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老木是一棵樹(發(fā)于小十月拄显,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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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月漲大水的時候苟径,我們喜歡趴在通駟橋上看水。那幾天像過年一樣熱鬧躬审,幾乎全縣的人都擠在那里棘街。到處都是人,男男女女承边,在人群中像泥鰍一樣鉆來鉆去的小孩遭殉。一萬個張著的嘴巴,露出白的黃的黑的牙博助。各種賣棉花糖险污、水煮魚丸和烤臺灣香腸的小攤,小音箱里放著吵吵嚷嚷的歌。各種香的辣的嗆的氣味在橋面上聚集著蛔糯、彌散著拯腮,被游走的人們帶過來帶過去,忽而又被風(fēng)吹得干干凈凈蚁飒。各種聲音像撕碎了的紙片一樣在陰晦的天空中紛紛揚揚动壤。一個傻子站在人群中,穿著大棉襖淮逻,兀自咿咿呀呀地唱琼懊。都沒人去理會他。

我和葉子爬早,有時候還有王建國哼丈。我們趴在涼冰冰的欄桿上,胳膊壓在青田石上面凸椿,在很多人的腦袋和石獅子的腦袋中間削祈,并排擠著我們的腦袋(有些獅子已經(jīng)被不知道什么人砸壞了)。

我們把白襯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上脑漫,雖然欄桿早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得干干凈凈髓抑。風(fēng)吹過來,帶著泥腥味优幸、青草味和涼嗖嗖的雨水的味道吨拍。

“很好聞呢,”葉子說网杆,“像薄荷棒冰的味道羹饰。”

“一點都不好聞碳却!”王建國說队秩。

橋簡直要被擠垮了,青石板上傳來似有若無的震顫昼浦。有人在人群里說:要倒了馍资!要倒了!馬上有人用一種權(quán)威的聲音說:縣長都準(zhǔn)備要炸掉了关噪,重新造座新橋鸟蟹。四周很快冒出很多咦咦咦的吃驚的聲音,像河水里不斷冒出來的白色泡沫使兔。

然后他們又重新往河里看建钥。

水不算滿,離橋洞拱頂還有些距離虐沥。河里面會漂下來各種各樣的東西熊经,稻草,樹枝,毛竹镐依,家里用的桌椅板凳悉盆,有時甚至是一整棵樹〔雎穑總有人拿著長長的曬衣桿想去撈點什么焕盟。有人撈起來一只小竹籃,濕漉漉地高高挑起來給大家看宏粤。橋上和岸邊滿是笑聲脚翘,有人大聲喝彩,有人甚至鼓起掌來绍哎,這讓打撈者越發(fā)洋洋得意来农。水太大的時候,他們往往徒勞無功崇堰,有的漂浮物挑起半截又掉下去沃于。所有的人一起發(fā)出嘖嘖的惋惜聲,像學(xué)校合唱隊的和聲部海诲,或者滿樹上嘰嘰喳喳的麻雀繁莹。他們也不生氣,幾個人抽著煙特幔,站在河埠頭上嘻嘻笑咨演,往河里呸呸地吐口水。

有一次蚯斯,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渾濁翻滾的水流中間薄风,一個紅色的東西打著旋晃晃悠悠地漂下來,卻是一個大紅囍字的塑料臉盆拍嵌,像一艘縮小了的船遭赂。這讓我們相信,在河的上面有另外一個泡在水里的縣城横辆。

“他們可能是打漁人家撇他,”王建國說,”我聽我爸講龄糊,打漁人家就住在水上逆粹,他們沒有房屋募疮,船就是他們的房屋炫惩。他們不吃米飯,每天都吃魚阿浓∷拢”

“我喜歡吃豬肉。”葉子咯咯笑筋蓖。

“我兩樣都喜歡吃卸耘。”我說粘咖。

王建國說蚣抗,打漁人家輕易不上岸,他們走在地面上會頭暈瓮下,就像我們走到船上一樣翰铡。他們的眼睛像老鷹一樣利害,一眼就能看清楚水里面的魚讽坏。魚就是他們的飯锭魔。

王建國的爸爸是跑長途的駕駛員,知道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事路呜。我們都是南門的鄰居迷捧,有時候傍晚幾家人坐在門口聊天,王建國的爸爸會講很多事胀葱。比如北方有些地方?jīng)]有雨水漠秋,一家人就用一盆水來洗臉,小孩洗完大人洗抵屿。有些地方?jīng)]有山膛堤。有些地方的山上根本沒有一棵樹。

“山上為什么沒有樹晌该?全是石頭嗎肥荔?”

“不是,也是土山朝群,很高的土山燕耿,只是沒有水〗郑”

葉子撇撇嘴誉帅,“我們這里卻還要漲大水的∮依常”

我們開始都相信了王建國的話蚜锨,直到有一天,河上面漂下來一間房子慢蜓。是一間真正的房子亚再,整個房子都浸在水里面。最先是有個小孩指著河里尖叫了一聲晨抡,然后我們看見屋頂上(現(xiàn)在看上去像一只反扣著的船)坐著一個女人氛悬。我們整座橋上的人都盯著她看则剃。她也看著我們,長長的黑頭發(fā)在風(fēng)里一揚一揚地如捅,也不說話棍现,安安靜靜地,很快房子穿過橋洞镜遣,然后走遠(yuǎn)了己肮。我們跑到橋的另一側(cè),看她慢慢地消失在視野的盡頭悲关。

我對王建國說:“原來上面的人也是住房屋的朴肺。”

王建國說:“也有可能吧坚洽,這個要問我爸戈稿。”

“她為什么不喊救命讶舰?”葉子說鞍盗。

我說:“也許喊了也沒有用,水這么大跳昼,沒有一個人會去救她般甲。——也許她先前也喊過了鹅颊,也許已經(jīng)漂過很多路了敷存。”

然后我看到了老木堪伍。

每次漲大水的時候锚烦,老木也會出現(xiàn)在岸邊,但不跟別人擠在一起帝雇。整個縣城的人擠在那里熱鬧著的時候涮俄,我看見他站在別的地方,看著水尸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彻亲。他花白的頭發(fā)和藍(lán)衣服被風(fēng)吹得揚起來。我看見他的手有時候會輕輕地動著吮廉,一筆一劃苞尝,像是在朝水里寫字。

他們也看見了宦芦。

王建國說:這老傻子宙址。

“不許這么說,”葉子說踪旷,“他是老木曼氛。”

