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德勒愛聽簡凈的歌謠清蚀,近日給他清理了一張歌單匕荸。在一番番重復播放中,我自己卻漸漸在這些兒童歌曲里聽出些小時候忽視的好處來枷邪。譬如胡適的《蘭花草》榛搔、劉雪庵的《踏雪尋梅》,均是清新流動东揣,頗得真趣药薯,而定要論個序列的話,李叔同的《送別》當是其中水準最高的一首救斑。
豐子愷曾編過一套《中文名歌五十曲》,就中收錄了一些李叔同所作的歌——李叔同能詩擅畫真屯,亦是一代書家脸候,但他至今得以如此貼合大眾,更多還是因他肯作文人多不愿作的小歌詞。
李氏系統(tǒng)學過音樂运沦,詞曲兼能泵额,故不必當李易安“不協(xié)音律”之譏,而又有詩法作底子携添,在我國曲子詞向來“分五音嫁盲,又分五聲,又分六律烈掠,又分清濁輕重”的苛令上羞秤,也較平民有資格能放寬些去。故而由他來推動學堂樂歌左敌,是最恰好不過的瘾蛋。
所謂學堂樂歌,是清末建立新型學堂后矫限,開設“樂歌”一課后的產(chǎn)物哺哼,即是如今所謂校園歌曲。
我國音樂素來界限分明:士族正聲本質(zhì)往往是與詩相應的叼风,所謂”樂由中出”取董,以樂者娛己為要切,殊少功利欲无宿;而民間百姓享有的茵汰,則往往是以娛人為要義之戲文宴樂——這樣的音樂往往帶有一定的商品屬性,故而熱辣鮮亮懈贺,卻不免要與詩血脈間離些经窖。
百姓能識五聲的本已不多,而語言的藩籬則更久遠地阻斷了他們與上古祖先手之舞之梭灿、足之蹈之的技能通路画侣。可以說堡妒,是有了學堂樂歌后配乱,歌唱文化再度興起,音樂方才降低了身段皮迟,完成了士人階層與民間的小調(diào)合彭谁。它給了兩級雙方一個探身到對方世界的機會,而國人的近代美育救鲤,也可說正是由斯而始堪遂。
晚清時期,我國倚聲填詞習氣雖已久備爆阶,但能以西人樂理作曲者卻實在寥寥燥透,故而學堂樂歌多以現(xiàn)成曲子填以新詞編成沙咏。歌詞出于自生,而曲子則大多來源于歐美和日本班套,幾乎很高比例的調(diào)子都是留學生們像學戲一樣肢藐,一句一句哼回來的。而相較于大多留學生吱韭,十八歲便擁有了第一架鋼琴的李叔同無疑是最適合把樂歌系統(tǒng)化的人吆豹。
歸國后的李叔同致力于音樂教育,在作詞之余理盆,也能以五線譜創(chuàng)作出《春游》這樣分聲部的合唱歌曲:
“春風吹面薄于紗痘煤,春人裝束淡于畫。游春人在畫中行熏挎,萬花飛舞春人下速勇。梨花淡白菜花黃,柳花委地薺花香坎拐,鶯啼陌上人歸去烦磁,花外疏鐘送夕陽『哂拢”
這首歌至今依然常被翻唱都伪。它調(diào)式很簡單,六八拍行進积担,唱來有春景層層暈染行進的味道陨晶,而“薺花”處一個小小的跳動則如白蝶振翅,很是活潑帝璧。自文本而論先誉,全章氣味歡快,用語簡雅的烁,也究竟是我見即我歌褐耳,縱然不表達情緒,也總能令兒童約略親近詩的氣味——李叔同詩學摩詰渴庆,詞法五代铃芦,寫這樣清淺流麗的句式自然得心應手。
但當然襟雷,因為這是一首表演用曲刃滓,故而并不能說是詩,可定要以詩家的角度看耸弄,也有幾分可表之處咧虎。
《春游》的節(jié)奏與李白的《采蓮曲》氣味相近,均是勻整分拍计呈,自抑而揚老客。而更進一步說僚饭,較之“若耶溪傍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胧砰。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苇瓣。岸上誰家游冶郎尉间,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騮嘶入落花去击罪,見此踟躕空斷腸”而視哲嘲,李叔同這一稿則徹底拋舍了一切詩人慣用的符號和習氣,放下了文人們端了千余年的架子媳禁,真正回歸了兒童——這才是這首歌貴重之處眠副,也是從前倚聲者絕難做到的。
