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鎮(zhèn)是個海邊小鎮(zhèn)——從前是漁村单料,離最近的大都市有幾百公里固该。上世紀(也就是二十一世紀)的三十年代扳躬,確切地說是2031年的夏天脆诉,一位神秘的富豪將鎮(zhèn)上所有東西都買了下來。沒錯贷币,所有東西——值錢的击胜、不值錢的:土地、房屋片择、農(nóng)田潜的、樹林骚揍、沙灘字管、漁船啰挪、拆掉的建筑垃圾……,所有地面上能用金錢結(jié)算的物品嘲叔,除了人亡呵。這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了太細,不光是因為年代過于久遠硫戈,若不去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實體圖書館的地下資料儲藏室里翻箱倒柜地把那些舊報紙的縮微膠卷找出來——當(dāng)然這一點根本無法確定锰什,起碼,在網(wǎng)絡(luò)世界里你不可能了解到歷史上曾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丁逝≈ǎ可關(guān)于那件事情的新聞當(dāng)時是排山倒海,用一句目前依然常用的話來說那就是“地球人都知道”霜幼。至于那位神秘的富豪嫩码,在干了這么一樁大事之后,在當(dāng)時亦廣為人知罪既,他的名字就叫做龍傲天铸题。
這些事大衛(wèi)·布魯托都是后來才知道的,出發(fā)去松林鎮(zhèn)之前沒人能告訴他那個地方真正的由來琢感,否則他也許會另尋打發(fā)時間的方式丢间。總之他年輕驹针,勤吃懶做烘挫,不務(wù)正業(y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聽某朋友說在地球另一面有某個地方竟然打算出錢請人去住柬甥,于是他想也沒想就讓那朋友幫忙填送了一份申請單墙牌,第二天接到了肯定的回復(fù),之后便立刻打點行裝出發(fā)了暗甥。他那所謂的行裝喜滨,就是一個隨身挎包,內(nèi)含他的全部家產(chǎn):一套正式風(fēng)格的衣裝撤防、一套野外睡覺用的全封閉恒溫服虽风、一臺最廉價的折疊電腦(他買不起嵌入式人體電腦,這對于沒有工作的人來說是件奢侈品)寄月、一把組合刀辜膝、一個單元標準電池。嘿漾肮!別瞧不起他這號人厂抖,如果沒有他們的存在,你們這些一星期工作四天克懊、每天工作五小時的家伙們又有什么辛苦可以值得夸耀的呢忱辅?
他搭乘各種免費交通工具開始了這趟足足花了十多天時間的環(huán)球旅行七蜘,更不用說一路上的艱辛以及旁人的白眼,終于在一個晴朗的夏日晌午到達了松林鎮(zhèn)墙懂。小鎮(zhèn)就在墨綠色群山的山腳下橡卤,遠遠看去像一大片積木搭成的迷宮,他敢打賭那兒沒有一幢樓房超過兩層——除了鎮(zhèn)中心那個像古埃及方尖碑那樣的高高柱子损搬,現(xiàn)在看上去像根插在巧克力蛋糕上的蠟燭碧库。在小鎮(zhèn)與蔚藍色海洋之間,隔著一條又長又寬的淡金色沙灘巧勤,海水懶懶地拍打出一線線白色的浪花嵌灰,簡直就像那些海島度假廣告中仙境一般的存在。車站離鎮(zhèn)子還有大約一千多米的距離颅悉,他感覺有點累了伞鲫,就換上野外睡覺套服在西瓜地里睡了一覺。
醒來時太陽已經(jīng)斜在西邊签舞,他在地里摘了一個西瓜秕脓,邊吃邊欣賞著海面盡頭的晚霞,然后起身往鎮(zhèn)子走去儒搭。似乎他是路上唯一的行人吠架,這多少有點孤寂的感覺。在迎賓牌樓的柱子下搂鲫,他撒了泡尿傍药,感覺非常爽——既有排泄的快感,也有違法的興奮魂仍。進了鎮(zhèn)拐辽,天還沒全黑,鎮(zhèn)上已經(jīng)燈火點點了擦酌,屋檐下成串的紅燈籠隨風(fēng)微微晃著俱诸。這兒的風(fēng)格有點像上幾個世紀的中國江南小鎮(zhèn):青灰色磚瓦的古式房屋、狹窄的鋪石街道赊舶、彎曲小河上的石拱橋睁搭。一切都與其他規(guī)模龐大、一塵不染笼平、金屬質(zhì)地建筑群的現(xiàn)代都市拉開距離园骆,他喜歡這種調(diào)調(diào),是的寓调,很完美锌唾。只是街上行人稀少,按照他的估計夺英,這樣規(guī)模的鎮(zhèn)起碼會有上千居民晌涕,不過現(xiàn)在街上連個人影都沒有滋捶。