“老木老木令野,頭腦殼像木頭舀患。”王建國嘻皮笑臉地說气破。

葉子生氣了聊浅,臉漲得通紅,眼淚簡直要掉出來现使。

我不說話低匙。我看著老木站在水邊,遠(yuǎn)離所有興高采烈的人們碳锈,像一塊真正不會說話的木頭顽冶。然后看他慢慢地走掉,像木頭從大水里漂走售碳。

2

前幾天看到老木時强重,桃花剛開。

那段時間我們喜歡上了一個游戲贸人,鉆到隨便哪條弄堂里间景,沿著墻壁就往前走。有時候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艺智。

縣城里有很多弄堂倘要,你永遠(yuǎn)搞不清哪一條會跟哪一條纏在一起。最后都會回到我們熟悉的地方十拣,比如繞著縣城一圈的環(huán)城馬路封拧。這就像一個巨大的迷宮,由很多房屋夭问、窗戶哮缺、圍墻和分叉路口組成。弄堂口有藍(lán)底白字的牌子甲喝,小小的尝苇,像膏藥一樣貼在墻上。它們把方向搞得更亂了埠胖。

我們其實喜歡這種亂糠溜。我們隨意走,鉆進口頭有高大合歡樹或者大樟樹的弄堂直撤,有著高高圍墻(上面長滿了爬山虎)的弄堂非竿,有代銷店、自行車修理鋪和爆米花攤(經(jīng)常圍著一群大呼小叫的小孩)的弄堂谋竖,或者什么也沒有红柱,光是灰突突的水泥墻承匣,上面畫著難看的粉筆字,夾著一條很窄很深的路锤悄,有時候甚至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泥土路韧骗。

有時候,會從哪里鉆出一只什么狗零聚,大的小的袍暴,黑的黃的,叉著四只腳朝我們狂吠隶症。我們?nèi)鐾染团苷#瑫幌乱幌碌嘏脑谄ü缮稀N覀兣艿脷獯瓏u噓蚂会,聽到葉子在后面喊:“張曉根淋样,王建國,你們兩個家伙等等我胁住∠芭睿”我們跑一氣,站定了措嵌,互相噍著嘻嘻地笑躲叼,看葉子從后面追上來。葉子的臉像河水一樣干凈企巢,像剛發(fā)下來的作業(yè)簿一樣白枫慷,跑起來或者生氣的時候,就會變得滿臉通紅浪规,像楓樹葉到了秋天或听。我們等生氣的楓葉跑近了,哈哈一笑笋婿,重新又撒腿跑起來誉裆。

葉子身體總不好,父母要我們照顧她缸濒,可我們經(jīng)常把她氣哭足丢。

有幾次,你會在弄堂里碰到熟悉的人庇配,比如同班的某個同學(xué)斩跌。誰也不知道他就住在那里。我們互相盯著看捞慌,總覺得有點怪異耀鸦。在某個弄堂里出現(xiàn)的某個人,有點不像他自己啸澡,跟他在學(xué)校里的樣子不一樣袖订。這些都是弄堂有意思的地方氮帐。

“走不走?”站在弄堂口洛姑,經(jīng)常是王建國問上沐。如果他不在(他媽給他報了很多興趣班,所以他比我們都要忙)吏口,葉子也會問我奄容。

我當(dāng)然說要走冰更。于是我們?nèi)齻€产徊,或者兩個,小心翼翼地走向又一條陌生的弄堂蜀细。

那天我們走到一條弄堂舟铜,青灰色的圍墻里面種滿了懸鈴木,水泥路面上掉滿了新的舊的葉子奠衔。我們仰著頭一路看谆刨,踢著樹葉,不知覺地路越來越窄归斤,最后走到盡頭痊夭,腳下面逐漸有點潮濕起來,卻是到了水邊脏里。其實我們應(yīng)該知道的她我,樹葉的青青黃黃的味道早就變成了水的苦辛味。前面是河岸邊埠頭上方迫横,半人高的水泥擋墻堵住了路番舆,把弄堂搞得像一個暗堡。圍墻往左沿著水邊折過去矾踱,有一枝桃花從頂上斜出來恨狈,有一兩朵已經(jīng)開了。這是我們看到的第一樹桃花呛讲。

“真漂亮啊禾怠。”葉子說贝搁。

青磚的圍墻太高刃宵,另一面又在水邊,我和王建國看了看徘公,知道沒有辦法爬上去牲证。我們站在埠頭的高處,看看遠(yuǎn)處的水关面、房屋坦袍,一只水泥船突突突地經(jīng)過十厢。我們想這里到底是河的哪一段。我們往右邊看捂齐,一條很窄的青石臺階通往下面的平地蛮放,然后就看到了那棵老樟樹和旁邊的破房子,幾輛停在那里的推土機奠宜。

還有老木包颁。

3

我們看到老木,除了偶爾站在岸邊看水压真,大多數(shù)時候娩嚼,他總是走在某條街上、弄堂里滴肿,推著他的破車子岳悟。那把手推車紅色的柄掉了漆,有個不怎么響的鈴鐺泼差,代替不說話的老木發(fā)出沙啞的聲音贵少。聽到舊鈴鐺嗒嗒嗒的聲音,都知道是老木經(jīng)過堆缘,家里會叫我們把捆好的舊報紙拿出去賣掉滔灶。

老木幾乎不說話,接過我們的舊報紙吼肥,稱好了录平,從鐵皮餅干盒里掏出錢來,舊的零錢潜沦,疊得整整齊齊萄涯,一點折痕都沒有。父母都不計較斤兩唆鸡,有一回父親忽然說涝影,老木不容易的。然后就什么都沒說了争占。

我們從小就知道這棵老樟樹燃逻。這是河邊有名的樟樹娘,就在通駟橋的另一側(cè)臂痕。這里是河轉(zhuǎn)彎處比較偏僻的地方了伯襟,再過去是一點江嶼和沙洲,稍遠(yuǎn)的地方已經(jīng)是另一個村莊握童。平時少有人來姆怪,但好像大家都偶爾來過這里,拜樟樹娘。我們知道通駟橋下面的樟樹娘稽揭,樟樹娘下面的破房子(它看上去好像沒人撞哉)鸿竖。我們也知道老木。就是不知道老木原來就住在這間破房子里面婚夫。

“他在做什么驶悟?”王建國指給我們看状囱。

我們一起盯著老木瞧艾君。老木現(xiàn)在不是收廢紙的老木了缰猴,他站在舊房子前面,擺一張舊桌子(像幾塊木頭堆起來的)喊递,手里拿著筆在寫字随闪。是真的毛筆哎。

