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路(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王路教授)
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總第1505期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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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而上學”被看做貶義詞
“形而上學”(metaphysics)一詞來自亞里士多德的同名著作瓣赂,字面意思是“在物理學之后”片拍,表示與物理學的區(qū)別捌省。中譯文取自“形而上者謂之道”纲缓,意味著與“形而下(者謂之器)”的不同,業(yè)已成為固定用語栗弟。人們對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有一個共同的認識横腿,即它難懂斤寂。它的難懂并不在于它的語言晦澀揪惦,而最主要在于它討論問題的方式獨特器腋,思想博大精深纫塌。正因為如此,不少人認為它玄依痊,不那么辯證胸嘁。在我國,不少人直接把形而上學看作辯證法的對立面群井,甚至把“形而上學”看作一個貶義詞:稱某人或某思想為“形而上學的”毫胜,則完全是負面的或否定性的指蚁。許多人認為分析哲學難懂。它的難懂也不在于它的語言晦澀稍坯,而最主要在于它的討論方式非常技術(shù)性瞧哟。正因為如此枪向,不少人認為它脫離實際,枯燥無味陨亡。在我國深员,不少人認為它過時了倦畅,走到了盡頭叠赐。
我認為欲账,所有這些負面看法都是非常錯誤的赛不。我贊同一種傳統(tǒng)看法:形而上學是哲學的主體或核心踢故,也贊成一種現(xiàn)代看法:分析哲學是當代形而上學畴椰。在我看來臊诊,哲學就是形而上學,或者哲學最主要的部分是形而上學斜脂。它的傳統(tǒng)形式是本體論和認識論抓艳,它的現(xiàn)代形式是分析哲學。這一點帚戳,固然可以通過各種不同方式來說明玷或,也可以從是與真的關(guān)系獲得說明。我強調(diào)這一點片任,因為我以為這是一種最好的說明方式偏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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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而上學對認識世界的貢獻
“求知是人類的本性”,這是《形而上學》的第一句話对供,也表明了它的方向:形而上學是關(guān)于人的認識的研究位他。那么鹅髓,該如何研究形而上學呢?
今天我們認識到醒串,人的認識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關(guān)于世界椎木,二是關(guān)于自身漱竖。人的認識至少有兩個層次,一是關(guān)于世界的認識悼吱,二是關(guān)于世界的認識的認識薪丁。人的認識通過語言來表達粱檀,而語言表達的基本單位是句子睦优。因此,人的認識與句子密切相關(guān)尸执。那么送粱,回顧哲學兩千多年的發(fā)展脆丁,我們首先應(yīng)該考慮胰蝠,形而上學的研究對這些認識和發(fā)展做出什么樣的貢獻呢躲庄?
形而上學研究與人的認識相關(guān),因此首先應(yīng)該問:如何研究人的認識?人的認識由語言表達哆键,由句子表達弯院,因此也可以問:該如何看待語言和句子?該如何通過它們來研究認識?比如峡竣,“雪是白的”荠列,“蘇格拉底是人”都是句子个曙,都表達了人的認識艳汽,那么我們該如何研究它們呢?即使認為句子有意義迈套,我們要研究句子的意義,那么我們應(yīng)該如何研究句子的意義呢贵白?我們是研究比如“雪是白的”是什么意思禁荒、“蘇格拉底是人”是什么意思嗎召耘?
