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里呼喊

鄭重聲明:本文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01 三里鄉(xiāng)的花

從市區(qū)出來沿著國道平坦的的瀝青路行駛50公里珍剑,在一處豎著巨大招商廣告牌的路口拐入灰塵撲撲的水泥路掸宛,穿過那座破敗的橋便進入三里鄉(xiāng)。支持鄉(xiāng)鎮(zhèn)建設(shè)的款項這兩年終于撥到了三里鄉(xiāng)招拙,十多年來都不曾修整的坑坑洼洼的路面唧瘾,前些日讓人開著機器打碎措译、掀開,露出下面青灰色的混泥土地基饰序,那是屬于上個世紀的建筑工事领虹。這項轉(zhuǎn)變?nèi)缤L著青春痘的小姑娘的面皮某一天突然耷拉下來,變得如遲暮老人一般垂垂老矣菌羽。碩大的水泥塊堆在郵局旁乖坠、超市前萄喳、學校門口检碗,近處的菇農(nóng)拉著小車將這些沉甸甸的廢料運到自家地里画舌,等著搭菇棚的時候用來墊架子助被。

三里鄉(xiāng)的人們靠著種植香菇木耳發(fā)家钧大,十多年前剛引進香菇種植技術(shù)的時候便養(yǎng)出一個跨國公司竟稳。鄉(xiāng)親們起早貪黑地料理菇棚里爬滿白色菌絲的菌包健蕊,盤算著在合適的溫度和濕度下掀開薄膜舔箭,香菇黑黑的傘蓋便像開花一樣綻放出好看的白色紋路罩缴,這些好看的白色花紋很快就會變成人民幣上更耀眼的紅色、綠色和棕色层扶,依次躺進外公的口袋里箫章、老師的書桌里、小賣部的抽屜里镜会。如今的菇市雖然過了最鼎盛的時候檬寂,鄉(xiāng)親們拼上一年的汗水種菇的收入也遠遠勝過種十年地。

陳家村是三里鄉(xiāng)下轄15個行政村中最無關(guān)緊要的一個戳表,位于區(qū)域地圖的西南邊陲桶至,周姓又是陳家村里最不起眼的一個姓氏。外公周少華去世之后匾旭,這個坐落在三里鄉(xiāng)陳家村山坳坳里的外來族系徹底失去了活力镣屹。今天是對門寨子周光顯家做菌包的日子,外婆早早地起床喂完雞鴨价涝,從冰箱里翻出一串凍得邦硬的排骨和臘腸女蜈,邁著蹣跚的步子去給周光顯媳婦幫忙。

周光顯去年因為參與網(wǎng)上詐騙進了牢色瘩,家里讀高三的女兒和料理家務(wù)的媳婦斷了收入鞭光,還憑空多出來幾萬塊錢的欠債。村里幾戶沾親帶故的人家一起湊夠了孩子讀書的錢泞遗,并勸周光顯的媳婦早做打算惰许。這個名叫喬玲的胖女人挨家挨戶地倒苦水,眼淚嘩啦啦流了三里地史辙,她頂著腫成輪胎的眼眶回家躺了幾天汹买,之后便扛著斧頭上山砍樹佩伤,為來年種菇預(yù)備木料。

砍樹是一件頂辛苦的事晦毙,女人掄著斧頭砍小樹生巡,男人則扛著油鋸放倒大樹。常年打拼在外的父親每年年初都要在家逗留小半個月见妒,仗著滿身的力氣把山頂刺林和山坳旮旯里最難砍的樹先掃蕩一遍孤荣,卸掉枝丫和樹葉,只余直挺挺的樹干须揣,堆在石頭上盐股,等日后母親慢慢將它們運回山腳的家里。母親常常用飲料零食將我騙上山耻卡,指揮我將幾捆用藤條綁好的半粗的木頭運回去疯汁。彼時不過八九歲的我在母親一聲聲“小男子漢”的夸贊中迷失自我,拖著比自己還重的木頭艱難地行走在雜草叢生的林間卵酪,肩膀被磨出血來也不肯輕易松手幌蚊,仿佛那藤條捆著的不是木頭,而是我從大山中長出來的尊嚴溃卡。如今我家已經(jīng)擺脫了靠種菇養(yǎng)家的生活溢豆,我也失去了許多輕易做英雄的機會。

做菌包的原始材料是木屑和小麥麩瘸羡。先用粉碎機將數(shù)萬斤木頭粉碎漩仙,小山一般堆在屋前的空地上;再從河里抽水最铁,一遍遍將一人多高的木屑山淋透讯赏;之后混入幾千斤小麥麩,用攪拌機將兩者均勻混合冷尉,準備完這些才開始正式裝袋漱挎、碼堆、高溫蒸透滅菌雀哨。因為小麥麩極易變質(zhì)磕谅,從攪拌這個步驟開始就要搶時間。在以前純手工作業(yè)的年代雾棺,做菌包要舉全村之力膊夹,人力和設(shè)備都需要協(xié)調(diào),挨家挨戶地裝完前前后后要折騰一個多月“坪疲現(xiàn)在機械化水平提高放刨,從粉碎木屑到裝袋碼堆,三五個人足夠尸饺。

我和外婆到的時候进统,操作攪拌機的師傅已經(jīng)準備拌料了助币。棕褐色的木屑堆上鋪著一層米黃色的小麥麩,像一只巨大的焦糖布丁螟碎。我兒時喜歡爬上布丁的頂端眉菱,讓自己小小的身體比那些光著膀子的健壯男人高上一截。我光著腳丫在粗糙的小麥麩上劃出一道道紋路掉分,三伏天里潮濕的水汽氤氳在眼前俭缓。待我追隨著這些縱橫交錯的溝渠在時間的長河里走過一圈,再次正視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才發(fā)現(xiàn)酥郭,那些健壯的肩膀已經(jīng)讓歲月壓垮华坦,有的被埋進土里,我再也不需要站在高處來短暫地獲得身高上的優(yōu)越感褥民。

外婆進院子幫喬玲殺雞季春,周家?guī)讉€死了丈夫的女人陸陸續(xù)續(xù)到了洗搂,她們幫不上忙消返,擠在屋檐下的陰涼處扇風。攪拌機嗡嗡地開始工作耘拇,將木屑吞進去再吐出來撵颊,師傅翹著腿坐在旁邊,偶爾將機器挪動一下惫叛。陽光落在空處倡勇,土地呈現(xiàn)出一種死氣沉沉的蒼白色調(diào)。

