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集市人家
記憶中,八十年代初的村莊是個小集市刮便。三天逢集睛藻,鄰近十里八村涌來買賣各種農(nóng)產(chǎn)品,或純粹是來閑逛游玩的鄉(xiāng)親們來來往往康铭,將村里那條古舊的街市擠得水泄不通。自太陽升起半竿高至日斜西山赌髓,老街一直人聲鼎沸。雞鳴鴨叫混著人們高高低低的叫賣聲催跪、砍價聲锁蠕,以及各種器物互相碰撞雜亂的,不明出處的聲音響成一片懊蒸。
村頭街場的拐角處有一塊空曠地荣倾,停放著趕場鄉(xiāng)親帶來的牛車馬車。卸下車轅的牌锿瑁或馬舌仍,用韁繩拴在道旁樹木粗壯的枝干上,道旁樹木茂密的枝葉伸展成綠色的華蓋通危,為這些等待主人的牲畜遮擋不少風(fēng)雨或陽光铸豁。
晴朗的日子,連風(fēng)也是少有菊碟。馬和牛就在樹蔭下悠閑地嚼食著主人隨車帶來的或干或青的草料节芥。偶爾某匹調(diào)皮的馬突然噴一個響鼻或尥蹶子嘶鳴一聲,空氣中便充滿了鄉(xiāng)村泥土和青草的氣息逆害。
每當(dāng)街市開始熱鬧头镊,陽光開始透過云層,跨越老街低矮房屋的那一排排青灰瓦片魄幕,落在灰撲撲的街道上時相艇,我的大伯銅鎖剛好吃完早飯,頭戴一頂破斗笠邁出了家門纯陨。
銅鎖手上拿著一條趕牛的小木棍坛芽,腰間用繩子系了一個小木凳。長長的腰繩將小凳子垂掛到屁股后面翼抠,身材高大的銅鎖大步地邁開腿靡馁,每走出一步,小凳子就在他屁股后面有節(jié)奏地晃動一下机久。銅鎖并不在意臭墨,一路就讓小木凳在后面跟著晃啊晃。遇上相熟的鄰里膘盖,銅鎖都會高著聲與人打招呼:“早啊胧弛,您尤误!”熱絡(luò)的鄰居也會高聲回應(yīng):“銅鎖啊,放牛去敖岣俊损晤!”銅鎖呵呵一笑,再高聲回應(yīng)一句:“是去放牛啰红竭!”說著隨手將手中的小木棍掄圓了尤勋,在空氣中“呼呼”地甩那么幾下,人就熱熱鬧鬧地走遠(yuǎn)了茵宪。
就在銅鎖高聲與鄰里打著招呼的當(dāng)兒最冰,距銅鎖幾米遠(yuǎn)的身后,我的奶奶正端著一搪瓷盆的水走出家門稀火,手臂一抬暖哨,“嘩啦”一聲將水揚(yáng)灑在屋前已打掃干凈的路面上。路面上積攢的灰塵凰狞,還未來得及在人們腳下歡騰就乖乖的在奶奶揚(yáng)灑的水下偃旗息鼓了篇裁。
屋內(nèi),我的爺爺正在靠近屋門口比較光亮的地方赡若,跨坐在一張木制的條凳上刨木頭达布。年事已高的爺爺兩手緊握刨子兩側(cè)硬實(shí)油亮的木抓柄,兩臂用力往前一推逾冬,再輕松往回一收往枣,上半身跟隨著有節(jié)奏地一俯一起。在手臂的一伸一縮的間隙中粉渠,刨刀與木頭緊密相貼纏綿分冈,一卷卷刨花歡叫著帶著木頭的香氣落在條凳的邊上,落在爺爺?shù)哪_邊上霸株,慢慢堆積成一地美麗的木頭花朵雕沉。
太陽再升高一點(diǎn),我們家屋里屋外便陸續(xù)坐滿了來趕集歇腳的鄉(xiāng)親去件。都是淳樸的鄉(xiāng)親坡椒,集市里買足了所需,逛累了進(jìn)來放下東西歇歇腳尤溜,順便聚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嘮起了家常倔叼。認(rèn)得的不認(rèn)得的,只要進(jìn)門宫莱,爺爺奶奶都不會冷著臉丈攒,搬出家中所有凳子招呼客人坐下,任憑大伙兒熱鬧無拘地在屋里屋外進(jìn)進(jìn)出出,如同在自個家中一般來去自如巡验。
02 . 爺爺
爺爺手上所做的木工活是制作一種木制的曲轅犁际插,是一種當(dāng)?shù)厝朔Q作木犁的農(nóng)用工具。這種木犁在當(dāng)?shù)剞r(nóng)村使用的范圍很廣显设,使用的時間跨度也很大框弛。從解放初期到八十年代中后期,農(nóng)用工具從簡陋到現(xiàn)代大型農(nóng)用機(jī)械在我們家鄉(xiāng)的逐漸普及捕捂,中間跨越的幾十年時間里瑟枫,木犁在農(nóng)村極大的需求量,使得我的爺爺就憑著手中這門木工手藝指攒,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得以養(yǎng)活了家中的一大群孩子慷妙。
