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語


(原創(chuàng)文責(zé)自負 业筏,原載《當(dāng)代人》2023第12期憔杨,作者慕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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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如同一張大網(wǎng)緩緩籠罩蒼穹鸟赫。浩瀚星河微弱的光芒,穿過億萬光年的距離消别,開始在頭頂寂靜閃爍抛蚤。時光這把無形的大手,鬼斧神工般剝離了白晝里萬事萬物五彩斑斕的外衣寻狂,把它們萃取成或濃或淡的黑岁经,再以另一種幽靜的姿態(tài),如輕盈的霓裳薄紗般包裹著大地上的每一條山川蛇券,每一條河流缀壤,和每一個村莊,呈現(xiàn)出一幅凝固的千里畫卷纠亚。

夜幕下塘慕,寂靜的村莊偶爾傳出一兩聲犬吠,那是它的囈語蒂胞。

月光如洗图呢。它繞過樹梢,越過土墻,透過木制窗欞蛤织,緩緩灑向屋內(nèi)赴叹。一層層木板搭建而成的架子上,一只只幼蠶在月光下不停蠕動著指蚜,它們正啃食著身下的桑葉乞巧,一刻也不停歇。沙沙的啃食聲此起彼伏摊鸡,如同一曲交響樂摊欠,在寂靜的黑夜里異常地清晰。外祖母提著煤油燈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柱宦,她生怕任何的一聲風(fēng)吹草動驚擾到正在進食的這些小生靈些椒。在她眼中,這些幼蠶就象她懷抱中正在吃奶的孩子掸刊。外祖母彎著腰瞇著眼一只不落地檢查完所有的蠶免糕,待眼睛里裝滿了那些搖頭晃腦的樣子,耳朵里攢夠了那些頻率近乎單調(diào)的樂聲忧侧,才欣然離開石窑,返回屋里睡去了——這是她每天入睡前必做的事。

蠶在孵化前一直生活在黑暗里蚓炬。一層在人類眼里薄薄的黑殼松逊,卻是它不可逾越的堅硬壁壘。困囿其中的它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森林河流肯夏,山川大地经宏。只到外祖母掀開蓋在蠶卵上的黑布,把它們端在光亮處驯击,光的出現(xiàn)喚醒了這些趨光物種烁兰,幾個小時后卵殼便由黑紫慢慢變白。這種顏色的變化孕育著生命的脈動徊都,幼蠶終于慢慢咬破卵殼沪斟,它們?nèi)缥浵伆愦笮男Q卵里爬了出來,渾身黑色暇矫。外祖母用鵝毛輕輕地把它們同那些卵殼分離后聚攏在一起主之,再移到外祖父做的那些鋪滿桑葉的木板上。

這些剛出生的蟻蠶李根,爬在桑葉上便具備了吃的技能槽奕。而且吃得很挑剔,必須摘的是桑枝尖上的第一展開葉朱巨。早春的太陽剛升起時史翘,我便跑到院子里那棵大桑樹下,順著粗壯的樹干向上攀爬到它的枝丫上,待一只手抓住頭頂?shù)臉渲φ痉€(wěn)雙腳后琼讽,便開始按樹下外祖母的指點一片片地采摘起來必峰。摘桑葉如同割韭菜,要一席席地輪著來钻蹬。外祖母立在樹下吼蚁,拿著簸箕,接著我丟下去的桑葉问欠。等簸箕盛滿了桑葉肝匆,外祖母把它們攤開在竹席上,晾曬上個把鐘頭顺献,待露水晾干后旗国,再剪成小塊,就可以喂蠶了注整。

村里原先有兩棵老桑樹能曾。隔壁孫大爺家的那棵最大,據(jù)說歲數(shù)比孫大爺還大肿轨。我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跟著舅舅們?nèi)ツ强脴渖险H~寿冕。每到桑葚成熟時節(jié),村里的孩子們都爭先恐后地跑了過來椒袍,滿院子的嘻戲吵鬧聲驼唱。我尚小爬不上去,只能在樹下仰著頭看著他們象猴子一樣在樹上跳來跳去驹暑。他們不時地從樹上扔下一顆顆紫得發(fā)黑的桑葚玫恳,有的落在我身上,有的被我接在手中岗钩。我趕緊把它們?nèi)M嘴巴里纽窟,津津有味地吃著肖油,完全忘記了回家后母親那會打在屁股上的重重巴掌——那身衣服早被桑葚染得紅一塊紫一塊兼吓。