周光顯的女兒周琦玉走出來嘉涌,擦著手上的水問我現(xiàn)在方不方便送她上街買菜妻熊。我用外婆那輛二手小電動車載著她駛出寨子,半人高的波斯菊和青蒿橫在路中間仑最,鋸齒狀的葉子掃到皮膚上帶著些酸澀的疼扔役。她靠在我背上說了什么,風像刮刀一樣將那句話裁成一片一片警医,傳到我耳邊時零碎又模糊:“瀛洲亿胸,你……你帶我走吧≡せ剩”

一呼一吸間侈玄,我的視野變得模糊,那些故去的日子石子兒一般迎頭砸過來吟温。

“對不起序仙,”我從傷痕累累的胸腔中艱難地擠出一個詞匯,不知所謂地重復一遍又一遍鲁豪,“對不起潘悼,小玉洋丐。對不起……”


02 名字的故事

我的母親名叫周銀蘭,她下面有一個妹妹叫周金蘭挥等。我起初好奇為什么金銀的長幼順序是顛倒的友绝,某年過節(jié),從老太太們的茶話會中我了解到肝劲,外公周少華當年一心想要兒子迁客,我母親降生之后,周少華固執(zhí)地把算命先生許給老大的“金”字換成了“銀”字辞槐,他要把最好的留給這個不存在的傳家子掷漱。外婆懷的第二胎確實是兒子,可她在忙月里跟著男人們挑草垛的時候流產(chǎn)了榄檬,第三胎的女兒誕生之后卜范,外婆的身體已經(jīng)不允許她再懷第四胎了。

我對母親的記憶是從七歲開始的鹿榜,這一年她終于肯放棄在廣州餐飲店洗盤子那點微薄的收入海雪,回家照顧我的起居。我在奶奶家的角落里看見這個嬌俏的女人舱殿,她的臉上可能抹了粉奥裸,嘴唇紅撲撲的,眼珠又黑又亮沪袭,身上帶著一種與莊稼人截然不同的活力湾宙。奶奶將我推到女人面前,說:“這是媽媽冈绊∠丽”

我害羞得不敢看她,也不愿意叫人死宣。她把我攏到懷里伟恶,拿出山楂條和桔子軟糖十电。沒見過世面的我成功被唬住知押,懵懵懂懂地跟著她來到陳家村,開始了她種菇我讀書的生活鹃骂。多年之后台盯,即便生活的富足讓我不再眷念廉價香精的味道,她還是可以輕易用水果糖將我哄住畏线,只是她已經(jīng)不愿意在我身上廢一點功夫了静盅。

我在七歲這年才正式入學讀書,因為此前借住的親戚家都距離幼兒園有一段車程,那個年代的交通工具是奢侈品蒿叠,他們只能委屈我晚一些從課本里了解人類文明明垢。我所受過的教育僅僅是從草木灰里翻出木炭條,在土黃色的墻上自己出題自己答市咽。

所以痊银,當母親把嶄新的練習本交給我時,我指著姓名欄上復雜的三個字施绎,疑惑地問:“這個人是誰溯革?”

母親一時間分不清我是真傻還是假傻,擰著眉毛說:“高瀛洲谷醉,是你呀致稀。”

我把頭搖得像在風中打滾的鳶尾草俱尼,“我不叫這個名兒抖单,”說著,我拿筆在姓名欄下面歪歪扭扭地寫下“黑毛”兩個字遇八,然后仰起頭來矛绘,邀功似的笑呵呵地說,“這才是我的名字押蚤,我叫黑毛兒蔑歌,要像我這樣寫才對羹应±康猓”

那一刻,母親的表情變得很難看园匹,我當時不知道怎樣形容那種難看雳刺。那個表情囊括了自責、憂慮裸违、憤怒掖桦、憐憫、無望這幾種復雜的情緒供汛,就像過了水的衛(wèi)生紙枪汪,皺巴巴的抻不平。她嚴肅地告誡我:“你叫高瀛洲怔昨,記住了雀久,以后再有人叫你黑毛兒,你不許答應(yīng)趁舀±蛋疲”

我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突然給我改名字,但我隱約知道“黑毛”這兩個字并不好聽矮烹,因為親戚們用這兩個字叫我時臉上總是帶著輕浮的笑越庇,像在喚一只小狗或者小貓罩锐。

我的新名字有些難寫,在認真練習了兩天之后卤唉,我還是只能把它們寫成三團形狀不同的墨水球涩惑。一年級開學做自我介紹,我指著黑板上糊成糯米餅的三個字桑驱,信誓旦旦地說:“大家好境氢,我叫高瀛洲,‘瀛洲’是海外仙山的意思碰纬∑剂模”

教室里發(fā)出一陣意味不明的唏噓聲,坐在后排的一個皮膚黑黃悦析、塊頭很大的女生舉手說:“老師寿桨,他說謊,他叫黑毛兒强戴,我爺爺告訴我的亭螟。”

唏噓聲變成了爆笑骑歹。

我的臉不由得紅了预烙,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說謊”是很嚴重的指控道媚。我羞愧得從粉筆盒里抓起一大把粉筆頭扁掸,用力朝后排扔過去。學生們發(fā)出尖叫最域,老師沖上來按住我準備繼續(xù)抓粉筆的手谴分,粉筆灰上下紛飛,教室亂作一團镀脂。

七歲是我人生中至關(guān)重要的節(jié)點牺蹄,這一年我認識了母親,她把我的名字還給了我薄翅。這一年我也遇到了周琦玉沙兰,這個時候的她是一個又黑又胖還喜歡出風頭的壞孩子。見她的第一面翘魄,我就開始恨她了鼎天。


03 誤入歧途

我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單人單桌熟丸,和清掃工具做鄰居训措。小學一年級的教室毗鄰垃圾堆和廁所,屎尿的騷臭氣味和垃圾發(fā)酵產(chǎn)生的酸腐味從紅磚墻壁滲進來,混合著教室里濃烈的辣條味绩鸣、腳臭味怀大、體液味,熏得人發(fā)昏呀闻。我捂著鼻子一扭頭化借,撞上前排一個男生的視線,他也捂著鼻子捡多,正好奇地打量我蓖康。

這節(jié)課上美術(shù),母親沒有給我準備彩筆垒手,他早就觀察到了這一點蒜焊,指著自己桌面上的彩筆問我:“要用嗎?”

我點頭科贬,他把彩筆遞給我泳梆,我們的友誼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我叫陳燃榜掌,”課后优妙,他趴到我桌邊說,“今天晚上有一個游戲憎账,你要來和我們一起玩嗎套硼?”

