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小女兒Audrey18歲生日煌茴,她的幾個好友随闺,戴著口罩聚在我們家門口的樹蔭下,嘰嘰喳喳蔓腐、嘻嘻哈哈地跟她一起慶祝矩乐,像一群林中的小鳥。
在女兒步入成年之際回论,我想起詩人紀伯倫的《先知》散罕,詩歌里的先知跟一位懷抱嬰兒的婦女說:
你們的孩子并不是你們的孩子。
他們是生命對自身的渴求的兒女傀蓉。
他們借你們而來欧漱,卻不是因你們而來。
盡管他們在你們身邊僚害,卻并不屬于你們硫椰。
你們可以把你們的愛給予他們,卻不能給予思想萨蚕,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靶草。
你們可以建造房舍蔭庇他們的身體,但不是他們的心靈岳遥。
因為他們的心靈棲息于明日之屋奕翔,即使在夢中呀狼,你 們也無緣造訪捞镰。
你們可努力仿效他們,卻不可企圖讓他們像你仇奶。
因為生命不會倒行捻艳,也不會滯留于往昔驾窟。
你們是弓,你們的孩子是被射出的生命的箭矢认轨。
那射者瞄準無限之旅上的目標绅络,用力將你彎曲,以使他的箭迅捷遠飛嘁字。
讓你欣然在射者的手中彎曲吧恩急;
因為他既愛飛馳的箭,也愛穩(wěn)健的弓纪蜒。
第一次閱讀《先知》的時候衷恭,我還在上大學,那時劃過的段落都跟愛情和痛苦有關(guān)纯续,完全忽略了“論孩子”這一段随珠。疫情期間灭袁,我宅在家里把這本泛黃的詩集重讀了一遍,受益匪淺牙丽,后悔沒有早些去實踐其中永恒的智慧简卧。
早上,我還沒有決定給女兒什么生日禮物烤芦,她似乎什么也不缺,更不用等到生日才得到自己向往的東西析校。而且构罗,某一日向往的,并不等于是半年后仍然向往的智玻。當今的一切都那么即時遂唧、短暫,連欲望都那么轉(zhuǎn)瞬即逝吊奢。什么才是一件有意義的禮物盖彭?我想起一個珍藏了多年的、幾乎被我遺忘了的盒子页滚,里面有孩子們從醫(yī)院穿回來的第一件衣服召边;她們一周歲的時候,我為她們的手做的石膏模子裹驰;還有她們的第一幅畫隧熙,第一個字,第一行詩幻林。打開盒子贞盯,我看見了那件小衣服,上面印著女兒出生醫(yī)院的名字和年月沪饺,便把它穿在一只豬娃娃的身上躏敢。晚上,我會把它送給Audrey整葡,并給她講她誕生那天的故事 —— 她人生艱難的開始和她頑強的生命力件余。
Audrey出生前,我的公婆飛來我住的城市掘宪,陪我待產(chǎn)蛾扇。離預產(chǎn)期大約一個禮拜的時候,我開車帶他們?nèi)ヒ患也宛^吃午飯魏滚。坐下后镀首,我覺得我的宮縮變得頻繁和強烈起來,便決定吃完后去醫(yī)院看看鼠次。沒想到護士一檢查就跟我說更哄,你在分娩了芋齿,得馬上去產(chǎn)房。原來我以為的假宮縮成翩,是真宮縮觅捆。丈夫正在同一家醫(yī)院的另一層樓為人動手術(shù),一小時后趕到了產(chǎn)房麻敌。他看到我疼痛得厲害栅炒,就勸我用硬膜外麻醉。
用了麻藥后术羔,一切都正常地進行著赢赊。醫(yī)生鼓勵我說,差不多了级历,已經(jīng)看到嬰兒頭頂了释移。我吸了一口氣正要用力的時候,醫(yī)生突然說寥殖,嬰兒的心跳變?nèi)跬婊洌瑤缀跸Я耍覀兊民R上進手術(shù)室嚼贡。我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熏纯,已被幾個護士移到擔架推車上,推出了產(chǎn)房编曼。走道里一個接一個的日光燈在我頭頂飛快地劃過豆巨,醫(yī)生和丈夫在我的兩邊跟著擔架車一起疾跑。醫(yī)生說掐场,你要用盡全力深呼吸往扔,讓嬰兒能得到一些氧氣。我拼命呼吸熊户,好像我吸的每一口氣都將決定整個人類的存亡萍膛。
手術(shù)室里的氣氛非常緊張。已經(jīng)降到盆腔的嬰兒嚷堡,又被醫(yī)生從切口拽回到腹腔蝗罗,然后取了出來。突然蝌戒,我感到周圍鴉雀無聲串塑,也許只是一秒,也許幾秒北苟,但對我來說時間凝固了桩匪。我的目光尋找丈夫,問他友鼻,為什么聽不到哭聲傻昙?他拉著我的手闺骚,神情異常嚴肅。我的心好像一落千丈妆档,掉進了深淵僻爽,難道發(fā)生了最不可思議的悲劇贾惦?突然胸梆,一陣響亮的哇哇聲,撞擊到我的耳鼓须板。上天終于將這個空前絕后的原子組合乳绕,奇跡般地放到了我的懷抱。
