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小楓,選自《巫陽招魂——亞里士多德《詩術(shù)》繹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 2019
亞里士多德的《詩術(shù)》要探究的絕非僅僅是“故事”的構(gòu)成坷剧,很可能也包括人這類動物的自然構(gòu)成本身惰爬,甚至可能是更重要的部分。不用說惫企,凡故事都不可能沒有人物撕瞧,有人的行為才可能有故事。不探究人的本性及其各種行為狞尔,不可能搞清楚故事的性質(zhì)及其構(gòu)成丛版。從而,探究故事的構(gòu)成與探究人的本性及其行為是一回事偏序。這樣看來页畦,《詩術(shù)》所要探討的制作知識,與亞里士多德的第一哲學(xué)的確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研儒。
劉小楓豫缨,1956年生独令,重慶人,1986年以《詩化哲學(xué)》蜚聲學(xué)界好芭,1988年發(fā)表《拯救與逍遙》燃箭,破格晉升副教授。1993年取得巴塞爾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舍败,受聘香港中文大學(xué)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招狸,發(fā)表《現(xiàn)代性社會理論緒論》《沉重的肉身》,學(xué)界影響廣泛而深遠瓤湘。2003年起任中山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瓢颅,2009年起任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古典文明研究中心主任弛说。
現(xiàn)在開始閱讀《詩術(shù)》挽懦,由于前述種種原因,我們必須讀得極為緩慢木人。
第1 章起頭的一段話顯得是個引言信柿,概述了要探討的基本論題,不妨視為題解醒第。亞里士多德以提出一系列探究對象開頭:
[1447a8]關(guān)于詩術(shù)本身及其諸樣式本身渔嚷,以及每一[樣式]具有何種特別的作用,倘若想要詩作得美好稠曼,[10]故事應(yīng)如何編織形病,恰切的各部分該多少和什么性質(zhì),以及關(guān)于這些的其他東西霞幅,這里都要探究漠吻, 我們不妨依自然首先從首要的東西講起。
一連串的抽象術(shù)語讓我們有些頭暈司恳,似乎要考驗我們是否真的熱愛抽象思考途乃。首先是“詩術(shù)本身”及其“樣式”這兩個并列的術(shù)詞,然后是“潛能”“故事”“部分”“性質(zhì)”扔傅。這些語詞并非平行關(guān)系耍共,而是顯出某種有層次的遞進關(guān)系×匀“諸樣式”明顯是對“詩術(shù)本身”的進一步分解试读,隨后的“作用”則是“諸樣式”的進一步分解。從而荠耽,詩術(shù)—樣式—作用這三個語詞顯得屬于同一個范疇鹏往。
“倘若想要詩作得美[好]”之后出現(xiàn)了“故事”這個術(shù)詞,與“詩術(shù)”對應(yīng),隨后的“各部分”和“性質(zhì)”與前面的“諸樣式”和“作用”對應(yīng)伊履。最后說到“探究”方式韩容,又出現(xiàn)了“自然”和“首要的東西”這兩個帶形而上學(xué)意味的術(shù)語。
看來唐瀑,開篇第一句有三組詞群群凶,需要我們分別理解。前兩組詞群指涉探究對象哄辣,六個主詞與第6 章具體分析肅劇時提到的六大要素在數(shù)目上相合请梢,可能是巧合,也可能不是力穗。第三組詞群指涉探究方式毅弧,這句開場定題陳述的第一個語詞是“術(shù)”,最后是“探究方式”当窗,與《倫理學(xué)》開頭第一句的“每種技藝和方法”一樣够坐。
探究對象顯得有兩個:第一,詩術(shù)本身崖面,即作詩的性質(zhì)元咙、樣式及其作用;第二巫员,故事庶香,即詩作的具體性質(zhì)及其構(gòu)成。兩者之間有一個連接語:“倘若想要詩作得美[好]简识「弦矗”看來,即便懂得了作詩的性質(zhì)七扰,不等于能作詩作得好倘零。“美”的原文是副詞καλ??戳寸,包含“好”的意思,但究竟指作詩的技藝“好”拷泽,還是故事本身“好”疫鹊,并不清楚。顯然司致,要說清楚何謂“詩作得美”(καλ?? ?ξειν ? πο?ησι?)拆吆,需要大費周章。在第25 章我們會看到脂矫,所謂作詩作得“好”枣耀,不能等同于政治術(shù)或其他什么術(shù)意義上的 “好”。
什么是“詩術(shù)本身”
關(guān)于“詩術(shù)”這個語詞庭再,我們已經(jīng)有了初步了解捞奕,但亞里士多德在這里加了著重詞“本身”牺堰。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xué)》中說過,所謂“本身”(α?τ?)就是一個東西的“是其所是”颅围,就是logos伟葫,但不是所有的“自身”都是logos(《形而上學(xué)》1029b19)。這里的logos 若譯作“本質(zhì)”(the essence)院促,未見得達意筏养。
我們已經(jīng)知道,“詩術(shù)”這個語詞有兩個含義:制作和作詩常拓,亞里士多德可能與自己老師筆下的第俄提瑪一樣渐溶,會玩兩個含義的差異,但畢竟是在說“作詩”弄抬。我們的確不應(yīng)忘記poiēsis 的源初含義是“制作”茎辐,但也不能僅僅強調(diào)這一含義。亞里士多德加了著重的“本身”眉睹,似乎在強調(diào)值得探究“詩術(shù)”的含義:有一種叫作“詩術(shù)”的技藝嗎荔茬,就像我們說造船術(shù)(憑此打造出船)、御馬術(shù)(憑此能御所有馬)竹海、戰(zhàn)術(shù)(憑此能對付所有戰(zhàn)斗)那樣慕蔚?獲得“詩術(shù)”就能作詩,或者就能掌握作無論什么形式的詩作的能力斋配?
