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村子名字叫做海田倦西,鄰近還有一個村子能真,叫桑田。每每想起老家扰柠,總是覺得有“滄海桑田”之意粉铐。然而家鄉(xiāng)好像沒有如此,二十多年過去卤档,除了學(xué)校的修繕蝙泼,其他地方好像也沒怎么變過。
在我四歲的時候劝枣,我們就舉家搬離偏僻的家鄉(xiāng)汤踏,到了城里。每回老家要坐三個小時的汽車舔腾,村路不好走溪胶,暈車的我每次回去總是要把膽汁都給吐出來,“鄉(xiāng)愁”二字在我這里失去了意義稳诚,甚至有了恐懼哗脖。村子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只有小孩和老人扳还,平日沒有一點(diǎn)生氣才避,只有積滿灰塵的房子,滿是泥濘的巷子氨距,吃個漢堡都要跑到縣城里才有山寨的肯德基工扎,這里哪里有小孩子喜歡的東西!但有一個例外衔蹲,是村子里祭拜祖姑肢娘,四年一次。傳說祖姑撫孤有成舆驶,后來世世代代祭拜供奉橱健。祭祖,是村子里的大事沙廉,在外面打工的定居的人都要回來拘荡,無論窮困潦倒,還是家財萬貫撬陵,做人總是要有根的珊皿,于是村子一下子就熱鬧起來网缝。祠堂外面的廣場總要搭起戲臺,七天七夜地唱戲蟋定,而在最前面搭起簡陋的祭拜的棚子粉臊,入門處的橫聯(lián)是“合境平安”。棚子外面驶兜,我們叫做“神前”扼仲。神前擺滿了祭拜的全豬全羊,有錢人宰的是一只豬和一頭羊抄淑,沒錢的則是幾家?guī)讘魷愐幌峦佬祝匆恢蝗i來拜,豬和羊擺放在那里肆资,沒有任何記號矗愧,也看不出哪只是富貴人家的。滿眼的豬和羊郑原,有種“烹羊宰牛且為樂”的錯覺感唉韭。小孩子嘛,熱鬧就是最大的歡樂颤专,哪里懂得祭祀的意味纽哥。而大人們,每到這個時候栖秕,便忙著考慮要和誰合伙祭拜春塌,四年前還是老板,今年便不知道應(yīng)該和誰一起了簇捍。
我十二歲那年只壳,正好是四年一度的祭拜祖姑,于是跟著母親回到了家鄉(xiāng)暑塑。
那個時候我的父親還在村里一個工頭手下做事吼句,當(dāng)然和他們合伙。然而閑置的老家收拾起來麻煩事格,而合伙人是老板并非親戚惕艳,不方便借住,我和母親回村里驹愚,就住在父親的堂弟家里远搪。由此我認(rèn)識了紅姐,大我兩歲逢捺,是我的堂姐谁鳍。褐色的羊毛上衣,牛仔褲,毛衣像是嬸嬸給她織的倘潜,線條顯得有些粗糙绷柒,她一頭短發(fā),帶有一些少年的稚嫩涮因,還有在鄉(xiāng)村中磨練的勤勞废睦、樸素。紅姐是家里的老大蕊退,有三個弟弟郊楣,第二個弟弟智力還有問題憔恳。在重女輕男的潮汕地區(qū)瓤荔,紅姐從小就需要承擔(dān)起家里的很多事情。我從小離開家鄉(xiāng)钥组,對這里是陌生的输硝,祭祖姑的時候,大人們都很忙程梦,沒時間照料我点把,照顧我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在了紅姐身上。
四天的時間里屿附,我成天跟在紅姐的屁股后面郎逃。她做飯洗衣服,我在旁邊看著挺份,偶爾幫幫忙褒翰。家里的男孩都不怎么干活,但紅姐似乎很習(xí)慣這樣的生活匀泊。得空的時候优训,跟要好的鄰家閨蜜在巷子里亂竄,看到廣場上人家賣的五顏六色的氣球和棉花糖各聘,笑得咧開了嘴揣非。三四天下來,漸漸與她混熟了躲因,但小孩子脾氣還在早敬,于是也學(xué)會欺負(fù)她。有一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大脉,我把她捏得手臂都青了搞监,喊疼了,下手那么重箱靴,她的閨蜜都看不過去腺逛,但她也沒有打回我。紅姐善良,從不與人爭吵棍矛,逆來順受也許是在家里多年磨煉的性格安疗。離開的時候,知道我喜歡吃巷口那家小店賣的炸豆腐够委,她特地買來送了我兩包荐类。