格洛麗亞斯泰納姆有這么一句話:“名詞和規(guī)范由位高權(quán)重者掌管竣稽,而位卑言輕者只能擁有形容詞”囱怕。這種說法雖然有些絕對,但從詩的力量性看來也有一定道理毫别。善用形容詞的詩人很多娃弓,因為形容詞往往意味著傾訴欲,這是詩人所慣有的岛宦,也往往是他們所擅長的台丛。而能安置好名詞——注意不僅僅是意象,而是純名詞砾肺,則意味著詩人在感受之上尚能更多一層冷靜的回視挽霉,這則是上境界所必要。
李叔同的詩詞說不上好变汪,但他顯然傾向于在詞性方面保持克制侠坎。舉《喝火令》為例:
“故國鳴鷤鴂,垂楊有暮鴉疫衩。江山如畫日西斜硅蹦。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紗。? 陌上青青草闷煤,樓頭艷艷花童芹。洛陽兒女學琵琶。不管冬青一樹屬誰家鲤拿,不管冬青樹底影事一些些假褪。”
全詞以畫筆勾勒近顷,物象層疊生音,語致嫣然宁否,乍看去仿佛晚景圖底一闋情詞。而視其自注:“《喝火令》哀國民之心死也缀遍,今年在津門作”乃知慕匠,此詞之要旨并非如物象擺布得那么輕快。
從典法重行細讀域醇,我們便可以看到就里的沉重:
何謂鷤鴂台谊?離騷有“恐鷤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譬挚,是哀春盡锅铅。何謂垂楊暮鴉?隋宮有“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减宣,是憂國亡盐须。復思及“浩蕩離愁白日斜”,思及“驚斷碧窗殘夢漆腌,畫屏空”贼邓,則能判然將這些景語自小格調(diào)中起出。
而所謂國民之心死屉凯,則在“洛陽兒女”四字:《洛陽女兒行》與《長安古意》相似立帖,前章鋪排夥頤,僅在最后四句發(fā)力悠砚∠拢“城中相識盡繁華,日夜經(jīng)過趙李家灌旧。誰憐越女顏如玉绑咱,貧賤江頭自浣紗∈嗵”若不知此節(jié)描融,則難免跟隨作者的閑筆陷入青青草、艷艷花的明媚中衡蚂,而難見其對升平的怖怨窿克。
此外“冬青樹”三字亦有講法:《冬青樹》是蔣士銓一部戲曲作品,講南宋末年著名民族英雄文天祥毛甲、謝枋得等人殉難之事年叮。崖山既不存,故言影事玻募。此節(jié)明了只损,而后面兩個“不管”也自然便從草覽時女兒家的任性沉墜成了一種令人齒冷的麻木。
這首令詞中有李叔同的很多試圖,也是李叔同詩詞作品中頗有代表性的一首跃惫。但實則這種化典為純名詞的寫法我并不很喜歡——我以為較之以人名事故的開鋪子曝典之輩叮叹,不過是略高半籌而已。
閱讀如解碼便墮入翻譯流爆存,如不問事典蛉顽,獨看景境,全詞傳達的力度將大大衰減终蒂,如此對門檻以外的傳遞者來說蜂林,卻委實太不友善了。
我認為這種處處自帶超鏈接的寫法究其本源是自保導向的拇泣,適用于文字獄時期,也終究因為其縮手縮腳矮锈,故而很難跳出時代來談論意義霉翔。以詩法論,它和我從前舉過“燈下骷髏誰一劍苞笨,樽前尸冢夢三槐”的化典為象以造境實在有天地之別——后者在編制密碼的同時债朵,究竟也在以最大的誠意用字面造像來復盤他欲望的氛圍,雖然仍是雙語行進瀑凝,卻究竟屬于一種十分高級的雙關(guān)序芦。