爺爺年輕時高高瘦瘦,面容俊朗幽七,到年老,依然精神矍鑠溅呢,書卷氣極濃的樣子澡屡。單看外表,很難將他與整天跟木頭刨子打交道的木匠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咐旧。
年幼時驶鹉,偶然看見爺爺一邊做木工活一邊跟自己的一個鐵哥們閑聊。兩個人先是從一些無關(guān)的閑事說起铣墨,再聊到哪條河哪條溪里的魚蝦多容易垂釣室埋,最后總會聊到各自最近都寫了哪些毛筆字,哪個字寫得好伊约,哪個字起筆收筆又有哪些講究姚淆,哪個字寫得筆鋒圓潤,哪個字又一氣呵成氣勢如虹屡律。我在旁邊聽得驚訝腌逢,不由得心生敬意,原來超埋,我的爺爺也識文斷字安取!
后來霍殴,常常見一些鄉(xiāng)鄰樂呵呵找上門媒惕,遠(yuǎn)遠(yuǎn)就喊:“三叔公,又來求您筆墨了来庭!”嘴上說求妒蔚,神情舉止里除了尊敬,更多的卻是熟絡(luò)無拘,知道絕對不會被拒絕的篤定面睛。每每這時絮蒿,爺爺總是笑呵呵起身,隨手拍拍干凈衣服上的木屑渣子叁鉴,再去洗凈了雙手土涝,鋪紙研墨,毫不怠慢地開始執(zhí)筆為登門的鄉(xiāng)鄰書寫書信賀詞對聯(lián)之類的文字幌墓。
那時候的家鄉(xiāng)農(nóng)村但壮,人們生活并不富裕,再加上物資匱乏常侣,遇上婚禮之類約定俗成的隨份子蜡饵,親戚之間大多只是送上一塊上好時新的布料作為賀禮,現(xiàn)金是很少的胳施。
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溯祸,作為賀禮的布料,在喜宴上是要被主人家鋪展開來舞肆,高高掛在堂屋或院子里展示的焦辅。既然要做展示,這布料它就不是普通的布料了椿胯,人情的厚薄筷登,關(guān)系的親疏,很多的意味都在這里面了哩盲。若是再以素面朝天的本來面目示人前方,就有失禮數(shù)了。于是廉油,送禮的人就非得要在這上面惠险,貼上一些喜慶吉利的賀詞或應(yīng)景的對聯(lián)。大紅的紙抒线,襯以各家各派的毛筆字莺匠,隨著長幅的布面一起呼啦啦一大片,自齊屋高的曬繩上瀑布般傾瀉下來十兢,熱鬧又喜興趣竣。
院場里站滿了前來賀喜的親朋,女人們喜氣洋洋地討論著眼前布料的質(zhì)地旱物,順便不失時機(jī)地互相打探坊間各類八卦話題遥缕。男人們則收斂了長年累月裹挾在自己身上的那一股泥巴味,一邊高聲寒暄宵呛,一邊故作姿態(tài)品評著布料上面貼著的文字单匣、對聯(lián)。于是乎一場賀禮展仿佛又成了一場熱鬧的書法展,字寫得好户秤,賀詞寫得妙码秉,都是給賓主長臉的事,送禮的和收禮的就都各自歡喜了鸡号。
爺爺能寫得一手好字转砖,且為人豪爽,在鄰近的村屯里可謂是有口皆碑鲸伴。于是府蔗,在適合舉辦各種喜宴的吉日,登門求字的人總是相約似的絡(luò)繹不絕出現(xiàn)在我們家門口汞窗。來的人姓赤,相熟的不相熟的,也都會口口相傳眾口一致仲吏,遠(yuǎn)遠(yuǎn)就喊:“三叔公……”爺爺亦是一如既往笑呵呵起身相迎不铆,一手超棒的毛筆字,行云流水般落在來客帶來的紅紙上裹唆,又被歡天喜地帶到了周邊各個喜宴的現(xiàn)場誓斥,被高高掛起。有時湊巧來求字的人多品腹,又都是要赴同一場喜宴岖食,無意間竟成就了一場又一場專屬于爺爺?shù)膭e樣的書法展覽红碑。
每當(dāng)這時舞吭,寫到盡興,爺爺抬眼看見呆立一旁的我析珊,總會高興地沖我招招手將我喚至身邊羡鸥。我樂顛顛跑過去,在爺爺?shù)姆愿老聨退醒心已啊簤杭埦逶。瑺攲O倆小半天的時間就在紙墨的馨香中慢慢消磨掉了。年幼的我奕剃,對于文字最初的好奇和喜歡就是在那時候開始的啟蒙衷旅。