“樣式”的原文為eidos孔飒,在柏拉圖那里,這個語詞極為重要艰争,通常也譯作“相”“理式”坏瞄。關(guān)于這個語詞的用法,施特勞斯在《會飲講疏》中有過簡潔明了的解說甩卓,比我們從辭典里看到的釋義更容易理解鸠匀。他說,在柏拉圖那里逾柿,eidos 這個語詞首先指一個東西的形缀棍,但這種形僅有心智的眼睛(the mind’s eye)才能看見。其次机错,這個語詞被用來指稱本質(zhì)性的東西(the essence)爬范。但必須注意,當(dāng)說到本質(zhì)性的東西時弱匪,意思是它被理解為可能的東西青瀑,與現(xiàn)實的或?qū)嵈娴臇|西判然有別,而柏拉圖的確認(rèn)為,有某種比可感物更為真實的東西斥难。
第三枝嘶,eidos 也用來指事物的種類。在柏拉圖那里蘸炸, genos 與eidos 被用作同義詞躬络,所謂“種類”指起源、家庭搭儒、族類穷当,從而先于邏輯的區(qū)分。狗的eidos 指所有狗淹禾,而非具體馁菜、個別的狗,比如說這個黑的而非白的狗铃岔。個別的東西不完整汪疮,eidos 則意味著完整,從而毁习,eidos 這個語詞帶有激發(fā)性目的(the goal of aspiration)智嚷,即激發(fā)對整全的關(guān)注。我們應(yīng)該意識到纺且,我們自己恰恰習(xí)慣于關(guān)注個別的不完整的東西盏道,而非關(guān)注整全。
按亞里士多德在《論題篇》中的說法:下定義就是把正在討論的東西放進它所應(yīng)該歸屬的“種類”(genos)里面去(108b22)载碌。這里看起來就是在下定義猜嘱,下定義就得劃分。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xué)》中說嫁艇,通過劃分而來的定義朗伶,首先得到的是“種類”(γ?νο?)和“屬差”(διαφορα?,1037b29)步咪。工具論中的說法更清楚:
最初的詞項是個種论皆,這個詞項與他的屬差的結(jié)合也是一個種,屬差是全部被包含在內(nèi)的猾漫,因為我們已經(jīng)達到不可再劃分出屬差之點点晴。(《后分析篇》97b3)
在《詩術(shù)》的開首句中搔扁,“詩術(shù)本身”顯然是種類,而eidos 是屬差(復(fù)數(shù))沐兰∠返玻〔1〕由此看來,似乎eidos 可以理解為詩作的“文類”候味±乃郑可是剩岳,亞里士多德明明說“詩術(shù)本身”的諸eidos捐康,而非詩作的諸eidos仇矾。接下來亞里士多德提到了敘事詩、肅劇詩解总、諧劇詩等等贮匕,這些可以說是詩作的屬差,卻不能說是“詩術(shù)本身”的屬差花枫。畢竟刻盐,詩作的屬類與詩術(shù)的屬類不是一回事,因為詩作與詩術(shù)不是一回事劳翰。
必須注意到敦锌,亞里士多德在這里兩次用到“本身”這個語詞。肅劇詩人作肅劇佳簸、敘事詩詩人作敘事詩乙墙,因而有詩的具體屬類,但“詩術(shù)”本身的“屬類”就令人費解生均。造船術(shù)得掌握木材(作為材料)听想,詩術(shù)得掌握言辭,可以說马胧,詩術(shù)關(guān)涉立言行為汉买。但立言的屬差很多:作詩與論說或演說肯定有差別。難道“詩術(shù)的eidos 本身”要講這個差別漓雅?倘若如此录别,“詩術(shù)本身”就是單一的東西,何以談得上“諸eidos”邻吞,甚至“每一eidos 具有何種特別的作用”组题?
