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ID:ibookreview
『閱讀需要主張』
采寫及整合:新京報實習記者 康春華
按:對于中國讀者來說析二,邁克爾·翁達杰這位加拿大作家已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他的《英國病人》獲得布克文學獎节预,改編的同名電影獲得了第69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准谚、最佳攝影等在內(nèi)的九項大獎去扣。邁克爾·翁達杰是一位極具個人標識性的創(chuàng)作者愉棱,他承繼荷蘭人、僧伽羅人等多個民族的傳統(tǒng)艾岂,在斯里蘭卡出生朋其,在英國成長,而后于加拿大求學與任教氓辣。?“我的背景是一盤名副其實的什錦色拉袱蚓,要搞清楚我是誰很難”,他曾這樣說梭稚。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絮吵,斯里蘭卡爆發(fā)內(nèi)戰(zhàn),毫無解釋的逮捕與秘密審訊扼褪,不計其數(shù)的失蹤與死亡粱栖,讓無可名狀的恐懼如無見底的黑暗籠罩這個國度闹究。?他的作品《安尼爾的鬼魂》食店,本質(zhì)上是在講一個“正名”的故事:在斯里蘭卡內(nèi)戰(zhàn)中遇害的、以“水手”尸骸為代表的無名氏們价认,因為身份不明而成為無法安息的孤魂野鬼自娩。在美國求學忙迁,從事法醫(yī)鑒定的斯里蘭卡裔醫(yī)生安尼爾,返回故鄉(xiāng)惠奸,將利用自己的專業(yè)知識查明他們的身份恰梢,揭開內(nèi)戰(zhàn)中當權者犯下的血腥罪惡嵌言。
《英國病人》|劇照
在翁達杰筆下,輕盈的語言妈拌、美的物象與孤絕的浪子形象、暴烈而沉重的罪行同時交融于作品之中猜惋,彼此博弈形成獨特的“翁達杰”式風格著摔。有人將其比喻為“沙畫大師”:電影式的場景定续、不斷變化的視角、詩意而沉重的表達方式具有戲劇般的巨大張力摹察,為每一部作品找到它自己的聲音和結構倡鲸,筆下的小說峭状,便呈現(xiàn)出涵義明晰、層次豐富的沙畫境界劝赔。
邁克爾·翁達杰
一 法醫(yī)安尼爾——為所有受難者命名譯者陶立夏:
安尼爾歸國時接到的任務是查明大量無名死者的身份胆敞,揭露內(nèi)戰(zhàn)的不義移层,替遇難者們申冤。為之付出生命代價的塞拉斯和那些無名的尸骸就是她要擔負的責任歉备,是屬于她的鬼魂匪燕。所以我選擇了直譯Anil’s Ghost為《安尼爾的鬼魂》帽驯,邁克爾·翁達杰這本書所講述的?就是安尼爾為履行自己的職責,而做出的許多抗爭利凑,為她身后的那些斯里蘭卡無名魂靈正名的過程。
“在這座島嶼發(fā)生的過往已不再困擾她牌借。將年少成名的光環(huán)拋諸腦后割按,她又經(jīng)歷了十五年風雨适荣。安尼爾讀過資料和報紙,連篇累牘的悲劇够吩,如今她已去國多年丈氓,長久得足夠以疏離的目光解讀斯里蘭卡扒寄。但這卻已是個道德上更為復雜難解的國度拟烫。街道還是那些街道硕淑,居民還是那些居民。他們購物于樟,更換工作拇囊,大笑。和這里發(fā)生的一切相比路捧,最黑暗的希臘悲劇都顯得天真杰扫。木樁上的頭顱膘掰,馬特萊可可種植園里挖出的骷髏,大學時代安尼爾曾翻譯過阿爾基洛科斯的詩句:?出于戰(zhàn)時的道義凡伊,我們留下死者遺體以獲忌憚窗声。但在這里,死者的家人連如此待遇都得不到拦耐,甚至連敵人是誰都一無所知见剩。安尼爾喜歡獨處苍苞。有親戚散落科倫坡各處,但她沒有聯(lián)系他們告知要回來的事骂际。她從錢包里拿出一片安眠藥歉铝,打開電扇凑耻,挑了條紗籠后爬到床上。她最懷念的東西就是電扇类缤。十八歲那年離開斯里蘭卡后餐弱,與故土唯一的真正聯(lián)系是父母每年圣誕節(jié)寄來的新紗籠(她會老老實實穿上)和有關游泳集會的新剪報囱晴。
