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破棉被

【原創(chuàng)非首發(fā)荔烧,首發(fā)平臺:半壁江中文網(wǎng),ID:疙疤秧汽久。文責(zé)自負(fù)鹤竭。】

一晃四十年前的許多個夜晚景醇,我喜歡和小伙伴們鉆進(jìn)村里的牲口棚臀稚,聽飼養(yǎng)員栓牛大爺講故事兒。

栓牛大爺其實(shí)并非講故事的高手啡直,他只是喜歡瞎嘮叨烁涌,所以,他口中的所謂“故事兒”大多算不得故事酒觅。故事嘛撮执,自然大部分是虛構(gòu)的,也就是瞎編舷丹,就像栓牛大爺說的抒钱,“河里的笊籬——老鱉編”。據(jù)說,這就是小說家和作家與一般愛嘮叨的人的本質(zhì)區(qū)別谋币,沒有了這種區(qū)別仗扬,隨便哪個多嘴多舌的廢話簍豈不都成了小說家和作家?

栓牛大爺只是個話多得有時候讓村人討厭的牲口飼養(yǎng)員蕾额,他不具備標(biāo)準(zhǔn)的文學(xué)天分早芭,他的所謂“故事兒”大多是發(fā)生在村里的真人真事,有過去的诅蝶,有現(xiàn)在的退个;有小老百姓的,有村里能人和村里當(dāng)官的调炬;有男人的语盈,有女人的;當(dāng)然缰泡,也有男人和女人的刀荒。那時候我總是納悶,栓牛大爺咋就長了一雙那么厲害的眼睛棘钞,好像周固寨和周遭十里八村的好人好事兒缠借、孬人孬事兒,都逃不過他的法眼武翎。

我準(zhǔn)備把我小的時候烈炭,乃至在我長大以后從栓牛大爺嘴里聽到的“故事兒”記錄下來。這些故事兒也許沒有多少讀頭兒宝恶,出了周固寨符隙,更沒幾個人有興趣聽了。人們都有這個聽故事的習(xí)慣垫毙,牽扯到自己熟人的貓膩霹疫,總是聽得津津有味,甚至還總要刨根問底综芥;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人和事兒丽蝎,除非故事有聽頭兒,比如膀藐,很驚險了屠阻,很肉乎了,或者遙不可及额各,人們才會支棱著耳朵聽下去国觉、讀下去。少了這些調(diào)味的大料虾啦,許多人壓根兒不想聽栓牛大爺這樣的莊稼老粗嘮叨一些與自己無關(guān)的小人物大俗人的瑣事麻诀。

可我還是想把它們講給孩子們聽痕寓。它們是否刺激,要看每個人對于“刺激”的期望蝇闭;至于高大上呻率,門兒都沒有;更別說什么肉乎乎了呻引,壓根兒談不上礼仗。也正因此,講給小孩子聽逻悠,興許正合適藐守。


首先,轉(zhuǎn)述栓牛大爺講過的關(guān)于周老婆兒的故事兒——還是稱作往事吧蹂风,因?yàn)樗鼈兪钦嫒苏媸聝骸?br>

周老婆兒是在我們周固寨真真切切活過七十多年的一位老人。直到我十來歲乾蓬,還能偶爾看見她老人家像童話里的老女巫惠啄,在長長的胡同里顛著小腳,一歪一斜地慢吞吞動彈任内∧於桑“老婆兒”,在周固寨語言中算是一個中性詞匯死嗦,沒有明顯的褒貶趋距。不過,也夠微妙越除,說話人的語氣稍有不同节腐,這個詞匯或尊重或不屑甚至厭惡的意味也就能夠傳達(dá)得出神入化。周老婆兒是一位受人尊敬還是招人討嫌的老嫗摘盆,我不大清楚翼雀,她老人家去世那年,我也不過十來歲孩擂。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怎么也搞不明白成年人語氣里的好惡褒貶狼渊。

其實(shí),就連栓牛大爺嘴里的周老婆兒故事兒究竟是真是假类垦,也不好判斷狈邑。只是有一個細(xì)節(jié),我現(xiàn)在記憶依然清晰蚤认。當(dāng)年米苹,盡管他的聽眾不過是些不諳世事的村童,講起周老婆兒的事情烙懦,講述者栓牛大爺還是會屢屢壓低嗓音驱入,臉上露出一種神秘赤炒、無奈、同情亏较、憎惡莺褒、幸災(zāi)樂禍等等等等顛來倒去的神色,有時甚至還要走到牲口棚門口雪情,探頭向外看一看遵岩。

周老婆兒是周固寨南北街的“五保戶”。啥叫五保戶巡通?今天的新生代們估計鬧不明白尘执。所謂五保戶,就是對于鰥寡孤獨(dú)實(shí)行的保住宴凉、保吃誊锭、保穿、保醫(yī)弥锄、保葬(孤兒為保教)的社會救助制度丧靡,一般只適用于農(nóng)村地區(qū)。這種制度的設(shè)立體現(xiàn)了法律保護(hù)無基本生存能力的老人和兒童的一貫原則籽暇,是人道主義的一種具體體現(xiàn)温治。

我們?nèi)祟惗嗪冒。确侵薏菰系慕邱R強(qiáng)多了戒悠!非洲草原上的角馬看到哪個群中成員生病走不動了熬荆,至多走上前去嗅嗅它,然后绸狐,無動于衷地自顧自走開卤恳。更有甚者,一些動物群落會把生病受傷的成員驅(qū)逐出去六孵,然后纬黎,群落像一片云一樣,或者像一片黑石頭劫窒,麻木不仁地逃往遠(yuǎn)方本今。