“好呀“澹”我接住了他拋出來的橄欖枝邪意。

陳家村小學建在街道邊,住在鄉(xiāng)野里的孩子沒有條件每天回家朴恳,只能住校抄罕。晚上吃完飯有一段自由活動的時間,我被陳燃叫過去于颖,和幾個年紀稍大的高年級的學生一起討論“游戲”規(guī)則:潛入教室,在不被人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拿到指定物品嚷兔,最先回來的一組獲勝森渐。我和陳燃一組,我們的目標是一盒彩筆冒晰。

陳燃說:“我白天探查過了同衣,教室第一排坐的那個最瘦最矮的女生,有印象嗎壶运?她的桌子里有一盒很新的彩筆耐齐,彩筆盒子是蝴蝶結(jié)形狀的,特別好看。一會兒你在外面放風埠况,我去拿耸携。”

我對不上號辕翰,摸著頭說:“班級里最瘦最矮的人應(yīng)該是我呀夺衍。”

那時的我剛剛擺脫七年饑寒交迫的日子喜命,嚴重營養(yǎng)不良沟沙,瘦得皮包骨,又矮又挫壁榕,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不見黑板矛紫,因為害怕老師向母親告狀,從來不敢開口調(diào)座牌里。

陳燃這時像一個大人一樣扶著我的肩膀含衔,語重心長地說:“你會長成一個大男子漢的《郑”

因為這一句話贪染,我感到全身充滿了力量。我跟著陳燃進到教室催享,里面剛剛打掃完成杭隙,地面的水漬還沒干,椅子扣在桌面上因妙,陳燃彎腰痰憎,像一只老鼠一樣穿行在桌子腿中間,很快就找到了目標物品攀涵。他抱著戰(zhàn)利品沖出教室铣耘,我跟在他后面,興奮地去爭奪游戲的第一名以故。

這種“游戲”我們進行了很多次蜗细,起初無往不利。東西丟多了以后怒详,老師開始出面干涉:“聽說班級里有人偷東西炉媒,誰做的自己主動承認,要是讓我查出來昆烁,后果可是很嚴重的吊骤。”

教室里鴉雀無聲静尼。

老師做了一個手刀的動作白粉,說:“這要放在以前传泊,偷東西是要被砍手的,哪只手偷的就砍哪只……”

老師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飄向我鸭巴,我不安地看向陳燃眷细,他正低著頭摳手。我拍著胸口安慰自己說老師只是嚇嚇我們奕扣,他不知道是誰干的薪鹦,但我還是忍不住去想斧頭落到手腕上的感覺。我會疼得發(fā)瘋惯豆,血像自來水一樣滋出來池磁,我也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即便不死楷兽,當別人看見少了一只手的人時就會明白地熄,這個人以前是一個小偷。

在我如坐針氈的時候芯杀,班級里我最討厭的女生又舉起了手端考,指著我說:“老師,是黑毛兒偷的揭厚,我看到了却特。”

班級里所有的目光都轉(zhuǎn)向我筛圆,我的臉被刺得滾燙裂明。老師以為人師長者高尚的威嚴質(zhì)問我:“高瀛洲,是你嗎太援?”

人在這種情形下是沒有勇氣撒謊的闽晦,我被恐懼壓垮,“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提岔。

我還是被請了家長仙蛉。

母親到的時候,我正站在辦公室的角落里背書碱蒙。這節(jié)課檢查背誦情況荠瘪,語文老師會在學生背過的課文后面用紅色鋼筆畫小紅花,只有我課本上的小紅花是我自己用紅色彩筆畫的振亮。因為我不敢去講臺上找老師背誦巧还,我覺得他討厭我。

老師將我偷東西的前因后果坊秸,連帶著我做自我介紹時拿粉筆砸人、偽造小紅花的斑斑劣跡一起抖了出來澎怒。母親唯唯諾諾地聽著褒搔,她來得匆忙阶牍,沒顧上打扮,凌亂的發(fā)絲上沾著木頭屑星瘾,穿的是父親帶回來的勞保服走孽,和老師身上那件得體的黑色休閑夾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不由得想起幾個月前第一次見到的母親琳状,她那個時候還是周銀蘭磕瓷,只是周銀蘭,不是誰的母親念逞,也不是誰的妻子困食,更不是誰的女兒,她是一個靠著自己的雙手活得驕傲自在的女人翎承。

母親依著老師的要求把我?guī)Щ丶彝A藘芍苷n硕盹,教育我以后不準隨便拿別人的東西,沒有說更重的話叨咖,也沒有施行任何有震懾力的懲罰瘩例。她給我買了彩筆,耐心地告訴我甸各,以后想要什么東西就開口垛贤,被欺負了就告訴老師,打人是不對的趣倾。我囫圇地應(yīng)著聘惦,從這以后我沒有再參與過偷盜游戲,也學會了控制自己的情緒誊酌。其實我是一個很聽話的小孩部凑,只是從來沒有人教過我怎樣做才是對的。


04 一出好戲

“瀛洲碧浊,看涂邀。”陳燃指著前排小聲地說箱锐。

我將視線移過去比勉,看見前桌認真聽講的周琦玉。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又黑又壯驹止,比我大一碼的校服穿在身上依然顯得局促浩聋,褲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在腿上。現(xiàn)在是夏天臊恋,校服的料子很薄衣洁,迎著陽光,周琦玉校服下面穿著的兒童內(nèi)衣一覽無余抖仅。

陳燃對我做了一個嫌棄的表情坊夫,我用鬼臉回應(yīng)他砖第。

這是我讀四年級的回憶,這時候班級里的女生很多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了环凿,周琦玉是最早穿兒童內(nèi)衣的一批人梧兼。男生們好像從出生起就知道怎樣讓女人難堪,并以此為樂。他們時常三五一群圍在樓梯口,看見女生走過來就開始起哄瞬测,嘴里說著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下流話,戲謔的目光追隨著她們的敏感部位考赛,非逼得她們尖叫出聲才肯罷休。有些人甚至會動手去扯她們露出來的肩帶环肘,或者摸一把她們尚未顯現(xiàn)出形狀的胸部欲虚。

周琦玉是少數(shù)幾個敢反抗這種暴行的人之一,她的力氣特別大悔雹,強壯的身體就像一倆小坦克复哆。她可以把伸向自己胸部的手全部鉗住,拽山羊一樣把他們弄進老師的辦公室腌零。她的強大讓男生望而生畏梯找,但這種震懾力也催生出更大的征服欲,挑戰(zhàn)她成了男生們證明自己魄力的最佳手段——男人尤其喜歡做這種勇敢但無意義的事益涧。

這一年锈锤,電視里播了一部國產(chǎn)偶像劇,里面穿著校服的男男女女在樓頂談情說愛闲询,在操場牽手表白久免,在雨里擁抱輕吻。女生為愛情哭泣扭弧,男生為愛情發(fā)瘋阎姥。總之鸽捻,我們在還不理解愛情的年紀就已經(jīng)對愛情的形式了如指掌了呼巴。學校里開始有人模仿電視劇的情節(jié)互相傳情書,男女生關(guān)系稍微近一點就會被大家起哄御蒲,討論八卦成了一種風尚衣赶。反觀處于輿論中心的主角們,他們要么羞怯厚满,要么懊惱府瞄,嚴重的被請了家長,這樣的哄鬧像蒼蠅一樣讓人生厭碘箍。