亞里士多德
亞里士多德不是這樣做的。他提出要研究“是本身”,并指出這樣的研究不局限于某一學科,而是超出一切學科之上的。因此汛骂,他不是研究具體的句子锋拖,而是研究普遍的句式。他把句子的表達歸結(jié)為“是本身”,因為人們關(guān)于認識的表達就是說出事物是怎樣的扯饶,就要用“是”携丁,因此“這是這”乃是基本表達方式涌矢。這是句子的典型體現(xiàn)励负。從這種方式出發(fā)集币,探討“是本身”即可考榨,而不必探討某一個具體的例子云头。因為探討此一句代替不了探討彼一句猴鲫,而探討了“是本身”蛇捌,則可以適用于它們混萝。以他的范疇理論為例绳姨,它們是對具有“S是P”這種形式的句子中謂詞“P”或“是P”的說明,比如它可以表示是什么毫玖、質(zhì)、量衅疙、關(guān)系等莲趣,并在此基礎(chǔ)上將是什么與其他范疇相區(qū)別挖函,進而認為怨喘,通過關(guān)于它的說明而獲得關(guān)于“是本身”的認識肉拓。亞里士多德之所以可以這樣做,乃是因為他有關(guān)于“S是P”這種句式的明確認識。不僅如此镇草,他的認識不是常識性的贺辰,而是具有科學性的:他創(chuàng)建了邏輯吃靠,以此對這種句式做出具體而明確的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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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的普遍性是傳統(tǒng)哲學的基本精神
弗雷格的做法與亞里士多德的做法不同足淆。他不是研究“是本身”巢块,而是研究“真”。他明確地說巧号,句子的含義是思想族奢,句子的意謂是真值。他指出所有真句子都指真裂逐,所有假句子都指假歹鱼,因此在句子的真假層面上,所有細節(jié)都消失了卜高。也就是說弥姻,他不考慮一個句子所表達的具體含義,只考慮真假掺涛。他不考慮此一句或彼一句是不是真的庭敦,而是考慮句子的真之條件,即一個句子在什么情況下是真的薪缆。這樣他圍繞句子的真之條件對句子所表達的東西做出說明秧廉。而他之所以可以這樣做伞广,是因為他有關(guān)于真值的一系列說明。而且疼电,他的這些說明不是常識性的嚼锄,而是具有科學性的:他創(chuàng)建立了一階謂詞邏輯,從而為說明句子的真值條件提供了具體而明確的理論和方法蔽豺。
年輕時代的弗雷格
對照亞里士多德與弗雷格可以看出区丑,他們的具體做法不同,比如前者考慮“是本身”修陡,而后者考慮“真”沧侥,但是他們的基本精神卻是一致的。首先魄鸦,他們都考慮句子宴杀。其次,他們都不考慮句子表達的具體意思拾因,比如不考慮“是白的”旺罢、“是人”是什么意思。第三盾致,他們所考慮的乃是句子中具有普遍性的東西主经。亞里士多德所考慮的“是”乃是具有普遍性的荣暮,弗雷格所考慮的“真”也是具有普遍性的庭惜。他們的區(qū)別僅僅在于:前者是從句法角度談?wù)摰模笳呤菑恼Z義角度談?wù)摰乃胨帧S纱宋覀兛梢悦靼谆ど蓿瑸槭裁磥喞锸慷嗟掠懻摗笆潜旧怼保瑫r也有許多關(guān)于“真”砾跃,以及關(guān)于“是”與“真”的論述骏啰;為什么弗雷格討論“真”,同時也可以對“是”的不同含義做出區(qū)分抽高。這是因為判耕,“是”與“真”字面上雖是不同的,但是從邏輯的角度看翘骂,它們在某種意義上卻是相通的壁熄。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比如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思考:亞里士多德所考慮的“是”局限于西方語言碳竟,因而其普遍性是有局限性的草丧,而弗雷格所考慮的“真”則沒有這樣的局限性,因而才是真正具有普遍性的莹桅。
認識到以上問題昌执,也就可以認識到,傳統(tǒng)哲學中許多討論與亞里士多德也是一致的。比如黑格爾以“它是”(es ist)對感覺確定性的說明懂拾,以“是”(Sein)作邏輯體系初始概念的說明煤禽,它們顯然不是對某一種情況或某一個表達的說明,而是對一種具有普遍性的表達方式的說明岖赋,并進而把這種表達方式歸為一個具有普遍性的概念呜师,從而獲得一種具有普遍性的基點的說明。
洞察到以上問題則還可以認識到贾节,在傳統(tǒng)哲學討論“是”的過程中汁汗,為什么有些人討論“真”,有些人不討論“真”栗涂,為什么有些人討論“真”多些知牌,有些人討論“真”少些。這與他們考慮問題的方式斤程、角度角寸,以及側(cè)重點不同是相關(guān)的》奘“是”與“真”相關(guān)扁藕,但是人們在討論“是”的時候并不一定會討論“真”。這是因為疚脐,“是”最主要是與句子相關(guān)亿柑,“真”也與句子相關(guān),與句子所表達的東西相關(guān)棍弄。因而討論“是”的時候可以與“真”相聯(lián)系望薄。然而,由于“是”只是句子的一部分呼畸,盡管是核心部分痕支,因而在圍繞它進行討論的時候,也可以考慮通過它而顯現(xiàn)出來的相關(guān)部分蛮原,考慮相關(guān)部分及其表達的東西卧须,因而在這種情況下就不一定會與“真”相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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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理解形而上學就無法理解西方哲學