舅舅們在樹上可以呆上半天,不吃飽不會下來森枪。他們在樹上爭相采摘著那些又大又熟的桑葚视搏。有時會踩斷幾根樹枝,掉在地上县袱。孫奶在樹下默默地收拾著那些殘枝浑娜,她看著這群頑皮的孩子吃得不亦樂乎,自己也開心地笑著式散,仿佛他們都是她自己的孩子筋遭。

孫奶膝下無子,三個女兒都嫁出了門。五十多歲的孫爺在建筑隊里干活漓滔,為人素來友善编饺,但他嗜酒如命。但凡手里有點閑錢便會去鎮(zhèn)上買酒喝响驴,一路喝到家透且,一喝便喝高,一喝高便對孫奶拳腳相向豁鲤。女兒們每次回到娘家看到孫奶渾身的傷秽誊,便以淚洗面。還沒等她們責(zé)問琳骡,孫大爺便把耳光在自己的臉上打得啪啪響锅论,連著罵自己不是人,答應(yīng)再也不敢了楣号」餮幔可一轉(zhuǎn)身,手中只要一摸酒瓶竖席,便又現(xiàn)回了原形耘纱。

我幼小的記憶中,孫奶的身上往往舊傷未愈毕荐,新傷又出束析。即便如此,她和孫爺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憎亚,沒有一絲怨言员寇。她和人類豢養(yǎng)的家蠶一樣默默地吐絲結(jié)繭。

酒的魔力讓孫爺在人與鬼之間來回穿越第美,而孫奶則在看不見的痛苦深淵里逆來順受蝶锋,默默地掙扎。只到一個狂風(fēng)暴雨的夜晚什往,酒后的孫爺又著了魔般對孫奶先是罵罵咧咧扳缕,然后拳腳便像雨點般落了下來。孫奶被他從屋里打到了屋外别威,她瘦小的身體趴在桑樹下躯舔,一身泥濘,沒了爬起來的力氣省古。待鄰居們趕來時粥庄,孫爺早已過足了手癮,躺在床上如死豬般睡著了豺妓。

孫奶被扶進屋內(nèi)惜互,耳邊仍回響著孫爺剛才吐出的那些話布讹。他說他要和隔壁村的李寡婦生個兒子,李寡婦的奶子摸起來比剛出鍋的饅頭還鮮……她忍受了他給的所有皮肉之痛训堆,但那些話卻壓垮了她對生活的最后一絲希望炒事。待到夜深人靜,她輕輕地換上一身早已準(zhǔn)備好的嶄新衣服蔫慧,推開木門挠乳,走到院子里,帶著對人世間的遺恨姑躲,悄悄把自己吊在了那棵老桑樹上……

酒醒后的孫爺睡扬,懊惱不已。在埋葬完孫奶的當(dāng)天黍析,他拎起斧頭砍下了那棵老桑樹卖怜。

外祖母的那棵桑樹便成了村里唯一的一棵。喂養(yǎng)完一季蠶阐枣,樹上就沒多少片葉子了马靠,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有一天蔼两,一個過路的風(fēng)水先生看見了外祖母院子里的那棵桑樹甩鳄,便走了進來 。他帶著神秘的表情對外祖母說额划,那棵桑樹是不祥之物妙啃,宜盡早砍掉。外祖母一聽便變了臉色俊戳,她趕緊回屋揖赴,從米缸里抓了一大把米,放進那風(fēng)水先生身上背著的布袋中抑胎,一邊說著“我不信邪只信命燥滑!”, 一邊把那先生推出了門外。

