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橋鎮(zhèn)的公家人(十六)鐘干事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鐘干事個子很高缩歪,皮膚不算白镐侯,眉毛清晰卻不濃密,眼睛黑亮得如同天邊的那顆啟明星,牙齒偏又白得像玉苟翻。

我那時的模樣應該是既土又丑。黑且瘦的我骗污,穿著我大姐崇猫、二姐穿小的破舊衣服,甚至連一雙合腳的鞋也沒有需忿。頭發(fā)倒是烏黑濃密诅炉,可每天早晨起床后,不管我樂意不樂意屋厘,我娘三下兩下涕烧,就幫我把它們編成了兩根土得掉渣的麻花辮子。我對此煩透了汗洒,抗議過很多次议纯,我娘就是不理不睬。

有一天溢谤,我娘讓我到公社傳達室看我舅的信到了沒有瞻凤。在那里,我第一次見到了鐘干事世杀。

打那以后阀参,我就變了。變得有事沒事總愛往公社大院跑瞻坝,變得愈發(fā)嫌棄自己的模樣蛛壳。

我開始在家偷偷地捯飭自己。姐姐們的新衣服所刀、妹妹的蝴蝶結衙荐,統(tǒng)統(tǒng)被我據為己有。我還將我的麻花辮子解開勉痴,把火鉗燒得滾燙赫模,再把頭發(fā)一縷一縷地卷在上面。頭發(fā)發(fā)出“呲呲”聲響和一股刺鼻的焦味蒸矛,我全然不顧瀑罗。對著我家那個鵝蛋型的鏡子一照,還別說雏掠,蓬松的發(fā)型斩祭,卷曲的劉海,比兩根粗辮子洋氣多了乡话。

我娘起初沒在意我的變化摧玫。在她眼里,我打小就是一個大大咧咧、屁股不落板凳诬像,得空就往外竄的假小子屋群。

大概過了半個月的時候,我娘站在門口把我攔谆的印:“你個死丫頭芍躏,這陣子中了什么邪?丟了魂一樣降狠,披頭散發(fā)的对竣,三天兩頭往公社跑!”

我嚇一跳榜配,以為我娘發(fā)現(xiàn)了什么否纬。

“說!”我娘又一聲喝蛋褥。

我嚇得一哆嗦临燃,趕緊胡謅:“公社的廁所干凈……”

“哎吆喂,你個敗家精壁拉!”我娘的聲音高了八度:“莊稼一枝花谬俄,全靠肥當家!種田人家,哪有跑到外面屙屎撒尿的?老話說得好圈澈,’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娘雖大字不識一個,數(shù)落起別人來钥勋,卻總是頭頭是道,特別是她占上風的時候辆苔。諺語算灸、俗語、歇后語驻啤、順口溜菲驴,凡是她能想到的,都會被她七拼八湊地扯到一起骑冗,直到被數(shù)落的一方無言以對赊瞬、徹底表現(xiàn)出一副心服口服的樣子,她才肯罷休贼涩。

可憐的我巧涧,低著頭,像根木頭樁子杵在那里遥倦,進也不得谤绳,退也不得。

“女孩子家的,愛干凈是好事嘛缩筛,讓她去吧消略。”我爹趕過來替我解圍歪脏,“四兒疑俭,快去快回,回來和小五一起打豬草去婿失。”

一物降一物啄寡。別看我娘整天咋咋呼呼豪硅,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關鍵時刻挺物,她還是聽我爹的懒浮。“他讀的書多识藤,道理比我懂得多砚著,他的話準沒錯〕彰粒”我娘就這點特別可貴稽穆,有自知之明,從不會和別人無理取鬧赶撰。

