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小姐很不喜歡別人喊她“大姐”骑祟,更有甚者回懦,喊她“大嬸”,她坐在一臺老式縫紉機(jī)前踩著腳踏次企,全身從上到下穿著的衣服都是自己給自己做的怯晕,連箍頭發(fā)用的發(fā)帶都是自己做的,只能說太合身了缸棵,卻不怎么時尚舟茶,可能是她不常看時裝雜志也不常去商場買衣服的原因。
初小姐三十三歲了吧凉,還沒有結(jié)婚隧出。她摘下近視眼鏡,深深地眨了眨因為太專注而疲勞的眼睛客燕,免不了朝那個年輕的男人翻幾個白眼:“出門左手邊,直走到第二個路口狰贯,再朝上就到了也搓。”出了初小姐的店涵紊,左邊走到第二個路口傍妒,差不多有六條還是七條馬路在那里橫七豎八地交匯,初小姐給這個直呼她為“大姐”的陌生男人出了個難題摸柄。
自從二十歲的畢春住到初小姐家里颤练,初小姐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老了,因為畢春也總喊她“大姐”驱负。十二年前嗦玖,當(dāng)時畢春還是一個小姑娘,長得乖巧跃脊,母親從嫁往北方的妹妹家把畢春接到南方度暑假宇挫,初小姐往冰箱里塞滿西瓜,還終于找到搪塞母親的借口酪术,大中午的時候器瘪,從母親手里要來零花錢,經(jīng)過裁縫店門前那條沒有種樹的巷子绘雁,頂著日頭去另一頭吃手工刨冰橡疼。初小姐覺得,這個打北方來的表妹庐舟,也許比她更需要這些東西來解暑欣除。
那時候初小姐正和一個男生交往,男生臟臟的挪略,臉上長了些痘痘耻涛,衣服時常散發(fā)一股酸酸澀澀的味道,是汗味瘟檩,或者別的什么味道抹缕,初小姐沒問,姑且當(dāng)作是汗味吧墨辛。每天他會踩著自行車來初小姐家的裁縫店旁邊等卓研,趁母親正打盹,初小姐告訴畢春:“你姨娘醒來問我去哪了,你就說我補習(xí)去了奏赘!”梳了兩個辮子寥闪,從冰箱偷走兩塊西瓜,為了顯示出補習(xí)的效果磨淌,腋間隨便夾了本什么書疲憋,跳上后座,你一塊我一塊梁只,一只手捧著西瓜缚柳,一只手揪住男生腰間的衣服,一股煙兒溜走了搪锣。
回來的時候秋忙,為了賄賂畢春,初小姐打包了一份麻辣燙构舟,溫度還未散去灰追,蓋在麻辣燙表面上碧綠的香菜,是為了防止從來不吃香菜的母親狗超〉欤“死丫頭,你還是我女兒嗎努咐?”母親湊過去裁奇,看到香菜,又只得捏著鼻子一臉嫌棄地走開麦撵。
“我以為麻辣燙老板娘不會灑香菜刽肠!”
這些年,母親的屁股好像和縫紉機(jī)后面的那張椅子黏在一起了免胃,幾乎沒有起身離開過音五。“死丫頭羔沙,給我倒杯水躺涝,別忘了加冰!”母親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機(jī)針飛速地啃著一塊布料扼雏,總是命令的口氣坚嗜,且看也不看一眼初小姐。
“還是要加糖诗充?”
“加苍蔬!”
“醋呢?”
“也加蝴蜓!”母親有些不耐煩了碟绑,“死丫頭俺猿,你就不能對你媽上點心嗎?”