我們一點一點地挪過去册舞。老木好像沒看見我們蕴掏,兀自在紙上寫著障般〉骶ǎ靠得近了,老木抬頭朝我們看一眼挽荡,重新低下頭去寫字藐石。我們裝著往河邊走,見他沒理會定拟,就走近去看他的字于微。他的字寫在舊報紙上,整整齊齊青自,像打了方格株依。但他的字其實寫得并不整齊,甚至有點潦草延窜,跟我們學(xué)的不一樣恋腕。

“你是在寫毛筆字嗎?”葉子問逆瑞。

“這也叫毛筆字荠藤?”王建國呵呵笑道。

老木抬起頭获高,像是朝我們笑哈肖,倒把我們嚇一跳。原來老木是會笑的念秧。

“我們都練書法的淤井。”我試著跟他說。

“我們老師是書法家币狠,毛老師缎除,在通駟橋頭店里寫對聯(lián)的,全縣人都知道总寻∑鞴蓿”王建國很驕傲。

老木重新朝我們笑一下渐行,“曉得咯轰坊。”

我們又被嚇了一跳祟印,原來老木會說話啊肴沫。老木不是一塊木頭,他跟我們一樣蕴忆,會說話颤芬,會笑。他笑起來像老樟樹長出了新鮮的樹葉套鹅。他說話的聲音跟他的破鈴鐺一樣站蝠,低沉,沙啞卓鹿,但是聽得很清楚菱魔。

老木還會寫毛筆字。他寫的字跟我們的不一樣吟孙。

王建國膽子大起來澜倦,走上去看老木的字:“老木你的字寫的不怎么樣啊,沒筆鋒的杰妓≡逯危”

老木嘿嘿兩聲,像是老鈴鐺從生銹的睡夢里醒過來巷挥,“筆鋒是什么桩卵?”

“筆鋒就是——練書法的人都懂的!”王建國撇撇嘴句各。

老木又笑了笑吸占,樣子像在自言自語:“樹有筆鋒么?水有筆鋒么凿宾?”

王建國就拉我們走矾屯,一邊嘴里嘟噥著:“木頭就是木頭,他根本什么都不懂初厚〖希”

4

那天晚上孙技,我夢見了樟樹娘。它站在水邊排作,烏黑的樹干上長滿了新鮮的綠葉牵啦。她的樹桿有一半是死的,聽說是日本佬的炮彈炸了半天妄痪,一場雨又活轉(zhuǎn)來了哈雏。同樣被日本佬炮彈炸掉的還有通駟橋的兩個橋墩(現(xiàn)在用水泥補上,跟其它青石的不一樣了)衫生。樟樹娘在春天再次活過來裳瘪,樹葉在風(fēng)中嘩嘩響,樹枝上的紅帶子也飄起來罪针,像葉子綁在頭發(fā)上的紅繩子彭羹。同樣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的還有它身上所有的黃裱紙,上面畫著古怪的符號泪酱,寫著不同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派殷。我看見老木站在風(fēng)中,用一支毛筆給風(fēng)中飄揚的黃裱紙寫字(那些字是他寫的嗎)墓阀。我看見老木寫的字漸漸從紙上飛出來毡惜,像漲大水時到處亂飛的雨燕。我看見雨燕們飛舞著岂津,跟樟樹娘舒展的枝椏混在一起虱黄,跟那些新的舊的樹葉混在一起悦即,組成毛筆字的一個個筆劃吮成。那些筆劃通通沒有筆鋒。

第二天下午放學(xué)后辜梳,我們在毛老師的店里練字粱甫。每年三四月份,縣里都要舉辦書法比賽作瞄,從小初高中到全縣茶宵。這是我們縣的大事。我們縣以前出過大書法家宗挥,就住在一條弄堂里面乌庶,現(xiàn)在他的房子成了紀(jì)念館(那條弄堂我們一起走過)。書法家當(dāng)過國民黨的大官契耿,出過書瞒大,學(xué)問很大的。當(dāng)然最強的是他的書法搪桂,可以賣很多銀元透敌。之后變成了傳統(tǒng),全縣人都喜歡書法。我們要參加下個月縣里比賽酗电,成績可以給升學(xué)考加分魄藕。

那天我意識有點迷糊,可能是前天晚上沒睡好撵术,寫著寫著背率,元書紙變成了樟樹娘身上的黃裱紙。

“張曉根嫩与,你瞎寫什么退渗!”

我渾身一抖,看見毛老師站在我身后蕴纳,黑著臉会油,像一支干掉了的硬梆梆的狼毫。順著他的視線古毛,我自己也嚇了一跳翻翩,臨的《顏勤禮碑》,“人”字的一撇在折痕線外劃出長長的一筆稻薇,像樟樹娘的樹枝斜伸到了水面上嫂冻。

他們都圍過來看,嘻嘻笑塞椎。

王建國說:“張曉根你是在畫畫嗎桨仿?”

“顏柳歐趙,為什么不讓你們學(xué)趙孟頫案狠?”

王建國說:“因為趙體甜媚服傍。”(我想他甚至不會寫這幾個字骂铁。)

“顏筋柳骨吹零,歐體勁險,字如其人拉庵,心正則字正灿椅。你們每個人學(xué)一種體,是老師教得你們做人钞支。王建國你要學(xué)歐陽詢茫蛹,緊密干勁。小葉子你學(xué)柳體烁挟。叫你張曉根學(xué)顏真卿婴洼,是看你是個心性大的好孩子,今天哪里來的野路子信夫?——把‘人高祖諱見’這幾個字臨十遍窃蹋!”

王建國朝我幸災(zāi)樂禍地笑卡啰,跟著其它幾個走了。葉子靠在桌案前看毛老師寫對聯(lián)警没,我知道她在等我匈辱。我屏息凝神把“人高祖諱見”臨了十遍后,又自己重新寫了十遍杀迹。每個筆畫都寫得很仔細(xì)亡脸。

毛老師摸一下我的頭,嘆了口氣树酪,什么也沒說浅碾。

沒事吧?葉子說续语。

嗯垂谢。我說。

我們往外面走疮茄。已是天黑滥朱,街道上的各種聲音像路燈下的飛蟲一樣冒出來。我對葉子說力试,我想去個地方徙邻。葉子說嗯。

我們坐在樟樹娘下面的埠頭上等了好一會畸裳。破房子的門鎖著缰犁,里面沒有一點燈光。我們肩并肩坐在埠頭上怖糊,看不遠(yuǎn)處通駟橋上的人來人往帅容,看橋上的燈光照在水面上,看河里飽滿的水流(現(xiàn)在橋洞已經(jīng)變小了)蓬抄。葉子靠著我丰嘉,輕飄飄的,像一張真正的葉子嚷缭。后面希希索索的開門聲傳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快要睡著了耍贾。

老木好像一點都不吃驚阅爽。我們跟著他走進破房子。房子里面倒是整整齊齊荐开,到處堆滿了舊報紙付翁,都用繩子和塑料帶捆得方方正正。

老木看著我們晃听,嗬嗬笑一聲百侧,好像沒發(fā)出聲音砰识,但我們知道他在朝我們笑。這笑鼓勵了我佣渴。我問:“老木辫狼,你說樟樹娘和水沒有筆鋒,什么意思辛润?”

