘薺菜若飴家凯,以至于年復(fù)一年缓醋,我和妹妹們一到清明仍然有到城外挖薺菜的沖動。
后來绊诲,我和妹妹離開家鄉(xiāng)送粱,最后寄居北京。大概是十年前掂之,大妹家買了房抗俄,孤零零的塔樓前面便是大片的麥地。我對麥子有興趣世舰,一路摸索過去动雹,竟然在冬小麥的叢中找到了大片大片的薺菜!我如獲至寶跟压。此時胰蝠,超市里已經(jīng)可以輕易買得到肉餡,那一天震蒋,我們以薺菜為主題茸塞,吃了餃子和冬瓜薺菜圓子湯,那種馨香讓我們仿佛在剎那間回到了童年查剖,回到了故鄉(xiāng)翔横。
春在溪頭薺菜花。說得好梗搅,要體會春天禾唁,最好到鄉(xiāng)野中去效览。稼軒詞中的上句則是: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是啊荡短,不能待在北京這地方丐枉,而要去鄉(xiāng)下,有藍天掘托,有野花瘦锹,沒有沙塵,也沒有堵車闪盔,更沒有火炬弯院。
所以我準(zhǔn)備收拾行裝,回老家一趟泪掀,就今天听绳,約老男人喝個大酒,就走异赫。
? ? ? ? 吃口熱乎的
我的朋友老六是個話癆椅挣。每次老男人局喝酒,他講的話都在一萬五千字以上塔拳,這也是他編輯《讀庫》的入門級投稿標(biāo)準(zhǔn)鼠证。
前一陣兒,一位朋友邀請老男人們?nèi)ズ染瓶恳郑埖旰艽罅烤牛畮讉€包間,主人還專門挑了最大的一間颂碧,以示我們是座上賓娩鹉。一張能坐十六個人的大桌,裝了我們不到十個人稚伍,轉(zhuǎn)盤桌子中間還擺了一座鮮花垛弯予,莊重得緊。那天的飯菜都很地道可口个曙,服務(wù)也溫馨有加锈嫩,可老六就是打不起精神,話少得可憐垦搬,酒也喝得彬彬有禮呼寸,總之和平時判若兩人。
回去的路上猴贰,我試探地問:“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对雪,最近?”“沒有懊兹啤瑟捣!”老六一臉無辜馋艺。我接著問他為什么飯桌上如此沉默寡言,他把招牌眉毛擰了半天迈套,回答說:“像今天這樣的場合捐祠,對我來說,顯然太不適應(yīng)了桑李,咱們窮哥兒幾個一落座踱蛀,你丫立刻掩映在鮮花叢中,不知道為什么贵白,我特沖動地想跟你說客氣話率拒。哦,天哪……”
按照大眾傳播學(xué)的說法禁荒,兩個人面對面的正常交流猬膨,應(yīng)該在一百五十公分以內(nèi),這種距離被確認為是安全的圈浇,大于這個距離被稱作社交距離,它的私密性就大大減少了靴寂。所以磷蜀,在電視里經(jīng)常看到那些貌似掏心窩子的訪談百炬,主持人和被采訪者相聚一丈多遠褐隆,我說這根本不是交流,更像是審問剖踊。吃飯庶弃,也是這樣。如果哥兒幾個鬧酒的聚會都弄成國慶招待會那樣子德澈,兩個人想說點什么歇攻,恨不能靠手機短信完成,這就扯了梆造。所以缴守,那天臨別的時候,老六異常鄭重地說:“咱們哪镇辉,趕明兒還是吃點熱乎的吧屡穗。”老六說的熱乎忽肛,是指那種親密無間的人挨人村砂,類似家庭聚會的熱絡(luò)。
在日常生活里屹逛,桌距础废,或者說桌子的直徑甚至可以改變?nèi)魏稳酥g的關(guān)系汛骂,桌距的長短和人之間的親近程度是成反比的。當(dāng)然色迂,“吃口熱乎的”還有另外一層含義香缺。作家阿城老師是個極挑嘴的人,這種挑剔不僅體現(xiàn)在對廚師水平的考較上歇僧,他還特別強調(diào)一種叫“鑊氣”的東西图张。鑊氣說起來有點玄幻,大體是指端到桌子上的菜的熱乎程度诈悍。這是對“吃口熱乎的”另外一種追求祸轮。