母親有多愛吃糖醋水呢格仲?尤其是在夏天押袍,母親隔幾天就要出門一次,通常會穿一條齊膝黑色裙子凯肋,往身上噴灑些桂花香水谊惭,鎖上裁縫店的門,撐一把橘黃色太陽傘侮东,去南面的陳醋店打兩瓶醋圈盔,順便買幾包方塊蔗糖驶冒。陳醋店的老板一家是山西人,想在這里做點生意啊片,就賣起陳醋來粥诫。在南方賣陳醋,和在北方賣電風(fēng)扇是一樣具備風(fēng)險的复局,大家似乎都不太需要這種可有可無的東西。不過母親從來沒有間斷過,吃醋便锨。她喜歡在每一道菜里面加一點醋,完全不顧初小姐的感受我碟,喜歡喝糖醋水放案,還堅持用醋敷臉,以至于她的皮膚一直很好矫俺,細(xì)嫩得跟水豆腐似的吱殉,魚尾紋什么的一直沒太現(xiàn)形。
陳醋店的老板長得憨厚厘托,國字臉友雳,頭發(fā)茂盛,淺淺的絡(luò)腮胡茬铅匹,偶爾抽根煙押赊,養(yǎng)一條看門的秋田“撸“我發(fā)現(xiàn)你們兩個長得越來越像流礁!”每一次去打醋,母親都會叨上兩句罗丰,“它不會咬我吧神帅?”老板憨笑著搖頭,母親這才蹲下身子萌抵,伸出手去撫摸秋田的頭枕稀,它沒有拒絕,倒是靠近了兩步,垂下頭去萎坷,接受母親的撫摸凹联,母親沿著它的頭一直往下摸,毛滑滑的哆档,一直摸到它的尾巴蔽挠。
“它幾歲了?”母親問瓜浸。
“按照狗的年齡計算法來說澳淑,三十歲,還是四十歲吧插佛?”
“和你差不多大杠巡!”
母親驚訝地把臉湊過去,秋田趁機(jī)舔了一下她的臉雇寇,“我真喜歡氢拥!”老板聽了這話,笑呵呵锨侯,倒是老板娘不開心了嫩海,她把灌好的兩瓶醋扔到母親手里,用手頭的食物把秋田喚走了囚痴。
老板娘是本地人叁怪,精明得很,據(jù)說和老板結(jié)婚以后深滚,不愿意去干燥的北方奕谭,用腹中懷著的小孩作要挾,老板才不得已答應(yīng)留在南方痴荐⊙“南方?jīng)]什么不好的,夏天熱蹬昌,冬天一樣冷混驰,一年四季都會下雨,你只要能習(xí)慣吃米飯就好皂贩!”母親總是安慰皺著兩根眉頭的老板栖榨。
事實上,老板還是習(xí)慣不了米飯這種東西明刷,隔幾天婴栽,就要躲著老板娘去母親裁縫店斜對面的一家面館吃碗面,一個人辈末,吃兩個人的分量愚争,只要有醋映皆,有時候面館沒有醋了,便端著一碗面走到馬路對面來向母親討一點醋轰枝,順便還要上幾枚蒜瓣捅彻,咬一口蒜瓣,唆一筷子面鞍陨,狼吞虎咽步淹,母親就停下踩裁縫機(jī),靜靜地聽诚撵,便聽到“嗤啦缭裆、嗤啦”唆面的聲音,很是有趣寿烟。吃完以后澈驼,老板還記得過來跟母親打個招呼:“下次來買醋,我多給你打點筛武》炱洌”他對著母親說話的時候,也許忘了嚼過蒜瓣的口腔里臭味十足畅铭,不過母親并不排斥這種氣味氏淑。
父親去世有多久了呢勃蜘?初小姐已經(jīng)記不得硕噩,她每天為了應(yīng)付太多的學(xué)習(xí)和考試,必須往腦子里擠出去很多沉重的或者輕飄飄的東西缭贡,好讓腦子空出來炉擅,確保擠進(jìn)去更多的書本內(nèi)容,當(dāng)然阳惹,還有她那個母親毫不知情的男朋友谍失。“腦子就是一個房間莹汤,你現(xiàn)在就是要把房間里所有亂七八糟的東西騰空了快鱼,全部塞滿書,哪怕你不記得你媽我的名字纲岭,也沒關(guān)系抹竹!”母親指著初小姐的腦袋說,她并不知道初小姐的腦子里都裝了些什么止潮,在快要高考的時候窃判,忘記父親祭日也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有些事情其實忘了更好吧喇闸?