周老婆兒姓啥叫啥,村里的成年人可能知道主巍,小孩子沒聽說過冠息,她的這個“周”隨的是夫姓,小孩子也總是跟著大人私下里稱她“周老婆兒”孕索。在我能夠清晰地將她老人家的印象記憶下來的時候逛艰,她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村里的青壯男女下地搞旭,即便老年男女也要到生產(chǎn)隊的副業(yè)組做些力所能及的零活散怖,周老婆兒卻從來啥也不用干菇绵。她老人家要么邁著小腳一搖一晃地在南北大街上轉(zhuǎn)悠,要么坐在誰家的門樓下镇眷,和那些比她更蒼老的村人在一起嗙空兒咬最,也就是閑聊。

記憶中欠动,老人家總是一身斜襟粗布毛藍(lán)衣衫永乌,夏天這個顏色,冬天也這個顏色具伍,一年四季都是這個顏色翅雏。她個頭不算矮,在女性尤其老年女性中間人芽,算是大高個兒望几,瘦瘦高高的那種。想一想萤厅,老人家年輕時候應(yīng)該是位大美人橄妆。可惜祈坠,老天作祟,竟讓一個美人的丈夫英年早逝矢劲,身前也無一男半女赦拘,剩下她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孤零零地打發(fā)生命。好在芬沉,她生在了社會主義時代躺同,作為五保戶,在大多數(shù)人連基本的吃穿都不容易的時代丸逸,周老婆兒也許不能豐衣足食蹋艺,溫飽還是勉強(qiáng)可以顧得住的,有病有災(zāi)也不至于無人理睬黄刚。至于死后怎么安葬捎谨,估計老人家也不大在乎。

據(jù)說憔维,中國王朝時代也有對于鰥寡孤獨(dú)的社會救助措施涛救,至少在孔孟圣人的理想王國中,周老婆兒這樣的孤老婆子也不是沒人管的业扒。只是不知道究竟實(shí)踐成了什么樣子检吆。

周老婆兒是怎樣生活的,她有吃有喝有地方住還有人給免費(fèi)看病程储,她老人家是否有過形影相吊蹭沛、茍延殘喘的傷心呢臂寝?這些,都不是小孩子能夠想得到的摊灭。成年人對這位不幸的老人什么態(tài)度咆贬,同情?可憐斟或?或者其它素征?就像大多數(shù)人們對于不幸者的慣常態(tài)度?也不知道萝挤。對于村童們御毅,周老婆兒是最典型的“貧下中農(nóng)”的代表,貧下中農(nóng)是淳樸善良勤勞勇敢等等一切美好形象的集合怜珍,因此端蛆,村童們對周老婆兒只有尊重;因此酥泛,能夠幫助她老人家今豆,是村童們的驕傲。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一篇作文柔袁,寫的就是下雪天幫五保戶周奶奶鏟雪呆躲。那是學(xué)雷鋒的具體體現(xiàn),是社會主義互助友愛新風(fēng)的體現(xiàn)捶索。我在作文中寫道插掂,我從大街上一直鏟雪到周奶奶家門口。周奶奶笑容滿面地夸獎我:“真是一個小雷鋒腥例!謝謝你辅甥!”我說:“奶奶,不用謝燎竖,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璃弄!”實(shí)際上,我只是鏟到了她家胡同口」够兀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得夏块,我當(dāng)時的確想鏟到周老婆兒家門口的,只是做好事有點(diǎn)害羞纤掸,怕被旁人看見拨扶,才作罷。于是茁肠,就在作文里實(shí)現(xiàn)了良好心愿患民。

也就是說,周老婆兒在我們周固寨不是個一般人兒垦梆,她是某種代表性人物匹颤、形象人物仅孩。

周老婆兒的生活來源自然是生產(chǎn)隊集體提供的,分給她糧食印蓖,分給她蔬菜辽慕,分給她棉花,以及其它生活用品赦肃。老人還在自家院子里養(yǎng)雞溅蛉。雞下了蛋,攢夠一定數(shù)量他宛,就拿到集上的供銷社農(nóng)產(chǎn)品收購門市賣掉船侧,換點(diǎn)零花錢,換點(diǎn)針頭線腦厅各、油鹽醬醋什么的镜撩。

這樣的一位五保老人,按說是不會攢下幾個錢的队塘,更何況袁梗,當(dāng)年即便村里的富戶也沒幾個錢°竟牛可栓牛大爺說:“咦遮怜,可不敢小看周老婆兒,她有錢鸿市,攢了不少錢嘞奈泪!”

栓牛大爺?shù)闹芾掀艃汗适伦钗说牡胤剑睬∏【驮谶@里灸芳。

周老婆兒從哪兒來錢?同樣拜姿,誰也搞不清楚烙样。然而,到她老人家臨死蕊肥,據(jù)說攢下了三百塊錢谒获!三百塊度秘,在當(dāng)年的農(nóng)村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速挑。村中在外上班的工人否淤,一年的工資加在一塊兒也不過三百來塊涂乌,可周老婆兒這個鄉(xiāng)下五保戶竟然攢下了三百塊錢棒拂。當(dāng)時滨达,還沒有百元大鈔巷燥,最大面額的鈔票也不過十塊的盐肃。周老婆兒這個鄉(xiāng)下五保戶的存款中爪膊,就連一個五塊权悟、兩塊和一塊的大鈔都沒有,據(jù)說全是一毛兩毛的推盛。

“那得有多大一堆呀峦阁,栓牛大爺?”

“咦耘成,可大一堆嘞榔昔,滿滿一草簍!”栓牛大爺用旱煙袋指指牲口槽邊盛飼料的破草簍瘪菌,那是一只用荊條扎成的大草簍撒会,捉迷藏的時候,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藏在里邊控嗜,還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茧彤。

“恁些呀!栓牛大爺疆栏,你見過那些錢霸唷?”