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 纵朋,我的爺爺早年原本就是個教書先生柿顶,滿腹詩書。因?yàn)榧抑泻⒆佣嗖偃恚虝眯劫荷汆揖猓y以養(yǎng)活家中的一大群孩子。為了便于照顧家人,爺爺棄教歸田家乘,并專心學(xué)了門木匠手藝蝗羊,與勤勞的奶奶一起在辛勞中養(yǎng)大了家中的八個孩子。只是仁锯,案頭的筆墨耀找,在長長艱難的歲月里,爺爺卻一直沒有舍得丟棄扑馁。
03.? 奶奶
從我記事起涯呻,奶奶就已開始見老,瘦腻要,一頭自然曲卷的白發(fā)松松綰在腦后复罐,瘦長的臉上皺紋深刻密集,滿口的牙幾乎掉光了雄家,僅剩的一顆門牙效诅,偶爾還會在奶奶一抿嘴,一言笑的疏忽間趟济,調(diào)皮地自她凹癟皺軟的唇間探出腦袋露個臉乱投。可也正因?yàn)槿绱饲瓯啵穷w門牙倔強(qiáng)又孤獨(dú)的模樣戚炫,倒顯出了老太太的可愛和面對生活時的那一股韌勁了。
身形矮小瘦削的奶奶媳纬,喜歡穿老式的唐裝大褂双肤,素凈的藍(lán)或黑∨セ荩扣子倒是漂亮的盤香扣茅糜,自脖頸立領(lǐng)處蜿蜒斜扣至腋下。衣服是好衣服素挽,可是顏色沉悶蔑赘,再配上奶奶那張被歲月深刻打磨得缺乏笑意的面孔,以及袖口半掩下掌面粗糙骨節(jié)突出的一雙手预明,一種不曾被歲月溫柔以待過的滄桑撲面而來缩赛。
多少次,我試圖繞過生活的背面撰糠,遙生向往酥馍,想像奶奶年輕時也會是淺笑嫣然似花語的娉婷女子模樣,可是窗慎,卻總是不能夠物喷。在我的腦海中卤材,即使在遙遠(yuǎn)的年輕歲月里,奶奶依然只能是終日俯著腰身峦失,不停勞作扇丛,不停勞作的面目模糊的女子模樣,與聘婷無關(guān)尉辑,與巧笑嫣然無關(guān)帆精。
也許是親歷過太多無米下炊的日子,奶奶對于糧食的珍惜隧魄,魔怔到不小心將一兩粒米撒落地上卓练,她也會彎腰將它們悉數(shù)撿起。每次見到家中的小輩不好好吃飯购啄,或?qū)埐撕鷣y地倒掉襟企,奶奶就開始嘮叨:“你們不知道五八年那時難啊狮含!什么吃的都沒有顽悼,我沒有辦法,芭蕉樹砍了几迄,剝里面能嚼得動的嫩心放鍋里煮蔚龙。難吃?咽不下映胁?咽不下也得閉著眼睛往下吞木羹,不然怎么活命!”反反復(fù)復(fù)的這幾句話解孙,竟讓懵懂的我記住了1958年坑填,這個屬于上一輩人記憶中的饑荒年月。
年老的奶奶已經(jīng)不再下地干活妆距,卻也不曾閑著穷遂。白天里擔(dān)負(fù)起照看孩子們無暇顧及的小孫輩函匕,順便再給爺爺所做的木工活打打下手娱据。
最常見的情景是奶奶牽著墨斗盒一端的線頭,立在木料的這一端盅惜。爺爺則貓著腰手持小小的墨斗盒子中剩,半瞇著眼,在木料的另一端抒寂,目測好木料胚子所需要去留的最佳的位置结啼,再緩緩搖動墨斗盒側(cè)邊的轉(zhuǎn)輪把手,將墨斗線繃直固定屈芜。爺爺一聲令下:“行郊愧,就這樣朴译!”奶奶應(yīng)聲翹起一個粗糙的蘭花指,捻住繃緊的墨斗線属铁,食指往上一挑眠寿,琴弦撥動般的一聲悅響,浸飽墨汁的絲線彈起又落下焦蘑,在木頭胚子上清晰印下了一條筆直的墨痕盯拱。爺爺?shù)母优俚毒晚樦@條筆直的墨痕,慢慢修理他手上的木頭例嘱,工藝繁復(fù)的木犁雛形就這樣在奶奶的參與下逐漸成型狡逢。
黃昏的街市,趕集的人群車馬漸漸散盡拼卵。喧囂熱鬧了一天的街市開始變得安靜冷清奢浑,街道的光影也漸漸暗了下來。
鬧騰的孫輩們被各自的父母認(rèn)領(lǐng)了回去腋腮。奶奶轉(zhuǎn)身進(jìn)入廚房殷费,生火,煮飯低葫。 旁邊的爺爺收拾好一天的活計详羡。出門去幫人家放養(yǎng)牛群的銅鎖也已經(jīng)收工歸來。奶奶在屋里的角落支起一個小飯桌子嘿悬,擺上簡單的菜盤实柠,三個人就在沉默中開始吃起了晚餐。