外祖母一家人的命是蠶救的阿逃。

屋里的光線忽明忽暗铭拧,外祖母一邊輕輕撥弄著煤油燈芯,一邊給我講述了多年前的一段往事盆昙。

那是一個遍地饑荒的年頭羽历,母親大概五六歲時。上一年持續(xù)的天干導(dǎo)致了莊稼的欠收淡喜,祖祖輩輩靠種田為生的鄉(xiāng)親們,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來年诵闭。他們一把鋤頭一把汗水地勞作炼团,入秋時分澎嚣,地里的稻谷開始彎下了腰,眼看就要變成金黃色了瘟芝,他們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豐收笑容易桃。一個落日熔金的傍晚,夕陽還未來得及落山锌俱,遠處天空突然被一陣無邊無際的灰暗籠罩了下來晤郑。起先,大家都以為是一場暴雨要來贸宏,但當(dāng)那片烏云很快飄到跟前時他們?nèi)忌盗搜邸佁焐w地的蝗蟲如暴風(fēng)驟雨般席卷了過來造寝。它們張著魔獸般的嘴巴,帶著震耳欲聾的咆哮吭练,瘋狂啃食著地里未成熟的莊稼诫龙。鄉(xiāng)親們揮舞著一切可以抓到的工具,甚至脫掉身上的衣服鲫咽,想要阻止這場突如其來的浩劫签赃。可面對漫天密密麻麻的蝗蟲分尸,他們所有的抵抗只是螳臂擋車锦聊。

一陣昏天暗地過后,稻田里連一片葉子都沒剩下箩绍,只剩下一群群呼天搶地的鄉(xiāng)親括丁。

連續(xù)兩年的天災(zāi),他們早已沒有了口糧伶选。為了裹腹史飞,天還沒亮,外祖母便早早地挎著菜籃去田間地頭仰税,找尋馬齒莧构资,巴根藤,還有苜蓿草的蹤影陨簇。這些平時只有兔子才會吃的野草吐绵,此時成了眾人瘋搶的可口食物。外祖母回家的路上河绽,經(jīng)過了村口的那片打谷場己单。她放下籃子,把疲倦無力的身體倚在稻草堆上耙饰,想休息一下纹笼。突然眼前一黑,她下意識地緊抓住面前的稻草苟跪,才沒有摔倒下去廷痘。而被她抓在手中的那束稻草蔓涧,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發(fā)現(xiàn)那束稻草上竟然殘留著幾粒沒被打下來的谷粒,雖然有的還帶著霉點笋额!

外祖母捂著惴惴不安的心回到家中元暴,她不敢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包括外祖父兄猩,她怕外祖父知道了會帶著他的兄弟們一起過來茉盏。一直熬到后半夜,她才一個人躡手躡腳地去了打谷場枢冤。依稀的星光下鸠姨,外祖母沒有一絲睡意,她興奮地翻著眼前的一束束稻草掏导,那里有一家人活下去的希望享怀。一夜的時間,她把那兩人多高的稻草堆翻了個底朝天趟咆,終于在佛曉時分添瓷,她用衣服兜了一小兜稻谷回來。剛一進屋值纱,她便轉(zhuǎn)身栓上了門鳞贷,迫不及待地拿出那把石米臼舂起米來。那兜稻谷竟然搗出兩碗發(fā)黃的大米出來虐唠!

外祖母滿心歡喜地把那兩碗米放入米缸中搀愧,以為那兩碗米可以撐些時日。每二天疆偿,外婆帶著大舅早早地出門咱筛,她想去鄰村的打谷場轉(zhuǎn)轉(zhuǎn)。家里只剩下母親和她年幼的弟弟杆故,趁大人不在家迅箩,她們兩人掀開了米缸,半天的時間內(nèi)处铛,把那些大米生吃了個精光饲趋。

幾天后,十歲的大舅撤蟆,餓死在空空的米缸旁……

草草掩埋完大舅后奕塑,外祖母已欲哭無淚,她的眼淚早已哭干家肯×渑椋看著饑腸轆轆的母親和年幼的舅舅們有氣無力地喊著餓,再看著那口早已顆米不剩的米缸息楔,她和外祖父揣起布袋天未亮便上了山寝贡。當(dāng)夜色如同一張巨大的黑幕沉下來時扒披,他們才回來值依,布袋里則裝滿了山上采來的野蠶繭圃泡。趁著夜色,他們小心翼翼地剪開外面的繭,取出里面的蠶蛹愿险,用水煮了颇蜡,一家人做賊似的吃了個精光。