我對周琦玉的恨意隨著時間的積累越來越深摘能,她在我眼里是一個只會和老師告狀的狹隘的人续崖,我總想著通過什么手段給她來點教訓敲街。偶像劇的套路給我提供了點子团搞,在大家對男女關(guān)系避之如蛇蝎的當下,我讓陳燃幫我散播一條謠言:高瀛洲喜歡周琦玉多艇。

謠言就像春天的草籽逻恐,借著風,一夜之間便能長滿整個平原峻黍。起初大家半信半疑——高瀛洲是班級里的透明人复隆,周琦玉卻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這兩個人的組合就像玻璃瓶子扣了金蓋子姆涩,怎么配合都不合適挽拂。他們跑去問陳燃是不是真的,陳燃點點頭骨饿,還順便編了兩條我喜歡周琦玉的理由亏栈。

沒過多久,我喜歡周琦玉的消息成了板上釘釘?shù)氖聦嵑曜浮K麄円淮未握谊惾即蚵犎薇保鲑\一樣偷偷摸摸地討論,然后神秘兮兮地看一眼我察署,再瞥一眼周琦玉闷游,噗嗤一聲笑著跑掉。他們從不找我確認贴汪,也不問周琦玉的想法脐往,在這場游戲里,我和周琦玉是最重要也是最不重要的演員扳埂。

一周以后业簿,謠言已經(jīng)演化得很成熟了,有人催促我采取進一步動作聂喇。他們的想象力畢竟是有限的辖源,沒有情節(jié)的持續(xù)刺激,這場鬧劇就只能止步于此了希太。

這天晚上克饶,我決定“表白”。我聽取陳燃的想法誊辉,在晚飯之后的休息時間里矾湃,把周琦玉堵在從廁所通往寢室的路上。和我一起行動的還有十幾個看熱鬧的男生堕澄,陳燃覺得我需要壯膽邀跃,畢竟周琦玉比我壯得多霉咨,她一拳頭就能把我放倒。

周琦玉被我們圍到墻角拍屑,她看著眼前一圈黑乎乎的人影途戒,有些不知所措。和她同行的另外兩個女生被拉到一邊僵驰,她們嬉笑著說了什么喷斋,然后自動融入看戲者的隊伍。

垃圾堆和廁所就在不遠處蒜茴,令人作嘔的臭氣經(jīng)過空氣的稀釋星爪,一陣陣隱隱泛著臊腥氣。我看著周琦玉圓滾滾的臉粉私,因為光鮮變暗的原因顽腾,她的皮膚不像白天那樣又黑又黃,五官的優(yōu)勢顯露出來诺核。她的眼睛很亮抄肖,是我第一次見到母親時看到的少女的眼睛,我突然有一瞬間的茫然猪瞬,我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真正的周琦玉憎瘸。我身處人群之中,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里陈瘦。

看戲的人按捺不住幌甘,有人小聲催促我:“快表白!快表白痊项!快表白锅风!”

人群跟著起哄,聲音越來越大鞍泉,周琦玉終于聽明白了他們的討論皱埠。我看見她的眼里閃過一絲錯亂,接著滾出兩點淚咖驮,她用一種我至今難以忘懷的悲憫的語調(diào)說:“高瀛洲边器,你沒有羞恥心嗎?”

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托修,事實上忘巧,在這個屬于我的表白的夜晚,我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睦刃。我驚訝于那樣的話是從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的嘴里說出來的砚嘴,我更驚訝于她叫了我的全名,在此之前,她一直固執(zhí)地叫我“黑毛兒”际长。

人群一片寂靜耸采,周琦玉從中撥開一條路,擦著眼淚慢慢往宿舍走工育。站在外圍的一個男生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虾宇,走上去準備攔住她,被陳燃阻止了翅娶。

這場我自編自導的游戲文留,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是贏家,因為周琦玉哭了竭沫,班級里暫時沒有人達成這個成就∑锔荩可是我高興不起來蜕提,因為在那立著豐碑的地方還埋著一根暗刺,可能正如周琦玉所說靶端,我心底那顆名為“羞恥心”的種子發(fā)了芽谎势。


05 家門不幸

進入青春期之后,我像喝飽了水的楊樹苗一樣杨名,一天一個身高脏榆。周琦玉也變了樣,她的膚色不黑了台谍,臉上冒出兩顆青春痘须喂,挺拔的五官帶著點英氣。她還是有點胖趁蕊,但不同于小學生肩膀連著腳踝的胖坞生,那是一種散發(fā)著女性柔美氣韻的豐滿。

每年夏天掷伙,大人們做菌包是己,孩子們也要跟著挨家挨戶地幫工,我和周琦玉免不了要天天見面任柜。這個時候我的身高已經(jīng)超過她了卒废,和她挨得近的時候,我的視線總是不自覺地落到她的胸前宙地,然后假裝若無其事地移開摔认。我可以很輕易地從她領(lǐng)口窺見成熟女人的風韻,因為我們年紀都還小绸栅,這種窺探帶著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禁忌感级野,讓人心驚膽戰(zhàn)卻也樂在其中。

晚飯前,母親打發(fā)我上街買西瓜蓖柔。那時我剛學會騎電動車辰企,她不放心我一個人,讓周琦玉跟著我去况鸣。我不知道母親的安排是不是別有用心牢贸,我開始反思自己盯著周琦玉的目光是不是太肆無忌憚了。

周琦玉沒多說什么镐捧,乖巧地坐到電動車后座潜索,兩只手牽著我的衣擺。她那天穿著一件淺紫色菱形格短袖懂酱,胸像小山一樣隆起來竹习,下身是一條略舊的藍色牛仔短褲,肉態(tài)的雙腿被褲腳勒出兩道淺印列牺。我載著她走在滿是鳶尾草和青茼蒿的鄉(xiāng)間整陌,風從四面八方吹來,空氣中的草木香清新宜人瞎领。

我猛吸一口草木香泌辫,讓胸腔充滿力氣,以前所未有的勇氣對著天空大喊一聲:“周琦玉九默!”

周琦玉被這聲音嚇得從座位上蹦起來震放,電動車扭了幾下。她有些惱驼修,憤憤地回應(yīng)我:“干什么殿遂!”