總之,“詩術(shù)本身”與“詩術(shù)的諸eidos 本身”有差異抱冷。不僅如此崔列,前者不可見,后者則是具體可見的形態(tài)旺遮,而這種形態(tài)似乎又不等于各種詩作的屬類赵讯。由于我們不知道這里的“詩術(shù)的諸eidos 本身”指什么,我們也無法知道“每一eidos 具有何種特別的作用”指什么耿眉。
還剩下一種可能性边翼,即把“詩術(shù)的諸eidos 本身”試著理解為僅有心智的眼睛才能看見的形。這意味著鸣剪,我們看詩術(shù)的各種具體的樣式组底,不能僅僅看可見的“樣式”丈积,比如論說或演說,詩歌或戲劇债鸡,音樂或繪畫江滨,還應(yīng)該看到種種無形的樣式。
是不是這樣呢厌均?如果是的話唬滑,那么“詩術(shù)”的諸無形的樣式又是什么呢?凡此現(xiàn)在我們都還無法確定棺弊,需要留心亞里士多德隨后怎么說晶密。無論如何,我們已經(jīng)能夠體會到镊屎,亞里士多德的說法表面上看來開宗明義惹挟,明確提出了自己的探究對象,實際上缝驳,他僅僅是在拋出一個謎團或戲劇性線團连锯,隨后才來解開這個線團。
“詩術(shù)”及其“諸樣式”
僅“詩術(shù)”及其“諸樣式”用了“本身”用狱,起碼表明詩術(shù)與“諸樣式”同樣重要运怖。既然兩次用“本身”來強化實詞,那么夏伊,“詩術(shù)”和它的“諸樣式”在相當(dāng)程度上呈現(xiàn)為分析性的遞進關(guān)系摇展。詩術(shù)的“諸樣式本身”不同于“詩術(shù)”本身,但畢竟是“詩術(shù)本身”的“諸樣式”溺忧,從而使得沒法直接呈現(xiàn)的“詩術(shù)本身”轉(zhuǎn)換到可以直接呈現(xiàn)的“諸樣式本身”咏连。反過來說,唯有通過詩術(shù)的“諸樣式本身”鲁森,我們才可能搞清楚“詩術(shù)本身”祟滴。
接下來提到諸樣式的“作用”(δ?ναμιν / dunamis),顯然是對詩術(shù)的“諸樣式本身”的進一步分析性解析歌溉。如果“諸樣式本身”是種類(genos)垄懂,那么,諸樣式的“作用”就是其屬差(species)痛垛。亞里士多德說過草慧,只有從量和屬差來分解一個實體,才知道它由什么組成匙头。由此我們可以體會到漫谷,亞里士多德解析詩術(shù),很可能基于他的Logos 觀或他的靜觀知識蹂析。如果我們不清楚他對 “術(shù)”“自身”“樣式”“作用”的解釋舔示,那么朽寞,就沒法理解他在這里所說的意思。
不僅如此斩郎,在《政治學(xué)》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亞里士多德如何使用“作用”這個原義為“能力喻频、潛能”的語詞缩宜。他說:要搞清楚好人的德性與好公民的德性(τ?ν ?ρετ?ν ?νδρ?? ?γαθο? κα? πολ?του)有何不同,首先得搞清楚好公民的德性是什么(《政治學(xué)》1276b17)甥温。這意味著锻煌, “好人”與“好公民”不是一回事。
為了說明這一點姻蚓,亞里士多德打比方說宋梧,正如水手是一個共同體,但每個水手的具體作用(或能力)卻不同狰挡,劃槳的捂龄、掌舵的、瞭望的加叁,這表明每個水手的具體德性有所不同倦沧。同樣,公民屬于一個政治共同體它匕,雖然各有各的作用(德性)展融,但共同體總有共同歸宿,這就是政體——公民的德性與他們所屬的政體有關(guān)豫柬。我們不難理解告希,美利堅公民的一些“德性”,對我們的政體來說烧给,恐怕得算劣性燕偶。
這段說法給我們的提示在于:“作用(能力)”與德性在某種意義上是同義詞。就“德性”(τ?ν ?ρετ?ν)這個語詞本身的含義來看创夜,也如此杭跪,它首先指特殊的能力,比如馬有自己的“德性”驰吓,狗有自己的“德性”……人的 “德性”則被區(qū)分為倫理的德性和政體的德性(好人和好公民)涧尿。
