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就像花朵芹缔,它們本來是各式各樣的野花,從不同的土壤里生長出來哼勇,美麗而脆弱都伪。由于地理的阻隔、交通的局限积担,人類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間幾乎沒什么交往陨晶,于是不同的文明沒有因為接觸而造成互相污染,曾經(jīng)保持著長期的多樣化帝璧∠扔可是,如今人類只選擇一種進行大規(guī)模種植的烁,野花變成了成片單調的莊稼——大眾文明褐耳。從那以后,人們每天只享受這一樣東西渴庆。
在漫長的歷史中铃芦,旅行者能夠有幸接觸到極不一樣甚至讓他感到怪異的文明买雾。然而近幾個世紀以來,這樣的例子變得越來越少杨帽。不論去到印度或美國漓穿,旅行者收獲的驚奇已經(jīng)越來越小,他們發(fā)現(xiàn)的所謂異國情調只不過是他早已熟悉的發(fā)展形態(tài)的不同階段而已注盈。2009年我到了云南邊境外緬甸的一個小鎮(zhèn)晃危,除了那里的居民看上去長得跟我們不太一樣外,似乎并沒有更特別之處老客。街道僚饭、建筑和商品,不就是我們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樣子嗎胧砰?三年前我去日本鳍鸵,發(fā)現(xiàn)我們的城市跟東京、京都至少在觀感上差別并不大尉间,似乎大家都在朝歐美發(fā)達國家這同一個方向去偿乖。地域的差別已經(jīng)不是主要的,我們感受到的只是時間階段的不同哲嘲。
今天城市面對的課題并沒有改變贪薪,仍然是對付過去與現(xiàn)在的沖突。然而現(xiàn)代城市已無法依據(jù)其過去來解釋現(xiàn)在眠副,過去早已消逝画切,現(xiàn)在仍然變易不居、尚未定形囱怕。我們看不到城市形成的過程及其特殊歷史霍弹,所有的城市都越來越相像,只剩下行政區(qū)劃上的區(qū)別娃弓。我們再不能像植物學家研究植物那樣典格,從其名稱、外觀與結構看出某個城市在人類這一創(chuàng)造物的系統(tǒng)中屬于哪一科哪一屬忘闻;也無法像古生物學家對不同的地質層加以比較那樣钝计,研究某個城市在數(shù)千年的演化歷程中不同階段的特征及其由來恋博。
古代人口稀少齐佳、分布散亂,城市規(guī)模一直不大债沮,然而內陸城市卻不見得沒有活力炼吴。落后的交通工具和道路設施反而對最原始的出行方式最有利。少數(shù)不得不旅行的人往往靠騎馬耗費數(shù)月乃至經(jīng)年往返于沿海和內地疫衩,行程緩慢而穩(wěn)定硅蹦,風景和民俗漸次展開、引人入勝淹真。上世紀三十年代瓦阐,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在被稱為亞馬遜入口的巴西庫亞巴搭貨車旅行時,有時需要不斷地用隨車裝載的木板鋪在泥濘的林間小路上以便車子通過胶台,甚至一次重復搬運鋪路達三天之久假褪,以及臨時架設簡易木橋署咽、用三艘獨木舟制作渡船,或者不得不專門開辟長達數(shù)百米的小徑生音。如果途中碰到鹿或貘擋路則用槍射死宁否,接下來就需要原地逗留三天時間以便屠宰、腌制缀遍、曬干慕匠,成為旅途中的干糧補充。這樣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旅行了域醇。
這樣的旅程必須由一小段一小段組成台谊,段與段之間的節(jié)點城市成為旅人的必停之地,它們因此繁榮起來譬挚。后來青伤,現(xiàn)代機械交通工具和公路、鐵路乃至航空業(yè)的發(fā)展殴瘦,使人們可以直達終點狠角,那些一度曾聞名的沿途停靠城市被一一略過蚪腋,于是令人無奈地衰落了丰歌。
聯(lián)結城市與城市的道路從崎嶇坎坷的漫漫長途變?yōu)檗D瞬即逝的空間切換,此中滋味頗值得令人深思屉凯。關于路立帖,中國人有兩句最為著名的話:“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悠砚,也便成了路晓勇。”還有一句是:“要致富灌旧,先修路绑咱。”從前枢泰,路是人在荒野里硬生生踩出來的描融,而用于現(xiàn)代交通工具快速通行的道路大大提高了人們利用資源和完成交易的效率,同時也將區(qū)域間的文明差異迅速抹平衡蚂。城市變得越來越同一化窿克,再也沒有個性骏庸。以至于,今天我們把星巴客和麥當勞是否布點作為衡量一座城市開放和發(fā)達程度的標志年叮。于是我們不得不反思具被,技術的進步到底使旅行更美好了還是更乏味了?