《安尼爾的鬼魂》是加拿大作家邁克爾·翁達杰為故鄉(xiāng)斯里蘭卡種族暴亂譜寫的哀歌速缆。少年時代的安尼爾是個出眾的游泳健將,整個家族一直緊抓這事不放:這項才能在她的余生都與她牽扯不清剧董。在斯里蘭卡家庭看來,如果你是個著名的板球手尉剩,憑借大力回旋擊球或是在皇家公學與托馬斯公學的對抗賽中打出著名的一局理茎,就能輕易找個好工作管嬉。安尼爾在十六歲那年就贏得了拉維尼亞山酒店舉辦的兩英里游泳比賽蚯撩。
每年都有一百人沖入海中,游到一英里外的浮標處再折返至同一片沙灘沟启,最快的男女選手會在體育版風光一兩天犹菇。有張照片拍下了她在那個一月早晨走出波濤的瞬間揭芍,《觀察者報》使用了這張照片并配上《安尼爾奪冠沼沈!》的標題币厕,她父親把這張報紙收藏在辦公室里旦装。照片被各路家族遠親仔細研究(澳大利亞的,馬來西亞和英國的店乐,還有那些在斯里蘭卡本島的)呻袭,不是因為她的成績左电,而是研究她現(xiàn)在以及將來姿色如何页响,她的髖骨是不是太寬了?
攝影師在照片中捕捉到了安尼爾疲憊的笑容闰蚕,她正抬起右臂扯下橡膠泳帽没陡,焦距外是一些落后的選手(她曾與他們認識)索赏。這張黑白照片已作為標志性象征在家族中流傳太久仰禽。
二 考古學者塞拉斯—— 見證速朽與不朽譯者陶立夏:
《安尼爾的鬼魂》與翁達杰以往作品最大的不同是?“觸碰”夯缺,向世俗世界與責任伸出手去砾赔,不再逃避,而塞拉斯就是翁達杰完成這一主題轉變的關鍵所在妓盲。翻譯塞拉斯的部分對我而言很難悯衬,?他大部分過往都如遺跡被他親手掩埋檀夹,工作環(huán)境使他真心難測炸渡。如果說安尼爾是耀目的火焰,那么帕利帕納是歲月侵蝕的古舊書頁买决,而安南達是角落里沉沉的黑色煤塊督赤。這些人物的命運被塞拉斯這陣看似靜默無為的風牽引泻蚊,紙頁在分崩離析之前躲舌,引燃火焰,為煤塊送去最后一次被點亮的機會性雄∧跆牵“他周遭總是縈繞著各式各樣的死亡枯冈。他的工作讓他感覺自己是維系肉身的速朽與巖畫的不朽之間的紐帶;或許办悟,更奇妙地尘奏,維系著信念與意念的不朽。所以一尊六世紀時代的睿智頭像被搬走病蛉,或者辛苦舉了數(shù)個世紀石雕手臂突然垂落炫加,都關乎人類的命運铺然。他曾懷抱有著兩千年歷史的雕像俗孝。也曾將手放置在雕刻成人形的古老而溫暖的巖石上。巖石映襯著自己黝黑的膚色魄健,這景象讓他獲得慰藉赋铝。這是他的歡愉之源。無需來自他人或權貴的說教沽瘦,而只要將手放置在巖石雕刻成的佛像上革骨,這是擁有生命的巖像,體溫隨時辰變化析恋,布滿孔洞的面龐的面容因雨水或驟然降臨的暮色而更改良哲。
《遙望》|邁克爾·翁達杰噪聲和光線讓他差點想要倒退。他們來到了官員們的停車場助隧。幾個司機站在樹蔭下筑凫。其余的則留在車內(nèi),空調(diào)呼呼作響。塞拉斯朝主入口看去并村,卻沒有看到安尼爾巍实。此時他已不再確信她能否安然脫身×梗卡車停在他們身邊棚潦,準備運送那具要交給安尼爾的骸骨,在塞拉斯的監(jiān)督下骸骨被裝到車上姐叁。年輕的士兵們想知道正在發(fā)生的一切瓦盛。這與猜疑無關洗显,純粹出于好奇外潜。塞拉斯迫切需要片刻的休息和寧靜,但也知道這沒有可能挠唆。這些都是個人提出的問題处窥,而非官方質(zhì)詢。這是從哪里挖掘出來的?它有多少年歷史了......唯一可以脫身的辦法就是一一作答玄组。當他們開始詢問推車上那具骸骨的情況時滔驾,他揮動雙手擋住臉谒麦,把問題留給古尼塞納。
