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前,青春里住著二十多戶樵夫和獵戶翔悠。再往前业崖,是一只老虎的領(lǐng)地;三百年前蓄愁,青春里是個偏遠(yuǎn)山村腻要,住著兩百多戶農(nóng)民,靠勤勞或者懶惰過日子涝登;現(xiàn)在的青春里雄家,人口過了十萬。
我的九世孫已經(jīng)老得不成人樣。他看起來像是一段山鳩色的朽木趟济,有了歲月千瘡百孔的紋路乱投,和一股與天長地久有關(guān)的霉味。
即便是在這個灑滿陽光的上午顷编,他也平靜地站在祠堂前的院子里戚炫,喉頭像酣睡的貓一般,無邊無際地哮喘著媳纬。院子里沒有半點(diǎn)風(fēng)双肤,陽光簇?fù)碓谒南掳蜕希盏煤氥y白雪亮钮惠,那唇角也似置于霜雪中茅糜,不住地瑟瑟顫抖。
他太老了素挽。
他在祠堂的石階上坐了下來蔑赘,張望著湛藍(lán)而深邃的天空。天空也張望著他预明。他端詳著太陽缩赛,太陽隨了他的目光,也明媚地端詳著他撰糠。在他流失了水分的臉頰上酥馍,照出紫檀一樣的色澤。
“呵呵阅酪∥锱纾”
我的九世孫在公元兩千三百一十八年這個明媚的秋日上午吐出一句話。準(zhǔn)確地說是兩個字遮斥。一聲笑峦失。這兩個字猶如火塘上的銅壺,經(jīng)歷百般炙烤术吗,在口腔里嚶嚶嗡嗡醞釀了一早晨尉辑,才沸騰起來。
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之后较屿,話就變得稀少起來隧魄。到了他這般年齡,自然就更加珍貴隘蝎。吐出來的每一個字购啄,都能讓聆聽的人為之肅然,似要把它當(dāng)作遺言來對待嘱么。發(fā)出的任何一點(diǎn)兒聲響狮含,都似在作垂死前的掙扎。即便是他那小得跟兔子沒什么兩樣的重孫也察覺到了異樣。
“老爺爺几迄,你在笑什么呢蔚龙?”他的重孫蹦跳著來到他膝前,像只乖巧的兔子映胁,用天空一樣澄澈的眼睛望著他木羹。
在重孫的眼中,他的祖爺爺已經(jīng)不是人解孙,至少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是這樣的坑填。具體哪兒不一樣呢,他也沒想好弛姜。
這一年夏季脐瑰,我的九世孫正好活過了一百一十歲。
“我看見了我的九世祖……”聲音從我的九世孫嘴角蓬動的縫隙里鉆了出來娱据,扇動著翅膀,穿過一排沒有葉子的核桃樹盅惜,掠過山毛櫸高高的樹巔中剩,躍過族祠層次分明的馬騎墻,逃出了闃寂的院子抒寂。
“九世祖结啼、九世祖是什么東西呢?”
“九世祖就是咱們的老祖宗…”九世孫甕聲甕氣地說到這里屈芜,目光從遠(yuǎn)方的高樓躍到了太陽上面郊愧,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像吟詩一樣慢悠悠地說道:
“那可是一位打虎的大英雄啊井佑∈籼”
“可是,爸爸說躬翁,大老鼠是保護(hù)動物焦蘑。”
“老虎盒发,不是老鼠例嘱。那時候的老虎還不是神獸,比現(xiàn)在的老鼠還要多啊宁舰。就像森林之王大熊貓一樣多拼卵,它們是那時候的森林之王……”
聲音帶起一陣輕柔的風(fēng),刮過那棵高大的山毛櫸蛮艰。蜷曲成小船的樹葉腋腮,在枝頭輕棹蕩漾。山毛櫸是這個季節(jié)唯一沒掉光葉子的落葉喬木。但是低葫,快了详羡。或許下一個夜晚嘿悬,它們就會離開枝丫实柠,落滿有著六百年歷史的井臺和石磨,落在夏季他孫子為他重孫做的那像籃子一樣的秋千和吊椅上善涨。
這是青春里最后一棵山毛櫸窒盐。它的種族和其它物種一樣,曾經(jīng)在這塊土地上燦爛地生活過钢拧。高山流水守護(hù)著它們蟹漓,它們守護(hù)著豺狼和虎豹。獵戶和樵夫與它們不共戴天源内,卻又引以為傲葡粒。它們的離開,不是它們嬌氣膜钓。是沒有了山嗽交,沒有了水,沒有了豺狼虎豹颂斜,和生根發(fā)芽的土地夫壁。只剩下不共戴天的人。
九世孫還想繼續(xù)說下去沃疮『腥茫可是支不起精神睡著了。
“咚司蔬、咚邑茄,買個黃牛學(xué)耕田,咚俊啼,蓋個狗窩傍林泉撩扒。咚,因思老來無多日吨些,咚搓谆,且到山中活幾年。咚豪墅,為官為吏都是夢泉手,咚,都是夢…都是夢偶器,咚咚斩萌,老子棺材不值錢缝裤!”