從這段說法中,我們看到靜觀知識與實踐知識實際上沒法分開檬贰。如果與這里說到的“詩術(shù)的諸樣式”的 “作用”聯(lián)系起來看姑廉,那么,我們就必須注意靜觀知識與制作知識如何貫通翁涤。比如桥言,如果“諸樣式”相當(dāng)于種種政治共同體萌踱,會意味著什么呢。尤其應(yīng)當(dāng)注意号阿,接下來一句“倘若想要詩作得美”的副詞“美”有“高尚并鸵、高貴”的含義,而且修飾動詞扔涧,也就是說园担,這個詞語界定的是行為,而非界定作為作品的詩作枯夜,那么弯汰,這里強調(diào)的就是某種行為(作詩是一種制作行為)的政治德性品質(zhì)。
可以看到湖雹,第一個詞群呈現(xiàn)為一種從抽象到具體的分析程式咏闪。詩術(shù)本身—詩術(shù)的諸樣式本身—諸樣式的 “作用[德性]”。但是摔吏,諸樣式的“作用”雖然已經(jīng)很具體鸽嫂,“每一樣式”究竟是什么,仍然不清楚征讲,其“作用[德性]”當(dāng)然也不清楚溪胶。詩術(shù)本身得通過具體的詩術(shù)樣式(不等于詩作的樣式)才能見出,因為稳诚,抽象的東西隱藏在具體的樣式之中哗脖。由于“每一樣式”究竟是什么不清楚,如此解析等于沒有讓我們明白扳还,抽象的詩術(shù)何以能得到具體解析才避。
“詩術(shù)”與編織“故事”
接下來第二個詞群以“故事應(yīng)如何編織”為導(dǎo)引,我們拿不準(zhǔn)氨距,這里的“故事”究竟對應(yīng)“詩術(shù)”還是 “詩術(shù)的樣式”桑逝,抑或樣式的“作用”。從分析性的角度來看俏让,對應(yīng)于詩術(shù)樣式的“作用”可能性最大楞遏,我們可以說:詩術(shù)諸樣式的“德性”就是“故事”。
但是首昔,每一種詩術(shù)的樣式都以“故事”為特征嗎寡喝?如果“故事”是“要想作詩作得好”的關(guān)鍵,那豈不是說勒奇,“故事如何編織”就是“詩術(shù)本身”预鬓?換言之,關(guān)于“詩術(shù)”本身的性質(zhì)赊颠,要靠具體的“作詩”來回答格二。以“故事如何編織”來規(guī)定作詩“本身”劈彪,讓我們感到費解,除非我們可以設(shè)想:作詩等于“編織”(συν?στασθαι)故事顶猜。
無論如何沧奴,以“詩術(shù)本身”為主詞引出的第一詞群與以“故事”為主詞引出的第二詞群,無異于“詩術(shù)”與“作詩”對舉长窄。換言之扼仲,“詩術(shù)”無論如何得通過“故事如何編織”呈現(xiàn)出來。倘若如此抄淑,我們不妨這樣來理解:第一個詞群是涉及性質(zhì)本身的認(rèn)知性(eidetic)說法,第二個詞群是涉及具體能力[德性]的發(fā)生性(genetic)說法驰后。兩者結(jié)合在一起肆资,相互說明,才能把何謂“詩術(shù)本身”講清楚灶芝。
“詩術(shù)”這個復(fù)合語詞本身具有雙重含義郑原,《詩術(shù)》開篇第一句通過兩個詞群同樣呈現(xiàn)出雙重含義:“詩術(shù)”與“故事”。這使得我們當(dāng)注意整個《詩術(shù)》的說法可能具有雙重含義夜涕,或者說犯犁,亞里士多德很可能以雙重說法的方式來闡述“詩術(shù)本身”。
我們甚至可以設(shè)想:既然“詩術(shù)本身”靠“故事應(yīng)如何編織”才可能得到透徹說明女器,那么酸役,整個《詩術(shù)》本身也可能就是亞里士多德編織的一個故事。換言之驾胆,既然亞里士多德以編織故事的方式來闡述何謂“詩術(shù)本身”涣澡,那么,《詩術(shù)》這個文本本身就是以詩術(shù)方式制作而成的故事丧诺。
倘若如此入桂,我們就得到兩個非常重要的結(jié)果。首先驳阎,我們必須以解讀故事的方式來讀《詩術(shù)》抗愁。由此也可以理解,為什么《詩術(shù)》特別難讀:《詩術(shù)》畢竟是論說文呵晚,但這個論說文卻是用編故事的方式寫成蜘腌。說到底,亞里士多德在作詩饵隙。換言之逢捺,由于我們的腦筋斷乎不會想到,理論性論說也可以采用編故事的方式癞季,《詩術(shù)》乃至亞里士多德的其他傳世講稿才難以理解劫瞳。