關(guān)于鑊氣,阿城有一套系列理論侥钳,首先從鼎鍋發(fā)明的歷史淵源說起适袜。憑我的記憶,他是這樣解釋的:中國人發(fā)明火鍋舷夺、炒菜鍋之前苦酱,這東西首先用于祭祀,里面烹飪的食物冒出的騰騰熱氣是希望祖先感知的给猾。熱氣還分層疫萤,最靠近鍋邊的層面由活人享用,而靠遠端的熱氣以及“熱氣冷卻后幻化的信息”敢伸,是專供在天之靈的扯饶。也就是說,如果你離烹飪的器皿太遠池颈,您就把自己當(dāng)成祖先了尾序。
據(jù)阿城說,早先北京的大戶人家不講究下館子躯砰,有頭有臉的人講究請名廚到家做每币。廚師一進門,先要問請客的地方在哪間屋琢歇,然后一定要選離那間屋最近一間做廚房脯爪。這樣,才能確保鑊氣不散矿微,離得太遠了痕慢,鑊氣就沒了。按照阿城老師的理論涌矢,鑊氣是菜肴的靈魂所在掖举。“現(xiàn)在很多大飯店娜庇,飯菜從廚房到餐桌要走幾個樓層塔次,一里多地方篮,到了客人的眼前,面目已經(jīng)冷峻猙獰励负,拒人千里之外藕溅,這就是鑊氣散沒了,沒魂兒了继榆〗肀恚”阿城說,“就像涮鍋子略吨,總不能我涮得了集币,放盤子里,再端您家去翠忠,這不像話鞠苟。”
并不是所有人都贊成阿城的分析秽之,美食家娜斯就舉例說:“西方人也喜歡剛出爐的面包当娱,但他們并沒有祖先崇拜啊考榨?”但是在平時的實踐上跨细,我更愿意同意阿城這套說法。用他的理論就很容易解釋董虱,為什么一家號稱國際餐飲品牌的臺灣包子鋪的包子扼鞋,怎么吃申鱼,都沒有江南或是巴蜀的路邊小店可口愤诱,后者離鍋灶近,熱氣旺—幾乎是圍著爐子吃捐友,那鑊氣得多盛耙搿!
我非常喜歡的一間小館子叫翠清匣砖,做湘菜的科吭。連廚房加一起不到一百五十平米的小店,每天顧客盈門猴鲫,好多年都是如此对人。服務(wù)員穿梭于擁擠的座位和排隊的客人中間,大聲喊著“小心燙”拂共。不一會兒牺弄,菜便一道道“咣咣咣”粗獷地擺到了桌上,吃的時候甚至還燙嘴宜狐。前兩年势告,翠清做大了蛇捌,開了一間上檔次的分店,營業(yè)面積比原先大了好幾倍咱台,裝修精致許多络拌,菜價也沒有太大變化。我有一個叫梅子的美女同事回溺,精通烹飪和吃喝春贸。有次在老翠清排隊實在絕望了,我?guī)チ诵麻_的分店馅而。沒吃到一半祥诽,她就不停說,菜沒有老店的好瓮恭。我提醒她雄坪,會不會有心理和感情的因素,她決絕地說:“肯定沒有屯蹦。不說材料和廚藝维哈,首先,這兒就少了老翠清的那股熱乎勁兒……”這又一個講究“鑊氣”的主兒登澜!梅子甚至把菜剛出鍋和女孩子的青春相提并論:“韶華易逝阔挠,菜又何嘗不是這樣?”
我承認她的感受比我細膩和準(zhǔn)確脑蠕。確實购撼,平時如果不是和特“講究”的人一起吃的話,我寧愿排隊谴仙,也要選擇老翠清迂求。而這種偏好,不能不說“鑊氣”在其中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晃跺,畢竟熱菜熱飯熱心腸揩局,這是一種美好的感受。講究“鑊氣”掀虎,說白了就是品嘗菜肴最新鮮出爐的那一剎的芳澤凌盯。菜沒了這個新鮮勁兒之后,再和它親近—打一個不太恰當(dāng)?shù)谋确健拖窨吭谀慵珙^的女孩烹玉,心里一直想著前男友……
嗯驰怎,想到“鑊氣”,想到“桌距”二打,盤算著自己手機里存著的幾十家小飯館名錄县忌,改天,還得叫著老哥兒幾個,滿滿登登坐一小桌芹枷,“吃口熱乎的”衅疙,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