山中傳來了伐木聲和歌聲。伐木是他的工作颊郎,唱歌也是他的工作憋飞。伐木的叫王一。唱歌的是王二姆吭。
王二不唱歌王一就不伐木榛做,王一不伐木王二就停下來唱歌。王一不輕易伐木内狸,王二不隨便唱歌检眯。即使如此,他們的房前屋后昆淡,也被折騰得寸草不生锰瘸。他們配合得很默契,只要王二唱歌昂灵,王一就跳起來找斧頭避凝,逮著斧頭就沖出家門伐樹。
樹伐倒后眨补,王三就上來斫枝斷料管削。王三是個忠厚之人。他的老爹曾在一個夜晚遞給他一把柴刀渤涌,囑咐老三上山把伐倒的樹料剔光溜佩谣。老三手拿柴刀頭頂著月亮把还,上山剔完樹枝天已明亮实蓬。回到家中吊履,他老爹才發(fā)現(xiàn)晚間錯把木棍當(dāng)柴刀給了老三安皱。
老四和老五是對孿生胖子。兄弟二人參加過湖廣省麻城縣孝感鄉(xiāng)舉辦的大力士大比艇炎,二人以抱起四百五十市斤的石磨坨子酌伊,氣死第二名的驕人成績,雙雙奪得第一名缀踪。他們的老爹說他們天生就是扛木頭的料居砖,于是他倆的職業(yè)就是往家扛木頭。
王六是兄弟幾人的分水嶺驴娃。他前面五個哥哥都是胖子和傻子奏候。到了他這里往后,個個生得四清六活唇敞,前面五個腦袋加起來也頂不上一個好使蔗草。于是咒彤,老爹安排王六和王七跟在身邊打棺材。
我的九世祖排行老八咒精,名叫王九镶柱。至于為什么不叫王八,我也不知道模叙。九世祖智勇雙全歇拆,八歲就能在深山老墳過夜。十二歲就成功游說了當(dāng)?shù)匾晃焕县斨髂贻p有為的兒子為自己訂做了一副梓木棺材向楼。王老爹格外贊賞這個兒子查吊。
一六四三年四月這天上午,棺材鋪像往常一樣湖蜕。五個傻子兄弟出門伐木去了逻卖。老九聽說鎮(zhèn)外有大戶死了小妾,匆匆趕了過去談買賣昭抒。剩下老六和老七手拿刨子评也,跟著王老爹在鋪?zhàn)永锝o棺材幫子刨皮。
整個上午灭返,王老爹左眼皮右眼皮輪班跳個沒停盗迟,這讓他有些心不在焉。冥冥之中他感覺將有大事要發(fā)生熙含。以往遇上這樣的事罚缕,王老爹內(nèi)心的激奮總是不可抑制地從嘴里冒出來。勉勵兒子們加把勁怎静,棺材鋪的生意就要火起來了邮弹。有了錢就可以娶女人和找徒弟。兒子聽了他的話蚓聘,宛若奉了圣旨腌乡,紛紛脫褂子和往手心吐口水來配合。然而這次他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夜牡。
果然与纽,上午尚過去一半,外面就鬧將起來塘装。
“八大王來啦急迂!”他聽出來這是老鄰黃駝子驚恐的聲音。王老爹還沒想起來哪里鉆出來的八大王蹦肴,幾個穿著亮堂堂盔甲的兵勇就踏進(jìn)了棺材鋪僚碎。
“屋里有牲口嗎?”