老木重新看著我膨处,不笑也不說話。白熾燈泡的光像冬天里的陽光砂竖,照著高高低低的廢紙堆真椿,像太陽照在高高低低的山崗上。

老木沒說話乎澄,抽出一張舊報紙突硝。墨居然是一得閣的墨。我想他是叫我寫字置济。我折好報紙狞换,鋪開來,把“人高祖諱見”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完舟肉。每個字都很濃很滿修噪,比我整個下午寫的都要滿。

老木接過來看半天路媚,拿起筆黄琼,飛快地把這幾個字重新寫一遍。他明明寫的這幾個字整慎,一筆一畫也很工整脏款,看去就是顏體,又不像顏勤禮碑裤园。

“你這個有點像顏體撤师,有點不像∨±浚”我說剃盾。

老木重新嗬嗬笑起來,另外抽出一張紙淤袜,更快地寫起字來痒谴。“天下第二行書铡羡,”老木說話仿佛很困難积蔚,或者他在認(rèn)真想他的話,“曉得烦周?是顏體么尽爆?什么叫顏體怎顾?”

我說:“老木老木,你要把我腦子搞亂了漱贱』蔽恚”

回去的路上,葉子對我說:“我覺得你的字特別好饱亿⊙镣耍”

我說哦。

5

我問我媽彪笼,她指指自己的頭钻注,說:“老木是個傻子∨涿ǎ”

我爸在旁邊唔了幾聲:“聽說他跟你們毛老師很老早以前是同學(xué)幅恋,一起寫字的。早些年不知道為什么壞了腦子泵肄。老木不容易的捆交。”

我媽說:“你不要跟他搞七捻三腐巢,你要跟著毛老師練品追,毛老師說你會得獎的》氡”

我嗯嗯兩聲肉瓦,背起書包往外走。我媽好像還有點不滿意胃惜,追上來說:“葉子那個小鬼囡——”被我爸扯住了泞莉。

有幾次我跟葉子去找老木,有時候是我一個人船殉。那個地方總是安靜的鲫趁,幾乎沒人來。幾輛推土機停在那里利虫,像幾只死掉的天牛趴在菜葉上挨厚。

我看老木寫字,一開始以為是毛筆不好列吼,但他是正宗雙羊牌的善璉湖筆幽崩,跟用的墨一樣是好東西。單是紙不講究寞钥,舊報紙,廣告紙陌选,哪里來的一截破紙頭理郑,他提著筆刷刷刷地寫蹄溉,寫完就重新疊起來,捆到廢紙堆里去您炉。他也寫黃裱紙柒爵,寫“天地君親師”,寫“天皇皇地皇皇”赚爵,跟別的寫著名字和生辰八字的紙混在一起棉胀,貼在樟樹娘上,被風(fēng)吹得嘩啦啦響冀膝。我知道這里有古怪唁奢。我看他寫字,直直的筆窝剖,扭來扭去麻掸,順著往前走,像樟樹娘下面的水流赐纱。這跟毛老師教的不一樣脊奋。

“為什么不講運筆?”

“運不運呢疙描?”老木嘿嘿笑诚隙。

我不屈不撓地問。

他認(rèn)真地看著我起胰,“好孩子”久又,然后說,“你現(xiàn)在都用的什么筆待错?”

我說:“鉛筆籽孙,圓珠筆,還有鋼筆火俄》附ǎ”

“唔,以前人用的什么筆瓜客?”

“都是毛筆适瓦。”

“唔谱仪,現(xiàn)在人跟以前人不一樣玻熙,筆不一樣了,字也不一樣疯攒∴滤妫”

我說:“老木,不懂敬尺∶赌幔”

“為什么要寫字贴浙?”

我想了一下,“練好書法署恍,可以參加比賽崎溃,可以寫對聯(lián),考試加分盯质≡”

“這個也不一樣,”老木說呼巷,“以前人用毛筆寫字囱修,天天用的《涫牛”

我有點泄氣了蔚袍,“老木,還是不懂配名∑⊙剩”

他把我拉到外面,讓我看樟樹娘渠脉。又指指河里的水(晚上黑覷覷的宇整,一點橋上的燈光照下來,根本看不清)芋膘。我呆看了半天鳞青,簡直要哭出來了。

“你看樹枝为朋,有人規(guī)定往哪里長么?它自己要長习寸,碰到風(fēng)胶惰,順一順,樹葉掉一掉霞溪。這些水孵滞,一直往前面流,碰到石頭拐個彎鸯匹。就是這樣的坊饶。你明白了么?我的字就是樹枝殴蓬,就是水匿级。我有個名字的,叫周樟生,其實我就是一棵樹根蟹∨迹”

“老木老木糟秘,你真把我搞亂了简逮。”

老木嘿嘿笑著尿赚,像一塊壞透了的爛木頭散庶,然后說:“不管它了。說不定哪天這里沒了凌净,橋也沒了悲龟,樟樹娘也沒了,老木也沒了冰寻。你還在的么须教。”

6

后來幾天里斩芭,我開始每天寫兩種字轻腺。下午在毛老師店里,仔細(xì)地寫顏勤禮碑划乖。有時候跑到老木那里學(xué)他寫字贬养,在舊報紙上,不打格子琴庵,想著每個字的樣子误算,它們本來的樣子。比如人迷殿,就是一個人叉開雙腳站在那里么儿礼。他的腳是立著的,還是鉤著的庆寺?他累嗎蚊夫?他是站在水泥地上,還是站在河埠頭上止邮?他的一撇一捺是光著腳的還是穿著鞋子的这橙?
老木幾乎不說話,讓我亂寫亂畫一氣导披。在一邊呵呵笑屈扎,跟我以前知道的那個傻子老木一模一樣撩匕。