左手邊有間屋子,門外掛著牌匾“新居民登記處”渐排,他推開門大搖大擺走了進去炬太。在這個世界上灸蟆,像他那樣的旅行者到任何地方都先要找到類似的地點驯耻,基本上所有的人類聚居點都有這類機構(gòu),名稱五花八門炒考。正規(guī)點的叫“基本生活保障處”可缚,有的叫“糟糕,這是哪兒”斋枢,有些地方則是教堂帘靡,或者廟宇。走的地方多了瓤帚,你就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免費吃住和充電的地方描姚。是啊,這就是他的生活戈次,去一個又一個地方轩勘,結(jié)交一批又一批朋友,運氣好還能認識一些姑娘怯邪,聊天绊寻、喝酒、做愛悬秉,或者搞些惡作劇澄步。你一定還知道有個地方向來是提供吃住的,那就是監(jiān)獄和泌,他進去過很多次村缸,當(dāng)然每次都能很快出來。監(jiān)獄里的伙食并不好武氓,而且根本不讓充電王凑,但可以更快結(jié)識朋友——除了女朋友。
從桌子后面過來迎接他的是一名穿長袖正裝的矮個子中年男性聋丝,白凈的圓臉索烹,頭發(fā)從一邊往另一邊均勻地梳著,勉強蓋住中間的禿頂弱睦。他和藹百姓,說話不說話都面帶微笑】瞿荆“大衛(wèi)·布魯托垒拢?”他問道旬迹,“我們正期待您的到來∏罄啵”
“您”這個尊稱讓布魯托十分得意奔垦,說實話還有點意外。一般人不會稱呼他什么尸疆,也許就是“喂”椿猎,朋友們有時候會叫他“阿非利加納公牛”寿弱。他已經(jīng)不記得上次別人稱呼他“您”是什么時候犯眠,更何況現(xiàn)在有這么一個神秘的地方的人們正在期待他的到來,這大概就叫“賓至如歸”的感覺吧症革。他說是的筐咧,我就是大衛(wèi)·布魯托,隨后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噪矛,那人說他姓李量蕊。
李拿出身份掃描儀在布魯托身前揮舞了幾圈,接著把儀器收了起來艇挨,登記儀式于是就完成了残炮。這樣,晚上主角先生那饑腸轆轆的肚子已經(jīng)有了著落雷袋,電池應(yīng)該也能充一充了吉殃。當(dāng)然了,他也想知道的是地球另一邊那位神經(jīng)質(zhì)的朋友告訴他的消息當(dāng)中的關(guān)鍵一條是不是真的楷怒〉吧祝“李先生,外面?zhèn)髡f到這里居住能夠領(lǐng)工資——”
“你的中文說得相當(dāng)流利鸠删,”李說抱完。
“倉頡學(xué)校,從小學(xué)一直到高中畢業(yè)刃泡∏捎椋”他這樣回答的時候,不免帶著點自豪的口氣烘贴。但一般而言禁添,他決不會跟朋友們提起這個。雖然那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桨踪,不過大家一定還知道“望子成龍”這個成語常常是絕望的父母用來放在悲傷故事的開頭部分吧老翘。
“你聽說的傳言是正確的,但是——”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李哈哈笑了起來铺峭,像是為那條進鎮(zhèn)公路的蕭條做了某種微妙的注解墓怀,“不是嗎?你還有機會反悔卫键】模”
如果大衛(wèi)·布魯托就此小心翼翼地要求對方拿出進鎮(zhèn)居住合同、開始推敲里面的一行行條款莉炉、或者干脆不明不白地離開钓账,那么他本該會穿著長袖正裝、別著領(lǐng)飾呢袱,坐在看得見好望角海灘的二百五十層辦公室里面喝著咖啡官扣,處理無聊的文件了翅敌。他說羞福,“難道還有比一個星期工作二十個小時更絕望的事情?”