而所幸的是,李叔同沒有把這種解碼式的寫作手法代入歌詞粤咪。
我們回到《送別》:這首歌的曲子來自于約翰·P·奧德威的《夢見家和母親》谚中,前幾句五聲調(diào)式與我國傳統(tǒng)音樂頗有相類,故而傳到漢文化同源的日本也大受歡迎寥枝,被日本人犬童信藏填詞改名為《旅愁》宪塔。
約翰·P·奧德威
——無論是夢鄉(xiāng)還是旅愁,俱是我國熟悉的客子思家路數(shù)囊拜,其情感也更容易被中國游子感知某筐。李叔同也正是在日本時聽慣、并記住了這個旋律冠跷,方才在和許幻園分別時不自禁用了它的調(diào)子填了詞南誊。
《送別》之所以至今傳布廣備,正是因它折中了《春游》與《喝火令》的好處蜜托。它輕盈卻也不失身段抄囚,仿佛一位芭蕾舞女,踮起腳尖只是為了完成一個旋轉(zhuǎn)盗冷,而非出于取悅獻媚的欲望怠苔,故而令人只覺挺拔,而不畏厭仪糖。全章既不賣弄文典柑司,也不至太過俚俗迫肖,是從作者心里流出來的聲音,不為表演攒驰,亦沒有任何應用意味蟆湖,因此固不必糾其格律,可視之為詩玻粪。
“長亭外隅津,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劲室。
晚風拂柳笛聲殘伦仍,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很洋,地之角充蓝,知交半零落。
一瓢濁酒盡馀歡喉磁,今宵別夢寒谓苟。”
曲章的前半段是畫出來的协怒。
長亭外涝焙,古道邊,雖筆端無人孕暇,卻亦已對時境有了交待——不在亭中仑撞,不在道中,自是留固不得留芭商,行亦不堪行派草。
芳草碧連天,猶“天黏衰草”铛楣,猶“山映斜陽天接水”近迁,俱是地與天在目力以外的交合。古人并無地平線之概念簸州,但遠極而合鉴竭,身遷心并,卻恰與別離本意相適岸浑。而意象上看來搏存,“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聯(lián)想矢洲,也能為這樣的所望復添一層思力璧眠。
由地而天,則好由實蹈虛。言晚風责静,言笛聲袁滥,固然又是典法,但究竟言柳即別幾已是國人血液中事灾螃,故而對情緒倒無消卸题翻。望柳條而不折,任笛吹而不歌腰鬼,較之“笛中聞折柳”則更多一層愴神嵌赠,是物容身外,心集空虛熄赡。而“夕陽山外山”本是戴復古成句姜挺,也復曾見于薛昂夫的《楚天遙帶過清江引》:“夕陽山外山,春水渡旁渡彼硫,不知那答兒是春住處初家?”這五字句法松快,用于曲中確比詩中更恰乌助。
國畫畫山有三遠法,“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陌知;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他托;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仆葡,深遠之色重晦赏参,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沿盅,深遠之意重疊把篓,平遠之意沖融而飄飄渺渺”。舉例而言腰涧,譚嗣同之“何當直上昆侖巔韧掩,曠觀天下名山萬疊來蒼茫”即為高遠法窖铡,而這句“夕陽山外山”則是平遠法疗锐,如漣漪百括,取次遠遞费彼,全無回力滑臊,而至無窮,與“芳草碧連天”相接箍铲,則如一呼一吸——同樣是寫遠雇卷,晚風與笛聲從芳草相連的天影中吹回的哀愁,至此則徹底復去不返,一望無極关划。