后來丈夫告訴我逼纸,從腹腔里拉出來的時候,Audrey因為缺氧济蝉,是藍色的杰刽。再晚幾秒的話,也許她就不能存活王滤,或者遺留下終生殘缺贺嫂。缺氧的原因是胎盤和子宮過早剝離,切斷了母體供給的氧氣和養(yǎng)料雁乡,難怪我提前分娩了第喳。
記得Audrey五歲生日的時候,我在外地工作踱稍。丈夫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安排派對曲饱,就在電話里說,我們等你回來再給她慶祝吧珠月。我說扩淀,生日那天不辦派對的話,Audrey會很失望的啤挎。最后驻谆,我們決定請一家公司來為她辦。事后丈夫告訴我庆聘,家里來了演小丑的胜臊、變戲法的、畫臉譜的伙判、做氣球人的象对,非常熱鬧。接近尾聲的時候澳腹,所有的孩子都疲勞了织盼,不知在哪個環(huán)節(jié)杨何、什么緣由,Audrey跟她爸發(fā)了一通脾氣沥邻,大家不歡而散危虱。奶奶嚴厲地教育了Audrey,說她不懂得感恩唐全。Audrey只是哭埃跷,一直哭到睡著。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邮利,我堅持為她辦生日派對弥雹,其實是因為自己不在孩子身邊,覺得愧疚延届。這個派對不是為她開的剪勿,而是為我開的。
她生日過后不久方庭,我的工作就結(jié)束了厕吉。丈夫帶著兩個孩子去機場接我。那天風很大械念,天像一塊沉重的鉛那樣壓在頭頂头朱,眼看就要下雨。雖然快六月了龄减,但是舊金山的夏天项钮,有時跟冬天一樣冷。我看見兩個孩子朝我跑來希停,她們穿著薄薄的T恤衫烁巫,頭發(fā)被風吹得一片凌亂。我突然心酸脖苏,只有母親在身邊的女孩程拭,才是辮子梳得又緊又光滑的。我責怪丈夫沒有給她們穿外套棍潘,但心里也知道恃鞋,是我不好,他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亦歉。
這些年來恤浪,我對Audrey不知有多少無法彌補的遺憾。而今天肴楷,無論我怎樣深呼吸水由,都不可能再為她提供氧氣了。跟世上所有人一樣赛蔫,她必須為自己架起那座渡過生命之河的橋梁砂客,必須孤獨地走出一條只屬于她一個人的路泥张。這條路通往哪里?沒有人知道鞠值,唯有往前走才能發(fā)現(xiàn)媚创。我只希望她在疲勞和彷徨的時候,記得母親永遠是她可以棲息的河岸彤恶。
我的孩子钞钙,你真正愛的是什么?能讓你從靈魂深處感到欣喜若狂的是什么声离?我祝愿你能找到它芒炼,并為它而生存。在尋找它的過程中术徊,不要害怕失敗本刽。這也許就是青春的特權(quán)吧,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去經(jīng)歷失敗 ——跟埃隆·馬斯克那個燃燒中墜落的火箭一樣驚人的赠涮、璀璨的失敗盅安。
去年的這個季節(jié),Audrey和我正在泰國曼谷拍電影《誤殺》世囊。那兩個月的共處和分享,是我十分珍惜的時光窿祥。拍完了我的戲以后株憾,我趕回上海去探望父母,Audrey還得一個人留下拍幾天戲晒衩。制片問她嗤瞎,媽媽走了,你想她嗎听系?Audrey回答說贝奇,她走了我很開心啊,不再被她管頭管腳了靠胜,特別自由掉瞳。制片告訴我她們的對話,是為了讓我放心浪漠,女兒自己在曼谷沒有問題陕习。我知道Audrey能這么說是好事,但還是感到失落址愿。
記得我自己18歲那年该镣,我的母親過五關(guān)斬六將,成為了第一批被公派到美國的訪問學者响谓。母親出發(fā)前的那段時間损合,我在外地拍戲省艳。等我回到上海家里,她已經(jīng)走了嫁审。只留下一封信說跋炕,她將路經(jīng)巴黎,轉(zhuǎn)機去紐約土居,到了以后會寄給我她的地址枣购。看著母親的手跡擦耀,我感到無比惆悵和焦慮棉圈。當時中美還沒有正式建立外交關(guān)系,我對美國一無所知眷蜓,覺得它遙遠得簡直就跟月球差不多分瘾。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能再回來,還會不會回來吁系,或者她在那里過得怎樣德召。而我對她的依戀,還有她的離開所帶給我的痛苦汽纤,我從來也沒有告訴過她上岗。
或許,Audrey在曼谷說那番話的時候蕴坪,其實心里也是想念我的肴掷。或許背传,不管飛到多遠呆瞻,箭都不會忘記那把為她彎曲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