04. 銅鎖
銅鎖是爺爺奶奶的大兒子善涨,確切的說是奶奶的大兒子窒盐。
銅鎖五歲時,父親就在一場意外中去世了钢拧。社會的動蕩蟹漓,生活的貧困,以及生命的脆弱源内,使得許多人的命運(yùn)因此變得多舛起來葡粒。同年,爺爺當(dāng)時的妻子因?yàn)殡y產(chǎn)也離開了人世膜钓,只留下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嗽交。在好心人的撮合下,我的爺爺奶奶將兩個不完整的家拼在了一起颂斜。從此夫壁,爺爺成了銅鎖的繼父。
日子依然艱難沃疮。家里的孩子也越來越多盒让,所幸也都在艱難中平安長大梅肤,又各自組成了一個個小家庭,從原來的家中分離出去邑茄。
唯有銅鎖凭语,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撩扒,一直獨(dú)自跟隨在爺爺奶奶身邊生活似扔。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讓他蹉跎了歲月搓谆,錯過了所有的姻緣炒辉。
據(jù)說,銅鎖年輕時有一段時間曾在煤窯里挖過煤泉手。彼時的銅鎖年輕力壯黔寇,脖子上搭一條擦汗的舊毛巾,站在煤窯口簡易的升降機(jī)上斩萌,目光堅定缝裤,面容無懼。
簡易的升降機(jī)又叫吊籠颊郎,將銅鎖和他的工友們一路送入地表深處的某個角落憋飞。就在那里,危險與希望并存姆吭,黑暗的顏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吞噬了他們眼底的亮光榛做。偶爾,一絲恐慌會在他們黝黑的臉上毫無遮掩地流露出來内狸,但很快又消失歸于平靜中检眯。
煤窯口起起落落的吊籠仿若一臺人生的時光機(jī),將銅鎖從目光堅定的青壯年帶到了兩鬢斑白的年紀(jì)昆淡。這期間锰瘸,有多少生活的艱辛與無奈,在銅鎖的人生路途中拋灑遺落昂灵?
不知道啊避凝,好像只是在某日晨曦初起的一瞬,年幼的我才開始有了記憶倔既。而記憶的開始恕曲,身材高大的銅鎖就已經(jīng)在幫人家放牛了鹏氧。
每日清晨渤涌,銅鎖趕著放養(yǎng)的牛群出現(xiàn)在我們家屋后的村道上,太陽光總是趕著點(diǎn)兒似的打在路邊草叢的葉尖尖上把还。牛群"篤篤噠噠"混亂的腳步聲实蓬,以及或低沉或洪亮的“哞哞”聲茸俭,驚擾了村道的寧靜。草葉尖尖上隔夜的水露包裹住陽光的影子安皱,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调鬓。草叢的背面,一些粉色的小野花在這片牛聲的召喚中酌伊,扒拉開青草的衣襟腾窝,不明所以地探出小臉,迎著光居砖,吐露芬芳虹脯。
中午,銅鎖是不回家的奏候。一整個白天循集,銅鎖與他的牛群都隱沒在村落附近的荒山上。漫山遍野的綠色蔗草,養(yǎng)育了牛群咒彤,也遮掩了銅鎖的孤單。直到夕陽即將跌落入群山的背面咒精,銅鎖才會再趕著他的牛群出現(xiàn)在安靜的村道上镶柱。而在此刻,路邊粉色的小野花們模叙,也已經(jīng)疲憊地合攏花瓣奸例,微微垂下了臉頰。牛群“篤篤噠噠”的腳步聲在這個時候就會響得特別空曠向楼,特別孤獨(dú)查吊。
一日,吃過早飯湖蜕,銅鎖不懂怎么就跟奶奶起了爭執(zhí)逻卖。高高大大的人兒氣呼呼沖出門,大步跨到屋前街道的路面上昭抒,待要繼續(xù)往前评也,卻又心有不甘的樣子回轉(zhuǎn)身子,就那么怒氣沖沖灭返,臉紅脖子粗地杵在自家門前盗迟,惡狠狠地沖著屋內(nèi)的奶奶吼道:“都是你害的!都是你這狠心的女人害的熙含!要不是因?yàn)槟愫菪姆B疲乙膊恢劣谝惠呑庸驴噙B個家都沒有!你就是偏心怎静!就是沒有把我當(dāng)親生的才讓我淪落到如此的境地邮弹!”