她依舊沒能從樓里出來哆致。他知道,無論她遭遇了什么,自己都不能到樓里找她绕德。她必須獨自經(jīng)歷這重重的挑釁、屈辱和難堪摊阀。距離最后一次見到她差不多已過去一個小時耻蛇。
他必須找點事情做。圍墻外有個男人在兜售切片的菠蘿,于是塞拉斯越過帶刺的鐵絲網(wǎng)買了幾片,再撒上鹽粒和胡椒粉混合成的調(diào)料胞此。一盧比可以買兩片臣咖。他可以走進大廳,避開日頭漱牵,但他不確定是否能信任她的自制力夺蛇,怕她大發(fā)雷霆,使自己陷入更危險的境地酣胀。
現(xiàn)在已過去一個半小時刁赦。當他第四次轉身打探時,看到她出現(xiàn)在門口灵临。只是站著截型,一動不動,茫然不知自己身處何方儒溉,又要去向哪里宦焦。
三 碑刻學家帕利帕納——“翁達杰式”隱士譯者陶立夏:
帕利帕納將自己從世俗事務和社會習慣中剝離,投身考古研究顿涣,并以一己之力重新從歐洲人手里奪回了斯里蘭卡人類學研究的權威地位波闹。帕利帕納的故事有很多符號,這和他的身份——碑刻學家有關涛碑。那些冗長的地名精堕、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鴨形文字,只有在去了斯里蘭卡蒲障,親耳聽到當?shù)厝说慕徽劥趼ǎH眼看到當?shù)匚淖值恼信坪湾a吉里耶的巖畫,我才得以走進書里的那個世界揉阎。巖洞里的寺廟中庄撮,佛像前長供鮮花,陽光透過密林照入毙籽,那瞬間我得到了開門的鑰匙洞斯,破解密碼的密鑰】由模“碑刻學專家帕利帕納數(shù)年來一直是民族主義團體的中心人物烙如,該團體最終自歐洲人手中奪回了斯里蘭卡人類學研究的權威地位么抗。他似乎總是節(jié)約所有精力用于歷史語言研究,只在自己著作的特定印刷方式上極盡挑剔自負之能事亚铁,要求圖表以雙色套印在精良的紙張上蝇刀,可以無懼氣候或蟲害。只有在一本書完工之后徘溢,他獵犬般執(zhí)著的注意力才會從一個項目轉移熊泵,如此他可空手走進這個國家的另一個紀元或另一片區(qū)域。
<running in the family>(《世代相傳》)|邁克爾·翁達杰這些年里帕利帕納在學術界的聲望每況愈下甸昏。由頭正是他出版過的那些曾震驚考古學家與歷史學家的一系列巖畫解讀論著顽分。他發(fā)現(xiàn)并翻譯出一種潛藏的語系,可以解釋錫蘭島六世紀時的政局更迭與皇權動蕩施蜜。這些著作在國內(nèi)外學術期刊上贏得一片贊許卒蘸,直到帕利帕納的某個弟子表示并沒有真憑實據(jù)證明這些文本的存在。它們不過是虛構翻默。帕利帕納最初發(fā)表的細節(jié)翔實的詩文缸沃,最初看來平息了歷史學家之間的爭執(zhí)與辯論,他們信服于他治學至為嚴謹?shù)穆曂扌担回炑稣桃唤z不茍的研究趾牧。如今在他人看來,他自編自演的事業(yè)大轉折皆因他試圖愚弄全世界的企圖肯污。盡管在他心目中翘单,這不只是簡單的愚弄,也稱不上欺騙蹦渣『逦撸或許對他而言,這并非誤入歧途而是抵達另一種真實的途徑柬唯,一支漫長誠摯的舞蹈的最后一幕认臊。
但無人欣賞這費解的表演,他在學術界的擁躉們亦然锄奢。甚至是塞拉斯這樣的關門弟子失晴,他們在求學的那些年中不斷因馬虎和錯誤被導師斥責。?這種姿態(tài)拘央,“帕利帕納式姿態(tài)”涂屁,被視作是一種背叛,違背了他賴以揚名立足的原則堪滨。大師的弄虛作假總要比惡作劇更有意味胯陋,它意味著侮慢蕊温。將其視作自暴自棄或是精神失常已是最為善意的推斷袱箱。