那天母親一個人在家張羅了一桌子飯菜袄琳,點了香询件,燒了錢紙,往地上灑了幾杯薄酒唆樊,沒放鞭炮宛琅,以免左鄰右舍又說閑話,一個人在屋子里對著父親的遺像默默念叨逗旁,算作是最簡單的祭奠和緬懷吧夯秃。
有一天母親照常去打陳醋,卻看到陳醋店的卷閘門緊閉痢艺,秋田也不在仓洼,門前干凈空白得好像這里從來沒有人住過,角落處放著兩瓶醋堤舒,母親知道那是老板留給她的色建,一經(jīng)詢問,從隔壁的那戶人家得知舌缤,老板一家人搬走了箕戳。
“去了哪里?”母親突然有些失落国撵。
“北方陵吸!”
“他們家的狗呢?”
“送到女人鄉(xiāng)下娘家養(yǎng)去了介牙∽吵妫”
“鄉(xiāng)下可是什么狗都吃的地方!”
母親親眼見過环础,一條金毛囚似,被鄉(xiāng)下的人當(dāng)成土狗殺了,分給各家各戶燉蘿卜過冬至節(jié)线得。秋田長得太強壯了饶唤,也太像土狗了,鄉(xiāng)下的人一定以為它只是一條喂得足夠肥胖的土狗贯钩。幸好募狂,那時候,距離冬天還很遠(yuǎn)角雷。這里的人祸穷,夏天通常不會吃狗肉,甚至嫌棄狗肉谓罗,吃了燥人粱哼,流鼻血。母親打聽到老板娘的老家地址檩咱。
“等秋天吧揭措,總之冬天來臨之前胯舷,我一定要把它接回來,跟我一起装砗桑嘶!”母親說,沒人搭理她躬充。
這一天逃顶,初小姐和母親一樣各懷心事。她守在無人光顧的裁縫店里充甚,等著她的男朋友騎自行車來接她出去兜風(fēng)以政,直到母親拎著兩瓶醋回來,初小姐的男朋友還是沒有來伴找。這是他第一次爽約盈蛮,初小姐不放心,去學(xué)校找他技矮,卻發(fā)現(xiàn)他課桌上的書本全部都是別人的了抖誉。“他的人和他的書都被他媽接去北方了衰倦!”同學(xué)們一個個“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袒炉。初小姐根本不知道她男朋友家在什么地方,“據(jù)說他家是賣陳醋的樊零!”一個女同學(xué)插嘴我磁,“我每天上學(xué)都要從他家門口經(jīng)過,那味道淹接,酸死個人十性!”
“我是他女朋友叛溢,你帶我去他家吧塑悼!”
女同學(xué)卻又不應(yīng)答了,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表情楷掉,也許是嫌麻煩厢蒜。
“你沒有戀過愛嗎?你沒有男朋友嗎烹植?”初小姐急了斑鸦,她的性子,和母親一個樣草雕,忍受不了什么巷屿,也承受不了什么,倒是把心底藏著掖著的委屈和脾氣全部發(fā)泄出來墩虹,“你不帶我去嘱巾,我不稀罕憨琳,你這樣的人,我祝你這輩子和下輩子都找不到男朋友旬昭!”然后轟轟烈烈地離開篙螟。
那一年秋天吧,母親說要出一趟門问拘,一天遍略,還是兩天,只拎了一個手提包骤坐,圍了條絲巾绪杏,鑰匙暫且交給初小姐保管,還連帶交代一些瑣碎的事:這兩日誰誰誰要來取衣服纽绍,誰誰誰的衣服還差一個衣袖子寞忿,餓了去對面的面館吃碗面填肚子,睡覺前一定記得關(guān)燈顶岸,省電腔彰,當(dāng)然如果實在害怕就開著吧,……辖佣。
“你怎么像布置遺言的老婆婆霹抛?”初小姐心不在焉地聽著,趕在冬天來臨之前趴在縫紉機(jī)前縫一雙棉手套卷谈,棉手套本來是要做給她男朋友的杯拐,現(xiàn)在只能送給自己了,若是自己戴不了世蔗,送給母親也可以端逼,就當(dāng)賣個人情也不錯,說不定母親還會感激涕零地多給一些零花錢呢污淋。
縫紉的技術(shù)是母親手把手教的顶滩,母親總指著初小姐的太陽穴說:“丫頭,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派上用場了寸爆〗嘎常”原先初小姐有一個不太切實際的夢想,和她男朋友的夢想大致相同赁豆,都是成為一名空乘仅醇,可以不用掏錢就能飛遍世界,還有工資魔种。
“你不行析二,太丑!”母親取笑初小姐节预。
“那都是你的錯叶摄!”這屋子里說笑打鬧的也就只有她們母女二人漆改,初小姐毫不留情面,“把我生得太丑准谚!”