第二倘潜,對詩術(shù)的理解必然超逾我們習(xí)傳的對詩的理解:詩術(shù)不僅涉及作有格律的詩,毋寧說志于,它涵蓋所有立言方式涮因,尤其論說的立言方式。由此可以理解伺绽,為何詩術(shù)的“諸樣式本身”不能等同于詩作的樣式(各類詩作的體裁)本身养泡。
“倘若想要詩作得美”——我們可以問:熱愛智慧[哲學(xué)]的論說之作不需要作得美嗎?《會飲》中的第俄提瑪曾“舉詩為例”奈应,借助制作與作詩的雙重含義來說明熱愛智慧[哲學(xué)]本身澜掩。第俄提瑪從任何愛欲都追求美談起,然后描述不同的愛欲追求生育不同的美杖挣,最后才用詩一般的言辭說明:熱愛智慧本身與追求“既不生也不滅肩榕、既不增也不減”的“永在的”美,真正的熱愛智慧者會“在無怨無悔的熱愛智慧中孕育許多美好甚至偉大崇高的言辭和思想”(《會飲》210d5-211a1)惩妇。
通過以生育類比制作株汉,第俄提瑪讓蘇格拉底領(lǐng)會到:倘若誰有熱愛智慧的愛欲,誰就會欲求善歌殃,但這欲求不可能充分乔妈,因為這種愛欲沒有顧及美的樣式。換言之氓皱,完整的熱愛智慧必然欲求美路召,即欲求立言,從而欲求寫作波材,或者說欲求特別的制作德性优训,即作詩。
倘若沒有這種“作詩”的制作德性各聘,熱愛智慧的愛欲就缺乏生育能力揣非。我們可以設(shè)想,《詩術(shù)》意在培育政治的熱愛智慧者具有制作德性躲因,通過學(xué)習(xí)“故事如何編織”早敬,使得自己的論說之作也能“作得美”。
所以大脉,第俄提瑪把作詩搞监、立法和學(xué)問三者相提并論。
“故事”(μ?θου?)這個語詞的本來含義是“講述”镰矿,引申為“故事/ 神話”琐驴,也可以代指“詩作”。尤其重要的是:“故事”都是編出來的,或者說绝淡,“神話”也好宙刘、 “詩作”也好,都是編出來的牢酵。在《王制》中悬包,蘇格拉底說到“制作故事的人”(το?? μυθοποιο??)時,指責(zé)赫西俄德馍乙、荷馬等詩人“給世人編織虛假故事”(μ?θου? το?? ?νθρ?ποι? ψευδε?? συντιθ?ντε?布近,377d5),這里的μ?θου? 譯作 “神話”“故事”或“詩作”都可以丝格,“詩人們”與“制作故事的人”是同義詞撑瞧。
在這段對話里, 蘇格拉底提出了“ 制作美好故事”(καλ?ν[μ?θον]ποι?σωσιν) 的問題(377c1)显蝌。初看起來预伺,蘇格拉底批評兩位詩祖制作的故事不“美好”,理由是他們編虛假的故事琅束。但隨后我們看到,故事不“美好”算谈,不是因為編織的故事虛假涩禀,而是“虛構(gòu)得不美好”(τι? μ? καλ?? ψε?δηται,377d9)然眼。目光銳利的尼采說得好:
蘇格拉底不是就說謊指責(zé)荷馬及赫西俄德艾船,而是指責(zé)他們沒有以正確的方式說謊……說謊在特定情況下對世人有用,必須允許統(tǒng)治者為了其城邦公民的利益使用謊言高每∮炱瘢〔2〕
因此,“美好的故事”不等于真實的事情鲸匿,而在于虛構(gòu)得“美好”爷怀。
在這段對話中,以“故事”為賓詞带欢,依次出現(xiàn)了三個動詞:ποι?σωσιν[ 制作] —συντιθ?ντε?[ 編織] —ψε?δηται[虛構(gòu)]运授,似乎可以互換。作形容詞界定名詞的 “美好”(καλ?ν μ?θον[美好的故事])乔煞,變成了副詞修飾制作行為本身(καλ?? ψε?δηται[虛構(gòu)得美好])吁朦。
蘇格拉底是政治的熱愛智慧者,他對傳統(tǒng)乃至現(xiàn)代詩人的批評暗含一個前提:政治的熱愛智慧者也能夠甚至應(yīng)該作詩渡贾。作什么樣的詩和怎樣作詩呢逗宜?蘇格拉底在柏拉圖的《斐多》中對這個問題給出了現(xiàn)身說法的答案。臨終那天,蘇格拉底在獄中對前來探訪他的年輕的熱愛智慧者說纺讲,自己一生總夢見神命令自己“作樂和演奏樂”(《斐多》60e7)擂仍。他覺得奇怪:自己一直就在作樂,因為在他看來刻诊,熱愛智慧就是最高的“樂術(shù)”防楷,而自己一直在做這件事情,不就是作樂嗎则涯「淳郑〔3〕用我們的話說,熱愛智慧就是在作樂粟判,怎么自己還會不斷夢見被命令去作樂呢亿昏?