不知從何時起只损,全世界都把城市當成文明的最高成果——人類與自然可能的最佳結合方式——不論是物質還是精神上的硬猫。在城市里,有些人一直成功改执,有些人則一直失斝ッ邸;有些人取走所有的好處辈挂,有些人則只能撿拾貧困與痛苦衬横。他們從事著同一項事業(yè)——城市文明。是什么神秘的力量使城市在本來沒有人煙的不毛之地如雨后春筍般崛起终蒂?在這些人為畫出的長方形空間里蜂林,街道都成直角交叉,建筑樣式也高度雷同拇泣,乍看都一樣噪叙。它們呈千篇一律的幾何線條和立方體狀,沒有個性和氣質霉翔。然而睁蕾,在城鎮(zhèn)出現(xiàn)的早期,人類普遍相信與太陽行進的方向一致代表著順應天道债朵,跟著太陽走表示秩序子眶,逆著太陽走表示混亂。極樂世界在西方序芦,北半球的居民視北方為極寒與黑暗之所在臭杰,南方則代表著熱與光明。我們早已放棄了太陽崇拜谚中,將它們斥為迷信渴杆,今天的城市規(guī)劃建設壓根不會考慮。然而古代人類的這種偏好是根植于當時生產(chǎn)方式的一種智慧宪塔,他們由此在心理上獲得人與自然的平衡磁奖。所以,段義孚認為最早的城市并不是由于貿易和人口的增長而發(fā)展起來的蝌麸,而是“由天堂轉到地上”点寥。規(guī)劃者按照他們對天堂里的秩序——太陽艾疟、星辰的方位布局和運轉規(guī)律的認識——來建設城市来吩,使之與上天一致敢辩,以此求得人間的永恒。然而現(xiàn)代世界早已一概否認這種智慧弟疆,這恐怕才是真正的瘋狂戚长。
想起有一天晚上同學聚會,飯后我搭同學兩口子車回家怠苔。女同學開車同廉,她說到了晚上感覺每個路口都一樣,若不留神看路牌就會走錯柑司。我和她老公免不了略微不帶惡意地嘲笑一下迫肖。然而我想,我們早已不靠街角的老虎灶或小吃店之類的具象物來辨別路線了攒驰,在建筑高度相似蟆湖、綠化完全一樣的路口,除了路牌還能依靠什么玻粪?就算虹橋機場的停車場用不同顏色的立柱和動物隅津、水果圖案作為樓層、區(qū)域的助記信息劲室,我們還得用手機拍下停車位編號伦仍,否則如何能快捷地找到自己的車呢?整齊劃一的人造物很洋,初期是提高了我們生產(chǎn)生活的效率充蓝,然而今天它們無限膨脹,已經(jīng)越過了人類認知喉磁、記憶的某種容量邊界棺克。于是我們不得不像打補丁一樣重新賦予其感性形象,但卻不能軟化其死硬线定。這難道不是一種對文明的諷刺或警示娜谊?