村里那個時候的小學(xué),沒有操場茁帽,籃球框是壞掉的玉罐,人可以隨意進(jìn)出,與菜市場只有一巷之隔潘拨,上課時可以聽到討價還價聲絡(luò)繹不絕吊输。而初中,村里是沒有的铁追,要到隔壁村去季蚂。也不知道紅姐有沒有把初中讀完,后來她就到“廠里”去了琅束,也就是去城里打工扭屁。這是一份是流水線一樣的工作,每天重復(fù)著同樣的事情涩禀,機(jī)械化的操作料滥。她幫幫家補(bǔ),還可以過上城里人的生活艾船,人生好像從這個時候才剛剛開始葵腹。但是這種對花花世界的向往,也毀滅了多少人的一生丽声。
四年后我上初二礁蔗,我又一次回去祭拜祖姑,但我心里想的都是她雁社。
回去的第一天浴井,她還在廠里,沒有見到她霉撵,我的心里空落落的磺浙。盼望著盼望著,等到第三天徒坡,她終于回來了撕氧。又像四年前,我像跟屁蟲一樣喇完,一直跟著她伦泥,吃喝拉撒都找她,但我再也沒有欺負(fù)她。她依舊是牛仔長褲不脯,但是頭發(fā)長了府怯,膚色盡管不白,也沒有農(nóng)村女孩的粗糙防楷,開始有了女人的模樣牺丙,她似乎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在家里复局,她還是勤勤懇懇冲簿,盡管她的母親對她有所苛求,總是覺得她做的事情還不夠亿昏,然而我的姑姑卻是十分疼愛她的峦剔。我們?nèi)ス霉眉业臅r候,姑姑總是熱情地留我們在家里吃飯龙优。我們幾乎形影不離羊异,一起準(zhǔn)備祭拜的東西事秀,偶爾還偷溜出去買點(diǎn)零食彤断,人生好像從來沒有這般的沒有意義。有一次走在巷子中易迹,我跟她說宰衙,如果我做你的親弟弟,那該多好睹欲,紅姐說:“我是把你當(dāng)?shù)艿芸吹摹薄?/p>
第二天就要離開供炼,我竟然失眠了。凌晨天未亮窘疮,我走出房間袋哼,坐在天井發(fā)呆。她好像知道我會睡不著一樣闸衫,也從房間里出來涛贯。我說我不想離開,她在我旁邊坐了下來蔚出,聊到了在廠里的生活弟翘,聊到了對城市生活的憧憬。我說長大后如果我拿到第一筆工資骄酗,我要買一個mp3給她稀余,我說等我買房子就買在她的隔壁,從此我們做鄰居趋翻。完了睛琳,她說,早點(diǎn)睡吧,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师骗。
臨走前我跟她去了姑姑家茁影,姑姑依舊熱情地邀請我們留下來吃飯,我們好不容易脫身了丧凤。她趕時間回家募闲,騎著單車就走。我跑在后面愿待,追著她浩螺,她說為什么要跑,我說為了多見到她一會兒仍侥。多年后我常常想到這一幕要出,只是沒想到,這一會兒竟成了我們生命中最后一面农渊。
再過四年患蹂,又是到了祭拜祖姑的時候,我已經(jīng)高三了砸紊。
她早已經(jīng)不在廠里了传于,到深圳“做生意”去。還沒到祭拜的日子醉顽,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沼溜,問我說什么時候回去,她說她馬上就要回深圳了游添,因?yàn)闆]有假期系草。“炒了你的老板吧”唆涝,我歇斯底里地叫到找都。她說她在做生意,并不細(xì)談她所做的事情廊酣,長輩們說她在做傳銷能耻,經(jīng)常和她的叔叔借錢。我擔(dān)心她在光怪陸離的城市中迷失自己啰扛,在那天的日記里記下了這么一段:“我們都已走過了人生中的一段嚎京,以后的路又會怎樣呢?她說她在做生意隐解,可也沒有細(xì)說鞍帝,我當(dāng)然不會干涉她,但希望她勤勤懇懇也好煞茫,起早貪黑也好帕涌,總要做些正當(dāng)?shù)氖隆鄙惴病k娫捓铮f再過四年蚓曼,她就二十六了亲澡。然而她最終也沒有熬過二十六歲。
盡管高三的學(xué)習(xí)很緊張纫版,我還常常和紅姐保持著聯(lián)系床绪,打電話或者發(fā)短信,直到上了大學(xué)其弊。一個尋常的日子癞己,十月份,我們保持著正常的聯(lián)系梭伐。她說她心情不好痹雅,我問她說怎么了,她回答說沒事糊识,她在聽蔡健雅的《紅色高跟鞋》绩社。
這好像是我們聯(lián)系的最后一條短信了,但即便到了這個時候赂苗,我依舊沒有察覺到她心中的糾結(jié)愉耙,“我愛你有種左燈右行的沖突,瘋狂卻怕沒有退路哑梳,你能否讓我停止這種追逐劲阎,就這么雙最后唯一的紅色高跟鞋”,蔡健雅這樣唱道鸠真。