屋里靜默了許久黔衡,銅鎖也不再說話,扭頭就走腌乡。轉(zhuǎn)身的當(dāng)兒盟劫,銅鎖將手中趕牛的小木棍“呼呼”在空氣中胡亂地猛甩了幾下。好像就這么怒氣沖沖一吼与纽,再這么狠狠甩幾下手中的小棍侣签,他的恨意就會如泄了氣的球一般,慢慢消癟了下去急迂。這么多年過去硝岗,銅鎖對自己母親的怨恨就是這么反復(fù)地漲滿又消退,卻又似乎從來沒有真正消失過袋毙。
屋里一直安靜著型檀,一直到銅鎖的身影漸漸走遠(yuǎn),屋里響起刨刀親吻木頭的聲音听盖,奶奶才佝著身子從屋里端出一搪瓷盆的水胀溺,緩慢地挪出屋門,似平常日子那樣皆看,手臂一抬仓坞,“嘩啦”一聲,將水潑灑在屋前街道的路面腰吟。這滿地寂寞的塵土无埃,在迎接這喧嘩水聲的剎那,它們聽見了我奶奶的喃喃自語:“說我狠心毛雇,可是不狠心我又能怎么辦嫉称?我不單單生了你啊, 這么一大家子灵疮,總得要想法子都活下來爸摹!”
每次看見銅鎖跟奶奶吵架震捣,族中一位長輩總會嘆息一聲荔棉,說:“也不怪銅鎖心里怨,都是當(dāng)媽的當(dāng)初錯了決定蒿赢,不然現(xiàn)今銅鎖也該是兒孫繞膝有自己小家的人了润樱。唉,那窮苦的年月羡棵,只是可惜了那青梅竹馬的兩個孩子壹若!”
05. 丟失的愛
青梅竹馬的女孩叫阿英。
沒有人記得阿英是什么時候,幾歲了舌稀,來到這個家里啊犬。只知道灼擂,阿英是個孤兒壁查,比銅鎖小兩歲。因?yàn)樵缒旮改附≡跁r剔应,就在兩家大人的安排下與銅鎖定過娃娃親睡腿,所以在父母病逝,親戚們都以生活困難為由不愿意收養(yǎng)的情況下峻贮,被爺爺奶奶接到這個家中與孩子們同吃同住席怪。
最初,阿英是不討喜的纤控,一頭零亂的頭發(fā)挂捻,拘謹(jǐn)木訥,全然沒有與年齡相稱的活潑船万。但是干起活來刻撒,阿英手腳是麻利的。燒火煮飯耿导、割草砍柴声怔,每天跟在奶奶和銅鎖的后面,干些力所能及的雜活舱呻。銅鎖也盡著長兄的樣子處處謙讓照顧瘦小的阿英醋火。阿英也就慢慢活潑了起來,頭發(fā)和臉色開始有了些許光澤箱吕。
奶奶談不上喜不喜歡阿英 芥驳,也沒有空閑去過多關(guān)注孩子們的成長。她總是那么忙茬高,家中那么多張等著吃飯的小嘴逼迫著她不停地干活晚树,不停地想盡一切辦法不讓家中斷了炊。
長到十四五歲雅采,隔壁鄉(xiāng)一戶做裁縫的人家爵憎,不知怎么就看上了花骨朵樣還未完全長開身體的阿英。用兩擔(dān)谷子婚瓜、一頭小母牛宝鼓,來跟奶奶商量要換阿英過門。
別說還有一頭小母牛巴刻,單是兩擔(dān)谷子煮稀點(diǎn)就可以讓一家人捱過很多天不必挨餓了愚铡,奶奶沒有太多猶豫就答應(yīng)了。
阿英一開始是不情愿的,央求:“阿媽沥寥,我不要去碍舍!”