“傻小二壁顶,你大爺咋能見過那些錢珠洗?周老婆兒那些錢呀,全都被一個黑心賊給弄走了若专⌒肀停”栓牛大爺壓低嗓音,悄悄說调衰,一邊說膊爪,兩只鼴鼠一樣的小眼睛還瞅了瞅牲口棚門口。

“誰見過那一草簍一毛兩毛的錢呀嚎莉?”

“除了那個黑心賊米酬,誰也沒見過。讓你見著還中趋箩?”

“哈哈哈赃额!大爺,誰都沒見過叫确,那你咋知道是一草簍錢呀跳芳,還都是一毛兩毛的?難不成你是那個黑心賊竹勉?”

栓牛大爺楞了一下飞盆,用煙袋鍋輕輕敲了一下哈哈大笑的二小的尖腦殼,罵道:“你個小犟嘴,就你逞能桨啃!長大了也不老實(shí)车胡!”

呵呵!要不咋說照瘾,栓牛大爺總是被鄉(xiāng)親們嘲笑成喜歡說大話空話煩人話的廢話簍呢匈棘!要不咋說,他是在嗙空兒呢析命!

奇怪的是主卫,在周固寨,不但栓牛大爺知道周老婆兒有錢鹃愤,隨便哪個上歲數(shù)的人只要提起周老婆兒簇搅,首先說到的,就是她的錢软吐,三百塊錢瘩将,滿滿一草簍全是一毛兩毛的三百塊錢;也都知道凹耙,周老婆兒的三百塊錢被黑心賊給弄走了姿现;因?yàn)檎l也沒見過的周老婆兒的三百塊錢,那個負(fù)責(zé)給她養(yǎng)老送終的本家孫子也就背上了黑心賊的惡名肖抱。

事實(shí)上备典,周老婆兒足以盛滿一草簍的一毛兩毛的三百塊錢卻并非盛在草簍里。

“傻小意述,盛在草簍里還中提佣?那不招賊呀?弄不好荤崇,把她的一條老命也給賠進(jìn)去嘞拌屏!”

栓牛大爺又裝上一袋旱煙,一邊“滋滋”地抽著术荤,一邊教育孩子們倚喂,“有財不外露,窮了要訴苦喜每。小啊,長大了雳攘,可要記住你大爺說的話带兜。”

“那她的錢在哪兒藏著吨灭?在銀行存著吧?”

“傻小喧兄,那會兒咱這兒哪有銀行拔夼稀啊楚?就有個信用社。有信用社浑彰,周老婆兒也不敢把錢存到那兒恭理。存到信用社,一家伙存三百塊郭变,用不了兩天颜价,十里八村都得知道她有三百塊錢,全滑縣的小偷都得知道她有三百塊錢诉濒。那會兒周伦,誰家能有三百塊錢啊未荒?公社書記家里都沒有专挪,毛主席一月才五百塊錢∑牛”

“毛主席一月咋恁些錢罢弧?比周老婆兒一輩子攢的錢還多划纽〈辔辏”

“傻小,毛主席是主席啊勇劣,擱過去靖避,就是皇上。全中國的錢都是皇上的比默,五百算啥呀幻捏?”

聽故事的小孩子們連連點(diǎn)頭,“能小兒”二小都老老實(shí)實(shí)點(diǎn)頭了命咐。

“大爺篡九,那周老婆兒的三百塊錢藏哪兒了?”老實(shí)巴交的石頭兒小聲問醋奠。

“石頭兒榛臼,你們小孩家可不能隨便叫周老婆兒,你們得叫周奶窜司,她是你們的長輩沛善。記住啊塞祈!”

“嗯金刁!見了長輩要恭敬,不能隨便叫長輩的名兒∮嚷”

又是二小逞能媳友。這回,栓牛大爺沒有數(shù)落二小产捞,還夸了他:“聽聽醇锚,二小還真是精細(xì)!”

“大爺轧葛,快點(diǎn)兒嗙空兒吧搂抒,周奶的三百塊錢在哪兒藏著嘞?”

栓牛大爺吸了一口旱煙尿扯,慢吞吞吐出來求晶,再吸回去,“耐住性兒聽唄衷笋,你大爺這不是正給你們嗙哩呀芳杏?”

栓牛大爺在鞋底上磕掉了煙灰兒,把煙袋放到炕上辟宗。他已經(jīng)抽了兩三袋煙了爵赵,抽夠了。

“有一回呀泊脐,這一晃就好幾年了空幻。有一回,周老婆兒家里失火了容客,村里的人去救她秕铛。你建鄉(xiāng)叔往自家身上澆了一桶水,沖進(jìn)火團(tuán)里缩挑,把周老婆兒給背出來了但两。你建鄉(xiāng)叔的眼睫毛都燒光了。周老婆兒嘞供置?老天爺啊谨湘,臉上的黑皮一綹一綹地耷拉著,活似個黑無常芥丧〗衾”

“大爺,啥是黑無常靶!擅耽?”又是二小。

“黑無常就是臉上黑不溜秋的小鬼兒小判兒赤拒!別打岔了秫筏,專心聽吧。你建鄉(xiāng)叔剛把周老婆兒放到地上挎挖,周老婆兒喘了口氣这敬,突然站起來了,還邁著小腳蕉朵,一溜小跑又鉆進(jìn)了火苗呼呼的屋里崔涂。眾鄉(xiāng)親大叫,建鄉(xiāng)始衅,建鄉(xiāng)冷蚂,快點(diǎn)拉住周奶,快點(diǎn)拉住周奶汛闸!她被燒糊涂了蝙茶,往火里跑起來了!你建鄉(xiāng)叔也是剛從鬼門關(guān)里逃出來诸老,躺在地上正翻白眼隆夯,還沒顧得喘口氣,聽見鄉(xiāng)親們叫他别伏,他從地上一咕嚕爬起來蹄衷,一轉(zhuǎn)身,又跟著周老婆兒鉆進(jìn)了火海厘肮±⒖冢”

“建鄉(xiāng)叔真是一個活雷鋒,他是我們學(xué)習(xí)的好榜樣类茂!”