“這得怨你死去的老爸挫剑,”母親指著父親的遺像,“你看看他柱衔,多丑啊樊破,我當(dāng)年腦子鐵定給驢踢了,才會嫁給他唆铐!”隔了那么多年哲戚,玻璃相框沾了厚厚的一層塵,已經(jīng)看不清父親的相貌艾岂,也沒人愿意在打掃房子的時候拭去那一層塵顺少,就讓它覆蓋吧,順便把不愿提起的心痛往事也覆蓋掉王浴。
很多年過去脆炎,母親已經(jīng)不像父親剛剛?cè)ナ赖哪且粌赡辏瑫r趁ダ保哭哭啼啼的秒裕,愁眉不展,母親已經(jīng)能拿自己死去的丈夫來跟初小姐或者街坊鄰居開涮了钞啸,當(dāng)成一盤美味的澳洲肥牛也好几蜻,當(dāng)成一盤鮮腥的蛤蜊也好,總之体斩,可以邊說邊笑了梭稚。
母親走后,就沒再回來了絮吵。過幾日弧烤,裁縫店來了幾個警察,把不到十平米的裁縫店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源武《笸剩“車禍!”警察說粱栖,“車子翻到橋下,掉進(jìn)枯河里脏毯,死了五個人闹究,你媽也在死者之列,另外十幾個人還躺在醫(yī)院里治療食店≡伲”臨走的時候赏寇,警察又想起來什么:“對了,還有一條狗价认,在醫(yī)院里嗅定,傷得很嚴(yán)重,折斷了一條腿用踩,兩只眼睛也被碎片戳瞎了渠退,有乘客說,那是你媽媽帶上車的狗脐彩∷槟耍”初小姐把那條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狗牽回家,給它流血的傷口上了止血藥惠奸,它的全身因為疼痛而劇烈抖動梅誓,時而撕心裂肺地咆叫。
初小姐用母親生前吃飯的那只碗盛了些米飯佛南,夾了幾塊肉梗掰,擱到它面前說:“以后啊,這就是你的碗了嗅回!”
直到來這座南方小城讀大學(xué)的畢春住到初小姐家愧怜,初小姐才得知,這條狗是秋田犬妈拌∮堤常“它是日本的品種!”畢春見到這條狗尘分,驚訝而用力地抱住它猜惋,它早已愈合,看不到卻慶幸仍然聽得到培愁,安靜許多著摔,每天躺在裁縫店門口曬太陽,人們來來去去定续,都與它沒有太多關(guān)系了谍咆。
“這條巷子很多人都怕它,并不是它有多兇私股,而是它殘廢了摹察,眼睛瞎了,還斷了一條腿倡鲸,人們都怕它供嚎,嫌棄它。”初小姐問克滴,“你不怕它嗎逼争?”