轉(zhuǎn)過頭又拉拉銅鎖的衣袖:“哥,我不要去邑雅!”
但是在這件事情上片橡,奶奶好像沒有打算征求阿英與銅鎖的意見。
奶奶說有了那頭小牛淮野,開春的時候家里就有了希望了捧书。它還是一頭小母牛呢,以后還可以生小牛崽的骤星。光是想想经瓷,日子還真是又有了盼頭!
奶奶還說洞难,那戶人家光景不錯舆吮,阿英去了也好,手藝人家不必像我們這般出死力氣下地干活队贱,阿英不必再挨餓色冀,家里也省下了一張嘴的口糧。
小母牛送來那天露筒,阿英紅著眼睛隨著主家去了隔壁鄉(xiāng)呐伞。銅鎖靠立在墻角,一言不發(fā)地看著阿英離開慎式。這個懵懂的少年此時并不懂得阿英的離開對于自己的將來意味著什么伶氢。多年的相依相伴,在生活的本身瘪吏,在生命的每一條裂縫里癣防,在血脈的牽絆中,銅鎖選擇了信任自己的母親掌眠。
“銅鎖蕾盯,你的阿英妹妹呢?哎呀呀蓝丙,阿英妹妹變成小母牛了级遭!”
“ 銅鎖,牽你的老婆出來溜溜呢渺尘?嘖嘖挫鸽,兩條腿換成四條腿的!厲害噢鸥跟!”
……
阿英剛走丢郊,村里一些好事的人就莫名的興奮起來盔沫,逮著銅鎖就嬉皮笑臉地起哄。嘴刁刁話里藏刀 枫匾,句句嗖嗖如刃直戳人的痛處架诞。
說得多了,銅鎖又羞又惱干茉,回家怨懟自己的母親谴忧。
奶奶就開罵:“切!三條腿的畜生難尋等脂,兩條腿的女人以后還怕找不著嗎?”
奶奶開導(dǎo)銅鎖俏蛮,別怨了撑蚌,阿英有什么好上遥,阿英來我們家那時候多大的人了,還尿床呢争涌!連尿都憋不住的女孩子一點(diǎn)都不好粉楚!等過幾年弟妹們長大些,家里寬裕一點(diǎn)亮垫,媽再另外給你討個好媳婦模软。
第二年開春,阿英趁著趕集偷偷跑了回來饮潦。風(fēng)塵仆仆的阿英看著比去年離家時又長高了些燃异,身材開始往著亭亭玉立的方向長著。頭發(fā)也長長了些继蜡,編成辮子閑閑垂落在慢慢長開的胸前回俐。
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屋前,阿英有些不安稀并,立在門邊看了一會兒仅颇。
臨街的屋門敞開著,看見庭院里阿媽正在給新養(yǎng)的小雞喂食碘举,“咕咕咕忘瓦,咕咕咕”邊喚邊撒些碎菜葉。四散在籬笆墻角的雞們循著聲音飛奔聚攏過來引颈。一只蘆花母雞自門外奔來直晨,“咯咯”叫著竄過阿英的腳邊阱持,所過之處旋起的氣流將阿英寬闊的褲腳“噌”的帶起,像一面旗被風(fēng)吹揚(yáng)起來。
阿英驚了一下屯远,清醒過來,低下頭鱼辙,抬腿跨過門檻苗桂。阿英默不作聲將頭上的斗笠摘下斜靠放在門邊,再將隨身帶的包袱緩慢從肩上取下放到屋角矮凳上。
院中的婦人并不理會她舟舒。停了一會拉庶,阿英輕聲問:“阿媽,有水喝嗎秃励?”阿媽抬眼看了看阿英氏仗,朝廚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說:“水缸里面有夺鲜〗远”說完又面無表情自顧轉(zhuǎn)身去喂雞。
阿英突然有點(diǎn)不知所措的樣子币励,呆愣愣又站了一小會兒慷蠕,才低著頭抬腿向廚房走去。
廚房還是原來的樣子食呻,赭色渾厚的大水缸還在進(jìn)門右拐的邊上流炕。隨意搭放在缸沿上的葫蘆水瓢使用得有些年月了,瓢面上一層渾黃的水垢仅胞,有種閱盡煙火流年的淡定每辟,舀上水,這瓢就閃著一種歲月的溫情了干旧。