“傻小耍属,學(xué)他弄啥?二百五大咱,到現(xiàn)在還是光棍兒一條嘞恬涧!”說到這兒,栓牛大爺“嘿嘿”笑笑碴巾,說溯捆,“學(xué)吧,學(xué)吧厦瓢!好人好事呀提揍!你建鄉(xiāng)叔重新鉆進(jìn)火里,停了好半天才出來煮仇。這一回劳跃,鄉(xiāng)親們一看,你建鄉(xiāng)叔懷里抱著周老婆兒浙垫,周老婆兒嘞刨仑?她懷里也抱著個東西郑诺!”

“抱著個啥東西?”村童們一起伸長脖子問杉武。

“我知道辙诞!我知道!”二小又要逞能轻抱。栓牛大爺惱羞成怒飞涂,大聲罵他:“又是你個龜孫小兒逞能!小心泰山老奶拿你頭疼祈搜!”

二小吐吐舌頭较店,不吭聲了。栓牛大爺氣呼呼地“嗯”了一聲容燕,白了二小一眼梁呈。

“抱著個啥東西?奶奶個腳蘸秘,她懷里抱著一卷破棉被捧杉!”栓牛大爺兩只扒拉飼料的粗糙大手使勁一拍,手忙腳亂地從炕上拿起旱煙袋秘血,一邊往煙袋鍋里裝煙葉味抖,一邊說:“你說說這個周老婆兒,你再是五保戶灰粮,別人也不能可著小命兒不要保護(hù)你吧仔涩?把你救出來了,你為了個破棉被粘舟,又自投火海熔脂。你恁大歲數(shù)不想活也就罷了,可別連累得人家年輕輕的建鄉(xiāng)也把命送進(jìn)去呀柑肴!”

栓牛大爺點(diǎn)上旱煙霞揉,用力吸了一口。

“建鄉(xiāng)把周老婆兒放在地上晰骑,自己也躺在地上适秩。老天爺啊,孩兒的頭發(fā)燒得像佛祖的頭發(fā)那樣拘攣著硕舆,身上還冒煙兒嘞秽荞!幾個大娘大爺說,周嬸啊抚官,命都差一點(diǎn)丟火里了扬跋,還顧得上那個龜孫破棉被啊凌节?差一點(diǎn)一堆兒要了你倆的命钦听!周老婆兒兩只胳膊摟著破棉被洒试,癱在地上,渾身哆嗦著朴上,嘴里哼哼著儡司。就像這樣兒,”栓牛大爺說著余指,閉上眼睛,鼻腔里“哼哼哼哼”跷坝、“哼哼哼哼”酵镜,身上還不停地哆嗦。

村童們哈哈大笑柴钻,二小笑得最亮淮韭。

“傻小,笑啥嘞贴届?老兒快被燒死了靠粪,受災(zāi)受難了,你們還笑毫蚓!咋著恁不懂事兒呀占键?”

村童們一齊“嘎”地止住了笑,個個臉上做出一種可憐巴巴的表情元潘。栓牛大爺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畔乙,“嗯!那會兒翩概,周老婆兒就是這樣兒哼哼嘞牲距!她光哼哼,街坊鄰居問她啥钥庇,她一句話也不說牍鞠。有個大娘想把破棉被要過來,周老婆兒大叫一聲评姨,你別摸它难述!你別摸它!摟得更緊了吐句!”

“那個破棉被恁金貴傲涔恪?里邊有啥好東西吧蕴侧?”孬蛋兒問栓牛大爺择同。

“我知道我知道!她那一草簍錢在破棉被里嘞净宵!”

栓牛大爺笑瞇瞇地用煙袋鍋又輕輕敲了一下二小的腦袋:“你個鬼東西敲才,啥都知道裹纳!泄露了天機(jī),看泰山老奶拿你頭疼紧武!小兒啊剃氧,記住嘍,長大了阻星,可不要老是這么愛逞能朋鞍,槍打出頭鳥,老是逞能妥箕,大家伙兒都煩你滥酥,老天爺都煩你!”

二小嬉皮笑臉地又問:“大爺畦幢,我猜的對不對坎吻?”

栓牛大爺吸了一口旱煙,深沉地點(diǎn)點(diǎn)頭:“嗯宇葱,二小瘦真,又讓你猜著了,周老婆兒那三百塊一毛兩毛的錢黍瞧,都在那個破棉被里藏著嘞诸尽!”

“啊……”眾村童一起長長地出了口氣。

栓牛大爺把煙桿從嘴里抽出來印颤,抬頭看看牲口圈頂棚弦讽,“唉,給你們小孩子說膀哲,你們也聽不懂往产。那個破棉被,還不光是藏著周老婆兒一輩子攢下的錢某宪,那還是她的指望呀仿村!她一個孤老婆子,老頭兒早早去了兴喂,身前也沒個一兒半女蔼囊,那三百塊錢,那個破棉被衣迷,就是她的老伴兒畏鼓,就是她的兒女。要是沒了它壶谒,她還活個啥勁嘞云矫?”

二小打斷他的話,“大爺大爺汗菜,村里的人把周老婆兒的破棉被拆開了让禀?你看見拆開了嗎挑社?”

