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春節(jié)
我曾經寫過一篇散文《父親的春聯(lián)》,登在了通州文聯(lián)主辦的《運河》雜志上膏燕。恰好拿到雜志是臘月二十钥屈,又快到到春節(jié)了,父親已離世二十年坝辫,摩挲著散發(fā)著墨香的文字篷就。可以聊慰對父親的思念近忙。兒時春節(jié)竭业,父親仿佛永遠只有一項工作——俯身在雕花的小炕桌前寫春聯(lián)。而年前年后的所有忙碌银锻,似乎都留給了母親永品。
母親老家是河北遵化做鹰,嫁給父親時击纬,父親雖已在縣城教書,但農村家中卻貧窮如洗——爺爺早逝钾麸,奶奶供養(yǎng)兩男三女更振,這其中包括上大學的叔叔和上師范的父親。據說大舅來我家時饭尝,看到空蕩蕩的外屋和熏黑的四壁眼淚如雨肯腕。母親自幼喪父,十五歲上疼愛自己的母親又撒手人寰钥平。大舅對這個唯一的妹妹疼愛有加实撒,他嘆息自己美麗聰慧的妹妹雖然嫁到了北京,卻沒有嫁入他所期待的好生活。而母親卻不以為然知态,她總是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期許捷兰。幾年的功夫,父親微薄卻穩(wěn)定的工資负敏、母親的勤勞再加上叔叔的幫襯贡茅,母親便在村西口蓋上了五間敞亮的瓦房。在農村其做,一位婦女如果是外鄉(xiāng)嫁過來顶考,再加上丈夫常年在外工作是很容易讓人輕視甚至是欺負的,然而母親能干妖泄、善良驹沿、孝敬奶奶,在村中贏得了很好的口碑蹈胡,自然也就獲得了很多人的尊重甚负,尤其是我的叔叔和三位姑姑。
母親剛剛嫁給父親的那兩年是頗為艱辛的审残,雖然婆家娘家只相隔幾百里梭域,但各種風俗卻大不相同。農具不同搅轿,母親要重新學習使用病涨;飲食風味有別,母親要適應新的口味并學習新的做法璧坟。春節(jié)到了既穆,這對母親而言是一大考驗。那時的春節(jié)雀鹃,廚房是每一位農婦施展技藝的舞臺幻工。而這舞臺,在當時并不適合母親黎茎。
母親在娘家時囊颅,初中畢業(yè)后便上生產隊參加勞動,家里都是大舅媽做飯傅瞻。母親那時早已沒有了雙親踢代,老嫂如母,大舅媽怕街坊鄰居笑話嗅骄,也是真心疼愛懂事的小姑胳挎,從來不用母親幫忙做飯。出嫁前的母親沒有動過鍋灶溺森,嫁給父親后慕爬,連搟面這樣的家常飯食都是和奶奶新學窑眯。
可是,田地里的母親医窿,干起農活卻是一把好手伸但。鋤地、施肥留搔、打藥更胖、收割……樣樣拿得起。一般的小伙兒也未必比得上母親隔显。甚至她的“李快手”的綽號也不知怎的從娘家?guī)У搅似偶胰捶痢S洃涀钌畹氖悄赣H揚場的場景。揚場是農村在聯(lián)合收割機出現前的一種農活括眠。那時彪标,每個生產隊都會有一個場院,農民們選擇一個有風的時候掷豺,用木锨揚起需要脫皮的谷物捞烟。谷物借助風力將皮吹開,谷粒落下当船,脫粒的工作便完成了题画。母親頭裹一塊藍色粗布頭巾,手持一把木锨德频,兩腿前后分開站好苍息,她一下一下將麥粒鏟起,用力舉起木锨壹置,將小麥粒拋向空中竞思,麩皮在風中紛紛飄走,麥粒如雨點落下钞护,如此循環(huán)往復盖喷,現在想來,那完全是一次極美的行為藝術难咕。