阿英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渠欺,仰脖喝下。清涼的水進(jìn)入喉嚨椎眯,進(jìn)入到身體的更深處挠将,一股涼意順著血液流竄,一下子就全身清涼盅视。阿英突然的就紅了眼眶捐名,心底無遮無掩地凄惶起來。出門的時候闹击,阿英依然低著頭镶蹋,輕聲說:“阿媽,我走了赏半『毓椋”阿媽只是“嗯”了一聲算是應(yīng)答,并沒有一句安撫或挽留断箫。
阿英一只腳邁出大門拂酣,阿媽終于轉(zhuǎn)過頭輕輕嘆了口氣,說:“英啊仲义,以后別回了啊婶熬,在那邊好好過日子剑勾。你銅鎖哥去地里干活了,你也別見了赵颅,免得別人笑話虽另。”
阿英的腳步滯緩了一下饺谬,沒有應(yīng)聲也沒有回頭捂刺,腦袋飛快地點(diǎn)了點(diǎn),就那樣肩膀一聳一聳地快速出了門募寨。斗笠的寬檐傾斜下來族展,遮住了阿英的半邊臉。
出村的小道上拔鹰,阿英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仪缸,漸漸縮成一個小小的黑點(diǎn),再也看不見格郁。
好幾年以后腹殿,有村里人路過隔壁鄉(xiāng)独悴,看見了阿英例书。
阿英家的裁縫鋪里面,她的男人“嘩”的抖開一塊花色艷麗的綢緞衣料刻炒,平鋪在臺面上决采。衣料輕薄,不太容易鋪得平整坟奥。男人抬手捋了捋褶皺的地方树瞭,長而硬的指甲,順著布面的肌理滑過折痕深重的地方爱谁,艷麗的衣料輕吟一聲晒喷,將花朵完全展露出來。男人拾起畫粉尺子在衣料上畫出衣片的輪廓访敌,抄起剪刀凉敲,咔嚓,咔嚓寺旺,一陣忙碌爷抓。
已是婦人模樣的阿英半蹲在門外,正撅著腚往黑鐵熨斗里面的木炭吹氣阻塑,身形里已經(jīng)沒有了少女的嬌羞蓝撇。炭里混有未完全燃燒的柴火,一陣煙霧升騰起來陈莽,阿英劇烈咳嗽幾聲渤昌,尋了把扇子一陣猛扇虽抄,熨斗里的炭火終于亮起了紅光,越燒越旺独柑。
隨即极颓,內(nèi)屋里追逐著跑出來兩個幼兒,急急爭著投入阿英的懷抱群嗤,邊互相辯駁菠隆,邊爭搶著要阿媽為兩人所做的什么事情主持公道。
阿英臉露出笑容狂秘,眼神專注落在孩子粉嫩的臉龐骇径。待小兒們爭辯完畢,阿英起身抱起最小的那個孩子者春,一只手牽起另外一個孩子破衔,轉(zhuǎn)身進(jìn)入到了鋪?zhàn)永锩妫瑳]有留意到街對面路人投來的似曾相識的目光钱烟。
這是銅鎖最后一次聽到有關(guān)阿英的消息晰筛。村里人也漸漸遺忘了這件事,再無人追著他嘲笑捉弄拴袭。只是從此读第,隨著自己青春的一天天荒蕪老去,銅鎖對自己母親的怨懟拥刻,竟日益變得鮮活茂盛起來怜瞒,如荒地里的野草,割去一茬般哼,又長出一茬吴汪。
06. 時光悠悠
終年青翠連綿的群山以深情的懷抱,將美麗的鄉(xiāng)村歸攏入一片祥和寧靜中蒸眠,集市卻如一股活泉將這一片寧靜喚醒了漾橙。
趕集的路上,層層疊疊往遠(yuǎn)方延伸的莊稼地里楞卡,莊稼們在愉快地舒展腰身霜运,碧綠如洗,黃燦如金臀晃,顏色與四季一同蓬勃生長觉渴。有微風(fēng)吹過和蝴蝶煽動翅膀時綠葉的呢喃聲,從趕集人的耳邊輕柔掠過徽惋。一路上你還會遇見溪旁薔薇正羞紅著臉案淋,在以溪水為鏡妝扮自己的容顏,全然不理會簇?fù)碓谏磉叺奶俾θ~是如何緊張得失去了顏色险绘。最張揚(yáng)的是那些紫色的牽盘呔花誉碴,呼嘯著一路盛開,濃烈得化不開的一團(tuán)霧紫瓣距,在驚鴻一瞥的目光瀲滟中黔帕,肆意地闖入集市中某戶人家的籬笆墻上,昂首去迎接它們宿命里那道最猛烈的陽光蹈丸。
鄉(xiāng)下的集市成黄,就在這年復(fù)一年,花開草綠逻杖,聚散離合的無常中奋岁,漸漸滋長出了一種能將時間撫弄得喧嘩而急促的本領(lǐng)。