蘇格拉底說,直到被判刑之后档礁,又遇到神圣的節(jié)日讓他可以多活一些時日角钩,他才想明白:原來,夢中命令他“作民人[喜聞樂見]的樂”(δημ?δη μουσικ?ν ποιε?ν呻澜,《斐多》61a8)递礼。用我們的古話說,相當(dāng)于“制禮作樂”羹幸。蘇格拉底聽從夢的命令脊髓,趕緊“制作詩篇”(ποι?σαντα ποι?ματα,《斐多》61b1)栅受,作了一首供獻祭時用的詩将硝。
這時,蘇格拉底又進一步反省到屏镊,如果要做真正的 “詩人”依疼,就得“制作故事而非論說”(ποιε?ν μ?θου? ?λλ? ο? λ?γου?,《斐多》61b5)而芥÷砂眨〔4〕由于自己天生不是μυθολογικ??[說故事的人],蘇格拉底只好把伊索的μ?θου?[故事]拿來“改編”(?ν?τυχον)棍丐,然后“作成詩”(?πο?ησα)弟翘。我們應(yīng)該想起蘇格拉底曾說過,隱晦地用民間的或詩歌中的人物來表達自己的智見骄酗,乃古人的遺訓(xùn)(《泰阿泰德》180c7-d5)稀余。
在《斐多》中,蘇格拉底說到過自己的“再次起航”趋翻,非常著名睛琳,這指他離開自然哲人的靜觀方式:不再僅僅冥思天體,而是更多探究人世。如此轉(zhuǎn)變再清楚不過地標(biāo)識出师骗,蘇格拉底的“再次起航”意味著:蘇格拉底從熱愛智慧者轉(zhuǎn)變?yōu)檎蔚臒釔壑腔壅摺?/p>
可是历等,蘇格拉底關(guān)于“作詩”的夫子自道,不也可以看作他的“再次起航”辟癌?
蘇格拉底的這段記夢無異于講了一個故事寒屯,其中包含四個關(guān)鍵詞:音樂、熱愛智慧[哲學(xué)]黍少、作樂寡夹、故事。起初厂置,蘇格拉底一直在踐行熱愛智慧菩掏,熱愛智慧是最好的音樂,因此昵济,踐行熱愛智慧就是作樂智绸。被判刑后他才明白,夢要他制作貼近民人的樂访忿。換言之瞧栗,蘇格拉底以前不明白,樂有兩類:曲高和寡的樂與民人喜聞樂見的樂海铆。于是迹恐,蘇格拉底有了“再次起航”,作了祭祀性質(zhì)的民人喜聞樂見的樂游添∠挡荩可見通熄,從熱愛智慧者轉(zhuǎn)變?yōu)檎蔚臒釔壑腔壅哌€不夠唆涝,蘇格拉底進一步反省到,如果“應(yīng)該做詩人”唇辨,那就必須會“制作故事而非論說”廊酣。
這里出現(xiàn)的轉(zhuǎn)變是:詩人[制作者]取代了熱愛智慧者∩兔叮“故事”與“論說”的對舉亡驰,無異于虛構(gòu)與言說真實的對舉:“制作故事而非論說”無異于說,也要做詩人而非僅僅做哲人饿幅。但自己天生不是“會說故事的人”凡辱,或者說自己的天性不會虛構(gòu),怎么辦呢栗恩?蘇格拉底想到的辦法是:改編現(xiàn)有的民人喜聞樂見的故事(伊索虛構(gòu)的故事)透乾。這樣,蘇格拉底才覺得完成了使命,成了真正的詩人才心里踏實乳乌。
從古至今捧韵,天生“會說故事的人”多的是,每一時代都會涌現(xiàn)一大批汉操,尤其是在民主時代再来。所以,雅典城邦設(shè)立戲劇文學(xué)節(jié)磷瘤,讓眾多寫手競技芒篷。蘇格拉底則看到,即便像荷馬或赫西俄德或埃斯庫羅斯這樣的說故事高手膀斋,仍然有欠缺梭伐,即他們并不追究絕對的真實,而是逞才或揮灑自己的天賦仰担。不僅如此糊识,他們并不自覺地彌補自己的欠缺,相反摔蓝,真正的熱愛智慧者總是在不斷找自己的欠缺赂苗,并切實致力于修補欠缺。蘇格拉底在臨終前對熱愛智慧的青年講述自己的“作詩”經(jīng)歷贮尉,無異于告訴他們:夕聞道而改之拌滋,亦為時不晚。熱愛智慧的真正含義是修己猜谚,僅僅熱愛說故事則是娛樂败砂。修己者自有其樂,但這種“快樂”不是常人所理解的“娛樂”魏铅,而常人也不會把修己視為一種“快樂”昌犹。
