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潮改,涼風(fēng)起處,一群學(xué)子們或腰懸玉佩腹暖,或手執(zhí)折扇汇在,或身攜筆墨,無不意氣風(fēng)發(fā)地在無妄山風(fēng)景最妙的一隅游山玩水脏答。
綿延有如白練的山溪曲水在清風(fēng)的吹拂下潺潺作響糕殉,附和著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那宕嗄豆恚跏菒偠鷦勇牎?/p>
“你聽說了嗎?”一個素來嬌弱的世家公子懶洋洋地斜靠在山石邊上阿蝶,手里捏著一枝芳香襲人的金桂雳锋,放在鼻尖底下聞了一聞,自以為瀟灑地問向他的同伴羡洁。
“聽說什么玷过?”有悖于一臉胡茬的漢子形象,同伴這回話卻輕柔得含了些討好的意味筑煮。
“哈……我聽說咱們學(xué)院新來了一個怪人辛蚊。”嬌弱公子往同伴身前湊了湊:“你道他怪在哪里真仲?冷得像塊冰不說袋马,他左臉還常年戴著半塊面具,聽說連睡覺也不摘秸应。若不是為了特立獨行虑凛,那一定是他左臉丑陋不堪,才須如此遮掩软啼!”
“你別說桑谍,真的有可能啊。要不怎地怕見人呢焰宣?哈哈哈……”同伴才剛要繼續(xù)嘲諷霉囚,狂肆的笑聲就隨著一只飛鏢的襲來戛然而止,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匕积。
只見這破風(fēng)而來的飛鏢不偏不倚正穿過他的發(fā)髻然后釘在了后面的樹上盈罐,如疾風(fēng)般迅捷無影,徒留散發(fā)亂舞闪唆、樹身錚鳴盅粪。
一旁的嬌弱公子擦了擦額上瞬間冒出的冷汗,勉力四顧尋找著飛鏢的主人悄蕾,卻見了鬼一般遍尋不得票顾。
他顫抖著雙手使出吃奶的力氣從樹上拔下這入木三分的飛鏢。只見飛鏢通體銀色帆调,汗流滴落處奠骄,鏢柄上,鬼斧神工地刻著一個小篆體“之”字番刊。
電光火石間含鳞,他想起,那個新來的怪人貌似就叫沈從之芹务。
“阿旭蝉绷,”他抖著嗓子小聲叫了一下他的同伴鸭廷,卻無人回應(yīng)。
扭頭一瞧熔吗,阿旭還在那兒呆立著辆床。
一陣風(fēng)吹過,將裊裊的桂花香送至遠處桅狠,本該沁人心脾讼载,卻大煞風(fēng)景地夾雜了些許尿騷味。
阿旭竟是尿了褲子……
此事被圍觀的同學(xué)一傳十垂攘、十傳百维雇,學(xué)子們嘲笑阿旭膽小的同時,也對這位新來的怪人懼怕不已晒他。
調(diào)分寢室的時候吱型,沒有人敢與這位冷面鬼住在一處。大家正為難著陨仅,阿旭卻自告奮勇起來津滞。
他本來已被同窗們嘲諷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此刻卻十分活絡(luò)灼伤。只見他不懷好意地慫恿著平日里經(jīng)常欺負(fù)的鄒小傻:“喂触徐,我看你骨骼驚奇,最適合和那位大俠一起修煉狐赡。怎么樣撞鹉?哥哥我就把這美差安排給你了?”