趁著我爹給我娘上政.治課這會兒功夫舌镶,我卯足了勁兒往公社跑。耳邊的風兒呼呼響豪娜,眨眼之間餐胀,我便到了公社大院。

午后的公社大院瘤载,靜悄悄的否灾,幾間辦公室里的人都在寫寫畫畫。我佯裝往廁所走去鸣奔,快到鐘干事辦公室時墨技,我放慢了腳步。

鐘干事不在溃蔫,門鎖著健提。我又往院子西頭走過去,那里是鐘干事的宿舍伟叛。

宿舍的門也是鎖著的私痹。走廊上晾著他洗的衣服,一件藍白相間的格子襯衫,一條藏青色的長褲紊遵,毛巾和襪子等账千,晾在一張廢舊的木椅的背上,一雙白色回力鞋暗膜,用白紙包裹得嚴嚴實實匀奏,斜靠在木椅上。

“哦学搜,他大概是下鄉(xiāng)去了娃善。”我一邊自言自語瑞佩,一邊失望地掉轉頭聚磺,不時又回頭看看那扇緊鎖的門和門外那些在陽光下發(fā)出陣陣肥皂香味的衣服。

鐘干事是哪里人炬丸,多大歲數(shù)瘫寝,從哪里調到沐橋公社來的?這些稠炬,我都不知道焕阿。

我只知道他叫鐘新。那天在傳達室看見他把寫著這個名字的信都取走了時首启,我才確定他就是人們經常說起的鐘干事暮屡。在這之前,我從沒有注意過他以及其他異性闽坡。

他的聲音很好聽栽惶,溫和的男中音,一說話疾嗅,笑容就在臉上蕩漾開來外厂。

”謝謝您啊代承!陶師傅汁蝶,昨天多虧您幫我把被子收了,否則就淋雨了论悴∫疵蓿”他一邊在一大堆信件中找尋自己的信,一邊禮貌地向傳達室的老陶致謝膀估。

我站在一旁幔亥,從他翻找過的信件中,找我舅的來信察纯。

他的話帕棉,像一陣春風拂過我的臉针肥,我的心陡然被什么東西猛力碰撞了一下。不自覺地香伴,我抬起頭慰枕,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個頭比我高出一大截的男青年。

他的皮膚不算白即纲,眉毛清晰卻不濃密具帮,眼睛黑亮得如同天邊的那顆啟明星,牙齒偏又白得像玉低斋。

他始終沒有注意我蜂厅。雖然在臨出門時,他的視線曾短暫地落在我的臉上膊畴,但我確信葛峻,他沒有記住我,因為他沒有再多看我第二眼巴比。

我并不怪他。這世上的人礁遵,更愿意記住美好和可愛轻绞,有誰刻意去記住一個相貌平平甚至有點難看的人呢?難看的人倒是會比別人更能記住他眼中的美好佣耐,這一點政勃,我深有體會。

漸漸的兼砖,我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有很多姑娘開始注意鐘干事奸远。只是她們和我不一樣,我是站在遠遠的地方看他讽挟,而她們懒叛,是大大方方或者有點羞澀地走進他的辦公室,走進他的宿舍耽梅,再大大方方或者有點羞澀地走出來薛窥。

起初,去得最勤的是供銷社開票的小雯眼姐。她高挑瘦削诅迷,白凈的面龐,五官很秀氣众旗,說話的聲音很輕罢杉,是我喜歡的類型。

我經常暗暗地在心底把她和鐘干事連在一塊贡歧,想象著他倆并肩走在一起的樣子滩租。差不了多少的身高赋秀,一樣的有文化,應該是很般配的兩個人持际。

有一天沃琅,我真的看見他倆并肩走在公社后面的那條公路上。

公路是石子鋪成的蜘欲,有些硌腳益眉,他倆盡量沿著路邊平整的土路走,這樣一來姥份,他倆就靠得很近郭脂。他們走得很慢,有時會側著頭說話澈歉。小雯姑娘苗條的身影展鸡,襯得鐘干事十分魁梧。

我把滿滿的一籃豬草放在田埂上埃难,眼睛一直盯著他們莹弊,直到看不見為止。

“般配涡尘,真的很般配忍弛!”我對我妹妹小五說。

“啥叫般配考抄?”小五仰起頭细疚,不解地問:“姐,你是說豬草嗎川梅?”