毛老師也不說話,在店里,他有時站在我身后模蜡,有時站在其它地方漠趁。我知道他在看我寫字。我偶爾走神忍疾,發(fā)現(xiàn)自己某一筆露了破綻了闯传,匆忙抹掉,卻見毛老師忙著指點其它人卤妒。他現(xiàn)在幾乎不再指點我甥绿,以前我是他最喜歡教的學(xué)生。有時候则披,王建國拿著毛老師圈點的好字朝我炫耀共缕,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有一天士复,我一個人跑到老木那里寫字图谷。一開始憑著印象寫顏勤禮碑,漸漸有點想寫另外的字阱洪,比如學(xué)校里教過的隨便什么詩便贵。我寫了首《古朗月行》,寫了首《憫農(nóng)》澄峰。老木在一旁寫他的字嫉沽,幾乎不看我。然后我干脆不去想了俏竞,想到什么字就寫什么绸硕。比如老木,樟樹娘魂毁,通駟橋玻佩,張曉根,王建國席楚,到后頭咬崔,我開始專心地寫“葉”字,顏體的柳體的歐體的不知道什么體的“葉”字烦秩。我寫了很多張舊報紙垮斯,大大小小的“葉”字,葉葉葉葉葉葉只祠,像從所有看到過的帖里面碑里面浮出來兜蠕,跑到我的舊報紙上了。我甚至把它寫成了葉子的模樣抛寝。瘦瘦的(簡直越來越瘦了)熊杨,笑笑的曙旭,總是站不正,斜著身子晶府,整個人像是要飄起來桂躏。又或者就是真正的葉子,樟樹娘上面新長出來的那種川陆,嫩綠剂习,輕盈,風(fēng)吹過來嘩啦啦響书劝,像很多微笑的眼睛和嘴唇进倍。

老木在旁邊呆看半天,走到角落里去购对,摸摸索索了好一陣子。遞過來一個東西陶因,卻是一本書骡苞。又不像書,只是已經(jīng)發(fā)黃的破破爛爛的小冊子楷扬,封面有點蟲蛀火燒的痕跡解幽,寫著三個小篆,都不認(rèn)識烘苹。

“這是什么字躲株?”我問。

“指歸圖镣衡∷ǎ”

“講什么的?”

老木不理我规哪。

我悻悻地自己翻開來看隆箩,前幾頁都是小篆酣栈,大部分不認(rèn)識。之后是十幾頁的圖磨德,有河圖洛書,有星象吆视、棋譜典挑,有樹的枝椏、飛鳥走獸啦吧,有天上的云氣您觉、地上的山、河里的水流丰滑,有各種各樣的手的姿勢顾犹。然后是一些字倒庵。

“是什么字帖嗎?”

老木呆呆地看著什么地方炫刷,半天回過神來擎宝,用一張油紙包起冊子,塞進我的書包浑玛,說:“送你绍申。”然后又不理我了顾彰,一個人坐在那里极阅,呆呆地想著什么。

有人篤篤篤地敲門涨享。

我看到毛老師時大吃一驚筋搏,毛老師卻像是早知道我在這兒。

“張曉根厕隧,你先去奔脐。”毛老師說吁讨。

我看看老木髓迎,老木坐在那里,呆呆的建丧,什么表情也沒有排龄。

我背起書包,慢吞吞地往外面走翎朱。我沒有走埠頭上的大臺階橄维,而是沿著河邊從那條小臺階爬上去,然后站在那個像暗堡一樣的弄堂口闭翩。破房子的門沒有關(guān)上挣郭,有一點燈光掉出來,其余就黑乎乎的看不清了疗韵《艺希看不見毛老師,也看不見老木蕉汪。有一點點聲音傳過來流译,好像有人在大聲說話。聽得久了者疤,感覺是毛老師的聲音福澡。老木本來就是塊木頭么。過了好久驹马,看到毛老師從房子里出來革砸,走幾步除秀,回頭朝房子里說了句什么,樣子有點氣呼呼的算利。

7

天開始落雨了册踩。我跑到毛老師店里的時候,幾個同學(xué)在嘁嘁測測地說話效拭,見我進去就都不說話了暂吉,像一樹被驚飛了的麻雀。我看見葉子紅著臉坐在那里缎患,好像在跟誰生氣慕的。王建國倒是臉色慘白,沒有一點平時油腔滑調(diào)的樣子挤渔。

我問葉子怎么了肮街?葉子不理我。我問王建國蚂蕴,王建國咧了咧嘴低散,想笑,沒笑出來骡楼。2班的林海燕扯著我的袖子,拉到外面稽鞭,像個老太婆似的跟我說了一氣鸟整。她說是從她媽那里她媽從別的鄰居那里聽到的。她說聽說葉子爸爸以前也是這個病所以死得早這么多年都是葉子媽媽一個人帶著葉子朦蕴。她說你們不單單是鄰居呢葉子和王建國是葉子爸爸還活著的時候就訂的娃娃親你曉得不篮条?她說我是跟你好才告訴你的。她說吩抓,其實我是真正對你好的張曉根你曉得不涉茧?

我半天沒聽懂。我想疹娶,葉子生病是什么意思伴栓?我又想,葉子跟王建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雨饺?我們?nèi)齻€人不是一直都一起的嗎钳垮?我們不是整天都泡在一起的嗎?

我想我簡直什么都不明白了额港。

我糊里糊涂地就往前面走饺窿。雨大起來了,眼前一片模糊移斩。我聽到葉子的腳步肚医,塔塔塔地绢馍,簡直要跑起來了。我只埋著頭一路走肠套,不知怎么回事舰涌,已經(jīng)坐在埠頭上了。埠頭上濕漉漉的糠排,雨水涼冰冰地印在屁股上舵稠。雨在河面上劃著圈,很快就被水流打散了入宦。河水仍然滿著整個河床哺徊,淹沒了平時長著灌木和荻花的沙洲。通駟橋的橋洞現(xiàn)在只余下一點點縫隙了乾闰。天空暗著暈黃的紅色落追,跟河水簡直一樣顏色。仿佛天上的另一條河涯肩,另一個世界轿钠。會有另外一個葉子嗎?我聽到塔塔塔的腳步聲走近病苗,在我旁邊悄無聲息地坐下來疗垛。

“張曉根,你不理我了硫朦?”