“有冗尤、有听盖,有毛驢胀溺。”王五王六答皆看。
“牽上跟我們走仓坞。”
“有女人嗎腰吟∥薨#”
“沒有∶停”王老爹答嫉称。
“噗……”梅花刀捅進(jìn)了王老爹的胸腔,一朵朵鮮艷的梅花在空中綻放開來灵疮,落在地上织阅,匯成一條花溪。
毛驢救了王六王七的命震捣。王六王七緊牽著毛驢荔棉,加入了張獻(xiàn)忠在孝感的“新營選勇”,跟隨在部隊后面蒿赢。他們聽見有賊兵說是去四川润樱。
棺材鋪很快安靜了下來。在孝感鄉(xiāng)的另一個方向羡棵,十多里開外的山谷中壹若,依稀還能聽見王一和王二默契的歌聲“咚,買個黃牛學(xué)耕田皂冰,咚店展,蓋個狗窩傍林泉。咚灼擂,因思老來無多日壁查,且到山中活幾年……”
秋陽高照觉至,天空遼遠(yuǎn)剔应。九世祖王九布衣芒屩,蓬頭垢面语御,遍身涂泥峻贮,一步一跌地,從夏季走到秋天应闯,一個多月的奔疲纤控,走到青春里的時候,望著莽莽蒼山碉纺,絕望從心底生起船万。他再也走不動了刻撒。
張獻(xiàn)忠兵敗后,川地人丁十去八九耿导。存者且偷生声怔,死者長已矣。當(dāng)朝皇帝忙于恢復(fù)四川生產(chǎn)舱呻,圣旨在緊鄰川地的麻城下了一道又一道醋火,鼓勵百姓入川落戶。古往今來箱吕,但凡涉及到利益芥驳,就有人要倒霉。在“入川每戶每人白銀三十兩”的驅(qū)使下茬高,一場動員大會被地方官吏搞成了販賣運(yùn)動兆旬。一邊盤剝一邊領(lǐng)賞。
王九便是遭遇者其一怎栽。于是在徹底癱倒前爵憎,他只做了一件事,放火婚瓜。大火生起大風(fēng)宝鼓,大風(fēng)挾著大火,如老猿過山巴刻,很快向山頂躥去愚铡。
等他醒來時,正對上一道錐子一樣的目光胡陪。院子里土夯的高臺上沥寥,一個精瘦的男人端坐在樹椅上,穿著葛布褲頭柠座,裸著上身邑雅,頭戴亂藤編織的王冠,豎擎草叉妈经,正俯視著他淮野。
“你醒了〈蹬荩火是你放的骤星?”男子說。
“是爆哑《茨眩”
“你曉不曉得你差點(diǎn)燒死我。老祖我正在山上割草揭朝,草都被你燒光了队贱∩剑”男子把草叉往地上重重一杵。那情景像是要拿王九點(diǎn)天燈柱嫌。
“不曉得呐伞。”王九老實(shí)答道慎式。
“你是打哪兒來伶氢,到我的地盤做個甚!”
“我乃湖廣省麻城縣孝感鄉(xiāng)人士瘪吏,奉詔填四川癣防。”男子聽到這里掌眠,從他的“龍椅”上站了起來蕾盯。下了臺階,一步一步走到王九跟前蓝丙。
“麻城孝感鄉(xiāng)级遭?你姓甚名誰,家有何人渺尘〈旄耄”
“姓王名九,排行第八鸥跟。兄弟幾人曾以打棺材為生丢郊。到張賊犯境,殺我父親医咨,擄我弟兄枫匾,至今生死不明∧饣矗”王九抱拳高拱干茉,疑惑地看著對方。
男子從石缸里舀出一瓢山泉很泊,遞給我的九世祖角虫。九世祖喝下幾口,用剩下的水洗了把臉撑蚌。只聽男子道:
“我是你六哥上遥〔迹”
我坐在祠堂前争涌,枕著墻磚,打著瞌睡辣恋。半睡半醒中亮垫,我夢見了我的九世祖和我的九世孫模软,我的九世孫在夢里恭維我是打虎英雄。我心虛地恭維著我的九世祖是打虎英雄饮潦,九世祖說他只打過棺材和屁燃异。
就在這時,我依稀聽見有人在推薦村長做這一任族長继蜡。我揉了揉眼睛回俐,抬頭正看見天上掛著個太陽,太陽光灑了我一身稀并。
祠堂是一位王姓有錢人出資修建的仅颇。我記得這位老板曾經(jīng)在村子里成天被人追得像耗子一樣。現(xiàn)在不一樣了碘举,村長主動管他叫哥忘瓦。祠堂落成那天,四鄉(xiāng)八野的王姓人家紛紛前來認(rèn)祖歸宗引颈。有了家族之后耕皮,大家都是名門望族了。
“哈哈蝙场,我們王家的老祖宗凌停,那可是一位打過老虎的大英雄,單鳳眼售滤,臥蠶眉苦锨,面若重棗,唇若涂脂趴泌,手拿青龍偃月刀……什么舟舒?老虎!老虎就在你家自留地里…”幾個中年在聽一個老怪講嗜憔。
我又聽見有人在叫我去廚房洗碟子秃励,說今天又有兄弟要來。
孝感鄉(xiāng)的兄弟吉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