“我們冰釋前嫌吧⌒靶浚”我說勉躺。

晚間的風開始涼了,蟬鳴也偃旗息鼓觅丰,橙紅色的霞光暗淡下來饵溅。周琦玉像是猶豫了好久,才下定決心開口說:“高瀛洲妇萄,你知不知道蜕企,你爸媽離婚了」诰洌”

我握著車把的手突然松開轻掩,車頭在石子路上亂晃,電動車像一只發(fā)狂的騾子一樣懦底,載著我和受驚的周琦玉一頭撞進路邊的竹林唇牧。周琦玉的腿擦傷了一大塊,腳被車身砸了一下,沾不了地丐重。她一瘸一拐地從地上爬起來腔召,驚魂未定地看著同樣一身是傷的我。

我黑著臉把電動車扶起來扮惦,跨上去臀蛛。電動車右邊的反光鏡折了,擋風板裂開一條很大的縫隙崖蜜。我右邊肩膀沒有知覺浊仆,掌著車頭的手臂不住地發(fā)抖。

“周琦玉豫领,我知道你討厭我抡柿,但你不能咒我∈系蹋”

說完沙绝,我騎著電動車折轉(zhuǎn)回去,留周琦玉一個人在夕陽和晚風里不知所措鼠锈。

屋外,人們正圍著木屑堆裝菌包星著。滿身塵土的我一出現(xiàn)购笆,他們的目光就齊刷刷地貼過來,被我一個眼神惡狠狠地瞪了回去同欠。人群里有人罵我小王八羔子,我感到一股血氣涌上頭頂,罵了一句更臟的話奢入,那人便停了嘴糊秆,不可思議地拍了拍自己的耳朵∮饨福總之幼苛,當我兇狠地對待這個世界的時候溉旋,世界突然變得溫文爾雅起來1。

母親剛把米飯悶入鍋里恕沫,見我空著手進了廚房监憎,問:“這么快就回來了,西瓜呢婶溯?”

我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愫臀野蛛x婚了鲸阔?”

母親眉頭微動偷霉,點頭說:“離了『稚福”

我沒想到她會如此坦誠类少,但我內(nèi)心其實很清楚,她是一個有想法就去做的人渔扎,從不擰巴硫狞,也不自欺欺人。

和許多傳統(tǒng)家庭一樣晃痴,我的父親常年在外打拼残吩,只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回來一趟,盡一盡父親和丈夫的責任倘核。母親在家照顧我的生活泣侮,順便種點香菇補貼家用。兩個人分居得久了紧唱,在一起難免產(chǎn)生矛盾活尊,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春節(jié),香菇爆棚漏益,母親在菇棚里上躥下跳地采摘蛹锰,忙得腳不沾地,摘下來的香菇擺了滿滿一個大堂绰疤。

新鮮香菇摘下來需要盡快剪掉菇腳上沾的木屑宁仔,然后送進爐子里烘干,否則就會爛掉峦睡。那天晚上我?guī)椭赣H熬夜剪菇腳,但那些香菇就像吸水之后會膨脹的米線一樣权埠,越剪越多榨了,無窮無盡。母親心疼我被剪刀磨出水泡的手攘蔽,逼我上床睡覺龙屉。夜里我起床上廁所,聽見大堂里母親和父親的爭吵满俗。

父親剛從親戚家喝酒回來转捕,醉醺醺的準備回屋睡覺。母親埋怨說他只知道自己喝酒享樂唆垃,不顧家里的老婆孩子五芝,也不幫忙料理香菇。

父親打了一個酒精味十足的嗝辕万,以一種帶著興奮的神氣枢步,不屑地說:“不是我說沉删,你這一屋子的香菇能賣幾個錢?我出門上兩天班就能給你全部掙回來醉途。我和我那大舅哥是十幾年的交情矾瑰,喝點酒怎么了?我在外面掙了錢隘擎,吃了苦殴穴,回來還要看你的臭臉,憑什么货葬!”

母親難以置信地罵道:“高啟仁采幌,你是不是沒長良心?”

高啟仁是父親的名字宝惰,母親對父親沒有那些肉麻的愛稱植榕,從來都是直呼其名。不知怎么的尼夺,母親的這句話讓我想起周琦玉對我的質(zhì)問:“高瀛洲尊残,你沒有羞恥心嗎?”

他們那晚吵完架就睡了淤堵,第二天起床寝衫,我看見大堂里的香菇都不見了。我疑惑地走出門拐邪,看見母親提著一把鐵鍬站在田坎上慰毅,下面的麥田里撒的全是香菇,黑壓壓的蓋住了一大片地扎阶。父親只穿著薄薄的紅秋衣和紅秋褲汹胃,光著腳站在麥田里。他踩著香菇和泥东臀,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田坎上走着饥,剛要抬腳往上爬,母親就舉起鐵鍬將他推回麥田里惰赋。

這樣循環(huán)往復了幾次宰掉,父親才抬起幽怨的眼睛,小聲罵道:“悍婦赁濒!”

男人總喜歡挑戰(zhàn)女人的底線轨奄,奈何母親的底線太高了。從那以后拒炎,我沒再見過他們兩個人吵架挪拟,即便有一點小摩擦,父親也會率先讓步枝冀,心情不好就出門喝酒舞丛,在家待得煩了就早早出門上班耘子。母親對父親的怨言也越來越少——在農(nóng)村生活十幾年的經(jīng)驗告訴我,越幽靜的水區(qū)越危險球切,熱鬧的淺水灣反倒掀不起波浪谷誓。


06 在黑夜里呼喊

你不能苛求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原諒成年人的任性。于是吨凑,我以一個小孩的特權(quán)逼問母親:“你們離婚了捍歪,我怎么辦?”

“我和高啟仁商量過了鸵钝,我照顧你到小學畢業(yè)糙臼,之后就是他的責任《魃蹋”母親繞到灶臺后面看火变逃,于她而言,這鍋飯似乎比我重要得多怠堪。

我氣急了揽乱,用作文課上學到的論調(diào)高聲譴責他們:“像你們這樣做父母,是不負責任的粟矿!”

母親不可思議地抬起頭凰棉,反問我:“誰告訴你我想做一個合格的母親了?”

我震驚了陌粹。

爐灶里的竹子被火燒得炸開撒犀,發(fā)出尖銳的響聲,鐵鍋里的柴火飯散發(fā)出焦香掏秩。母親起身準備掀鍋蓋或舞,我攔在她跟前,白熾燈的光被我擋在身后蒙幻,我高大的影子將母親整個罩在里面嚷那。我低頭看見她眼角細密的皺紋,她的皮膚不似從前那般光滑白凈杆煞,呈現(xiàn)出莊稼人特有的黃棕色調(diào),太陽曬出來的黃斑遍布全臉腐泻,讓人想起太平洋上形狀不規(guī)則的海島决乎。

我幼稚的行動讓母親想起我還只是一個孩子的事實,她有些無奈地抬頭派桩,雙手放在我比她高一個海拔的肩膀上构诚。像以往很多次一樣,她用無比溫柔的語氣對我說:“瀛洲铆惑,你已經(jīng)是一個大男子漢了范嘱,你不需要我了送膳。”

屋外有人喊著開飯丑蛤,人們擦著汗陸陸續(xù)續(xù)進來叠聋,廚房吵鬧起來。喬玲一邊端菜盤子一邊拉長嗓子問我:“瀛洲受裹,小玉呢碌补?她不是跟著你一起上街去了嗎,怎么沒見回來棉饶?”