由此看來,在“再次起航”以后览芳,蘇格拉底還面臨過如何作詩或成為詩人的問題:作樂變成了作詩斜姥。在古希臘文中,作樂本來已經(jīng)包含作帶格律的詩沧竟,作樂變成了作詩的要害在于:把言辭從音樂中分離出來的铸敏。作詩的本質(zhì)在于虛構(gòu)的敘述(《伊索寓言》不是合樂的故事)。從而悟泵,由哲人轉(zhuǎn)身為詩人杈笔,無異于從說理的論說轉(zhuǎn)變?yōu)榫幙椀臄⑹觥?/p>
說到做到,蘇格拉底的這段自敘本身就帶有明顯的虛構(gòu)性質(zhì)糕非。他說自己一生都在從事曲高和寡的作樂(熱愛智慧之業(yè))蒙具,這應(yīng)該是真實的敦第。但他說自己在被判刑以后才明白應(yīng)該制作民人喜聞樂見的樂,就未必真實店量,否則芜果,他從事民人喜聞樂見的作樂時間很短,等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應(yīng)該做詩人”并且必須會“制作故事而非論說”融师,為時已晚右钾,根本沒機會踐行。實際上旱爆,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早就會改編民人喜聞樂見的故事舀射。
可以說,蘇格拉底的這段經(jīng)驗之談不是論說怀伦,而是虛構(gòu)的作詩脆烟。如此虛構(gòu)的意圖在于,借自己被判刑這一事件房待,突顯熱愛智慧者“應(yīng)該做詩人”并且必須會“制作故事而非論說”邢羔,其理由究竟何在。
教熱愛智慧者[哲人]如何作詩桑孩,背后暗含的問題是:哲人應(yīng)該勝過詩人拜鹤。蘇格拉底在《王制》中指責(zé)詩人,說他們沒有制作出“美好的故事”是因為他們“虛構(gòu)得不美好”流椒∶舨荆回頭看亞里士多德說“倘若要想作詩作得好,故事應(yīng)如何編織”宣虾,剛好接上蘇格拉底對詩人們的批評惯裕。我們可以設(shè)想,《詩術(shù)》的講授對象是那些已經(jīng)知道而且明白蘇格拉底為何“再次起航”的人——用亞里士多德的說法即“挑選出來的人”绣硝。
倘若如此蜻势,《詩術(shù)》的意圖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教人如何作詩,而是特殊意義上的教熱愛智慧者如何作詩域那,如何“制作故事而非論說”咙边。由此來看猜煮,《詩術(shù)》中沒有說到“在我們看來”應(yīng)該說到的關(guān)于文藝?yán)碚撋踔撩C劇理論的方方面面次员,完全可以理解。反過來說王带,如今的戲劇學(xué)家或人類學(xué)路數(shù)的文化學(xué)家指責(zé)亞里士多德忽略了什么什么淑蔚,甚至關(guān)于肅劇講錯了什么什么,不過是以自己的眼界來看亞里士多德的眼界愕撰。
我們值得進一步問刹衫,為什么詩人的制作會“虛構(gòu)得不美好”醋寝?這個問題可以在第俄提瑪對蘇格拉底的教誨中得到解答。
第俄提瑪?shù)慕陶d從以詩為證開始带迟,最后講到何謂熱愛智慧音羞,她的說法本身就帶有虛構(gòu)性——或者說蘇格拉底的憶述本身就是編的故事。但是仓犬,蘇格拉底憶述自己的老師對他的教誨時嗅绰,肅劇詩人和諧劇詩人的代表都在現(xiàn)場,而這個現(xiàn)場是肅劇詩人阿伽通因自己的劇作在戲劇節(jié)上得獎辦宴搀继。柏拉圖讓我們看到窘面,當(dāng)時阿伽通的自我感覺好得不行。雖然他心里清楚叽躯,“對于有腦筋的人來說财边,有頭腦的少數(shù)人比沒頭腦的多數(shù)人更讓人畏懼”,他仍然沉浸在雅典民眾的贊美中不能自持(《會飲》194a5-c6)点骑。這意味著酣难,詩人缺乏對自我靈魂的專注,自我表達的欲求過于強烈黑滴,作詩被作為自我愛欲的最高實現(xiàn)鲸鹦,從而不可能觸及“真實”。