“不怕∪芭猓”
畢春站在初小姐面前誓焦,除了聲音,除了個子着帽,和十二年前好像沒什么變化杂伟,但又好像判若兩人。初小姐一邊縫合一條褲邊启摄,一邊瞟了一眼畢春稿壁,心里感嘆:“時間哪,真是個奇怪兮兮的東西歉备「凳牵”稍不留神,細(xì)細(xì)的針便扎了一下手指蕾羊,扎出了血喧笔。她總是忘記在工作的時候戴上頂針,也始終不太習(xí)慣戴頂針龟再,總覺得就像戴一枚戒指一樣神圣书闸、別扭,且難免落得傷心利凑。初小姐也有過結(jié)婚的夢想浆劲,像母親一樣,結(jié)婚的時候讓丈夫——確切地說哀澈,是當(dāng)初那個滿臉痘痘的男生——給她戴上一枚永遠(yuǎn)不用摘下來的頂針戒指牌借。然而,男生走后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她了割按。
初小姐做完縫紉膨报,沒什么事了,這幾年适荣,鮮少有顧客找她做衣服了现柠,人們都愿意去商場里買,款式和顏色總有一款是自己想要的弛矛,即使因為高矮胖瘦不一的身材穿上去不那么合身够吩,也不那么重要了。只有年老的人圖個省錢汪诉,太胖的人圖個合身废恋,才會鉆進(jìn)初小姐的裁縫店谈秫,量身定制幾身衣服扒寄,除此之外的鱼鼓,便是一些改褲腳或者換拉鏈扣子之類的小活了。
“走该编!”初小姐合上門迄本,落上一把鎖,牽著狗课竣,“巷子那頭的手工刨冰店還在開著呢嘉赎,我?guī)闳コ裕 ?/p>
“你知道我有多懷念那個味道嗎于樟?”畢春高興死了公条,“那一年回去之后,我一天到晚都在嘀咕呢迂曲,大熱天的靶橱,在鐵板上倒點水卻可以刨出冰塊來,簡直像變魔術(shù)一樣路捧,我們那些北方的同學(xué)都不肯相信关霸。”
兩個人點了一份草莓刨冰和一份西瓜刨冰杰扫。九月了队寇,夏天已經(jīng)名副其實地過去了,只是這陣子南方的天氣還稍稍燥熱而已章姓,一度讓人產(chǎn)生錯覺佳遣,夏天還在》惨粒“味道好吧零渐?”初小姐詢問畢春,說到底不過是想給自己覓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窗声,是的相恃,這個午后還是那么美好,像十幾年前一樣笨觅。
“嗯拦耐。”畢春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幾口见剩,皺了皺眉頭杀糯,太冰冷了,便開始攪動碗里的草莓刨冰苍苞,一直攪成了深紅色的水固翰,像一碗紅墨水狼纬。初小姐看在眼里。
“北方已經(jīng)開始冷了吧骂际?”
“已經(jīng)穿毛衣和秋褲了疗琉。”
“今年冬天歉铝,我給你裁一件風(fēng)衣盈简。”
“南方也會很冷太示?”畢春有些驚訝地問柠贤,她沒有在南方過過冬天。
“當(dāng)然类缤,”初小姐張望了一下天臼勉,湛藍(lán)湛藍(lán)的,被一陣刮過去的風(fēng)打掃得干干凈凈餐弱,不留痕跡宴霸,屋檐棱角分明,一棵樹的幾枚葉子正在落下岸裙,“過幾天猖败,天就下北風(fēng)了吧〗翟剩”
過了幾天恩闻,天也沒有下北風(fēng)【缍“天氣預(yù)報總是欺騙人幢尚!”初小姐的裁縫店沒有電視機(jī),因為她不可能一雙眼睛同時盯著兩處地方翅楼,但她的耳朵是閑置的尉剩,于是她買了臺收音機(jī),一個人在店里做衣服的時候毅臊,就聽廣播消磨時間理茎,廣播和電視機(jī)節(jié)目差不多,有廣播劇管嬉,有音樂皂林,有新聞,有天氣預(yù)報和定點報時蚯撩,當(dāng)然也有隔幾分鐘就會插播進(jìn)來的廣告础倍,賣房的,賣車的胎挎,賣藥的沟启,各種各樣忆家。“這玩意兒要是有快進(jìn)鍵就好了德迹⊙壳洌”初小姐抱怨。
這世上但凡是活出點明白來的人浦辨,誰不想有一個可以快進(jìn)或者快退的按鍵呢蹬竖?誰不想“叮咚”按一下沼沈,要么一覺睡醒到六十歲的年紀(jì)流酬,生活的苦和煩惱都不用再操勞承受,夢想碎就碎了罷列另,心死就死了罷芽腾,要么一覺睡到小時候的課堂上,面目可憎的老師還在講臺上用粉筆在墨綠黑板上用力寫字页衙,粉筆邊寫邊掉摊滔,而喜歡的男生還軟綿綿地弓坐在隔壁班上,指間轉(zhuǎn)著鋼筆店乐,毫不打眼艰躺,永不消失。
下午沒有課眨八,畢春早早回來腺兴,搬了條凳子,坐在裁縫店里陪初小姐消磨時間廉侧,當(dāng)然页响,初來乍到的她除了裁縫店也無處可去。不知道為什么段誊,她常常有一個念頭:“初小姐一定很寂寞吧闰蚕?”“班級里包括我在內(nèi),只有兩個北方人连舍∶欢福”畢春不知道該用自豪還是失落的語氣來闡述這件事。“另外一個呢索赏?”