干得了粗重農活的母親课梳,做起細致的針線活也是堪稱一流。油燈撥亮了步藕,古銅色的三角形夾板夾住用碎布頭粘好的千層底惦界,母親要納鞋底了挑格。她先習慣地用錐子劃幾下鬢角過早斑白的頭發(fā)咙冗,然后再用錐子將鞋底扎透一個孔,最后用紉好粗線的針從中傳穿過去漂彤∥硐“噌——噌——”灾搏,四周一片寂靜,這熟悉的聲音低低的在我耳邊縈繞立润,現在我的夢中仿佛還時時回響著這朦朧的鄉(xiāng)曲狂窑。母親納的鞋底針腳細密且均勻。每個針腳微微凸起桑腮,像白色的芝麻粒泉哈,一顆顆錯落有致,飽滿而結實破讨。能納出這樣鞋底的手自然能做美麗的松緊口夾鞋丛晦、暖和的駱駝彎兒棉鞋。
到了春節(jié)提陶,母親的身影由田間和炕頭轉到了外屋廚房烫沙,她要完成那些過年吃食的準備,這對于兒時的我是一種甜美的誘惑隙笆,我自然投以更為關注的目光锌蓄,對于她的忙碌我才能有更深刻的記憶。現在想來撑柔,我當時并不感到母親是辛苦的瘸爽,我覺得那是一種自然,每家每戶都是這個樣子铅忿,每位母親都應該是這樣忙碌的蝶糯,因為自我出生之后,我看到的就是母親陀螺般轉動的身影辆沦。
到了臘月二十母親迎接過年的儀式正式開始了昼捍。
繚繞氤氳的炊煙中,母親要準備過年的食物了肢扯,母親不擅長做飯妒茬,不愿鼓搗吃食,她的精力主要在干活蔚晨。對于食物乍钻,能吃飽即可,她的觀念是铭腕,莊稼人银择,講究吃仿佛是可恥的,但是過年是重要的累舷,儀式感必須有浩考,該講究的必然不能比鄉(xiāng)鄰遜色,母親要強的個性讓她把不擅長的事也能做到完美被盈。
過節(jié)的準備首先是做咯吱盒析孽〈钌耍咯吱盒是通州特有的小吃。是一種油炸食品袜瞬。做起來頗需些功夫和技巧怜俐。母親老家沒有這種吃食,自然也就不會做邓尤。但母親聰明手巧拍鲤,只是嫁過來的頭一年跟著大媽學習了一次,便全盤掌握汞扎。
拿出深褐色的馬勺殿漠,母親開始了做咯吱盒的第一道工序——攤咯吱,類似于現在街頭的攤煎餅佩捞。面盆里放上新磨的玉米和綠豆面绞幌,摻和好調成漿,據說純綠豆面的咯吱盒最香一忱,但成本高莲蜘,母親總是舍不得,每次玉米面都要多摻些 帘营。調好的漿中再放上五香粉票渠、鹽和香菜。原料準備就緒芬迄,點好煤油燈问顷,母親瞇起眼引著一片兒玉米皮,點燃的軟柴輕輕舔著鍋底禀梳,映紅了母親因常年在外勞作而變得通紅的臉膛杜窄。母親再用馬勺舀一勺漿,倒進鍋里算途。一圈一圈塞耕,馬勺在鍋底迅速旋轉,攤成薄薄的咯吱嘴瓤,待咯吱的邊緣翹起扫外,輕輕一揭,一張圓圓的咯吱便攤好了廓脆∩秆瑁咯吱薄厚均勻的程度,是衡量一位主婦技藝的最好標準停忿,一年一年驾讲,母親攤咯吱的技術也愈加精湛。攤好的咯吱要卷成直徑2、3厘米的細長圓筒蝎毡。母親的咯吱攤得薄而均勻厚柳,自然卷起來就好操作氧枣,每次母親在卷咯吱時都要將咯吱圓周切下的邊角料一絲不差的卷進去沐兵,不能有一點浪費。圓筒卷好后便监,再切成一厘米左右寬的小圓餅扎谎,邊上抹上面糊粘好。
兒時的我只有這時才能幫到母親烧董,每年母親都讓我把切成的咯吱盒的小圓餅逐一擺到蓋簾兒上毁靶,有時還像搭積木一樣擺到兩層。過一兩天后再逐一翻個個逊移,就是這道工序预吆,我在鄰家是沒有看到過的,那時權當做兒童的游戲胳泉,后來母親才告訴我拐叉,這樣咯吱盒能干得更透,炸起來更為省油扇商。母親卻是處處勤勞凤瘦,處處節(jié)儉。