鄒小傻撓了撓頭颖侄,靦腆道:“我……我和他不熟……”
“咳鸟雏!住著住著可不就熟了嘛!”阿旭拍了拍他的肩览祖,不以為然道孝鹊。
“我……”鄒小傻還待要說些什么,感受到阿旭略露兇狠的目光之后展蒂,便把所有的話又都咽了下去又活。
“好,我去锰悼×荆”他喉結(jié)微動,點了點頭箕般。
(二)
窗外的暖陽將整座無妄山襯得暖意融融夹界,使得一貫蕭寒的秋日也展現(xiàn)了它溫旭的一面。清爽的山風(fēng)里隘世,氤氳著陽光的熏香可柿。
鄒小傻正在新的房間里背對著門哼哧哼哧整理書簡,準(zhǔn)備趁著難得的好天氣把它們搬出去曬一曬丙者。忽然就覺得暖陽中襲來一股嗖嗖的冷風(fēng)复斥,有些許涼意從腳底板直直竄到頭頂⌒得剑回頭一瞧目锭,就發(fā)現(xiàn)傳說中的冷面鬼站在門口,正盯著他的脊背纷捞。
“啪嗒”一聲痢虹,手中書簡砸到了腳尖,痛得他低低哀嚎幾聲主儡,忐忑不安地揉了揉腳奖唯,方才繼續(xù)抬頭看門口的那個人。
這是他第一次見沈從之糜值。
他眼里的沈從之丰捷,雖然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但是未被面具遮掩的那半張臉卻眉如刻畫寂汇,唇若抹朱病往,端的是一個面若冠玉的翩翩公子。似乎并沒有傳聞中那么駭人骄瓣。
他還要再瞧時停巷,沈從之已僵硬著走了進來。
“名字榕栏∨锨冢”沈從之冷聲。
“啊……鄒……鄒小……鄒遠山臼膏∨鸨唬”
沈從之不置可否:“那半邊是你的地盤,不要越界渗磅。另外嚷硫,不要想著摘下我的面具,否則我會殺了你始鱼∽械В”他說得平靜無波,卻成功令鄒遠山哆嗦了半個時辰医清。半個時辰之后起暮,才稍稍平靜了些。
“那個……”鄒遠山頓了頓会烙,想說些什么负懦,又像覺得難為情一般撓了撓頭發(fā)筒捺,扣了扣手指,終于頂著可疑的緋紅說出了完整的話:“沈從之……你是第一個沒有叫我鄒小傻的人纸厉∠悼裕”他說完就繼續(xù)埋頭翻閱書簡,沒指望沈從之會回他颗品。
孰料一道冰冷的聲音穿透耳膜:“你也是第一個敢和我搭話的人肯尺。”
鄒遠山怔了怔躯枢,雖然意外地得到了回應(yīng)则吟,依著他的性子本應(yīng)格外歡喜,然他此刻卻只是愣神锄蹂。如果沒聽錯氓仲,他從這冰冷中竟然聽出了些許無奈?不败匹,他搖了搖頭寨昙,一定是聽錯了。
(三)
無妄書院雖風(fēng)景獨好掀亩,頗像那紈绔膏粱子弟的游玩之所舔哪,但實際卻是本朝第一書院,故而課業(yè)繁重槽棍,考核也極為嚴(yán)苛捉蚤。然沈從之卻在一眾苦哈哈的學(xué)子中鶴立雞群,既不認(rèn)真聽課炼七,也毫不理會書院院規(guī)缆巧。只是古板頑固的院長卻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聽之任之豌拙。學(xué)子們私下傳言沈從之身份必不一般陕悬,有說是當(dāng)朝丞相私生子的,有說是院長恩人之子的……各種各樣的說法口口相傳按傅、順著秋風(fēng)甚囂塵上捉超,甚至越傳越離譜,生出了這么一個版本:沈從之原是妖怪變的唯绍,來這里秘密修行拼岳,院長迫于他的淫威而不敢橫加干涉……
沈從之本人則毫不在意這些流言,只管在外閑逛或者練武况芒,我行我素惜纸。
有一日他從外間游逛回寢,卻見榻上多了一本課堂筆記,打開一看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字耐版,工整而無一錯漏祠够。他盯著另一邊倒拿書本的鄒遠山,牙齒咬得咯咯響:“你到我這里來過了椭更?”
“沒有哪审,沒有!”立著的書本轟然倒下虑瀑,鄒遠山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真沒有!我扔過去的滴须!”他咧著嘴樂呵舌狗,面上顯出得意之色,清俊的面容都掩不住他的傻里傻氣扔水。
沈從之盯著他瞧了半晌痛侍,突地就松了口氣,放柔了語氣破天荒說道:“謝謝魔市≈鹘欤”
(四)
時節(jié)已漸入深秋。夜色愈加凄寒待德,日漸刺骨的冷風(fēng)卷起日漸凋零的黃葉君丁,帶來肅殺的寒意。
月亮依舊在搖曳的樹梢上露出頭來将宪,皎白似玉绘闷,清瘦如鉤,在寂靜的書院里灑遍清輝较坛。
學(xué)子們大多都已入睡了印蔗。
“沈從之……”鄒遠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于是支起下頜望向他的室友丑勤,輕輕喚了一聲华嘹。
“嗯》ň海”冷冰冰的一聲回應(yīng)耙厚。
“聽說傳國玉璽是缺了一塊角的……”鄒遠山小聲地開啟話茬。
然卻沒有人接……令人不適的寂靜彌漫在小小的房間里爪喘。
含著淡色月光的深夜中颜曾,沈從之一貫鎮(zhèn)定自若的眼神極為少見地飄忽著,又隱隱和緊咬的牙齒一樣透著些許恨意秉剑。
玉璽泛豪,呵,與其說玉璽缺了角,倒不如說盛放玉璽的整個皇宮都是殘破不堪诡曙,金碧輝煌的外表下隱著的全是污穢渾濁臀叙。
“可是即便缺了角,玉璽仍然是玉璽价卤,它還是舉世無雙的一朝象征劝萤。”黑夜隱匿了鄒遠山的傻氣慎璧,使他的語氣倒顯出幾分鄭重來床嫌。
“從之,無論你容貌如何胸私,都不會影響你的一身清華……”
“我說過厌处,不要打我面具的主意∷晏郏”沈從之不耐地打斷他阔涉。
又是一室的靜寂。
不知道過了多久捷绒,沈從之才微微嘆了一口氣:“這么晚還不睡瑰排,你要怎么幫我抄筆記?”