“這要看你怎么想了蚯涮,布魯托先生治专,”李似乎是自言自語地搖晃著頭,一邊移開抽屜拿出個信封遞了過來遭顶。
布魯托接過稍微有點份量的信封张峰,用手捏住一端,另一只手接住滑出來的一小疊粉紅色筆挺而且有點割手的紙片棒旗。他本來就大的眼睛這時瞪得更大了喘批。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傳說中的鈔票铣揉?他把信封空殼往桌上一丟饶深,把手中的鈔票一張張沿角度展開,一數(shù)共有十張逛拱;鈔票上老人的微笑似乎比十個蒙娜麗莎加起來還要神秘敌厘。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用稀有古老的現(xiàn)鈔購物變成了一種時尚高雅的消費活動朽合,這些錢……他猜他可以把去年認識的所有朋友都請來俱两,包下一幢帶模擬重力游戲池和全息特顯裝置的豪華別墅,再叫上一群美麗的姑娘曹步,開個徹夜狂歡的party宪彩。
“那么,布魯托先生讲婚,”李拿起桌上那頂兩百多年前二戰(zhàn)法國將軍戴的那種綠色鑲金邊圓筒帽尿孔,“如果沒有更多的問題,我想今天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擅ǎ”接著婆咸,他們倆就走出了房間,布魯托看著李匆匆消失在巷子的盡頭芜辕。
他循著街上的信息牌找到公社餐廳尚骄,此時大概已經(jīng)過了這里的晚餐時間,餐廳里空無一人侵续。在布置得像個大型教室的一百多個座位中倔丈,他在正中間坐下,把兩條腿翹起來架在桌子上状蜗。你也許明白他做出這種挑釁姿勢的用意在哪里需五,是啊,他不在乎因為行為不當(dāng)去當(dāng)?shù)乇O(jiān)獄呆一晚上轧坎。狐朋狗友之間有句熟悉的玩笑話:要想了解一個地方宏邮,就從那兒的監(jiān)獄開始。
當(dāng)那臺打扮得像個舊時代娼妓似的機器(它竟然穿著短至膝部以上的裙子)拿著一張紙片電腦而不是一盤特大號標準晚餐過來的時候缸血,他以為它會照著上面的內(nèi)容宣布他違反了一條或者數(shù)條人類行為規(guī)則蜜氨,然后把標注著監(jiān)獄位置的特別地圖輸入他的電腦,讓他直接去那里報道捎泻§祝可是他錯了,那只是一份菜單笆豁。
你不必問他多久沒有享受過這種豪華大餐郎汪,不過那天晚上他吃了碳烤螃蟹腿、蜜醬牛腰肉闯狱、深海魚子醬……大概十幾到二十種不同風(fēng)格的精致菜肴煞赢,還點了一瓶按照二百多年前口味調(diào)制的波旁酒。填飽了肚子扩氢,他擦了擦嘴耕驰,走出餐廳,在晚風(fēng)微醺的街上打了兩個飽嗝录豺,滿意地伸了伸懶腰朦肘。剛才還把一包慢烤薯條和其他一些特意多點的食物放進隨身挎包里。沒錯双饥,吃完帶走媒抠,在他所知道的任何公社食堂都是不允許的,他只是想挑戰(zhàn)這里的底線而已咏花。顯然他先前的經(jīng)驗又錯了——沒人理他趴生,他懷疑兩邊的街上大概連警察柱都沒有阀趴,因為它們看上去只是普通的路燈桿。這讓他稍微有點失落苍匆,就像你上課的時候在課堂里大喊大叫刘急,可是別人連瞧都不瞧你一眼。然而話又說回來浸踩,他不在乎叔汁。世界上總有那么些人對什么都不太在乎,他想他一定是這批人當(dāng)中做得比較過份的那個检碗。他掂了掂口袋里那把短小輕盈的組合刀据块,是的,他不在乎折剃。