這是瘦瘦的笑笑的樹葉贷腕,蒼白的沒有血色的嘴唇。這是很多時候嘰嘰喳喳咬展、很多時候不說話泽裳,但總是跟著我東奔西跑,穿過弄堂破婆、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涮总、跑到埠頭上一起看水的葉子。我轉(zhuǎn)過頭看她祷舀。她那么瘦瀑梗,臉色那么白,頭發(fā)被雨水濡濕了蔑鹦,像開了許多小水花夺克。她跟著我們跑東跑西的時候,卻原來是在病著嚎朽,不應(yīng)該跑的铺纽。我一點都不知道啊。我對著她點點頭哟忍,又搖搖頭狡门,不知道要說什么陷寝。

“張曉根,不要不理我其馏》锱埽”

我看見那張嘴唇咬起來,變得更加蒼白叛复。我看著她的眼睛仔引,黑黑的眼睛,充滿了淚水褐奥,像漲滿了大水的河咖耘。

王建國在幾步外縮著頭,看上去像一只淋濕了毛的小狗撬码,他的臉像河水一樣青青黃黃儿倒。

我站起來,一步步走過去呜笑,看著他夫否。

他抓住我的一只手,說:“張曉根叫胁,我要跟你打架凰慈!”

他的另一只手已經(jīng)打在我的胸膛上了,然后是第二下驼鹅,第三下溉瓶,一下比一下沒有力氣。

我劇烈咳嗽起來谤民。他沒有再繼續(xù)了,單是用手抓著我的一只胳膊疾宏,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樹枝一樣张足。

然后我們都開始哭起來。

王建國一邊流著眼淚坎藐,一邊說:“張曉根为牍,我讓你。我讓你了岩馍〉锱兀”然而他始終沒有放開我的那只手。

那天晚上蛀恩,雨細(xì)密地下著疫铜,我們?nèi)齻€像傻子一樣,站在雨中嚎啕大
哭双谆,仿佛受了全世界的委屈壳咕。只有我看見了席揽,通駟橋和樟樹娘的下面,那間破房子和那幾輛推土機的前面谓厘,老木一直站在那里幌羞,像我們一樣地淋著雨。但是他什么也沒有說竟稳。

8

王建國開始不跟著我們走路了属桦。第二天早上看到他,他只是抱歉地笑笑他爸,然后很快地跑掉了聂宾。我跟葉子從學(xué)校一路走,穿過通駟橋走到毛老師的店里讲逛,走在熱鬧的街上亏吝,走在冷冷清清的弄堂里,走到老木的埠頭和樟樹娘下面盏混。

葉子總是說蔚鸥,等等我張曉根,等等我许赃,我累了止喷。

我站在那里等她,和著她的腳步一步步走混聊。好像這樣會把時間變慢一點弹谁。

我們在老木那里寫字。我忍不住問:老木老木句喜,毛老師找你做什么呢预愤?

老木兀自發(fā)呆,不理我們咳胃。老半天后看著我們植康,說:你曉得,我有老師的展懈。

嗯销睁,聽我爸講過的。那本書存崖,指歸圖冻记,是他給你的?

老木呆呆地想著来惧,說:現(xiàn)在給你了冗栗。你只要記得,我老師,埋在樟樹娘下面呢贞瞒。

我們一起站在樹下面偶房。那里落滿了青的黃的樹葉,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军浆,只有樟樹娘身上所有的黃裱紙棕洋、所有的字在風(fēng)中嘩啦啦地響。那些字乒融,精致的粗劣的掰盘,簡單的復(fù)雜的,都像是長在樟樹娘上面的樹葉赞季,從一開始就長在那里一樣愧捕。

葉子用掃把把落葉掃成一堆,我們一起推到河里去申钩。它們一點一點地消失次绘,被河流帶走了。現(xiàn)在樟樹娘下面干干凈凈的一塊平地撒遣,然而沒有一點痕跡邮偎。

老木尋一張簇新的黃裱紙,捉筆展紙义黎,屏了氣禾进,仿佛拿著的是一只沉重的犁鋤,極慢極慢地廉涕,一筆一畫地寫泻云。我看見他滿頭白發(fā)微微顫動,筆在紙上像河水一樣緩慢地流動狐蜕,那里包含著所有的波浪宠纯、洄流和漩渦。像是用犁鋤在開辟一條路层释,或者河流在蠻荒地上第一次尋找著它自己的河道征椒。我和葉子也都屏了氣,一聲都不敢出湃累。半晌,老木停了筆碍讨,我們看到“祭神如在”四個字治力,隸書或者魏碑,是老木自己的字體呢勃黍,古舊得像這個破房子宵统,像在水邊長了幾百年的老樟樹。我們看著滿頭大汗的老木捧著字,用火柴抖抖索索地點著了马澈∑笆。“祭神如在”在空中慢慢蜷曲起來,像字在空中重新被書寫了一遍痊班。我們看著那點煙在樟樹娘周圍慢慢地飄散勤婚。

9

書法比賽開始前一天,葉子住進了縣中醫(yī)院涤伐。

我們在西門小學(xué)一個教室里馒胆,每張桌子上鋪著雪白的宣紙,像去年下的第一場雪凝果,干干凈凈的祝迂,等著有人踩上去。那張桌子空在那里器净。直到最后型雳,葉子的那張紙還是一樣雪白,就像山上面最高的雪山害。

初賽是兩項纠俭,第一個是指定內(nèi)容: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粗恢。是我們寫熟了的詞柑晒。王建國很快就寫好了。我蘸著濃墨眷射,嚴(yán)格按顏體的規(guī)范匙赞,橫輕豎重,字字端正妖碉,簡直可以裱好了掛在教室墻壁上涌庭。第二個是一首古詩,王昌齡的《采蓮曲》欧宜。我提筆站在那里坐榆,寫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顏體的“荷”字,待寫第二個“葉”字時冗茸,就木在那里了席镀。很多的“葉”字在眼前一一浮現(xiàn),那些曾經(jīng)寫在舊報紙上的字夏漱,各式各樣的字豪诲。很多畫面像水波一樣在腦子里蕩漾。老木送我的那本書上的字挂绰,河圖洛書屎篱,天上亮著八卦的星座,灰色的像另一條河流的天空,風(fēng)吹散滿天的云氣交播,濁水漲滿了河床重虑,水面上小篆般的波紋,擠得顫顫巍巍的通駟橋秦士,樟樹娘負(fù)著渾身黃裱紙的重缺厉,站在那里看水的老木,推土機開到了埠頭上面伍宦,一條又一條深的淺的長的短的弄堂芽死,躺在潔白的床單上像風(fēng)中樹葉一樣單薄的女孩。葉子次洼。葉子关贵。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的宣紙上。

“你在干什么卖毁!”