“二小,你娘的腳巡揍,你就真不怕泰山老奶拿你頭疼痛阻?我給你說過多少回兒了,別恁逞能腮敌,你早晚要吃虧阱当,長大保準(zhǔn)沒出息!那個破棉被是周老婆兒的命糜工,她一會兒都不撒手弊添,白天黑夜蓋著摟著,旁人誰能拆開它呀啤斗?拆開它不是要了老婆兒的命了?”

“沒拆開赁咙,你咋知道里邊藏著三百塊一毛兩毛的錢芭チ?”

“不拆開也知道彼水!村里的人都知道崔拥!你個小兔崽子,就你鬼主意多凤覆。等著吧链瓦,泰山老奶早晚得拿你頭疼!”

二小厚著臉皮嘿嘿笑笑盯桦。栓牛大爺?shù)挠忠淮鼰熞渤橥炅舜雀K诳谎貎荷峡牡魺熁覂海瑥谋P腿坐著的炕上下來拥峦,“中了贴膘,天不早了,今兒就嗙到這兒略号,都趕快回家睡覺吧刑峡,別讓你們的娘又來這兒找你們,又埋怨我光給你們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玄柠。都快點(diǎn)兒回家睡覺吧突梦,明兒再來聽你大爺嗙空兒∮鹄”

正像栓牛大爺擔(dān)心的宫患,一些當(dāng)娘的的確不愿讓自家孩子去栓牛大爺?shù)纳谂锢锫犨@個村中有名的廢話簍嗙空兒,倒不是怕這個老頭兒給孩子們嗙些亂七八糟的故事兒这弧,她們是不愿意三更半夜出來找自家孩子撮奏。還有一點(diǎn)俏讹,如果栓牛大爺不是一名牲口飼養(yǎng)員,哪怕他僅僅是村中一個小隊隊長畜吊,估計當(dāng)娘的也不會阻止孩子們?nèi)ヂ爢缈諆涸蠼缈諆旱娜司褪呛⒆拥膯⒚衫蠋煱×嵯祝★@然殉疼,在當(dāng)娘的看來,栓牛大爺這個牲口飼養(yǎng)員是不大夠格當(dāng)孩子們的啟蒙老師的捌年。

其實(shí)瓢娜,栓牛大爺從來不嗙男男女女的故事兒,他嗙的大多是周固寨和三里五莊的真人真事兒礼预,有時候也嗙老包打鑾駕眠砾、老包鍘陳世美、五鼠鬧東京托酸、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褒颈,偶爾嗙嗙男人和女人,也不過周固寨五道街或三里五莊哪個女的跟著哪個男的跑了励堡,哪個男的和哪個女的在玉蜀黍稞里做了件丟人事兒谷丸。至于咋丟人,過于具體的動作应结,這個小老頭兒從來沒嗙過刨疼。也可能是想象不出來細(xì)節(jié),因?yàn)槎炝洌ㄅ4鬆斒莻€老光棍兒揩慕。

我三十歲的時候,栓牛大爺已年逾古稀扮休。他老人家的身體還算硬朗漩绵,只是眼神兒不大好使。在街上看見我肛炮,他老是喊止吐,“二小,我那會兒就說你長大會有出息侨糟,泰山老奶一定會保佑你舉官的碍扔,你看,你果然舉官了不是”秕重。

我嘿嘿笑笑不同,“大爺,我不是二小,我是乖妞二拐。小時候在牲口棚里聽您老嗙空兒服鹅,我聽得最上心,可我一句也不插嘴百新。您老總是說企软,乖妞,小兒啊饭望,恁老實(shí)嘞仗哨,長大可別讓人家欺負(fù)咱吶铣鹏!”

栓牛大爺那雙本來就像鼴鼠一樣老是瞇縫著的小眼睛這會兒更小了脂新,他老人家坐在村街拐口的長石條上,正午暖洋洋的陽光照耀著他老人家那身滿是明晃晃的飯疙疤的毛藍(lán)衣衫烧栋,他手搭涼棚瞅我半天斟珊,“噢苇倡,你是乖妞啊囤踩!乖妞旨椒,乖妞……想起來了,你是銀安叔他孫兒高职!你大爺我那會兒就看出來了钩乍,你長大會有出息辞州,一定會舉官怔锌。你面憨心不楞怔,啞巴吃餃子变过,心里有數(shù)兒埃元。常言道,從小看到老媚狰。你小時候就是個秀密孩兒岛杀,長大了一定也是個文氣人兒。文氣人才能舉官嘞崭孤!”

“不是吧类嗤,大爺?小時候你愛罵他逞能罵他孬點(diǎn)子多的二小都舉官了辨宠,您小兒我都三十出頭兒了遗锣,還沒舉官,還是給二小干活兒嘞嗤形。大爺精偿,我啥時候能舉官吶?”

栓牛大爺用力睜了睜昏花的老眼,太陽光刺著他的眼睛笔咽,兩顆渾濁的老淚掛在眼屎干結(jié)著的花白睫毛上搔预。他又用力瞅瞅我,“小兒啊叶组,乖妞拯田,別性急,性急吃不了熱豆腐扶叉。等著吧勿锅!常言說得好,祖上三代沒舉官的枣氧,小輩兒臉上也不帶官星兒溢十。你爺爺你爹都舉官,到了你這輩兒达吞,早晚還得舉官张弛。別性急,小兒酪劫。泰山老奶歲數(shù)是不小了吞鸭,可她不像你大爺,她的一雙老眼啥時候也花不了覆糟,她在北大廟看著你嘞刻剥!”

我想哈哈大笑,但沒笑滩字。我突然記起了小時候的迷惑造虏,看看四周沒人,就壓低嗓門麦箍,問:“大爺漓藕,周奶那個破棉被里,到底藏沒藏一毛兩毛的三百塊錢呀挟裂?到底有沒有哪怕一個人親眼看見過那個破棉被拆開享钞?拆開后里邊到底有沒有藏著恁些錢呀?”