那些艱難日子里辆亏,生和死一樣风秤,都是偷偷摸摸地進行著,不帶絲毫儀式扮叨。

2

從那以后缤弦,外祖母開始養(yǎng)蠶。

桑葉是蠶命運的園囿彻磁,幼蠶的一生都沒走出那片桑葉碍沐。它拖著無脊椎的柔軟身軀在桑葉上緩慢攀爬,那沒有一片鎧甲或者羽毛遮擋的半透明身體衷蜓,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累提,吹彈即破。然而磁浇,它的每一口啃食斋陪,都是在為吐絲結(jié)繭積蓄力量。它畢其一生吐出的絲不及頭發(fā)絲的十分之一粗細置吓,卻有著比鋼絲強好幾倍的韌性无虚。

外祖母的一生,也沒走出那片村莊衍锚。她走過最遠的路友题,便是去離家五里地的鎮(zhèn)上賣蠶絲。每一只蠶都是一只精靈构拳,外祖母視之為珍寶咆爽。養(yǎng)蠶是她每天活動的圓心。六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置森,蠶絲收入在靠天收的鄉(xiāng)人里斗埂,是一筆很可觀的收入。

蠶的一生會經(jīng)歷四次蛻皮凫海,每一次蛻皮呛凶,都是一次重生。

它們在一生中的最后一次進食后就開始四眠行贪,蛻皮與睡眠同時進行漾稀。這一次的蛻皮模闲,它們啟動了體內(nèi)的那臺神奇的紡織機,慢慢把那些吃下的桑葉處理成了液態(tài)的動物纖維崭捍。一覺醒來尸折,它們身體慢慢變黃,且呈透明狀殷蛇。頭部的肌肉來回伸縮实夹,頭不停地擺動著——此時它的眼里不再是桑葉,而是在到處尋找有十字交叉結(jié)構(gòu)的地方粒梦。它們昂著頭亮航,拖著肥胖的身軀,緩緩爬上外祖父用木條做好的方格簇上匀们,開始專注一件事:作繭自縛缴淋。

蠶是天生的編織能手。它的頭部雖然有左右各六只單眼泄朴,但它們除了感知光線的強弱外重抖,根本看不清周圍的事物,它靠頭頂?shù)膬筛|角感知到簇格的邊界叼旋,精準(zhǔn)地吐出第一口絲連接起對角的位置仇哆,待它在身體周圍搭建好一個如同吊床的框架后,便開始了生命之舞夫植。只見它時而豎直著身體讹剔,時而把身體彎成了弓形,它在自己搭建的網(wǎng)里源源不斷地吐著絲详民,一刻也不停歇延欠。不到一天的時間,一個天衣無縫的繭便織成了沈跨。它吐完最后一口絲后由捎,早已筋疲力盡,靜靜地躺在繭中饿凛,慢慢地昏睡了過去狞玛。

有時,如果簇格不夠用涧窒,兩只蠶會默契地擠在同一個簇格里心肪,它們又默契地分工合作,織著同一個繭纠吴。這樣的繭被成為雙宮繭硬鞍,比普通的單宮繭個頭要大得多,外祖母會把它們積攢下來織棉被用。

一只結(jié)繭后自然生長的蠶蛹固该,在兩周左右的時間內(nèi)锅减,身體會慢慢變小,再次蛻皮后伐坏,羽化成蝶怔匣。它會咬破蠶繭,破蛹而出著淆。此時它的嘴巴只有撕咬功能劫狠,沒有進食功能拴疤。它的翅膀也沒有了飛翔功能永部,它靠體內(nèi)積蓄好的養(yǎng)分,晃動著觸角堅定不移地向未知的前方攀爬著呐矾,它的唯一使命是快速地找到配偶接尾交配苔埋。雄蝶在交配后馬上死去,而雌蝶交配后不久便會產(chǎn)卵蜒犯,產(chǎn)完卵也很快就會死去组橄。蝶卵循環(huán),生死輪回罚随,生命永無休止玉工。