炸好的咯吱盒香酥可口案铺。母親將他們小心翼翼的裝到壇子里蔬芥,裝的時候,母親會將炸得成色最好的和已經破碎的分開控汉,待到招待客人親戚時笔诵,將最好的拿出來擺上炕桌,剩下的殘破的留給自家吃姑子。
如果說咯吱盒看的是母親對火候的把握嗤放,那做排叉就是要看母親的手巧程度了”诔辏咯吱盒炸好后次酌,母親要利用剩下的油炸排叉了。排叉也是老北京的一種特色小吃舆乔,超市里一年四季有賣岳服,但是大多體量很大,手藝粗糙希俩。母親制作的排叉6吊宋、7厘米長。三厘米左右寬颜武,造型精巧細膩璃搜,堪稱是美麗的工藝品拖吼。做排叉是我最愛在旁邊觀摩的一項工作。母親先把摻有雞蛋芝麻的面和好这吻,醒上半晌吊档,再反復揉上兩三遍。面團光滑柔潤唾糯、軟硬適中怠硼,搟成均勻的薄片兒,再用刀劃成6移怯、7厘米長香璃,三厘米左右寬的長條,兩層疊放在一起舟误,中間劃上三刀葡秒,然后將劃好的面片放在手心里,從一段將面片往中間劃好的縫隙中鉆過去嵌溢,抻平眯牧,一個麥穗形的排叉就做好了。下鍋過油堵腹,排叉略微鼓起大小不一的氣泡炸站,等到焦黃時撈出,母親便又給春節(jié)增添了一道美味疚顷。
當然旱易,母親還要好多食物要準備,豆餡餑餑要把紅豆餡捻得恰到好處腿堤,那樣才能更有顆粒感阀坏;大白饅頭要打上圓圓的紅點,那樣才能有過年的喜慶笆檀。
準備好各種食物后忌堂,臘月二十四,又到了母親掃房的日子酗洒。
母親的一生士修,蓋過兩次平房,買過兩次樓房樱衷,房子是貫穿母親大半生的追求棋嘲。
母親第一次蓋的房子是五間,那是在我出生的前一年矩桂。我只能從父母口中通過想象腦補出他們印象最深的畫面沸移,父親和母親推著獨輪手推車,用若干車土墊上了村西口的大坑,算是做好了地基雹锣,直到母親老年网沾,她拖著病痛的雙腿,還會對這段艱辛記憶猶新蕊爵。五間房只住了十年辉哥,母親有了更為宏偉的心愿,她要給兒子蓋更大更高更氣派的房子在辆,雖然那時哥哥才十一歲证薇。第二次蓋房是八間度苔,那時我已上四年級匆篓,對于母親的各種辛苦盡收眼底。父親在縣城教書寇窑,一周才回家一次鸦概,又不善與人交際,那時村中人家要蓋房子可是件大事甩骏,要請人幫忙窗市。從做工的計劃安排到磚瓦木料的準備,再到給做工的人做飯做菜饮笛,直到最后的收拾休整咨察,多是母親一人張羅。房子蓋好后福青,母親的頭發(fā)一下子白了許多摄狱。就是這凝聚著母親心血的八間瓦房,這座在村中可以說首屈一指的房子卻住了僅僅六年无午,之后因為全家搬到縣城以一萬元的價格賣給了村里的書記媒役,簽寫協(xié)議的那晚,母親悄悄躲進西屋抹淚宪迟,那是對她半生所有汗水酣衷、所有追求、所有信念的祭奠次泽。
搬到縣城后穿仪,母親住進了父親學校的家屬院。家屬院屬于公房意荤,滿打滿算才兩間啊片。母親年輕時蓋了兩次高大的瓦房,到了老年袭异,卻沒有了自己的房子钠龙,住在家屬院的年月,是母親心理最為難過的歲月,她覺得自己突然失去了根基碴里,全家人就像生活在一條飄搖的小舟之上沈矿。好在六年之后,父親分了兩居室的樓房咬腋,安定了五年后羹膳,哥哥面臨結婚,房子哪里來根竿?父親說兩居室也能住下陵像,以后慢慢再說。而六十歲的母親寇壳,醒颖,竟毅然決定支持哥哥貸款買房。我家也成了很早貸款買商品房的家庭壳炎。這在當時需要多么大的勇氣與魄力泞歉。