我再也抑制不住積蓄已久的委屈厦章,掙脫母親的雙手,轉(zhuǎn)身跑出廚房照藻,淚水不知不覺糊了滿臉袜啃。我騎著電動車在寒涼的黑夜里狂奔,小石子兒被車輪卷起來幸缕,敲在擋風板上啪啪地響群发。突然,黑暗中有人大聲呼喊我的名字冀值,我猛地剎車也物,車輪打滑,電動車連帶著我一起翻倒在地列疗。

周琦玉一瘸一拐地跑過來拉我滑蚯,車燈打在她被風吹得泛白的臉上。我拖著腿坐到地上抵栈,感到虛脫無力告材。電動車躺在一邊,我們暫時都沒有心思管它古劲。

黑暗是最好的鎮(zhèn)定劑斥赋,當我坐在硌人的地上回想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大腦就像短路了一樣产艾。母親說話時的表情疤剑、語調(diào)、動作闷堡,像隔著一層毛玻璃隘膘,我回憶不真切,我只能想起墻角的蜘蛛網(wǎng)杠览、米飯的焦香弯菊、白熾燈下飛舞的蚊蟲。我的胸口堵著一塊石頭踱阿,石頭下面洶涌的憤怒叫囂著管钳,可當我沉下心思去探究憤怒的來源钦铁,這憤怒就自動消停了。

我掙扎著站起來才漆,周琦玉小心地問:“你沒事吧牛曹?”

我被這句話刺痛了。今天晚上我狼狽得像一條流浪狗栽烂,但是沒有一個人問我有沒有事躏仇,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淚決堤一樣從眼眶漫出來。我死要面子連連擺手腺办,扶起車子含混不清地說:“上車焰手。”

周琦玉艱難地爬上車怀喉,軟綿綿地靠在我背上书妻,她太累了。被我拋下之后躬拢,她沿著石子路慢慢往回走躲履,山林里的黃鼠狼、貓頭鷹聊闯、野豬發(fā)出駭人的叫聲工猜,星星和月亮被烏云雪藏在身后,整個世界里只有螢火蟲忽閃著一點點光亮菱蔬。我知道她不信任我篷帅,但在這種情形下,坐我的車回去總好過自己走路拴泌,最嚴重的后果不過就是再被扔下來一次魏身。

這次我特意騎得很慢,山間的風挽著我們的手臂蚪腐,鉆進領(lǐng)口里箭昵,輕撫著布料下的傷口。周琦玉的呼吸聲又輕又緩回季,我試探著叫她:“周琦玉家制。”

她懶懶地答應(yīng)了一聲泡一。

“對不起慰丛。”我小聲說瘾杭。

“沒聽見∧囊冢”她晃了晃頭粥烁。

我輕輕“哦”了一聲贤笆。

周琦玉不饒人:“你再說一遍√肿瑁”

我的耳根子紅了芥永,大聲喊著:“我說,電動車左邊的鏡子也斷了钝吮÷窠В”

周琦玉咯咯地笑著。

她笑累了奇瘦,用沒受傷的那條腿撐著身體棘催,抬起下巴湊到我耳邊說了一句話。

我笑了起來耳标,像一只采食的野豬双藕,對著黑色的田野大聲嚎叫:“你說什么惭缰?我沒聽見,大聲一點!”

周琦玉清了清嗓子阱飘,以足夠穿透耳膜的聲音在黑夜里呼喊:“我說,我們冰釋前嫌吧程剥!”


07 我的天才朋友

母親信守承諾变过,將我送入中學之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外公外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症脂,只有銀行卡里每個月到賬的兩千塊錢表明他們的女兒還生活在世界的某一處谚赎。我有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上學以外的時間都住在奶奶家摊腋,每周定時去銀行取款機拿生活費沸版。時間久了,我覺得自己可能是取款機的兒子兴蒸。

沒有母親的管束视粮,我回到了七歲之前的生活,不用擔心老師請家長橙凳,也沒人在乎我是不是長歪了蕾殴。不同的是,這個時候的我手里有錢了岛啸,爺爺奶奶也已經(jīng)老得管不動我了钓觉,我可以盡情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三里鄉(xiāng)中學坐落在三里鄉(xiāng)街道最繁華的地段坚踩,我在這里第一次見到了網(wǎng)吧荡灾、KTV、炸雞店和面包房。我毫不意外地成為了網(wǎng)癮少年批幌,和陳燃的一群哥們整天混跡在網(wǎng)吧的游戲區(qū)础锐。父親和母親為了補償我缺失的親情,每周打給我的錢足夠讓我成為學校里有名的富人荧缘。

這種酒池肉林的生活我一直過到了初三皆警,距離升學考試不到一年,老師開始整日給我們打雞血截粗,不斷拿往屆差生逆襲的故事激勵我們信姓。每當這種時候,我和陳燃都會默契地扇一扇耳朵绸罗,靠在椅子上像兩攤爛泥意推,只有在討論游戲的時候才支棱一下。

某個周一从诲,我正在網(wǎng)吧里把鍵盤敲得冒火星子左痢,陳燃突然緊張兮兮地叩了叩我的桌面——一般來說我是不記周幾的,我不像好學生一樣關(guān)心課程表系洛,我之所以知道那天是周一俊性,是因為周銀蘭和高啟仁約定在每周周一給我打生活費,而那時候我剛收到款項到賬的短信描扯。

我摘下耳機疑惑地看向陳燃定页,他朝門口努努嘴,我便看見站在門口同網(wǎng)吧老板交涉的周琦玉——她不知道進網(wǎng)吧之前要向成年人借一張身份證绽诚,然后給老板帶一包煙典徊,懇請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老板不讓她進恩够,她就只能在門口焦急地站著卒落。

我戴上耳機又開了一局,心思卻已經(jīng)不在游戲上面了蜂桶。這個網(wǎng)吧里的同仁有一半都是三里鄉(xiāng)中學的學生儡毕,時常有老師突擊檢查,一抓一個準兒扑媚,但除了通報批評和請家長腰湾,他們再也想不出別的有效的懲罰手段了。我不怕老師疆股,更不怕家長费坊,比起那些惴惴不安、害怕隨時被抓包的學生旬痹,我多了一份氣定神閑——我很清楚這種令人羨慕的心態(tài)背后的代價附井。