我看見毛老師怒不可遏地站在后面揖曾。我有點迷糊,看見自己的紙上除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荷”字亥啦,就是一個瘦瘦長長的“葉”字炭剪。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幾乎就是我真正想寫的字翔脱,我從來沒有寫過的字奴拦,沒有筆鋒,沒有運筆届吁,沒有方向错妖。甚至不像字,就是一個小小的人兒站在我的面前疚沐。我的眼淚涌出來了暂氯。我聽見自己對毛老師說:

“我想寫字”。

“你倒底在干什么亮蛔!”毛老師撲過來痴施,抓住我的衣領(lǐng),勒得脖子生疼究流。

他眼睛里布滿紅血絲辣吃,嘴里混著香煙和口臭的氣息撲到我的臉上。他被其它人拉開時喘著粗氣芬探,嘴里一直吼著:“你到底在干什么齿尽!張曉根你倒底在干什么!”

我重新拿起筆灯节,眼淚叭嗒叭嗒地掉在宣紙上,“荷葉”兩個字都被化開了,像小小的人兒站在那里朝著我笑炎疆。我想卡骂,字化開了其實也很好,就這么順著寫下去吧形入。我知道他們所有人都看著我全跨。我提起筆,繼續(xù)寫著亿遂,“荷葉羅裙一色裁浓若,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蛇数,聞歌始覺有人來”挪钓。我?guī)缀跏悄:p眼寫完那幾個字的。

10

那天回來后耳舅,我去看葉子碌上。我把白天初賽的事告訴了她,她嘻嘻笑:毛老師氣壞了吧浦徊。

我說馏予,葉子,我好像有點知道該怎么寫字了盔性。

葉子說霞丧,那你教我吧。葉子想了想冕香,又說蛹尝,算了,我現(xiàn)在寫字都沒力氣的暂筝。

過了會箩言,葉子又推推我,說:其實看你寫字一樣的焕襟,我喜歡看你寫字陨收。

我把那張疊好的紙?zhí)统鰜恚f:這是比賽的紙鸵赖,你沒參加务漩,我給你帶來了。

葉子眼睛發(fā)著光它褪,用手摩挲著細(xì)細(xì)的紋路饵骨,那張干干凈凈的白紙,好像頂重要的東西茫打。

11

班主任宣布初賽成績的時候居触,我很詫異妖混。我跟王建國都入圍了。

下課后班主任留下我轮洋,對我說:你曉得不制市?是毛老師堅持要推薦你進決賽的。毛老師對你很好的張曉根弊予。我點著頭說祥楣,嗯。班主任說汉柒,決賽的時候好好寫误褪,好嗎?我說嗯碾褂。

決賽的時候很熱鬧兽间,聽說喜歡書法的縣長都來看了,當(dāng)然我從頭到尾都沒注意到斋扰。依舊是抄的一首詩渡八。我非常認(rèn)真地寫,像做作業(yè)一樣传货,感覺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屎鳍。

幾天之后,成績出來了问裕,我得了全縣第一名逮壁,王建國是二等獎。頒獎是在學(xué)校禮堂粮宛,我看見毛老師坐在第一排窥淆,難得地笑了。一直在那里笑哩巍杈。我朝著他點點頭忧饭,不知道他看見沒有】昶瑁縣里一個領(lǐng)導(dǎo)摸著我的頭词裤,說著什么。半天才聽清楚鳖宾,他問的是:你要什么獎品嗎吼砂?

我聽見全場的人都在笑,好像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鼎文。

我想了想渔肩,說:我想要初賽時我寫的字。

那些字拇惋,所有的作品都已經(jīng)被收好周偎,準(zhǔn)備裝裱起來辦展覽抹剩。

領(lǐng)導(dǎo)有點詫異:你自己的字?

是的蓉坎。

然后他們所有人又都哈哈大笑起來吧兔。

那天下午,我跑到河邊去找老木袍嬉。我等了好一會,終于等到老木了灶平。我把初賽時寫的字鋪開來給他看伺通。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端詳著,好像在辨別什么舊報紙的價格逢享。過了很久罐监,他抬起頭來,朝我笑笑瞒爬,眼睛卻閃閃發(fā)光弓柱。

然后我說,老木老木侧但,幫我一件事矢空。

我們一起走到那條弄堂的盡頭,站在水邊禀横。在那里屁药,圍墻拐了一個彎,沿著河的方向朝前面去了柏锄。老木用手托著我的屁股酿箭。我用腳尖踩著一點點凸出來的青磚,看見老木佝僂著身子趾娃,滿頭花白的頭發(fā)在那里打顫缭嫡,看見下面混濁的水流和水里的青草,水流一直打著漩抬闷。頭有點暈妇蛀,太陽穴砰砰作響,眼冒金星饶氏,仿佛會馬上掉到水里沖走讥耗。我大口大口地喘氣,手指摳著磚縫疹启,一點一點的古程,能夠碰到圍墻的上沿了。那里有一點青苔喊崖,幾塊斷磚挣磨。有幾朵細(xì)細(xì)的紫云英開在那里雇逞。我伸出手努力去夠那枝桃花,抓住了茁裙,樹枝上的水像雨一樣冰涼地灑在我們臉上塘砸。有三朵全然開著的花,每一朵都很標(biāo)準(zhǔn)晤锥,像芥子園畫譜里畫的一樣掉蔬。

我們站在埠頭上喘氣。我看看手中的花矾瘾,看看老木花白的頭發(fā)和黑紅的臉女轿。我說:老木。

老木推我一把壕翩,“快去快去蛉迹!”

12

我走過亂糟糟的滿是加床病號的走廊,到處是酒精和消毒藥水的味道放妈,被窩里曖烘烘的味道北救,窗戶外鉆進來的雨水潮濕的味道。所有人都轉(zhuǎn)過頭看我芜抒,我知道珍策,他們是在看我的花。

“好漂亮巴旒ā膛壹!”我們一起看著花,看了很久“埃現(xiàn)在葉子的臉上是桃花一樣紅撲撲的顏色了模聋。

我告訴葉子比賽的結(jié)果,“王建國得了二等獎唠亚。我是第一名链方。”我告訴他灶搜,領(lǐng)導(dǎo)問我獎品祟蚀,我就要自己初賽時寫的字。我把那張紙攤開來給她看割卖。

她穿著藍(lán)條紋的衣服前酿,半躺在床上,黑黑的頭發(fā)散落在那里鹏溯,嘻嘻地笑罢维,像以前一樣”欤“你被老木帶壞了吧肺孵,毛老師一定很生氣匀借。”

“他氣死了平窘∠爬撸”