“不是疯兼,是說兩個人∑锻荆”我莫名地煩躁起來吧彪,飛起一腳,把田埂上的一個土旮瘩踢到了水田中間潮饱。

就在我覺得小雯和鐘干事很般配的時候来氧,鎮(zhèn)上另一位姑娘也頻繁地光顧鐘干事的宿舍。

她叫顧娜娜香拉,是農資店的營業(yè)員啦扬,父母都在區(qū)里工作。她的穿戴在沐橋鎮(zhèn)排得上一流凫碌,人也長得美扑毡。據說早在鐘干事調來之前,追求她的人就不下十幾位盛险,有的男青年特意從縣城趕來找她瞄摊。相比之下勋又,沐橋鎮(zhèn)的年輕后生們就顯得有些自慚形穢。

鐘干事是怎樣對待顧娜娜的换帜,我不得而知楔壤。反正我沒有看見他倆逛過馬路,雖然我覺得顧娜娜比小雯更漂亮惯驼,但鐘干事對她似乎不那么熱情蹲嚣。

一段時間后,顧娜娜的身影不見了祟牲。

又過了一段時間隙畜,小雯的身影也不見了。換了我叫不出名字说贝、有點面熟的幾位姑娘议惰。

我依然借上廁所之名,漫不經心地打鐘干事的辦公室或宿舍走過乡恕。為了盡可能地拖延時間言询,有時我故意在花壇前停下,裝著欣賞那些盛開的月季傲宜、芍藥和海棠倍试。

那些花都是老陶愛人種的。我常去看她的花蛋哭,她顯得很高興,總是熱情地向我介紹涮母,夸它們好看谆趾、鮮艷。喜滋滋的叛本,就像夸自己的孩子一樣沪蓬。

我微笑地看著陶嬸子,假裝聽得很專注来候,眼睛卻不時地朝鐘干事所在的位置望去跷叉。

他有時在看書,有時在寫著什么营搅,有時倚窗而立云挟,靜靜地望著窗外的天和云、山和水转质。

他在想什么园欣,是在想小雯姑娘嗎?還是在考慮接下來和誰并肩走在那窄窄的公路邊沿嗎休蟹?

有時候沸枯,他手里拿著一支煙日矫,不住地向窗外吐著煙圈,然后久久地凝視著煙霧在微風中散開绑榴,突然哪轿,他又轉身將煙在煙灰缸里狠狠地撳滅。

我不敢發(fā)出一丁點的聲音翔怎,怕驚動了他窃诉。陶嬸子還在興高采烈地說著她的花兒,我的思緒卻早已凌亂不堪姓惑。

我在想:鐘干事可能是陷入了煩惱之中褐奴。

雖然他襯衫的衣領還是那么硬挺,頭發(fā)還是那么有型于毙,但他的眼神里明顯多了幾分憂郁敦冬。

他到底怎么了?那么多好看的姑娘唯沮,為啥就沒有一個脖旱,繼續(xù)和他并肩走在公社后面的那條馬路上呢?那是沐橋鎮(zhèn)年輕人談戀愛時最愛逛的一條路介蛉。

我的心有些痛萌庆,卻無從說起。已經讀初中的我币旧,知道身份和地位的懸殊践险,注定我永遠只能在遠遠的地方,偷偷地注視著他吹菱。

沒有人知道我的心事巍虫,包括我娘。

我爹有一次突然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學習成績差點鳍刷,沒人笑話你占遥,人品可千萬不要出了問題!小小年紀输瓜,不要想一些亂七八糟瓦胎、與學習無關的事!”