他曾拿它(實際上是它的前一個版本)劃開過一個嘮叨鬼的喉嚨另假,看著那倒霉蛋捂著脖子噴血倒地,看著救護機“手忙腳亂”地一邊急救一邊載他去醫(yī)院怕犁,不知道新?lián)Q的喉管會不會治好那混蛋的嘮叨毛病边篮,起碼那小子再也不敢用下流的言語侮辱當(dāng)時自己那位裝了山寨貨人工喉的啞巴女朋友了。他因此被判入獄九十天因苹,原先那把刀當(dāng)然也被沒收銷毀苟耻∑悖可是你瞧扶檐,他說過他不在乎,這里又是一把胁艰,看上去刀刃短了許多款筑,貌似無害,實際上功能卻更強腾么。你要問從哪弄到這種玩意兒奈梳?非法下載、非法打印解虱,他只能告訴你那么多攘须。他猜網(wǎng)絡(luò)世界里也活躍著不少像他那樣的討厭鬼,他們大概也想看看在無法無天的路上究竟能走多遠吧殴泰。
這頓晚餐自然是免費的于宙,而剛才一開始說的那“不免費的午餐”,他并不想向那位姓李的體面先生打聽什么細節(jié)悍汛,他甚至沒問下次什么時候可以再拿到十張這樣粉紅色的老人頭捞魁。他一向不喜歡在好壞之間做權(quán)衡,當(dāng)然就更不喜歡在“稍好的”或者“稍不好的”那種微妙局面下的選擇了离咐。有句老話說“眼不見心不煩”谱俭,如果你知道了等待你的將是什么,那么樂趣在哪里?要知道昆著,花十多天時間來完成一段普通人數(shù)個小時的旅程县貌,他可不是來投遞簡歷的。
他沿著街尋找住處——這就是無法順利進監(jiān)獄之后要做的第一件麻煩事凑懂,因為洗洗涮涮什么的俗事總是不可避免窃这。根據(jù)聯(lián)合國某份與容留陌生人住宿相關(guān)的法律文件,只要一間屋子的門征候,上面亮著某種特定規(guī)格的小燈杭攻,就表明可以敲門進去免費入住,因為這就是屋主的意愿疤坝。至于屋主歡迎什么樣性別的客人兆解,那是由那盞小燈的顏色決定的:通常綠色代表男性,紅色代表女性跑揉,黃色代表除此之外的任何其他情況(你可以盡情猜測)」Γ現(xiàn)在問題來了:他確信已經(jīng)繞著小鎮(zhèn)走了一大圈,甚至趨近一些屋子的房門仔細觀察历谍,但是此地似乎同他去過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樣现拒,沒有一間屋子的門上有那種小菊花形狀的燈,哪怕一間屋子望侈、一盞那樣的燈都沒有印蔬。他想找個人問問,可街上眼下連個鬼影都沒有脱衙。鎮(zhèn)長在哪兒侥猬?他想告訴那家伙:你要么提供合適的住所、要么提供便捷的監(jiān)獄捐韩,不可以兩者皆無退唠,因為這不符合本時代的基本生活邏輯。
夜色還淺荤胁,現(xiàn)在他能做的瞧预,只有沿著迷宮般的街道瞎逛,希望能碰到什么人可以聊一聊仅政」赣停總之他還是想找個能進行洗涮睡覺的場所。在人類聚居的城市村鎮(zhèn)中就地過夜已旧,常常一大早——比方說九點左右——就被人攪了美夢秸苗,這樣比起來,還是監(jiān)獄更體面些运褪。
在穿過鎮(zhèn)中心廣場以后惊楼,看到前面街邊有個很大的酒吧玖瘸,一整排金屬框落地窗與周圍建筑格格不入。人影晃動檀咙,霧氣繚繞雅倒,嘈雜聲甚至壓過了石橋邊龍頭噴泉的水聲,離得很遠都聽得到弧可,看上去整個鎮(zhèn)的人全在那里面狂歡蔑匣,于是他就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