“跟我說說話吧張曉根」逅遥”葉子說是鬼。

我說:聽說通駟橋要被炸掉了,說是成危橋了紫新,縣里要重新造一座新橋南用。大家都不同意莹菱,說這是日本佬都沒炸掉的橋啊寻馏。

葉子說嗯驱闷。

我說:不知道樟樹娘怎么辦杖爽,會砍掉還是移走敲董?很多小孩要生病的吧。

葉子說嗯慰安。

我說:老木跟毛老師吵起來了腋寨,他們以前也是同學(xué)呢。

葉子說嗯化焕。

我說:老木說他有名字萄窜,叫周樟生,說他就是樟樹娘樟樹娘就是他撒桨。老木送我的那本書查刻,我還看不懂的。

葉子說嗯凤类。

我說:你現(xiàn)在不上課了穗泵,我每天都跟王建國一起走,他本來也要來看你的谜疤。

葉子說嗯佃延。

我說:葉子你快點好起來吧∫目模快點好起來吧履肃。

她嘻嘻笑,然后指指床頭柜坐桩,要我打開抽屜尺棋。那里有一張紙,是我上次給她帶來的比賽用的三尺斗方的宣紙撕攒,上面寫著“水月鏡像”陡鹃,是她平時練的《玄密塔碑》里的字烘浦。一筆一劃都很分明,提合處有點飄萍鲸。還是柳體闷叉,只是葉子把字寫得瘦了。

“我總寫不好脊阴,”葉子說握侧,“手沒勁了『倨冢”

“很好的品擎。”我說备徐。

“毛老師說顏筋柳骨萄传,我這都沒骨的。還是想寫來送你蜜猾⌒懔猓”

“很好的,”我說蹭睡,“很好的衍菱。”

13

最后那天下午肩豁,我趴在二樓教室外面的欄桿上脊串。值日生掃起滿天的灰塵。有人朝樓下扔紙飛機清钥,飛機在半空中盤旋著琼锋,最后掉在煤渣和黃泥鋪得平平整整的甬道上。

我看見不知道什么時候起祟昭,我媽和葉子的媽媽站在學(xué)校的甬道那里斩例。王建國也不知道被什么人叫過來了,然后他仰起頭从橘,像一個老婦女那樣大哭起來念赶。我看見有人朝著我指指點點,然后他們都看見我了恰力。我看見我媽站在那里叉谜,朝我揮著手,嘴里似乎在說著什么踩萎。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她究竟想說些什么停局。

我轉(zhuǎn)身就跑,書包一下一下打在我的屁股上(那里面有葉子的字和老木的書)。穿過走廊和臺階董栽,穿過滿園子拿著掃把的人码倦,穿過半個操場和學(xué)校后門,馬路上的小攤販锭碳,路燈桿和很多瘦瘦的林道樟樹(它們簡直跟樟樹娘不是同一種樹)袁稽,穿過各式各樣的街道和各式各樣的人,穿過通駟橋和一兩條弄堂擒抛。我一直拼命地跑著推汽,簡直耗掉了最后一點力氣。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歧沪,只知道天色漸漸暗下來歹撒,腳下的路也變得模糊了。

14

那天傍晚诊胞,我并沒有找到老木暖夭。我在很遠(yuǎn)的地方就看見很多人擠在埠頭那里,簡直有半個縣的人在那里撵孤,像看漲大水時一樣鳞尔。我看見幾盞探照燈把埠頭照得亮如白晝,很多推土機像坦克一樣排在那里早直。它們前面是高大的樟樹娘,一間破房子市框。我沒有看到老木霞扬。我拼命想擠過去,然而興高采烈的人群像圍墻一樣隔離著我枫振。聽見很多聲音在起哄喻圃,然后是推土機啟動的聲音。它們啟動了粪滤,像坦殼穿過敵人的陣地斧拍。嘎嘎嘎的聲音甚至超過了半個縣城人的聲音。我擠過一兩個人杖小,一些人肆汹,聽到人群里一起發(fā)出驚呼聲。我重新爬到那個弄堂口邊上予权,那里可以看到很多黑壓壓的腦袋昂勉,看見那些推土機,看到推土機前面一個小小的身影扫腺。

推土機轟鳴著岗照,遲疑著不敢往前。幾輛推土機慢慢地圍在一起,它們雪白的獠牙整齊地朝著一個方向攒至,抖動著厚者,低沉地嘶吼著,好像隨時準(zhǔn)備一口咬下去迫吐。四周鐵的包圍中库菲,那個小小的身影卻始終站在那里,像一支新開鋒的毛筆渠抹,雪白蝙昙,筆直,是全世界最好的一支湖筆梧却。
真安靜啊奇颠,只聽得見風(fēng)呼呼地吹著,這么多人放航,半個縣的人好像都屏住了呼吸烈拒,好像在縣電影院里集體看一場空中飛人的驚險雜技。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广鳍。

“漲大水了荆几!”

有人尖叫起來,尖銳的聲音像劃過夜空的閃電赊时。我看到人群像被驚嚇了的麻雀一樣從岸邊紛紛褪去吨铸,黑黑黃黃的河水像宣紙上蔓延的墨汁一樣,一點一點暈開來祖秒。我看見埠頭上的平地里很快漲滿了水诞吱。水無聲無息地繼續(xù)往上爬。單剩下幾輛推土機孤零零地呆在那里竭缝。探照燈照著混濁的河水房维,水流沉默著滿上來,很快占據(jù)了整個埠頭抬纸,然后爬上了街道咙俩。雜亂無章的人聲隨之而來。聽得見有孩子在哭湿故。各式各樣乒乒乓乓的響聲阿趁。黑壓壓的人群站在高處嘰嘰喳喳地說話,像樹上的鳥坛猪。

忽然又是幾聲驚叫歌焦,有人在大聲呼喊著什么。有個女人撕裂般的尖叫聲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無比鋒利地響起砚哆,接著是一片鼓點般慌亂嘈雜的聲音独撇。我看到了屑墨,我們的樟樹娘渾身著了火,破房子纷铣,老樟樹的每條枝椏和每一片葉子卵史,它們不知道為什么燃起了火。

火燒在整個樟樹娘上面搜立,在風(fēng)中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以躯。那是所有的黃裱紙,所有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啄踊,所有的樹葉在燃燒忧设。那是所有的舊報紙、所有老木寫過的字在燃燒颠通。然而我沒有看到老木址晕。

那個春天的夜晚,整條河流的水漲滿了半座縣城顿锰。樟樹娘在陰晦的天色中熊熊燃燒谨垃,把所有的樹葉燒成一只只飛翔的鳥。然而我沒有看到老木硼控。我也沒有看到葉子刘陶。生氣的嘻笑的黑黑的頭發(fā)散落在潔白枕頭上的葉子。那天晚上我沒有看到任何我想看見的人牢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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