說罷他便翻身睡向里側(cè)暖侨,須臾就又到了那個侵?jǐn)_他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的噩夢中去椭住。
他又夢到了那個此生再不想得見的宮殿。
夢里彌漫著的血色混著鵝毛大雪它碎,埋葬著他的童年函荣,也埋葬了他的哭聲。
他千不該萬不該扳肛,生為龍座上那位老兒的第七子傻挂。
打一出生起,母妃就以道士勸誡為名給他的半張臉戴上了面具挖息。他一直不知道是為什么金拒。直到七歲那年,那位存在于幼年從之敬仰和崇拜中的父親面目猙獰地來到母妃的寢殿套腹,一把扯掉他的面具绪抛,在他被疼痛和震驚侵蝕之時,將他拖拽著拉到一面鏡子前电禀,強令他抬頭幢码,他才赫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面具下的這半張臉如此丑陋,青筋暴起尖飞,面容紫漲症副,像一個惡魔轉(zhuǎn)世店雅。
父親又將他的母妃拖來,揪著她的頭發(fā)贞铣,扯了滿頭滿臉的鮮血闹啦,狠聲怒罵道:“你生的好兒子!陰陽臉辕坝!深受詛咒的陰陽臉窍奋!虧得朕待你不薄,你竟還敢欺瞞朕這么久……”
整座玉宸宮充斥著父親的怒罵聲和母妃的哭泣聲酱畅,只有怔愣著的他充耳不聞琳袄,呆坐在鏡前,像是失了神魂……
玉宸宮飄了整晚的漫天飛雪之后圣贸,就起了三天三夜的大火挚歧。傳聞,一向與世無爭的瞿妃和七皇子都不幸喪身火海吁峻。
沒人知道七皇子實際上被一個老太監(jiān)帶出了宮。不曉得究竟是太監(jiān)心善在张,還是皇帝老兒終究虎毒不食子用含。
他在這江湖上混跡,白天頂著半張俊美面容出去帮匾,冷若冰霜啄骇,晚上就對著鏡子,惡狠狠地用小刀在陰面的半張臉上劃出無數(shù)血痕瘟斜。血條混著淚水流滿了半張臉缸夹,他卻猙獰肆意地邪笑,盯著鏡子里丑陋的自己螺句,一口一口地飲盡自己的淋漓鮮血虽惭。
但他自那夜之后便從未哭過,哪怕孑然一身蛇尚,飄飄零零芽唇,像是那夜漫天遍地的紅雪……
遠處一聲猿嘯驚醒了他深鎖的眉頭。
窗外取劫,皎月正迷離匆笤,蟾光打在灰黑的兩棵樹影上,將稀疏的樹影織成兩個模樣相同的人影谱邪,像手執(zhí)勾魂鎖的黑白無常炮捧。
窗內(nèi),人亦是迷離惦银。沈從之盯著熟睡的鄒遠山的背影咆课,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末誓。
(五)
肅殺的秋天悄悄然溜走,帶來的是愈加肅殺的寒冬傀蚌。
寒冬的第一場雪不期而至基显。紛紛揚揚間給大地披上一層銀裝,就像沈從之七歲那年的雪夜一般善炫,只是少了刺目的一抹嫣紅撩幽。
今夜也恰是母妃的祭日。
沈從之漫步于清溪邊箩艺,取出一把母親從前愛不釋手的玉笛窜醉,斷斷續(xù)續(xù)吹不成曲。
抬手緩緩摘下面具艺谆。
他已分不清面前究竟是朦朧月色還是迷離血色榨惰,河水究竟是清澈見底還是漆黑如墨,他究竟是人是鬼静汤,抑或琅催,什么都不是。
“母妃虫给,你給我取名從之藤抡。可他們不仁我便不義抹估,又為何要從缠黍?呵呵呵……”邪肆的笑聲間,他拂手捏住一只不經(jīng)意撞過來的山雀药蜻〈墒剑“你真是像以前某些家伙一樣不自量……力……”
手指用力緊了一緊。他盯著它语泽,像看一個死物贸典,然雀兒掙扎著的無辜眼神卻令他的心跳陡然間慢了半拍,腦海里也浮現(xiàn)一個咧著嘴沖他笑的傻子來湿弦。