“是個男的盼玄,天天在小城里找面吃呢,”
畢春說著参滴,嘴饞地跨過馬路對面買了碗刀削面端回來强岸,熱騰騰的,“我才不會告訴他砾赔,你家對面就有一家正宗的面館蝌箍!”初小姐瞄一眼就知道青灼,老板悄悄給她多澆蓋了些番茄雞蛋,否則那碗面上面不會紅得那樣艷麗妓盲,黃得那樣燦爛杂拨。對長得不難看的女生,面館老板通常會以此表達(dá)心意悯衬,不過從來沒人領(lǐng)情弹沽,人們只當(dāng)他是個揉面團(tuán)的男人,渾身上下常年沾滿白色面粉筋粗,天一冷還流鼻涕策橘。“有段時間娜亿,確切地說丽已,是母親去世之后,面館老板曾經(jīng)端著一碗餃子鉆進(jìn)我的裁縫店买决,放在我的縫紉機(jī)臺面上沛婴,表達(dá)好感:‘羊肉餡的,一年我就包這么一回督赤,’面館老板樣子很得意嘁灯,‘專門從我婆娘的那份子里摳出來給你的《闵啵’我看都沒看一眼丑婿,后來把那碗羊肉餃子喂狗了∧跆牵”初小姐說枯冈,“要是母親在,她也一定會這么做的办悟!”“知道為什么你直到現(xiàn)在還沒結(jié)婚嗎尘奏?”聽完初小姐的獨白,畢春感嘆道病蛉。“我也一直搞不懂呢炫加。”初小姐終于停下手頭的針線活铺然,眼神略顯呆滯俗孝。
“你太要強了,”畢春說魄健,“一個女人赋铝,太要強了,男人們反倒不好意思再靠近了沽瘦「锕牵”
年紀(jì)越來越大农尖,初小姐越來越不太跟人提起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的事,尤其是母親去世以后的事良哲。街坊鄰居但凡來她的裁縫店做身衣服的盛卡,都會起個頭,打探初小姐的生活狀況筑凫。每個人都是關(guān)心的滑沧,每個人又都是自私的,試圖揭開他人的一塊傷疤巍实,以此慰藉自己滓技,原來有人把日子過得比自己更糟糕、更失敗蔫浆。初小姐沒什么好說的殖属,她不太回應(yīng)他人無關(guān)裁縫衣服的問話,故作認(rèn)真瓦盛、投入且姿態(tài)高傲地踩著裁縫機(jī)的踏板,給自己建筑一面刀槍不入的銅墻鐵壁外潜。“你就不打算結(jié)婚嗎原环?”這么問的人當(dāng)然不止畢春一個人。母親去世的那年冬天处窥,春節(jié)顯得狼狽嘱吗。大年三十,初小姐將人們定做的新衣服一件一件疊好滔驾,被人一一取走后谒麦,早早關(guān)門,一個人去集市哆致,眼看著琳瑯滿目的商品堆積如山绕德,人潮如海,只是隨意抓了幾把價格便宜的瓜子摊阀、糖和餅干之類的零食耻蛇,順便少不了要買鞭炮,便回到裁縫店胞此,和秋田一起守著一爐怎么燒也不覺得熱的煤火臣咖,嗑清脆的瓜子,聽廣播里主持人打了雞血似地報喜漱牵,屋外是不斷騰升和綻放的煙花夺蛇。從來沒有這么冷清過,孤獨也就是這個時候酣胀,摻雜在寒意里侵入初小姐的身體里的吧刁赦。才過了初三愿卸,初小姐便開門迎客了,下過一場雪截型,說大不大趴荸,說小不小,但路面上是結(jié)了一層冰的宦焦,人們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发钝,卻還是偶有滑倒。孩子們玩不了扔雪球和堆雪人波闹,但可以溜冰酝豪,穿著新鞋子,順著一條沒有車輛的巷子精堕,可以一直溜下去孵淘,一直溜到盡頭。