城市是自然與人造物的交界點,它是由一群被稱為人的動物組成的社會斤讥。人推動城市化纱皆,從此將自己作為動物的生物史局限于其中,并依據(jù)自己的動機和目的不斷地對它進行改造芭商。因此派草,城市的發(fā)展和形態(tài)表明它既是自然的客體,同時又是文化的主體铛楣。我們看到有形的城市以水平的維度呈現(xiàn)近迁,它不斷地向四周擴展。當然簸州,它也向上要高度鉴竭,向地下要空間歧譬,但主要是橫向生長的。然而搏存,城市作為人的集群瑰步,它在無形中不斷拉伸其垂直維度,就是人的不平等隨著城市化發(fā)展而日益加劇璧眠。長期以來在以農業(yè)和鄉(xiāng)村為主的社會結構中缩焦,人的階層主要由地主和農民兩個等級組成,而對現(xiàn)代城市而言责静,階層級數(shù)則復雜得多袁滥。在同一座城市(極端的例子是首都)里居住的既有貴至國家元首,也有官僚特權階層和先富起來的群體灾螃、中產(chǎn)階級呻拌,還有大量平民甚至最貧窮的人。也就是說睦焕,城市為人的不平等推波助瀾藐握,又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列維—斯特勞斯在巴西桑吉羅尼莫的印第安人保留區(qū)調查發(fā)現(xiàn)垃喊,在那片約有30萬畝地猾普、450個土著居住的村落群,10年內新生兒總數(shù)為170人本谜,其中有140人夭折初家,存活率不到18%。這一生存狀態(tài)與野生動物處于同一水平上乌助。比如BBC的紀錄片《非洲》提到溜在,在南非開普敦的沙灘上每年孵化的海龜約有一千萬只,然而能夠存活下來的僅為千分之一他托。另一部關于非洲的紀錄片說掖肋,在納米比亞生活的野馬群,每年出生的小馬能活下來的也不到一半赏参。也就是說志笼,在以狩獵采集為主要生活來源的原始狀態(tài)下,人類與野生動物地位平等把篓,共同構成當?shù)胤€(wěn)定的食物鏈和生態(tài)圈纫溃。
盡管當?shù)卣疄椴迓迦私ㄔ炝朔课荩麄內匀挥迷嫉牟牧虾头绞酱罱ê喡拿┪菥幼∪脱凇6椅珊疲@些茅屋并不代表他們真正定居下來,恰恰相反,只是臨時或季節(jié)性居住之所坊谁。因為他們主要以捕魚费彼、打獵和采集野果為生,這種生活方式?jīng)Q定了他們在森林中的遷徙生活——他們要跟著遷徙的動物走呜袁,并隨季節(jié)變換不停地尋找分布于不同區(qū)域的野果敌买。因此简珠,他們往往整個家族會一下子失蹤好幾個星期阶界,沒有人知道他們在茂密森林中的秘密藏身之所。南比克瓦拉印第安人把一年分為兩個時期聋庵。10月到3月膘融,他們在臨近溪流的巖石或小山上用搭建簡陋的小屋居住,在河谷開墾耕地種植木薯祭玉、包谷氧映、煙草、豆子脱货、棉花等岛都。一旦旱季到來,他們便離開村落出去流浪振峻。在長達7個月的流浪期間主要靠捕食昆蟲臼疫、小型動物和采集水果、種子扣孟、根莖等充饑烫堤。他們在同一個地方宿營僅幾天,至多不超過幾個星期凤价。曾有人在路上邂逅一小隊遷徙的印第安人鸽斟,他們中男的走在前面,手中拿著利诺、身上背上彈弓富蓄、藤制箭筒和干泥土彈等幾樣為數(shù)不多的工具。女的跟在后面慢逾,背著裝有全家所有物件的籃子格粪,那藍子里還有孩子。他們離開并遺棄之前居住的村落氛改,任憑茅屋倒塌帐萎。