手指又松了松瓤漏。雀兒如獲大赦,嗖地一聲鉆入林間颊埃,快得劃過一條白虹般的線來蔬充,大概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
一只雀兒走了班利,另一只卻才剛到饥漫,帶起荒草窸窣。
“阿之罗标∮苟樱”一聲清糯的叫喚令他準(zhǔn)備戴面具的手就這樣僵在了原處积蜻。
“阿之〕瓜”又是同樣的一聲叫喚竿拆,只是距離更近了。他愣了一下宾尚,再想戴上面具丙笋,卻已是來不及。
憤怒沖上頭頂煌贴,他漂移幾步御板,硬生生掐著身后少年的脖子將他頂?shù)搅藰淝啊?/p>
“咳咳!”少年憋得面紅耳赤牛郑,不住地咳嗽怠肋,撲打他的手,活像剛才那只山雀淹朋。
“我說過笙各,所有見到我真容的人,都得死础芍。你不知道嗎酪惭?”他赤紅的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少年的眉眼,手指卻在少年搏動著的血脈處漸漸松開者甲,僵硬的指節(jié)也逐漸變軟,然后脫力一般地垂下砌创。
仿佛一身的桀驁與冷硬都在這個雪夜里被消融殆盡虏缸,化作從胸腔中、喉嚨里爆出的失聲痛哭嫩实。
他一邊痛哭刽辙,一邊將頭枕在鄒遠山瘦削的肩上,竟覺得安心無比甲献。鄒遠山也咳嗽了幾聲緩一緩呼吸宰缤,眉眼間沒有一絲怨怪,只是心疼地抱住他晃洒。
兩個人抱在一處慨灭。
沈從之的骨血和鄒遠山的骨血仿佛漸漸融合在了一起。就像冰與火碰撞在一處球及,冰也要化成一汪暖水氧骤。
今夜,沈從之是鄒遠山吃引,鄒遠山是沈從之筹陵。不分彼此刽锤。
(六)
無論多么冰寒的雪夜,都終究要過去朦佩。繼之而來的總會是黎明并思。
在氤氳著幾抹朝霞的晨光中,沈從之和鄒遠山悠悠轉(zhuǎn)醒语稠。
借著清晨朝露里的柔光宋彼,鄒遠山撫摸著沈從之未帶面具的左臉,一點一點颅筋,將這與生俱來的可怖青筋摸了個遍宙暇,也將青筋上密布的疤痕一道一道刻入自己的心中。
沈從之就這樣任由他摸议泵,他此刻已卸下了所有的心防占贫,眸光里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平和。
“阿之先口,陰陽臉與否型奥,戴面具與否,我全然不在意碉京,你也不要在意厢汹。哪怕山無棱、天地合谐宙,你也是我心中最俊秀的那個人烫葬。從前無論發(fā)生過多么可怕的事,它都已經(jīng)過去了凡蜻。你不要再想搭综。我不許你再想』ǎ”鄒遠山迅速地在他的左臉上啄了一口兑巾,像只貓兒一般依偎進他的懷抱:“我說過的話,蓋了章的忠荞,不容你辯駁蒋歌。”
沈從之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個紙片貓撞了個滿懷委煤,心疼地抱緊他瘦削的身子堂油,懷中滿是少年的青澀。聽到貓兒宣言之后又被逗笑素标,嘴角不自覺綻起了好看的弧度称诗,似乎這陰臉的丑陋也在這一笑里化為虛無。
他輕輕執(zhí)起懷中小貓柔軟的手指头遭,緊緊地與之十指相扣寓免。兩只手握緊的地方癣诱,是整個天地。寒冬也好袜香,暮秋也罷撕予,都于這天地中化成和煦的暖陽,映著他們成雙的影兒蜈首;俊秀也好实抡,丑陋也罷,都化作妙筆丹青欢策,勾勒出這世間最美好的樣子吆寨。就這樣,直到永遠踩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