我沒有反駁尤揣,我爹也沒有過多指責我搔啊。我們父女倆都極力把對彼此的理解和信任,深深地藏在心頭北戏。

我很少再去公社大院了坯癣。我爹把我家的旱廁也徹底地翻修好了。寬敞最欠、明亮示罗,是我們鎮(zhèn)上第一個按了水箱的廁所惩猫。

那個寒假,我和我妹妹去城里的姑姑家過年蚜点,短暫地離開沐橋鎮(zhèn)一段時間轧房。

年后回到沐橋鎮(zhèn),我又照樣隔三差五地去沐橋公社傳達室取信绍绘。

去了好幾次奶镶,一次也沒有碰見過鐘干事。

公社大院里看不出有什么變化陪拘。陶嬸子種的那些花兒厂镇,有的已凋謝,有的剛含苞左刽,迎春花正在怒放捺信。

我熟悉的那兩道門,緊鎖著欠痴,門上貼著嶄新的對聯(lián)迄靠,字體遒勁有力。我不敢確定是不是鐘干事寫的喇辽,畢竟我對他還不太熟悉掌挚。

好久好久,我再也沒有遇到鐘干事菩咨。

夏天的時候吠式,那兩道門打開了,住進了一位中年女性抽米。聽陶嬸子說奇徒,她是縣計劃生育指導站調來的干部,來沐橋鎮(zhèn)抓育齡婦女結扎工作缨硝。

我“哦”了一聲,再也無心欣賞陶嬸子的那些花花草草罢低,再也不想朝那兩道門多望一眼查辩。

鐘干事去了哪里?區(qū)里网持?縣里宜岛?或者其他更遠的地方?

帶著這幾個沒有答案的問號功舀,我也離開了沐橋鎮(zhèn)萍倡,融入了南下打工的人潮中。

南方的夜辟汰,像夢一樣虛幻迷離列敲。孤獨的我阱佛,總愛在深夜醒來。白天的忙碌戴而,使人忘記了故鄉(xiāng)凑术,唯有夜深,才會獨自品嘗思念的味道所意。

沐橋公社大院淮逊、陶嬸子種的花、那兩道時而緊鎖時而敞開的木門扶踊、那藍白相間的襯衫……

恍恍惚惚泄鹏,夢里夢外,都是這些抹不去的畫面秧耗,同樣抹不去的备籽,還有一個名字—鐘新。

中秋節(jié)前夕绣版,同在本市打工的老鄉(xiāng)們將舉辦一次聯(lián)歡會胶台,大家分頭聯(lián)絡,人數(shù)達到數(shù)百人之多杂抽。

那天的聯(lián)歡會是在露天廣場舉辦的诈唬,有當?shù)貑挝粎⒓樱嗟氖俏覀冦鍢蛉怂豸铩Kl(xiāng)異地的中秋夜铸磅,月光如水,照著一群遠離家鄉(xiāng)的人杭朱,一群思念家鄉(xiāng)的人阅仔。

人群中,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我眼前閃過弧械,我的心忽然跳得厲害八酒。

是他,是他刃唐,真的是他羞迷!

“感謝本次大會的發(fā)起者、組織者画饥、籌備者衔瓮!他就是來自我們沐橋鎮(zhèn)的鐘總!”

當主持人報出鐘新的名字后抖甘,場上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热鞍。

我從喧鬧的人群中走出,站在廣場的一角,透過色彩斑斕的燈光薇宠,遠遠地注視著正在臺上發(fā)言的他偷办,猶如當年在沐橋公社大院那樣,遠遠地昼接,偷偷地看著他爽篷。

燈光下,看不清他的臉慢睡。但我仍然清楚地記得逐工,他的個子很高,皮膚不算白漂辐,眉毛清晰卻不濃密泪喊,眼睛黑亮得如同天邊那顆啟明星,牙齒偏又白得像玉髓涯。

我的眼角有淚水溢出袒啼,臺上鐘干事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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