相比之下儒陨,在分析哲學中人們考慮問題的方式發(fā)生變化花嘶。句子依然是考慮的出發(fā)點,從語義考慮框全,句子與“真”相關(guān)察绷,因而“真”成為核心概念,成為考慮的基礎(chǔ)津辩。這樣拆撼,句子有構(gòu)成部分容劳,它們也有相應(yīng)的語義構(gòu)成部分,并與“真”相關(guān)闸度,產(chǎn)生聯(lián)系竭贩。比如如同弗雷格所說,專名的意謂是對象莺禁,謂詞的意謂是概念留量,它們圍繞“真”形成的最簡單關(guān)系是:一個對象處于一個概念之下。更進一步哟冬,概念之間的所有關(guān)系都可以劃歸為這種關(guān)系楼熄。在分析哲學中,由于句法認識的變化浩峡,人們甚至不考慮“是”這個句法用語可岂,因而不考慮其相應(yīng)的概念。人們通過“真”來考慮句子的意義翰灾,通過認識句子的“真”之條件來獲得有關(guān)句子所表達的東西的認識缕粹。
維特根斯坦說,世界是事實的總和纸淮。就是說平斩,世界是由事實構(gòu)成的,而不是由事物構(gòu)成的咽块。這一認識與傳統(tǒng)認識不同绘面,被看作是分析哲學對認識世界做出的重要貢獻之一。字面上看糜芳,這個認識與“是本身”沒有什么關(guān)系飒货,與“真”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維特根斯坦的這個認識如今已是常識峭竣,用不著多說。但是我們可以從亞里士多德和弗雷格的角度對它做出簡要說明晃虫,以此來看一看“是”與“真”的聯(lián)系皆撩。
維特根斯坦
所謂世界是由事物構(gòu)成的,指的是由太陽哲银、月亮等一個個具體事物構(gòu)成的扛吞。事實與事物完全不同。按照羅素的解釋荆责,事實就是事物具有什么樣的性質(zhì)或事物之間具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滥比。這里的區(qū)別在于,從語言的角度出發(fā)做院,事物是由名字表達的盲泛,而事實是由句子表達的濒持。“太陽”寺滚、“月亮”等是名字柑营,表達事物,而“太陽是發(fā)光的”村视、“月亮是有盈缺變化的”則是事實官套。名字是命名事物的方式,句子是表達認識的方式蚁孔。研究認識則要對句子的表達及其所表達的東西做出說明奶赔。以“太陽是發(fā)光的”為例。從亞里士多德的理論出發(fā)杠氢,“是發(fā)光的”只是說明太陽的質(zhì)纺阔,它使我們獲得了對太陽的一定的認識,當然我們還會有其他一些認識修然,比如“太陽是位于太陽系中心的”等笛钝,但是它們并沒有說明太陽是什么,因而沒有使我們認識到太陽究竟是什么愕宋。我們只有認識到太陽是什么玻靡,才真正獲得關(guān)于太陽的真知。而從弗雷格的理論出發(fā)中贝,一方面囤捻,“太陽是發(fā)光的”這個句子所表達的思想是我們借以把握真的東西。另一方面邻寿,這個句子的真依賴于其中“太陽”所意謂的對象處于“是發(fā)光的”所意謂的概念之下蝎土。也就是說,如果這個句子是“真”的绣否,那么其中的“太陽”一定有一個對象誊涯,該對象與“是發(fā)光的”所意謂的概念必須相匹配。由此可見蒜撮,亞里士多德和弗雷格各自的理論不同暴构,提出的解釋也會不同。后人依據(jù)他們不同的理論段磨,會做出各種不同的說明取逾。維特根斯坦的說明無疑是因循弗雷格的思想,因為他的討論從事實出發(fā)苹支,談?wù)摰剿枷牒途渥永纾罱K談到“真”,并且談?wù)摼渥拥恼嬷禇l件债蜜。比如他說:“給出所有真的基礎(chǔ)句晴埂,就把世界完全地描述了究反。給出所有基礎(chǔ)句,同時再指出其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邑时,世界就被完全地描述了奴紧。”不用深入討論晶丘,字面上可以看出黍氮,世界是由事實構(gòu)成的,而描述世界需要給出真句子浅浮,因而事實與真句子是密切相關(guān)的沫浆。
綜上所述,在西方哲學中滚秩,“是”與“真”乃是相通的专执。認識“是”,有助于我們認識“真”郁油,反過來本股,認識“真”,也有助于我們認識“是”桐腌。它們反映出不同時期形而上學研究的一些特征拄显,最為重要的是,它們所反映的乃是形而上學最根本的特征案站。我認為躬审,這樣的特征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中是沒有的:語言文化差異姑且不論,至少這樣探討問題的方式是根本沒有的蟆盐。理解西方哲學承边,最主要的乃是理解這種探討問題的方式。假如對這樣的方式無從理解石挂,那么理解西方哲學只會是一句空話博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