二十歲出頭,情竇初開的年紀(jì)龄毡,單純的她有了心愛的人吠卷,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和一個湖北的男人好上了。一個來自于遠(yuǎn)方的男人沦零,長輩口中的“外省仔”祭隔,連語言都不通,父母是一定不會接受的路操。從那一天起疾渴,親情和愛情的命題開始成為她的心結(jié)。也許是愛得死去活來屯仗,她終于做出了選擇搞坝。那一年冬天,她一路向北魁袜,悄無聲息地跟著那個男人去到一個偏僻的村子桩撮,準(zhǔn)備在那里過上一輩子敦第。她沒想到的是,等待她的并非甜蜜的生活店量,陌生的環(huán)境芜果,冰天雪地,她這輩子都沒有嘗到過如此刺骨的寒冷融师。她在那里看到的右钾,是貧窮,是破敗旱爆,是落后霹粥,她太熟悉這種感覺了,甚至比她所經(jīng)歷過的還要絕望疼鸟。她感覺到了欺騙后控,知道自己想要在城里生活已經(jīng)是一種奢望,她辛辛苦苦那么多年就是為了擺脫這樣的貧窮空镜,到頭來卻更加糟糕浩淘。她已經(jīng)快要瘋掉了,走投無路的她終于鼓起了勇氣打電話回家吴攒,向她的父親求助张抄,請求父親帶她回老家。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父親洼怔,在這個時候才知道她已經(jīng)跟一個男人遠(yuǎn)走高飛署惯,這是私奔!這是叛逆镣隶!這是不孝极谊!父親很生氣,放出了狠話安岂,“我沒有你這個女兒”轻猖。當(dāng)家里不再成為港灣,她也終于沒有了后路域那。世界之大咙边,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她徹底崩潰了次员。問題在這里走到了絕路败许,而紅姐的人生也在這里畫上了句號。
再過不久淑蔚,紅姐就自殺了市殷,那是2010年的冬天。
紅姐自殺的消息我是從父親口中得到的束倍,父親不愿多講被丧。我連她是如何自殺的盟戏,都一無所知。我常常想象甥桂,在冰天雪地里柿究,一個湖面結(jié)滿了冰,紅姐靜靜地躺在上面黄选∮“她靜悄悄地來過,她慢慢帶走沉默”办陷。
紅姐走的時候才二十二歲貌夕。二十二歲對很多人來講是很短的壽命,短到好像生命的精彩才剛剛開始民镜,她們才剛剛從大學(xué)里畢業(yè)啡专,或者還沒畢業(yè),總之涉世未深制圈。她們生活在象牙塔中们童,沒有體會到生活的艱辛,卻對專柜上的奢侈品了如指掌鲸鹦,她們對人刻薄慧库,自命清高,棱角還沒有被生活磨得圓滑馋嗜。但對于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來說齐板,二十二歲已經(jīng)是結(jié)婚生娃年齡,人生從此沒有了其他意外葛菇。她們的人生好像從來沒有擁有過棱角甘磨,也沒有過對命運(yùn)的抗?fàn)帲欢崦婷烨海谠O(shè)定的軌道上越走越遠(yuǎn)宽档。紅姐沒有認(rèn)命,勞碌一生庵朝,試圖擺脫貧窮的束縛,最后卻在一個可能比老家還要窮苦的地方結(jié)束生命又厉。我知道九府,是對花花世界的憧憬讓她一步步走向迷失,如果她就在家里幫忙覆致,然后找一戶妥善的人家嫁了侄旬,就不會有這樣的悲劇。而我煌妈,我不僅一次又一次地幻想有另外一種結(jié)局儡羔,或者羨慕另外一個平行世界里的他宣羊,在那個世界里童年的承諾成為現(xiàn)實(shí)。很長一段時間里汰蜘,看著手機(jī)里通訊錄仇冯,看著QQ的簽名“JJ的《她說》”,我覺得時間是停滯的族操,她仿佛還在人世苛坚,只是躲在了某個地方,不被我找到色难。是啊泼舱,如果紅姐還在,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吧枷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