周琦玉還在門口讨越,老板準備轟人,我忍不了了永毅,拿掉耳機走過去谎痢。

就像海上航行的船找到了島嶼,看見我卷雕,周琦玉飄忽不定的眼神終于聚焦了。

“回去考試票从÷瘢”她說。

“我不會寫峰鄙〗洌”我說。

“不會的題我教你吟榴】猓”

“你教不會我的,因為我不想學吩翻《悼矗”

周琦玉沉默了。

我覺得對話進行得差不多了狭瞎,轉(zhuǎn)身準備回去繼續(xù)打游戲细移。

“黑毛兒!”身后的周琦玉突然大聲喊道熊锭,聲音在逼仄的網(wǎng)吧里轉(zhuǎn)了幾圈弧轧。

我被這個羞恥的名字激怒了,回過頭來破口大罵:“周琦玉碗殷,你有病吧精绎!”

幾顆好奇的頭顱從電腦屏幕后面探出來,周琦玉無所畏懼锌妻,繼續(xù)揭我的傷疤:“黑毛兒代乃,你想過沒有,你不讀書怎么辦从祝,你以后怎么活襟己?靠種地嗎。還是去偷牍陌,去搶擎浴?”

小時候不好的記憶涌上來,我咬著牙憤憤地說:“你才是小偷毒涧,你全家都是小偷贮预!”

這下?lián)Q周琦玉憤怒了,可她表達憤怒的方式和我不一樣。像我曾經(jīng)見過的那樣仿吞,在聽清楚我的話之后滑频,她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錯亂,然后滾出兩點淚唤冈,她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傷的語氣哭喊著說:“不是峡迷,不是小偷,我爸爸不是小偷……”

我意識到這句話刺痛了她你虹,慌亂地將她拉出網(wǎng)吧绘搞,邊走邊說:“對不起,對不起傅物,我不是有意提的夯辖。你別哭了,我聽你的話董饰,現(xiàn)在就回去考試蒿褂,你給我講題吧。你別哭了……”

周琦玉哭得像一個淚人卒暂。她從小就有淚失禁的毛病啄栓,一哭就停不下來。只是因為她多數(shù)時候都表現(xiàn)得太堅強了介却,很少落淚谴供,就算哭,她也會很快地低下頭齿坷,離開人群桂肌,避免淚珠被看見,所以幾乎沒有人了解這一點永淌。

周琦玉忍著抽泣崎场,說出了第二段影響我一生的話:“高瀛洲,你要說話算數(shù)遂蛀。你必須讀書谭跨,你是我最無法割舍的朋友,你要比別人都聰明李滴、勇敢螃宙、正直。命運待你太嚴苛了所坯,只有通過讀書谆扎,你才能一直走在命運的前面……”

我點點頭。

我深深地點頭芹助。

——我說過了堂湖,我其實是一個很聽話的孩子闲先,只是很少有人教會我怎樣做才是對的。我也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這樣說雖然有王婆賣瓜的嫌疑无蜂,但它是事實伺糠。在周銀蘭還是我母親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因為成績太差被請過家長斥季。所以训桶,如果一年之后你聽說了我考上高中的消息,請不要驚訝酣倾,這不是一個差生逆襲的勵志故事渊迁。


08 養(yǎng)家之人

周琦玉的父親名叫周光顯,這個后來因為參與網(wǎng)上詐騙鋃鐺入獄的男人灶挟,我只在讀初二那年的春節(jié)見過一次。周光顯是一個很瘦弱的男人毒租,他站在那里稚铣,脊背深深地佝僂著,正值三十多歲的壯年卻像一個小老頭墅垮,和肥胖且意氣風發(fā)的喬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惕医。

周光顯的右手是斷的,沒有指頭的關(guān)節(jié)常年縮在袖子里算色。據(jù)說當年剛結(jié)婚的時候抬伺,周光顯還是一個條順盤靚的小伙子,他把又高又壯的基因遺傳給了周琦玉灾梦。不幸的是峡钓,他在工廠操作切割機的時候被壓斷了手掌,從此他驕傲的脊梁就彎了下來若河。

為了養(yǎng)家能岩,周光顯去上海找了一份工作,待遇很好萧福,家里的喬玲和周琦玉不需要像別人一樣起早貪黑地料理香菇拉鹃,也能過得油光滋潤。唯一不好的點就是經(jīng)常加班鲫忍,節(jié)假日也不能回來膏燕。周琦玉讀初二的這個春節(jié),周光顯破例請假回家過年悟民。我看著他縮進袖子里的手坝辫,想到一年級老師曾經(jīng)嚇唬我們說,偷東西是會被砍手的逾雄。

周琦玉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阀溶,興奮地和我分享她的喜悅:“瀛洲腻脏,爸爸答應(yīng)帶我去上海玩,明天就出發(fā)银锻,我就要看到大城市了永品!”

她這天穿了一件嶄新的亮紅色棉襖,鼓鼓的腮幫子被寒風吹得泛紅击纬,眼睛彎彎的鼎姐,像一個喜慶的年娃娃。我笑著恭喜她更振,祝她路途順利炕桨。

第二天,周琦玉跟著父親坐了兩夜的火車到上海肯腕。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她看著火車途經(jīng)平原献宫、穿過隧道、跨越長江实撒,興奮得說不出話來姊途。周光顯給女兒買了兩份火車上的高價盒飯,周琦玉吃得很小心知态,就連在家里挑出來不吃的青椒和肥肉也不想浪費捷兰。

到上海之后,周光顯帶周琦玉坐地鐵负敏。這條臥在地下的長龍贡茅,干凈、敞亮其做、舒適顶考,比火車更穩(wěn)更便捷。周琦玉正好奇地東張西望妖泄,突然村怪,她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只鬼鬼祟祟的手。那是一只精瘦的手浮庐,手背上的血管凸出來甚负,手指又細又長,靈活地伸進乘客的口袋里审残,勾出錢包或鈔票送進自己的口袋梭域。

周琦玉的大腦一片空白,她不敢抬眼去看那只手的主人搅轿。她不敢想病涨。

晚上,周光顯帶女兒到外灘看東方明珠璧坟。今天來觀光的人很多既穆,但是老天不賞臉赎懦,天氣非常差,東方明珠塔只露出下面的大球幻工,烏云擋住上面的小球和塔尖励两,像被人故意從中間折斷了。

周光顯察覺到女兒狀態(tài)不好囊颅,以為是沒看見完整的東方明珠的緣故当悔,于是哄著說:“小玉,東方明珠可以上到頂部去看的踢代,視野很震撼盲憎,我們現(xiàn)在去還能趕上買票……”

周琦玉搖搖頭。

周光顯也不勉強胳挎。

站在黃浦江邊吹了一會兒風饼疙,兩個人準備回出租房,突然慕爬,周光顯的口袋里傳出一陣刺耳的鈴聲:“小偷小偷你在哪兒宏多,還我手機,快還我手機澡罚!”

