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的城市離我老家不遠宴胧,高速路上兩個半小時,但我也很少回家表锻,很多關(guān)于村里的故事或事故都是我爸說一嘴恕齐,我媽說一嘴,我妹說一嘴瞬逊,從他們嘴里拼湊個大概再向他們?nèi)∽C显歧,我妹說你工作不飽和啊,這么八卦确镊。
主要是聽個唏噓士骤。
我們村里最有名的是一個男人對別人妻子愛了四十年,吊詭的是他妻子只追著那兩口子罵蕾域,對自己男人丁點辦法都沒得敦间。
我差不多十歲大,那天剛好是周末束铭,我和妹妹在家門口跳飛機廓块,村里的王奶奶(年紀不大輩分大)氣呼呼從我家門前走過,嘴里罵罵咧咧契沫,一張臉紅得像我家果園里的紅蘋果带猴,我說∶王奶奶去哪兒啊懈万?
她沒搭理我們拴清,往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指著我說∶你,跟我走一趟会通。
那時候我雖然不大口予,但是關(guān)于她,她老公王爺爺涕侈,還有一個村里的女人沪停,都是公開的秘密,而且大家都習(xí)以為常裳涛。
不論是去爺爺家木张,還是去鎮(zhèn)上學(xué)校,我經(jīng)常碰見王爺爺和另外一個女人在一起聊天端三,這個事我還問過我媽舷礼,我媽說好好走路,亂瞄啥郊闯!
我本來不想去妻献,可她是我親戚蛛株,又是奶奶級別的,還生著天大的氣育拨,我一個瘦弱的小女孩沒學(xué)會社會上圓滑的拒絕人那一套谨履,我隱約覺得跟著她會干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
王奶奶撿了一個向日葵桿子遞給我∶拿著,到時候指著那個騷狐貍可著勁罵至朗,我罵什么你罵什么……
啊屉符,我也跟著罵剧浸?這事跟我有毛的關(guān)系锹引,那個女人挺好的,經(jīng)常去我奶奶家唆香,每次手都沒空著嫌变,帶好吃的給我呢,可眼前這王奶奶跟我沾親帶故躬它,那個女人欺負的是我親戚腾啥,也算有點關(guān)系,我當(dāng)然得跟王奶奶一條戰(zhàn)線冯吓,我邊走邊想倘待。
王奶奶昂著頭,又莊嚴又驕傲组贺,又憤怒又藐視凸舵,她沒有波瀾不驚也沒有痛不欲生,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失尖,那個女人霸占自己男人這么多年了啊奄,好像那天無論如何都要分個勝負,要討個結(jié)果掀潮。
我推著手里的桿子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也走得莊嚴傲嬌菇夸。
不知道哪個好事之徒告訴王奶奶說王爺爺跟那個女人在馬家的玉米地里聊天呢?我也以為是聊天仪吧。
那是在距離村子三里路的玉米地里庄新,每隔一段,玉米桿堆在一起像個小房子薯鼠,靠在玉米桿上曬太陽一定很舒服摄咆,我想。
沒有了村莊人断,也沒有了人和煙火氣吭从,顯得大片的山地遼闊無垠,一陣風(fēng)吹來恶迈,我打了一個噴嚏涩金。
我看到前面玉米垛的桿子在抖動谱醇,好似里面有人在上下推拉,我說那里面是不是有人步做?這個畫面在我腦海里經(jīng)久不散副渴,害得我老幻想。
王奶奶呆呆的全度,站在地頭上不走煮剧,臉還是很紅,但她不罵人了将鸵,手在抖勉盅,渾身在抖,跟剛才判若兩人顶掉,風(fēng)吹過來草娜,頭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讓人摸不清她在想什么痒筒。隱約看得見在黑發(fā)后那張緊繃的臉宰闰,像刀鋒一樣鋒利,嚇得我也不敢出聲簿透,拿根棍子在地上畫圈圈移袍。
站了有十多分鐘,我再看王奶奶老充,整個人像被拖拉機碾過一樣葡盗,頭發(fā)亂蓬蓬的,皺紋縫里都是塵土蚂维,緩了半天勉強有了氣兒戳粒,左手扶著右腿,她把臉擠了一下虫啥,露出一點笑蔚约,那是心碎完了的人才笑得出來的一種笑,然后她轉(zhuǎn)身朝回家的方向去了涂籽。
我記得王小波說苹祟,當(dāng)一個人無端微笑時,不是百無聊賴评雌,就是痛苦難當(dāng)树枫。
我沒想到一個人會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有那么多表情景东。
玉米地發(fā)生的事砂轻,我隱約知道不是啥好事,那時候沒見過豬肉斤吐,沒見過豬跑搔涝,但是大約能猜到那是豬系列厨喂。
王奶奶沒有上前拆穿是因為我在,還是絕望過度不得而知庄呈,我把這件事告訴了阿飛蜕煌,他說王奶奶怕挨打……
因為這件事,我被我媽追著打……