四 佛像雕刻師安南達——重塑亡靈面容譯者陶立夏:
寫作不僅僅要揭露遏乔、控訴,還要為自己深愛的事物立傳发笔,讓它們經(jīng)由自己的文字存世盟萨。所以你會在書中看到那么多在戰(zhàn)爭中努力維持人性的人,他們痛失至親了讨,依舊在奮戰(zhàn)捻激,依舊在給予關懷和愛。?佛像雕刻師安南達在戰(zhàn)爭中失去妻子前计,苦尋不到遺體胞谭,他在塞拉斯的鼓勵下走出酗酒的泥潭,開始為無名的尸骸重塑面部特征男杈,為的是給所有無名的遇難者一個平靜的面容丈屹。他在暗中為安尼爾擦去淚水,盡管自己的苦痛已經(jīng)滅頂伶棒,但他依舊愿意伸出手去關懷一個陌生人旺垒。“安南達俯視著他們盡力修復的面孔肤无。長久以來他都堅信工匠的創(chuàng)造力先蒋。年輕時曾與幾位結識。你棲身的藝術舊眠床宛渐,他們也曾安睡其上竞漾。那里蘊藏某種慰藉。你見證他們的富貴榮華窥翩,也目睹他們流離失所畴蹭。但他始終對他們青睞有加,并更偏愛他們潦倒歲月中的創(chuàng)作鳍烁。他自己不再設計創(chuàng)造佛像的面孔叨襟,創(chuàng)造事關細枝末節(jié),而他在組織這尊佛像的重建工作中花費的努力也無非如此幔荒。
<The English Patient>(《英國病人》)|邁克爾·翁達杰細雨中五口煮著鐵水的大鍋嘶嘶作響糊闽。男人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波紋管并將鐵水注入其中,緊盯著它消失在佛像的腳底爹梁。血紅的金屬熔液在佛身內(nèi)的管道中流淌而過——巨大綿長的血脈貫通百尺右犹。當它凝固,它將扣住所有肢節(jié)姚垃。隨即又下起雨來念链,這次連下兩天,村里的工人被遣散回家,所有人都離開了工地。
安南達坐在佛首邊的椅子里掂墓,仰頭望天谦纱,望向暴雨所來之處,工人們搭建了離地十英尺高的竹制鷹架【啵現(xiàn)在這個四十五歲的男人站起身來跨嘉,爬上鷹架俯瞰佛像的面容與身軀,血紅色鐵水正在內(nèi)里冷卻吃嘿。
這張面孔祠乃,千百塊碎石殘片歸攏而來,聚集成形兑燥,竹子的投影落在它面容之上亮瓷。終其一生,這尊佛像還不曾感受過人影的投射降瞳,直到此刻寺庄。它曾俯視炙熱的曠野向著遙遠北方的綠色梯田蔓延而去。它曾目睹戰(zhàn)爭力崇,腳下垂死的人們因它的存在而感覺安然或諷刺斗塘。
此刻陽光照進面容的縫隙中,仿佛它是被粗糙地縫補而成亮靴,安南達不會對此加以掩藏馍盟。他曾看著別人在另一個世紀里刻下的眼眸,低垂的偌大灰色雙眼茧吊,無限包容里含著憂愁贞岭。此刻他再次接近這雙眼睛,它近在咫尺搓侄,自己仿佛枯山水庭院中的動物瞄桨,某個闖入未來的老者。幾天之后這張面孔就將高入云端讶踪,不再如此屈居他之下:當他在鷹架上走動芯侥,身影可以掠過這張面孔。
佛眼凹陷處積了雨水乳讥,他可以俯身掬水而飲柱查,如珍饈,似珍寶云石。他注視著曾屬于過神靈的眼眸唉工。這即是他的開示。身為工匠的他如今不再敬奉信仰的不可思量汹忠。?但他知道如若不堅持當一名工匠淋硝,就將成魔雹熬。周遭的戰(zhàn)爭就是惡魔的行徑,那些復仇的冤魂。
本文來自翁達杰作品《安尼爾的鬼魂》及新京報對譯者陶立夏的采訪谣膳,圖片來自網(wǎng)絡竿报。有較大整合力度。編輯:康春華参歹,未經(jīng)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