似乎荸百,奶奶只是在熙來攮往的集市中央闻伶,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那么幾回;爺爺手上的木頭以及腳下的刨花够话,也只不過在屋里屋外來回折騰喧囂了那么幾趟蓝翰。再回頭看看,爺爺案頭的筆墨還未干女嘲;銅鎖放養(yǎng)的牛群也還在清晨的村道上“篤篤噠噠”地經(jīng)過畜份;趕集的人群依然喜歡聚在爺爺奶奶的屋前逗留歇腳。轉(zhuǎn)眼間澡为,我的爺爺奶奶就迎來了他們的第二個曾孫漂坏。
冬日的暖陽中,爺爺稀罕地?fù)Пё∷脑鴮O子媒至,一只手顫巍巍地往自己的棉衣口袋里掏啊掏,終于掏出一塊已經(jīng)被壓得破碎的餅干谷徙。爺爺抖著手想要將手中的餅干碎屑喂進(jìn)這個小嬰兒的口中拒啰。嬰孩的母親趕緊將孩子從這曾祖父的手中的搶抱過來,奶奶則在旁邊尖厲地罵道:“這死老頭完慧,真是懵懂懂不識好賴了谋旦!這種東西怎么可以喂給小仔仔喔!”
爺爺愣了愣屈尼,目光有點(diǎn)茫然册着,將握著餅干碎屑的手掌攤開,湊到眼前看了看脾歧,又將它們顫巍巍放進(jìn)自己的棉衣口袋甲捏。這可是他此刻能拿得出來的最好的,最能表示喜愛這種情緒的東西了鞭执,他想不明白她們?yōu)槭裁磿芙^了他的示好司顿。
這一年爺爺八十八歲芒粹。
奶奶笑說:我才80歲,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好好活著呢大溜!
可是化漆,銅鎖依然是單著,奶奶終究是沒能信守自己的承諾給銅鎖說上一門好親事钦奋。
難得的座云,奶奶依然笑,說起往事付材。
說到銅鎖疙教,奶奶說:“都說我狠,心腸硬伞租,的確是狠罢晡健!我這一輩子葵诈,養(yǎng)育了八個孩子裸弦,親生的,不是親生的作喘,加上阿英理疙,九個了。那是什么年月啊泞坦,吃的穿的經(jīng)常樣樣抓空窖贤,什么樣的苦,什么樣的罪我沒受過呢贰锁?但是孩子們都活下來了赃梧,作為一個母親,我覺得我是稱職豌熄∈卩郑可是我知道銅鎖是恨我的,一個母親被自己的孩子恨著锣险,還說是稱職蹄皱,這很矛盾是吧?”
“可這世上又有多少事不是在矛盾中狠著心去做呢芯肤?銅鎖是個好孩子巷折,因?yàn)榘⒂⒌氖拢尬已伦桑撬廊槐M自己的能力幫扶著家里的生計锻拘,直到被拖累成一輩子的孤家寡人⊙诖保”
“阿英也是個好孩子逊拍,善良勤快上鞠,與銅鎖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可是我卻心腸硬硬芯丧,一頭小母牛芍阎,兩擔(dān)谷子,一瓢冷水缨恒,就將阿英永遠(yuǎn)推出了這個家門谴咸。”
“我和銅鎖這一對母子呀骗露,我們共同經(jīng)歷了許多苦難岭佳,我們相依為命,卻又抵擋不住這苦難流年中衍生出來的恨意萧锉。我們其實(shí)都是在矛盾中生存的兩個人珊随,我明白他心底的苦,就如同明白我自己心中的苦柿隙∫抖矗”
“可是,誰又知道呢禀崖?當(dāng)年青黃不接的衩辟,家里已經(jīng)無米下鍋,眼看著日子就要捱不過來了波附。不送走阿英艺晴,不換來的那兩擔(dān)谷子,阿英活不下來掸屡,銅鎖的弟弟妹妹們也活不下來封寞。”
“銅鎖也是我親生的兒啊折晦,我也不想虧欠了他钥星,可是我沒有辦法!九個孩子啊满着,在生與死面前,還有什么比能讓他們都活下來更重要的贯莺?還有什么我這當(dāng)媽的不能狠心去做的呢……”
說著风喇,奶奶不笑了,落下了眼淚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