栓牛大爺也看看四周诀蓉,他的兩只老眼估計看不清十米開外站著的到底是一條狗還是一頭牛栗竖,盡管他當(dāng)了大半輩子的牲口飼養(yǎng)員,但他還是象小時候給我們嗙空兒那樣渠啤,講到關(guān)鍵處狐肢,總要朝牲口棚門口望望。他看了看四周埃篓,咳嗽了一聲处坪,接著,又咳嗽了一聲,一口濃痰沒吐凈同窘,有一綹掛在他下巴蒼白的胡須上玄帕。我禁不住皺皺眉,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一步想邦。

栓牛大爺用枯樹皮一樣的手背擦擦嘴巴和下巴裤纹,那綹痰線粘到了手上。我忍住惡心丧没,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衛(wèi)生紙鹰椒,幫他擦了擦手,然后呕童,快步走到一邊漆际,把紙扔到了一堆玉蜀黍穗皮上。栓牛大爺笑了夺饲,說:“乖妞奸汇,小兒啊,你大爺我上歲數(shù)了往声,不中用了呀擂找!小兒,我早就說過浩销,你遲早要舉官的贯涎。可別性急啊慢洋,泰山老奶看著你嘞塘雳!”

我呵呵笑笑,連我自己都知道皮笑肉不笑且警。

栓牛大爺拄著一根彎狗腿一樣的枯樹枝粉捻,從長石條上慢慢站起身礁遣,顫巍巍地向我這邊靠了靠斑芜。他再次瞅瞅四周,壓低聲音祟霍,說:“小兒啊杏头,要說嘞,誰也沒見過周老婆兒的三百塊錢沸呐,可大家伙兒都說她有三百塊錢醇王;大家伙兒都說她有三百塊錢,她就真有三百塊錢崭添≡⒚洌”

我又嘿嘿笑了笑。

老頭兒重又坐在長石條上,一雙睜不開的昏花老眼又向四周灑了灑棘伴,聲音更低了寞埠,“小兒,你大爺給你說實(shí)話吧焊夸,大家伙兒還說呀仁连,周老婆兒臨死那會兒,給她養(yǎng)老送終的她的本家孫子阱穗,村里有名的大能兒饭冬,知道吧?就是那個周大能兒揪阶,他想給老婆兒曬曬那條破棉被昌抠,剛用手扯了扯,快斷氣兒的老婆兒一下子睜開眼了鲁僚,兩只手像雞爪一樣扰魂,死死抓住破棉被,嘴里不清不楚地哼哼著蕴茴,就是不撒手劝评,就是不讓她孫兒拿走那條破棉被。小兒倦淀,你也是在外邊舉官的人蒋畜,你說說,要是里邊沒東西兒撞叽,沒金貴東西兒姻成,她會那樣兒?”

我慢慢點(diǎn)點(diǎn)頭愿棋,楞了一下科展,又搖搖頭,“大爺糠雨,三百塊錢才睹,即便都是兩毛的張兒,也得一千五百張甘邀,藏在她那個破棉被里琅攘,還不得鼓囊囊的呀?還不得嗤啦嗤啦響呀松邪?能瞞得過人?再說了剧辐,那會兒寒亥,公社書記家里還存不了三百塊錢护盈,全周固寨家家戶戶的錢撮在一塊兒,估計也不到五百塊腐宋。周老婆兒一個五保戶,她從哪兒弄那三百塊錢呀胸竞?這事兒参萄,我覺得玄乎《锟妫”

栓牛大爺也嘿嘿笑笑校赤,“乖妞,小兒啊筒溃,你說得在理兒马篮。這個理兒,那會兒我也想過怜奖,恐怕村里的老少爺們也都想過浑测。想歸想,可大家伙兒還是都說周老婆兒有三百塊錢歪玲,能裝一草簍迁央,藏在她的破棉被里,都是一毛兩毛的張兒滥崩。還都說岖圈,那三百塊錢最后被她的本家孫子周大能兒給弄走了。大能兒一輩子沒管過他二奶钙皮,眼看老婆兒就要咽氣了蜂科,主動找到村干部,要給她大娘養(yǎng)老送終株灸。他啥心思崇摄,老少爺們兒誰不清楚擎值?還不是貪圖他二奶的破棉被慌烧,貪圖她的宅基地?他二奶一死鸠儿,他拆開破棉被屹蚊,用那三百塊錢厕氨,在他二奶的宅基地上,給他小兒蓋了三間瓦屋汹粤∶”

“呵呵,大爺嘱兼,越說越玄乎了国葬。說來說去,都是沒影兒的事兒芹壕,都是打瞎摸卦嗙閑空兒。嗙來嗙去通孽,大能兒倒背上了一口黑鍋背苦⌒屑粒”

栓牛大爺?shù)纳ひ舾土伺鸱恚鞍谈螅枣け溉迹翰⑵耄闶莻€文化人兒况褪,你該明白這個理兒测垛。也不全是那回事兒食侮。他大能兒平時是啥人兒,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链快,誰不知道域蜗?他那樣的人兒地消,碰上了那樣的事兒脉执,也別怪大伙兒瞎傳半夷;大伙兒傳來傳去巫橄,到最后也就成真的了湘换。就是這么回事兒彩倚!”

好家伙帆离!

我仔細(xì)打量打量栓牛大爺?shù)哪菑埨夏樃绻龋菑埦拖袼?dāng)年飼養(yǎng)過的牲口一樣的老臉们妥,打量打量他那兩只老眼,那兩只鼴鼠一樣可能再也睜不大的老眼餐曼,打量打量他身上抹著一層明晃晃的飯疙疤的毛藍(lán)衣褂源譬。這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兒身上散發(fā)出一股誰也沒聞到過的陰曹地府的氣味踩娘,一股我從未聞到過的哲學(xué)大師的氣味养渴。盡管從未聞到過理卑,但我深信藐唠,那些氣味宇立,就是陰曹地府的氣味妈嘹,就是哲學(xué)大師的氣味润脸。

俺栓牛大爺了不起毙驯!