至此方可出“天之涯小染、地之角,知交半零落”——這一句歌自帶哭音祭玉,堪可以為是對許幻園那句“叔同兄氧映,我家破產(chǎn)了,咱們后會有期脱货〉憾迹”的直切回應。而也正是有了這一句振峻,《送別》方才走出了歌臼疫,來到了詩。
此廂直著脖子的嘶叫全不掩飾扣孟,竟而不兀烫堤,更證明前番必當有極好的情緒鋪敘。如黃藥師哭女那一段“感逝者之不追凤价,情忽忽而失度鸽斟,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利诺?”若非在碧海之上長風之中富蓄,且未先有先變面色,復慘笑慢逾,復大哭立倍,復以簫叩舷之層層遞進,那一段悲歌的力度則絕難那般令人難忘侣滩。此句常誤為天之涯海之角口注,然而我卻以為“海”字將別離的愁怨全面吹脫至人間之外另一個語系君珠,以“上窮碧落下黃泉”之死生求索固尚可用寝志,但在此可望而無可奈何的語境之下是并不合適的。天涯地角葛躏,其實依舊各自在回應著“芳草碧連天”與“夕陽山外山”澈段。如出無意,卻處處有實鑿舰攒。
一唳叫天之后败富,若尾句無回力,則全詩依舊要敗——甚至可以說結(jié)尾喊得聲音越高摩窃,格調(diào)越低兽叮。而李叔同的處理則是回歸理性的傷感:山長水遠芬骄,知交零落。解決辦法為何鹦聪?他的答案是不若痛飲账阻。
一瓢濁酒盡馀歡。
——此處常被誤認為是“壺”泽本,或是豐子愷之后將瓢誤傳為觚淘太,或是與楊慎“一壺濁酒喜相逢”相淆而致。然而相逢話古今可以就壺慢斟规丽,傷別懷遠蒲牧,悲悵交加之際,則非瓢潑浪飲難消卸前句之氣血赌莺。補說一句冰抢,從一壺和一瓢反推,也更可看出“青山依舊在艘狭,幾度夕陽紅”與“夕陽山外山”的區(qū)別——前者見時間性挎扰,后者見空間性,故而同是對酒巢音,前者緩而滄桑遵倦,如《東邪西毒》,后者迫而凄烈官撼,如《東成西就》骇吭。
然而剛不可久,歡極則悲歧寺,最終都是時間的灰燼。詩的時間點在濁酒盡馀歡棘脐,而最后五個字他用了將來時斜筐。今宵別夢寒。別時越熾烈蛀缝,別后越冷清顷链。而看到了那樣冷清后,前面的熾烈方能出離酒酣不畏猛虎的草莽氣屈梁,而約略來到“對酒當歌嗤练,人生幾何”的境地。
——而或者也是有了這一層看透在讶,我們才更能解悟這位后來的弘一法師的慧根煞抬。
這首歌后來還衍生出了許多版本,造作者多构哺,而堪可一提的是豐子愷的一稿革答。
豐子愷七個子女人人能唱《送別》战坤。據(jù)聞1954年某日在上海日月樓,豐子愷聽到小女兒豐一吟教鄰居家的小姑娘芳芳残拐、萍萍唱這首歌途茫,覺得曲中所托太深太大,已不適合兒童傳唱溪食,于是重填了一首歌詞囊卜,命名為《芳芳萍萍去春游》,后又更名《游春》错沃。
豐子愷
全詞是這樣的:
“星期天栅组,天氣晴,大家去游春捎废。過了一村又一村笑窜,到處好風景。 桃花紅登疗,楊柳青排截,菜花似黃金。唱歌聲里拍手聲辐益,一陣又一陣断傲。”
即譜能唱智政,無多可講认罩。
而依著這樣宛轉(zhuǎn)的曲調(diào),回視《夢見家鄉(xiāng)與母親》续捂,回視《旅愁》垦垂,再回視《送別》便知。
時局跌宕牙瓢,離家別友之后劫拗,能重見山河鼎新,去拍手矾克、去游春页慷,去唱一首講不出意義卻讓人滿心歡喜的歌,這實已是多么珍貴的無多可講了胁附。
(公眾號:李讓眉此間清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