不是每一只蠶都能幸運地破繭成蝶。

外祖母從簇格上摘下一顆顆金色的蠶繭淘菩,把雙宮繭和單宮繭分開遵班,只留下了少許個頭比較大的蠶繭,以作蠶種用潮改,其余的放入盛滿水的大鐵鍋里狭郑,架上柴火,要煮繭了汇在。只見外祖母無比虔誠地跪在鐵鍋前翰萨,對著墻上嫘祖先蠶娘娘的畫像口中小聲地念著聽不懂的話語,又無比虔誠地連磕了三個頭糕殉,才點著了灶火亩鬼。這是一個相當(dāng)殘忍的過程,那些沉睡在蠶繭中還沒來得及羽化成蝶的蛹阿蝶,生命便在滾燙的水中嘎然而止雳锋。

剝繭,抽紗赡磅,紡線魄缚,織布,外祖母象一只結(jié)繭的蠶,嫻熟地重復(fù)著這些工序冶匹。

晨曦未散习劫,村莊還籠罩在一層薄霧中,外祖母便挑著盛滿紗線的竹籃一步三搖地往鎮(zhèn)上走去嚼隘,那個騎著大杠自行車來收紗的外鄉(xiāng)人诽里,每天清早都在街頭等候著。她從那外鄉(xiāng)人手上接過賣紗的錢飞蛹,又一張張認真地細數(shù)了一遍谤狡,才抽出幾張零錢握在手中,其它的放入手絹里裹了又裹卧檐,緊揣在衣兜里墓懂。她去了王胖子的肉攤上割了半斤肉,又買了二斤鹽霉囚,和一些酥糖捕仔。外祖母每次去賣蠶絲,都會在家做碗我最愛吃的手工面條盈罐,帶給在鎮(zhèn)上讀書的我榜跌。

外祖母養(yǎng)了一輩子蠶,她沒舍得給自己織一件紗衣盅粪,卻給別人織了無數(shù)塊絲巾钓葫。她養(yǎng)蠶不久后就做了村里的接生婆,每當(dāng)她順利接過一個鮮活的小生命票顾,如果是個女娃础浮,她就會送給人家一條自己織的蠶絲巾,寄寓孩子的前程似錦库物。

那年夏天霸旗,我告訴外祖母我考上了北方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時,她欣喜若狂戚揭。她一邊流著眼淚诱告,一邊緊拉著我的手,問我那學(xué)校離家有多遠民晒。當(dāng)我說學(xué)校在省城精居,離家有一千多里地遠時,她露出悵然若失的表情潜必。我以為她是對千里的概念不甚了解靴姿,便接著說,千里之地相當(dāng)于從家到鎮(zhèn)上走一百趟來回磁滚。外祖母聽罷佛吓,長嘆了一口氣宵晚,悻悻地說,想吃面條也送不到了……

那個暑假维雇,她坐在那臺已磨得锃亮的紡車前淤刃,扯著一根根紗線,日夜不停地織著吱型。她仿佛要織完那年收成的全部蠶繭逸贾,還要把整個夏天都織進面前那一縷縷紗線里。

開學(xué)前一天津滞,我正準(zhǔn)備出發(fā)去省城的學(xué)校報道铝侵,外祖母送來了一床新打的蠶絲子母被。里和面都是她織的蠶絲触徐,足足有六七斤重咪鲜!一斤重的蠶絲被大概需要六百個蠶繭,而一床重約六斤的子母被锌介,加上里和面嗜诀,則至少需要六千多個蠶繭。我接過那床棉被孔祸,聞著它散發(fā)出的濃濃蠶絲味,一股熱淚不爭氣地奪眶而出发皿,滾了下來……

那年冬天的鄭州特別冷崔慧,早晚的室外溫度到了零下十度,可以滴水成冰穴墅。鄭大的學(xué)生宿舍里沒有暖氣惶室,同學(xué)們把被子合在一起,兩個人擠在一張單人床上玄货,相互取暖皇钞。而我蓋著那床厚厚的蠶絲被,被窩里溫暖如春松捉。

3

外祖母織完那床蠶絲被后夹界,再不養(yǎng)蠶。

她在煮繭那口地鍋對面的墻上隘世,掛了耶穌的畫像可柿。每個周末,她都會風(fēng)雨無阻步行幾里地丙者,去鎮(zhèn)上的教堂做禮拜复斥。

六十多歲的外祖母,視力越來越差械媒,她連一根縫衣針都看不見了目锭。去醫(yī)院檢查出了白內(nèi)障,做了切除手術(shù)后,她的視力逐漸恢復(fù)了大部分痢虹,可是再也分不清顏色键俱。白內(nèi)障的病變,引發(fā)了嚴重的視錐細胞功能性障礙——色盲世分。