? ? ? ? ? ? ? ? ? ? ? ? ? ? ? ? 二

誰也搞不清真假的關(guān)于周老婆兒的故事尔苦,在周固寨人一代代的嗙空兒接力進(jìn)程中已經(jīng)成為一種真實(shí)允坚。倒不是說它具備栓牛大爺那樣的哲學(xué)大師和嗙空兒高手帶來的哲學(xué)和文學(xué)上的“真實(shí)性”涯雅。沒那么高深活逆。周老婆兒的破棉被在周固寨的真實(shí)是一種不需要下神就能眼睜睜看到的真實(shí)。其具體表現(xiàn)之一怒允,在這條破棉被的榜樣作用下纫事,將近四十年后丽惶,又一條死人的破棉被在周固寨被拆開了钾唬。

周老婆兒是周固寨南北街人氏抡秆,她因?yàn)槌蔀榱斯适轮腥死旁嗌僖菜愕蒙弦粋€不同于一般村民的奇人吧踊挠?按說效床,是個人兒身上都有故事兒剩檀,可周老婆兒故事兒被鄉(xiāng)親們津津樂道沪猴,故事兒的主人就不算一般人兒运嗜。

周固寨西街也出了一個奇人——杜老頭兒担租。接下來,講講杜老頭兒的故事兒反惕。準(zhǔn)確說姿染,這也不算是嗙空兒盔粹,也應(yīng)該算是往事程癌,因?yàn)樗彩钦嫒苏媸聝呵独颍徊贿^發(fā)生的時間不夠遙遠(yuǎn)锐峭,在不久前沿癞,哦椎扬,三年前蚕涤。大家伙兒都習(xí)慣認(rèn)為揖铜,發(fā)生在不久前的往事更真實(shí)天吓,當(dāng)然了龄寞,也有人說,正因?yàn)檫€在眼前晃動茬射,它的真實(shí)性也就更多水分在抛。

周固寨西街的杜老頭兒和南北街的周老婆兒差不多萧恕,都屬于鰥寡孤獨(dú)特殊人群朴读,所不同者走趋,杜老頭兒沒有享受五保氮唯,他不但有老伴兒——至少是曾經(jīng)的妻子姨伟,而且老伴兒也是壽終正寢的瞒渠,而且他也是有兒又有女的在孝。一個有家有口有兒有女的老頭兒與無兒無女早年喪夫的老婆兒被村人們劃入差不多相同的人群私沮,他身上自然早就有了故事兒仔燕。

杜老頭兒大號杜好德晰搀,三年前離世時杆逗,享年八十四歲罪郊,算是村中的高壽老者悔橄。不過癣疟,杜好德一生的八十四年睛挚,卻有將近五十年不是在周固寨度過的竞川。在哪兒度過的?他沒說過荣回,鄉(xiāng)親們更不知道心软。在周固寨——杜好德的生之故鄉(xiāng)删铃,甚至大多數(shù)五十歲以下的村民壓根兒就不認(rèn)識他,他在周固寨就像一個外來戶诫隅,穿著與同齡的周固寨人不大一樣,就連口音都不大一樣——周固寨子孫杜好德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豁生,村人們稱為“洋話兒”甸箱,他說擂红,叫“國語”昵骤。

杜老頭兒变秦,哦蹦玫,杜好德,出生在周固寨西街北頭一個比一般家庭富裕的殷實(shí)人家福贞,年輕時在開封府上過洋學(xué)堂,算是村里當(dāng)年為數(shù)不多的不但識文斷字而且有文化的人停士。不過挖帘,據(jù)俺姥爺杜寅天他老人家說,他的這個同姓祖叔在三十來歲的時候恋技,突然好好兒地就離家出走了拇舀。

關(guān)于他離家出走的原因,有好幾種傳說蜻底。其一骄崩,他度量小,和媳婦吵嘴朱躺,一氣之下长搀,離家遠(yuǎn)遁,從此周固寨再也不見他的蹤影;其二悍赢,他曾經(jīng)在開封加入了國民黨赏迟,到了他三十多歲糕再,也就是20世紀(jì)50年代末饶套,一個國民黨黨員的日子可想而知蛤克。他受不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乃至本族人的白眼唐础,偷偷溜出了周固寨,從此,杳無音訊仲智;第三種說法是俺姥爺?shù)囊患掖y之言。俺姥爺曾經(jīng)和杜好德同在鄰村孟莊孟先生私塾讀過《四書五經(jīng)》似嗤,算是同窗灯萍,俺姥爺比較了解他。俺姥爺說真屯,好德叔茶袒,好人吶!眼看著運(yùn)動就要來了京革,他怕自己連累妻兒老小,忍痛扔下一家人胎源,在一個大冬天的深更半夜佑钾,跑出周固寨,不知道去了哪兒忧勿。他用自己的思鄉(xiāng)思親之痛速勇,用妻兒老小的思親之痛楣嘁,換來了一家人的平平安安杨帽、清清白白鳍鸵,值损话!好德叔债沮,聰明人吶!

到底哪種說法更靠譜,就只能是周固寨老少爺們兒在吃過飯后蹲在南墻根兒嗙空兒時候的話題冤寿,揣摩得多余了丰歌,杜好德,哦酝静,杜老頭兒的故事恐怕也就成了周老婆兒那樣分不清真假玄玄乎乎的傳說了薄榛。

有一點(diǎn)不必揣摩。十四年前的初夏,四月小滿古會那天愕难,周固寨子孫杜好德突然回來了!