那位王爺爺也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诬留,以前當(dāng)過隊長斜纪,鎮(zhèn)長,還做過幾年村支書文兑,寸頭盒刚,身材魁梧,身子板正彩届,常年戴副灰色眼鏡伪冰,算是一表人才誓酒。
包辦婚姻嘛樟蠕,王爺爺看不上大頭方耳羅圈腿的王奶奶,村子里梳著高高發(fā)髻靠柑,耳戴金耳環(huán)手戴玉手鐲的蔣姓女士成了他的心心念寨辩。
蔣女士也看不上她那高度近視似青蛙眼的蔫丈夫。
王爺爺和蔣女士歼冰,一起去小賣部買冰棍靡狞,一起趕集買大蔥,一起走很遠的田地里看夕陽隔嫡,老了甸怕,還在一起,有說有笑腮恩。王爺爺平時是個很嚴肅的人梢杭,對自己孩子也沒見幾次笑容,但是跟蔣女士在一起秸滴,他就是笑呵呵武契。
王奶奶一聽到蔣的名字或聲音,氣就立即上來了荡含,渾身發(fā)抖耳鳴眼花那種咒唆,只要遇到人就罵蔣女士,那罵功了得释液,口沫橫飛全释,成語,歇后語都不帶重復(fù)的误债,罵她不要臉浸船,那她是騷狐貍符衔,罵她是發(fā)情的老母豬……還罵她老公是個關(guān)不住自己女人的孬種。
王奶奶覺得自己代表著正義糟袁,比蔣女士高貴判族,她用他們這么多年的傷害置換成無所畏懼,走在路上像一只高高在上的白天鵝项戴。
王奶奶卻對王爺爺半點辦法都沒有形帮,因為她怕他,王爺爺打她周叮。一次辩撑,王奶奶在我們鄉(xiāng)間小路狂奔,邊擦鼻涕邊擦淚仿耽,后面是拿著竹竿的王爺爺合冀,我們一群小孩追著王爺爺跑,村里阿飛還給加油鼓掌……
王奶奶苦啊项贺,農(nóng)村女人君躺,牙縫里節(jié)儉,風(fēng)雨里奔波开缎,又生了一大堆孩子棕叫,哪怕把手指頭咬破,也要強忍下來奕删。
再說這個蔣女士俺泣,人家很有錢,打扮的很時髦完残,銀盆大臉上卻找不著一絲風(fēng)霜伏钠。對村里人也很大方,別人在背地里說她狐貍精也罷谨设,說她不要臉也罷熟掂,但是在她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铝宵,包括王爺爺?shù)牡艿芎偷芟薄?br>
這四個人算是糾纏了半輩子打掘,前兩年我妹妹結(jié)婚后認親戚,到了王奶奶家鹏秋,客廳沙發(fā)上尊蚁,王奶奶緊緊貼著王爺爺不停地說∶這丫頭女婿方頭大臉,很像你年輕時的樣子侣夷,是吧横朋,老頭子,對吧百拓,老頭子……那眼神又溫柔又依戀琴锭,像個剛談戀愛的小女生晰甚。
妹妹說估計王爺爺老了,出去約會的頻率低了决帖,王奶奶像大老鷹掉了扎人的毛厕九,變得柔和如母雞了。
這些斑駁傷痕被歲月沖刷得幾乎了無痕跡地回,尤其自己兒女各個爭氣扁远,王奶奶只是機械性地恨著蔣女士。
前年刻像,蔣女士老公被煤煙打死了畅买,去年,蔣女士因為新冠细睡,白肺也死了谷羞。
你們覺得這個女人死有余辜,但村里人都很惋惜溜徙,那么一個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湃缎,她死前的一個星期,給村里很多孤寡老人們都送了七個油餅萌京。
我看到托爾斯泰說雁歌,他在構(gòu)思《安娜·卡列尼娜》的時候宏浩,原型是新聞里一個女人做了別人情人后臥軌自殺的故事知残,最初安娜在他心中極不可愛,她是一個背叛丈夫比庄、追求虛榮的女人求妹,他要讓她的下場“罪有應(yīng)得”。但寫著寫著佳窑,他并沒有美化她制恍,只是不斷地深化她,人性自身卻有它的力量神凑,它從故事的枝條上抽枝發(fā)芽長出來净神,多一根枝條,就多開一層花溉委,越來越繁茂廣大鹃唯。安娜的死亡最終超越了小市民式的道德判斷,在人的心里引起悲劇的共鳴瓣喊。
對人的認識有多深坡慌,呈現(xiàn)才有多深。蔣女士只是占有了王奶奶的老公藻三,又不是她們的洪橘,她們不會義憤填膺跟著王奶奶一起討伐她
蔣女士走了跪者,不是風(fēng)平浪靜,是死水無痕的那種靜熄求。王爺爺那么高大一人像是塌下去了渣玲,彎著腰,低著頭弟晚,頭發(fā)全白了柜蜈,完全沒有昔日風(fēng)采,王奶奶整個人也塌下去了指巡,她這輩子除了干活就是罵蔣女士淑履,她怎么就死了呢,她還罵夠呢藻雪,天天咒人不得好死秘噪,這下真死了,連恨都沒了方向勉耀。
現(xiàn)在王爺爺整個人失去了精氣神指煎,眼睛里看不見光,穿件大襖子便斥,手里攥倆核桃至壤,到哪兒都揉著。聽說最近眼睛瞎了枢纠,看不見了像街,王奶奶對王爺爺非常照顧,幫他擠牙膏晋渺,穿拖鞋镰绎,別人問∶他年輕時不著家,現(xiàn)在你還費勁吧啦去伺候他木西,你閑得嘞畴栖!
王奶奶說∶他呀,曾經(jīng)當(dāng)過村支書八千,現(xiàn)在政府每月還給發(fā)兩千多補貼呢吗讶,讓他多活幾年,誰跟錢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