初小姐新年接到的第一個客人是一個阿婆歹篓,住在附近的一條巷子里吧瘫证,攙著一根拐杖踏進(jìn)初小姐的裁縫店里,她的膝蓋和背上有臟的冰渣庄撮,一進(jìn)屋子就開始化成水背捌。初小姐從縫紉機(jī)的臺面上撿了條軟尺,準(zhǔn)備給阿婆量尺寸洞斯。她真的很老了毡庆,七十,八十烙如,或者更老么抗,整個人是被時光烘干的臘肉,壓縮亚铁,扭曲蝇刀,不像是個女人,倒更像是個男人刀闷⌒鼙茫“我不是來做衣服的,我連壽衣都已經(jīng)做好了甸昏,還用得著做什么衣服顽分?”阿婆說,“我啊施蜜,就想給你搭座橋卒蘸,牽條線。”阿婆說自己妹妹丈夫的侄子缸沃,三十九歲了恰起,小學(xué)老師,未娶趾牧。初小姐倒是沒有回絕检盼,畢竟這個阿婆連壽衣都準(zhǔn)備好了:“哪天可以單獨見見∏痰ィ”兩個人約定在城南公園見吨枉,初小姐難得扎起頭發(fā),一根一根哄芜,梳理得順滑貌亭,可見她并不是沒上心。男人在城南公園門口不耐煩地跺著腳认臊,鼻梁上掛著金絲眼鏡圃庭,一副吃虧的樣子。初小姐覺得他不像個男子漢失晴。男人說冬天的公園里沒什么好看的景剧腻,兩個人便沿著公園的柵欄邊走,初小姐一眼就識破了师坎,其實他是為了省門票錢飒泻。男人走后渴频,初小姐一個人買了張城南公園的門票,租了輛自行車扒磁,冬天袱箱,公園里冷冷清清遏乔,冰雪正在化去,因此騎自行車必須一邊踩著踏板发笔,一邊捏著剎盟萨,否則稍不留神,車子就會溜到路邊的湖中央去了讨。有多久沒有騎自行車了呢捻激?初小姐竟想不起來了,但畢竟是承載過許多回憶的前计,比如當(dāng)年那個每天午后騎著自行車來接她的北方男生胞谭,即使長滿痘痘,她也會在沒有人的路上或角落男杈,偷偷踮起腳尖親吻他的臉≌梢伲現(xiàn)在,連懷念都變得奢侈。初小姐分不清東西南北旺垒,平時找不到北彩库,因此也找不到緬懷的方向,只有在冬天刮北風(fēng)的時候才知道先蒋,北的方向骇钦。初小姐面朝著北風(fēng)騎,風(fēng)“嗖嗖”地切割她的臉竞漾,鉆進(jìn)衣袖眯搭,鉆進(jìn)每一寸肌膚。公園的最北面是一片林子畴蹭,冬天了坦仍,光禿禿的,連鳥都站不住叨襟,初小姐被這一叢樹抵擋了去向繁扎,再也不能往北了,便停下來糊闽,一根試探出來的樹枝就在眼前梳玫,細(xì)看,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上面已經(jīng)冒出葉苞右犹。春天已經(jīng)來了提澎。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念链,不結(jié)婚的后果是同樣可怕的盼忌,這意味著:首先,余生所有的路都是孤獨的掂墓;其次谦纱,除了自愛不可能得到其他更多的愛。多年以后君编,初小姐終于懂得了自愛跨嘉,便是,用喜歡的布料給自己做更多的衣服吃嘿,平時想吃點什么特別的祠乃,哪怕穿越幾條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街道也無妨,至于住嘛兑燥,裁縫店足夠她一個人住了亮瓷。當(dāng)然還有一點,就是自私和淡漠贪嫂,這是街坊鄰居們背后給初小姐貼的標(biāo)簽寺庄,比如,她不容許別人在她的裁縫店門口擺夜宵攤,也不容許客人賒賬斗塘,還不容許人們沒事扎堆在她的小店里湊熱鬧赢织。