她眼里的世界编振,只剩黑白。

蠶的眼睛沒有視覺臭埋,它的一生靠頭上的觸角來觸摸桑葉并感知桑葉的特殊氣味踪央。外祖母在七十歲時又檢查出了嚴重的血栓,而且漸漸喪失了視力瓢阴。失明了的外祖母畅蹂,拄著拐仗佝僂著身體在院子里緩緩而走,如同一只在桑葉上緩慢攀爬的蠶荣恐。手中的拐杖充當(dāng)起了她生命的觸角液斜,她用拐杖戳在地面上的聲音丈量著她余下生命的直徑。

而我叠穆,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三千里外的南方少漆,在廣東東莞的一家大型紡織廠里做跟單業(yè)務(wù)。只見過外祖母紡紗織布的我硼被,被眼前先進的現(xiàn)代紡織技術(shù)震撼了示损。全部自動化的流水線,從紡紗嚷硫,織布检访,到染色,洗水仔掸,印花脆贵,整理,定型……一氣呵成起暮。成百上千粒紗綻在機器上有條不紊地飛速旋轉(zhuǎn)卖氨,在早已設(shè)定好的電腦程序的控制下,織出了五彩斑斕的顏色鞋怀。我拿著厚厚的一本國際標(biāo)準(zhǔn)潘通色卡双泪,仔細地核對著每一根紗線的顏色。一天下來密似,我的眼睛酸澀難忍焙矛。

夜晚,我站在宿舍的陽臺上残腌,看著樓下的街道上車水馬龍村斟,兩邊的霓虹燈閃爍著五光十色的光芒贫导。我把目光抬前頭頂,深邃的夜空中蟆盹,時不時地有飛機轟鳴而過孩灯,閃著紅綠航行燈。視野的盡頭逾滥,卻看不見一顆星星峰档。

血栓的魔爪日夜不停地啃食著外祖母生命的枝葉,她漸漸地連一根拐杖也拿不起來了寨昙。日漸消瘦的外祖母讥巡,開始臥床不起。連續(xù)幾天的不吃不喝后舔哪,她感知到死神的腳步快要走近了欢顷,她很平靜地揮手示意舅舅們把她從床上抬到了地鋪上——舅舅們早已在床邊的一塊空地上鋪上稻草又鋪上一層棉被——那是她生命最后的簇。

外祖母走的那個冬夜捉蚤,雪夜突然放晴抬驴,夜空劃過一顆明亮的流星。

外祖母干癟瘦小的身子缆巧,躺在木棺里布持,如同一只躺在蠶繭里的蛹。她象只蠶一樣終其一生不停地吐絲結(jié)繭盅蝗,在生命的盡頭又以襁褓的模樣回歸那片土地鳖链。

我作為長外孫,扶著黑漆棺木墩莫,跟著抬棺人的腳步踩著積雪緩緩向墓地走去。周圍送葬的隊伍組成了白色長龍逞敷。此時的世界狂秦,只此黑白。

那床蠶絲被推捐,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我?guī)У搅四戏健?/p>

南方的冬季溫暖如春裂问,它完全沒了用武之地。每年的三伏天牛柒,我都會從衣柜的最高層把它拿出來堪簿,掛在陽臺上晾曬。它的顏色已慢慢發(fā)黃皮壁,味道卻從沒變過椭更。從廣州,到深圳蛾魄,再到東莞虑瀑,在不同的城市間來回遷徙的我都背著那床蠶絲被奈虾,如同一只蠶一樣在不同的坐標(biāo)間織著人生的網(wǎng)吩案。生活又象數(shù)不清的蠶,不停啃食著我生命的枝葉奴愉,我終將老去。

而心底那些記憶的膠片钥弯,早已慢慢褪色宪彩,風(fēng)化,變成了時間的骨灰主届,咯在心底隱隱作痛赵哲,揮之不去。它時不時地以一只破繭成蝶的模樣從時光的甬道里爬出來岂膳,向故鄉(xiāng)的方向飛去誓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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