那天硅卢,一個就像兒童古詩詞讀物插畫上的賀知章那樣的老者射窒,身背一卷破棉被,在周固寨西街邊走邊打聽杜好德的家将塑。村里就連五十多歲的人都不認(rèn)識他脉顿,也沒聽說過誰叫杜好德。正在街拐口的石碌碡上曬太陽的八十歲的俺姥爺睜開一雙老眼点寥,僅僅打量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艾疟,就認(rèn)出他了——這個找杜好德的外來人正是杜好德本人!

不過敢辩,七十來歲的老頭兒身份證上的名字卻叫“杜浩仁”蔽莱,而且說著一口“洋話”。他也不像村里和他歲數(shù)差不多的老者那樣穿得腌腌臜臜的戚长,他身上的“洋裝”——其實(shí)就是城里人爬山旅游時常穿的戶外裝——不算高檔盗冷,卻干凈整齊。他的頭發(fā)全都白了同廉,但不像村中老者那樣蒼白仪糖,他的一頭銀發(fā)被初夏明媚的陽光照耀著柑司,甚至可以閃出一絲絲的晶亮。村里在鄭州上大學(xué)的孩子們說:“好家伙乓诽,就像俺學(xué)校里的教授帜羊!”

杜好德的老伴兒——還是稱作原配吧,已在三年前過世鸠天。老人家?guī)资暌恢笔毓眩寥憧嗬兑浑p兒女長大成人帐姻。一雙兒女也已經(jīng)兒孫滿堂稠集,杜好德已經(jīng)做了曾祖父外曾祖父了。

杜好德或稱杜浩仁的回鄉(xiāng)饥瓷,并未帶給他的兒孫們多少激動剥纷。一雙兒女除了小時候聽娘說起過爹,快五十年過去了呢铆,他們對爹已經(jīng)失去了記憶晦鞋,“爹”是個啥東西嘞?如今站在面前的棺克,他們明明知道是爹悠垛,卻總覺得不像爹。

可憐的孩兒們澳纫辍确买!可憐的老頭兒!

別怪如今也做了爺爺做了奶奶的孩兒們吧纱皆,怪就怪那將近五十年太過漫長的歲月吧湾趾!怪就怪天上的老天爺和北大廟里的泰山老奶吧!

至于孫兒外孫輩派草,更別說重孫輩兒搀缠,他們從來就沒聽說過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老爺爺老姥爺活著,眼前這個老頭兒只是一個陌生的外地人近迁,他皺皺巴巴的口音艺普,他和他們親近的方式,都讓他們感到別扭钳踊。孫媳婦兒說:“我明明知道俺小兒身上的血筋兒和他身上的血筋兒串著嘞衷敌,可我老是覺得他就像電視上下來的人。還猴兒吧唧的拓瞪,拍過我的肩膀拍過我的頭發(fā)嘞缴罗!”

周固寨村人更是把杜好德當(dāng)成了外來戶,年輕一些的說:“是不是個騙子凹拦 面氓?你看他那白毛大背頭兵钮,活似電視上的老騙子∩嘟纾”

俺姥爺知道杜好德不是騙子掘譬,俺姥爺知道,杜好德就是貨真價實(shí)的杜好德呻拌,不過葱轩,就連他老人家也說:“好德叔咋看著像個走江湖打把勢的呀?”

杜好德四十多年在外邊做了些什么藐握,他是不是打過把勢靴拱,是不是當(dāng)過騙子,誰也沒親眼見過猾普。至于江湖袜炕,這個七十歲的老人的大部分歲月,想必就是在人生這個大江湖上不停地漂來漂去的初家。歲數(shù)大了偎窘,累了,趁著還有一口氣溜在,他再也顧忌不了那么多陌知,喘著氣游回了他的生之舊地。一輩子漂泊流浪炕泳,只要沒落得孤魂野鬼纵诞,就算是有福氣。

周固寨鄉(xiāng)親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杜好德或者杜浩仁培遵,不知不覺中浙芙,他獲得了一個“杜老頭兒”的稱謂。就像周老婆兒一樣籽腕,這個稱謂也沒有褒貶嗡呼,沒有尊卑,僅僅是一個背后的指謂皇耗。

杜老頭兒不像周圍村子里那些早年跑到臺灣或者外國的游子南窗,臨老衣錦還鄉(xiāng),帶給兒孫親戚們一包包花花綠綠的鈔票乃至洋鈔郎楼,還能受到地方政府的隆重歡迎万伤,他們的親屬也能享受特別待遇,有寫甚至還能當(dāng)上這委員那代表呜袁。杜老頭兒的回歸絕對算不上榮歸故里阶界,說成灰溜溜兒好像也不大合適。他不聲不響地回來了芙粱,就像他當(dāng)年不聲不響地走了祭玉⊥鸦酰看上去他也應(yīng)該有點(diǎn)兒錢蹭劈。十幾年來,他隔三差五就會到縣城道口街去一趟捧存,回來,往往帶著買給兒孫們的衣服和吃物伏蚊,有時還會給孩子們一點(diǎn)錢躏吊,不多比伏,也就三百二百。他沒和孩子們住一起悠菜,他住在他家的祖宅里悔醋,那是他當(dāng)年離家出走時候的老宅篙顺,村里剩下不多的三間磚坯夾生墻的老屋德玫,在當(dāng)年宰僧,那可是村子里數(shù)得著的青磚瓦房段化。杜老頭兒回來的三年前显熏,也就是他的原配去世那年喘蟆,孩子們想著把老屋翻拆了蓋幾間新式房子,老娘說:“孩兒啊橙弱,別拆棘脐,你爹早晚會回來。老屋拆了内斯,你爹就找不到家了≌胬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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