因此跷跪,傳統(tǒng)的自然哲人會攻擊詩人制作“虛假故事”馋嗜。熱愛智慧者尋求“真實”——萬事萬物的真實。就言說“真實”而言吵瞻,熱愛智慧的論說高于詩人編造的故事葛菇。但如果熱愛智慧者也應(yīng)該關(guān)切城邦生活,從而應(yīng)該考慮共同體的立法問題橡羞,那么眯停,政治的熱愛智慧者就應(yīng)該也學(xué)會像詩人那樣,制作民人喜聞樂見的故事卿泽。
因此莺债,臨終前的蘇格拉底作了一首“大地之歌”。與詩人虛構(gòu)的故事不同签夭,蘇格拉底的詩作中隱藏著真實齐邦,即人的靈魂的真實以及靈魂在人世中應(yīng)該如何度過一生的真實。從而第租,蘇格拉底所制作的故事措拇,不是虛假的故事——“虛假的故事”本身就是個自相矛盾的說法。
故事與人的自然
說過“故事該如何編織”后慎宾,亞里士多德進一步說丐吓,“恰切的各部分該多少和什么性質(zhì)”浅悉。這話看起來像是指構(gòu)成“故事”的各部分,但背后已經(jīng)隱含著熱愛智慧的靜觀知識券犁,因為“恰切部分”(μορ?ων)在這里不等于“部分”(μ?ρο?)术健。
亞里士多德有一篇講稿題為“論動物的恰切部分”(μορ?ων),這里的用法與亞里士多德這篇講稿的篇名用詞相同粘衬。人是動物中的一個屬類:動物是一個“種類”(genos)苛坚,人是其“屬差”(eidos)。探究動物的“恰切部分”色难,意味著探究人這種動物和其他動物與作為類的動物的屬類關(guān)系泼舱。因此,亞里士多德一開始辨析了“種類”和“屬”的邏輯區(qū)分(《論動物的恰切部分》639b4以下)枷莉。
如果我們聽過亞里士多德的這門自然學(xué)課程娇昙,那么,我們就應(yīng)該想到笤妙,《詩術(shù)》開篇所謂“恰切的各部分該多少和什么性質(zhì)”冒掌,是否不僅指“故事”的各部分,也可能指人這類動物“恰切的各部分該多少和什么性質(zhì)”蹲盘?隨后的“以及關(guān)于這些的其他東西”的所指股毫,是否也如此?畢竟召衔,亞里士多德在說到動物的“種類”和“屬”的區(qū)分之后铃诬,隨即談到技藝的成品(《論動物的恰切部分》639b15 以下)。
無論如何苍凛,我們?nèi)袈犨^亞里士多德講“論動物的恰切部分”趣席,理解《詩術(shù)》引題的最后一句“我們不妨依自然首先從首要的東西講起”會比較容易。所謂“依自然”(κατ? φ?σιν)指依“人”這個自然動物醇蝴,至于就這個自然動物而言宣肚,什么是“首要的東西”(?π? τ?ν πρ?των),則要看亞里士多德隨后怎么講悠栓。
倘若如此霉涨,亞里士多德的《詩術(shù)》要探究的絕非僅僅是“故事”的構(gòu)成,很可能也包括人這類動物的自然構(gòu)成本身惭适,甚至可能是更重要的部分笙瑟。不用說,凡故事都不可能沒有人物腥沽,有人的行為才可能有故事逮走。不探究人的本性及其各種行為鸠蚪,不可能搞清楚故事的性質(zhì)及其構(gòu)成今阳。從而师溅,探究故事的構(gòu)成與探究人的本性及其行為是一回事。這樣看來盾舌,《詩術(shù)》所要探討的制作知識墓臭,與亞里士多德的第一哲學(xué)的確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
〔1〕戴維斯認(rèn)為妖谴,亞里士多德把eidos 理解為“屬差”(species)而非“種類”窿锉,因而譯作kind,如果是柏拉圖意義上的用法膝舅,那就得譯作idea嗡载。
〔2〕 尼采,《古修辭術(shù)描述》仍稀,前揭洼滚,頁7。
〔3〕 柏拉圖技潘,《斐多》61a3遥巴,亦見《王制》548b,《斐德若》259b-d享幽。
〔4〕 王太慶先生譯作“語涉玄遠铲掐,而非平鋪直敘”,算優(yōu)美的意譯值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