我小時候看母親掃房,只是心疼母親匿辩。母親實在太能干腰耙,也太累了,尤其是八間房子的打掃铲球,那真是一件大工程挺庞。從最東邊的屋子開始,母親早早起來稼病,將所有能搬的家什物件一一搬到院里选侨,大到箱箱柜柜,小到瓶瓶罐罐溯饵,院子里成了小型市場侵俗。不能搬動的則用苫布蓋好。她包好頭巾丰刊,帶好口罩隘谣,身著長身圍裙,兩臂戴好套袖啄巧,全副武裝寻歧,仿佛披掛上陣的將軍。她拿出長把掃帚秩仆,頭上包好一塊針織棉布码泛,登上高高的凳子,便開始了真正的“掃房”澄耍。八間房子噪珊,每個房間晌缘,每個角落,從房頂到四壁痢站,從梁柱到墻角磷箕,一年的積塵徹底打掃干凈。母親平時就極愛干凈阵难,每日早晨必要早起仔細打掃房間岳枷,擦拭桌幾,所有工序有條不紊呜叫,仿佛設定好的電腦程序空繁。所以一年一次的掃房也不一定掃除多少積塵,但母親還是極其認真虔誠朱庆,一絲不茍盛泡。打掃干凈后,母親還要糊上新的窗紙椎工,家什用具洗刷擦拭一新饭于,所有物件一一復原歸位蜀踏,這個工作要忙整整一天维蒙,后續(xù)各種細節(jié)的擦洗收拾還要延續(xù)兩日。
這樣忙忙碌碌到了除夕果覆,準備年夜飯不必細說颅痊,除夕晚上在我們孩子們放炮之前,母親還有一件必須的工作局待,就是給逝去的老人燒紙斑响。每年母親必要自己親手剪好銅錢形狀的燒紙,然后用白紙糊好大大的長方形信封钳榨,把剪好的燒紙放在里面舰罚,再用豎排字寫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的地址薛耻、名字营罢,和給生者寄信的模式全無二致。到村口外燒紙的時候母親還要念叨上半天饼齿。我十四歲上才和母親第一次回到她的老家饲漾,那時我才真正理解了這個特殊儀式的意義。
但是我總有一個心結缕溉,不能理解她考传。母親為了這個家,從結婚到我十六歲全家搬到縣城证鸥,母親總共才在春節(jié)回過兩次娘家僚楞。她離不開癱瘓在床的奶奶勤晚,舍不得長途的路費。搬到縣城后泉褐,條件好了运翼,母親可以方便的乘坐大巴回娘家了,但沒過幾年兴枯,年長的舅舅舅媽又相繼離世血淌,深深的懊悔和愧疚曾一度長時間吞噬著母親的內心,讓她無法心安财剖。母親一直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兄嫂悠夯。她把所有的愛都給了父親這邊的親人。
大年正月初一開始躺坟,母親開始給親友們拜年沦补。初一時給家族中的親人拜年。初二之后開始去外村串親戚咪橙。串親戚前夕膀,母親一定要精心梳洗打扮,頭發(fā)要一絲不亂美侦,衣服要整潔無皺产舞,布面的棉鞋一定要在出門前用刷子刷去浮塵,這時菠剩,她完全已不是田地中一腳泥巴的農婦易猫。如果趕上那位親戚不在家,鄰居幫忙去找具壮,必要說你家來親戚啦准颓,是北京城里來的,快回吧棺妓。
親戚要幾天才能串完攘已,有時親戚來家還要母親忙里忙外的招待。這樣迎來送往怜跑,春節(jié)就漸漸地遠去了样勃。原本想著過了大年之后,能清閑幾日妆艘,可是不知不覺新的一年的勞動又在等著母親了彤灶。
母親的春節(jié)就在忙碌中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