喧鬧的人群一瞬間安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周家父女身上肾请。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從人群中鉆出來留搔,指著周光顯喊道:“這個人是小偷,他偷了我的手機铛铁!大家快翻翻自己的錢包隔显,看有沒有丟別的東西!”

一陣窸窣聲饵逐。

“沒有括眠,我不是小偷,”周光顯鎮(zhèn)定地從口袋里拿出當時還不算常見的智能機倍权,遞到年輕男人手里掷豺,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就在剛才薄声,有一個人從我身邊擠過去当船,然后我就感覺衣服變重了,我不知道是手機默辨。那個人才是小偷德频,不是我拿的∷跣遥”

年輕男人拿回自己的東西壹置,冷笑一聲竞思,顯然不相信周光顯的辯白,說:“壞人都不承認自己是壞人钞护「桥纾”

周光顯露出自己斷掉的手,說:“我確實算不上一個完整的好人患亿,我掙錢不容易传蹈,家庭條件不好,比不上你們步藕。但如果條件不好就是壞人惦界,這個世界早就亂套了×撸”

年輕男人固執(zhí)地說:“你哭窮沒用沾歪,裝可憐也沒用,你偷東西就是不對雾消!”

周琦玉感到自己的肩膀被父親拍了一下灾搏,她扭頭看去,這個瘦弱的男人狡詐地露出一個慈愛的笑容立润,以一種獨屬于父親的魄力張口說:“這是我的女兒狂窑,我們是從很遠的地方特意趕過來的,就想看一眼東方明珠桑腮。你可以不相信我泉哈,但你不能不相信一個父親以身作則的決心,最無恥的小偷也不會當著自己兒女的面盜竊破讨。上海是一座包容的城市丛晦,我女兒說,她喜歡上海提陶√躺常”

年輕男人還想理論,這時隙笆,人群的愚昧發(fā)揮了作用锌蓄。

一個人說:“東西還回來就行了,這對父女也是受害者撑柔,就別鉆牛角尖了煤率。”

“就是啊乏冀,人家父女好不容易來一趟上海蝶糯,還鬧得不愉快。說出去辆沦,別人以為我們這座城市多排外呢昼捍∈缎椋”

“這位父親是殘疾人,掙錢不容易妒茬。要是我担锤,手機送給他們都行≌ё辏”

有人指著周琦玉勸年輕男人說:“你看這小姑娘都快哭了肛循,你再抓著不放,就不地道了银择《嗫罚”

附和聲此起彼伏,年輕男人沒了主意浩考,周光顯趁機帶著周琦玉退出視線中心夹孔,混進人海。

兩個人回到狹小的出租屋析孽,這天晚上搭伤,周琦玉無數(shù)次欲言又止。曾經(jīng)袜瞬,父親在她心里的形象是偉岸的怜俐,他用殘缺的身體讓妻兒過上了富足的生活,村子里很多健壯的男人都做不到這一點邓尤。但這個神一樣的父親居然是一個小偷拍鲤,他口中的“上班”就是混跡在人群里,從他們的錢包里搜刮出血汗錢裁赠,周琦玉和喬玲花的每一分錢都不干凈。

周光顯節(jié)假日的時候從不回家赴精,因為人潮洶涌的日子最適合偷盜佩捞。他清楚自己的女兒是一個正直的人,她聰明乖巧蕾哟,一直是學校里的模范學生一忱。這次周琦玉鬧著要出來玩,周光顯本該控制住偷盜的欲望谭确,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藏好自己帘营,但在習慣性評估好環(huán)境的那一瞬間,手的速度快過了腦子逐哈,他最陰暗狡黠的一面暴露在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女兒面前芬迄。

周琦玉想勸父親金盆洗手,但她開不了口昂秃。以周光顯現(xiàn)在的條件不可能找到一份正經(jīng)工作禀梳,只能回家和喬玲配合著種香菇杜窄,但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村子里每年夏天都有人因為做香菇菌包中暑算途,或者因為重度勞累送去搶救塞耕。體力勞動得多了,腰肌勞損嘴瓤、心血管疾病接踵而至扫外,這兩年村子里的污染問題也嚴重起來,白血病和癌癥患者越來越多廓脆。農(nóng)村人掙錢的法子不多筛谚,多數(shù)時候都在拿命換錢——世界上只有一種病,就是窮病狞贱。周琦玉這一年剛滿14歲刻获,她沒有權(quán)利、更沒有能力決定父母過什么樣的生活瞎嬉。

第二天蝎毡,周光顯送周琦玉上火車,兩個人相對無言氧枣。在臨上車的最后沐兵,周光顯把雙手放在周琦玉的肩膀上,兩個人的視線剛好平齊便监。

周琦玉聽見自己的父親說:“小玉扎谎,你要讀書,才能知道我們?yōu)槭裁锤F烧董』侔校”


09 尾聲

后來的故事就是我和周琦玉考上了不同的高中,然后我們分開了逊移。前些年预吆,高啟仁工作的領(lǐng)域有了驚人的發(fā)展,他大膽承包項目胳泉,賺了一大筆錢拐叉,足夠在我就讀的學校旁邊買一套房。高中三年我沒有回過三里鄉(xiāng)扇商,也沒再見到周琦玉凤瘦。

今年我高中畢業(yè),考上了一所相對不錯的大學案铺,我突然很想回到這個令人傷心的地方看看蔬芥。我在這里聽到了很多悲傷的故事,誰家的男人患癌癥死了,誰家的女兒下了學坝茎,誰家的兒子離了婚涤姊,老人去世了一個又一個嗤放,年輕人出去了一波又一波思喊,昔日熱鬧的陳家村變得冷冷清清次酌。

我又見到了周琦玉恨课,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穿著母親的舊衣服從屋子里走出來岳服,臉上滿是疲憊剂公,但黑亮的眼睛里依然閃著少女的神氣。

她要我?guī)叩跛危タ锤蟮氖澜纭?/p>

我點點頭纲辽,和她說了聲對不起。

對不起璃搜,小玉拖吼。

對不起,我的朋友这吻。

黑夜漫長寒涼吊档,我不該留你踽踽獨行。

(全文完)


注:

1唾糯、此句出自余華老師的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

附一張被烏云吞掉一半的東方明珠塔(天氣真的非常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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