“是你趕不上這個時代的步伐罢浇。”畢春替自己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回應(yīng)初小姐沐祷。
那天剛好有些冷了嚷闭。“這兩天給你做一件風(fēng)衣吧赖临,”初小姐從口袋里摸出軟尺胞锰,拍拍畢春的背,準(zhǔn)備給畢春量尺寸兢榨,“站直了嗅榕∷骋”“我去商場買就行了×枘牵”畢春不太情愿地站直兼雄,“商場里衣服款式都很好“盖樱”
“不一樣的君旦,現(xiàn)在商場里的那些衣服啊,真材實料的太少嘲碱〗鹂常”
“可是款式很好看÷缶猓”“那你要什么款式的恕稠?”
“我要斗篷服》鲂溃”
“你描述一下鹅巍,我什么樣的衣服都能給你做出來×响簦”初小姐說完骆捧,發(fā)現(xiàn)自己夸大其詞了。
“你沒穿過嗎髓绽?像風(fēng)衣敛苇,但又不是風(fēng)衣,沒有袖子顺呕,腰間開了兩個口子枫攀,兩只手從那里鉆出來≈瓴瑁”
“大冬天的来涨,不凍手嗎?”初小姐不能理解启盛。
說實話蹦掐,初小姐心里沒底,她沒做過畢春所說的奇形怪狀的斗篷服僵闯。那天畢春去學(xué)校上課了笤闯,初小姐鎖上裁縫店的門,獨自搭車去商場棍厂。她很少逛商場,尤其是逛服裝店超陆,因為她一直認(rèn)為牺弹,她不需要浦马。在解放路上,路兩旁全部都是服裝店张漂,初小姐像個偷偷摸摸的賊晶默,走進(jìn)一家女裝店,年輕高挑的導(dǎo)購看到初小姐航攒,便過來接待磺陡。“你們這里有斗篷服嗎?”“當(dāng)然有漠畜!”導(dǎo)購順手從衣架上摘下來兩件衣服币他,在初小姐的身前展示,“這是現(xiàn)在最流行的款式憔狞!”
初小姐抱著這兩件斗篷服進(jìn)了試衣間蝴悉,做賊心虛地拉上門栓,用軟尺把這身衣服的尺寸量了個遍瘾敢,然后假裝不合適地走出試衣間拍冠,把衣服扔給導(dǎo)購。后來的有一天簇抵,初小姐坐在她的裁縫店里嘆息庆杜,那一天沒有穿上那件斗篷服出去看看鏡子里的自己,算是件后悔的事碟摆。給畢春的斗篷服做好了晃财,畢春過來換上,在鏡子前打了個轉(zhuǎn)焦履,又打了個轉(zhuǎn)拓劝,沉默了一會兒,說:“謝謝嘉裤!”初小姐能看得出來郑临,對于這件斗篷服,畢春并不滿意屑宠。幾天之后厢洞,畢春突然說要從初小姐家里搬出去住,說是宿舍的同學(xué)每天都在盼著她搬回學(xué)校宿舍住典奉,那樣更熱鬧一些躺翻。初小姐倒是也沒有挽留。該來的來卫玖,該去的去公你,她已經(jīng)習(xí)慣這世間上的一切以它自有的規(guī)律,運作假瞬。值得一提的是陕靠,那天和畢春一起來幫忙搬行李的還有一個男學(xué)生迂尝,個子很高,進(jìn)門的時候還要低一下頭剪芥,笑容生疏垄开,但臉上長滿的痘痘,讓初小姐想起來一個人税肪。“這是我男朋友溉躲。”畢春得意地說益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