巴西印第安保留區(qū)的波洛洛人認為,任何一個人都不是孤立的個體胜卤,而是社會和宇宙中的人格化存在疆导。他們的村落與物質宇宙并存,而物質宇宙本身也是由有生命的存在所組成葛躏,包括天體和氣象澈段。雖然他們的村落并非長期固定悠菜,通常很少在同一個地點定居30年以上。當原始的耕作方式使土地因肥力耗盡而貧瘠時败富,他們便遷往別處悔醋。然而,他們認為構成村落的不是地點和房屋兽叮,而是他們基于對生命的理解而創(chuàng)立的結構模式芬骄。可見鹦聪,關于生命账阻,關于人的存在與天地宇宙的關系,原始人建立了一整套信仰并作為一代代人生存繁衍的依據(jù)泽本。所以淘太,那種一般認為原始部落多么愚昧和野蠻的觀點,可以推倒重來了规丽。今天我們在規(guī)劃城市及居住區(qū)的時候蒲牧,早就無視所有關于人與宇宙、社會與超自然赌莺、生者與死者之間的關系的認知了冰抢,因為我們的文明更先進。
當我們說文明的先進性時雄嚣,我們在說什么晒屎?本質上,先進的文明無非就是物理上的技術和工具更發(fā)達缓升,使人類能夠更大效率地掠奪自然資源罷了鼓鲁。比如,專欄作家袁越在《三聯(lián)生活周刊》撰文指出港谊,一個生活在現(xiàn)代發(fā)達國家的人骇吭,因為工作條件和交通、通信等設施的改善歧寺,人體本身消耗的能量比原始人少得多燥狰。但是,通過各類技術和工具消耗的能源卻是狩獵采集者的50倍⌒笨穑現(xiàn)代農業(yè)糧食單產(chǎn)比一個世紀前高10倍龙致,然而單位土地能耗卻是前者的90倍。這就是所謂先進文明的真相顷链。
波洛洛人重視讓死者安息目代,只要定期以一定的儀式向亡靈表達敬意,先人就不會干擾人間的生活。他們認為死者的亡靈偶爾會在特定的時候回來榛了,因為有先人的祐護在讶,季節(jié)才如常輪回,莊稼才豐收霜大,婦女才能生育构哺。即使對捕獲的獵物,波洛洛人也給予充分的敬畏战坤。他們在食用斯特勞斯贈予的一頭獾之前舉行了復雜的儀式——唱歌曙强,以撫慰其神靈,感謝上天的恩賜湖笨。在今天看來這純屬迷信行為旗扑,然而事實上我們自己也在繼續(xù)奉行蹦骑,即使我們自認為是無神論者慈省。我們一邊享受唯物的技術理性帶來的物質文明,一邊仍在清明節(jié)祭尊祖先眠菇,這豈不說明人類潛意識中關于生命與死亡的問題存在某種永恒的東西嗎边败?所謂迷信,其本身并無善惡之分捎废。我們把無法用邏輯和事實驗證的觀念稱為信仰或迷信笑窜,然而假如這類迷信表達了人類對靈魂和宇宙的敬畏從而保持著在時間長河中的謙卑姿態(tài),那它就是善的登疗。迷信只有在被特權綁架用以奴役他人時排截,才是惡的。那么辐益,在這些終極問題上断傲,人類似乎并沒有取得根本的進步或改變。
波洛洛人相信人的外在形態(tài)只是一種暫時的狀態(tài)智政,在魚认罩、人和金剛鸚鵡之間轉世循環(huán),即人的生命是自然的一部分和一個階段续捂。因此垦垂,自然的死亡和意外的死亡沒有區(qū)別。某個人的死亡不僅僅是他親人的損失牙瓢,也是整個社會的損失劫拗,所有人都一樣。不得不說矾克,這種人與自然的整體觀页慷,正是現(xiàn)代人遺失了許久的東西。當我們說某位藝術家、科學家或別的重要人士的逝世是某個領域的重大損失時差购,普通人是沾不上邊的四瘫。我們對生命個體的平等對待程度遠遠不如原始人。
列維—斯特勞斯驚訝于波洛洛人具有的如此深沉的宗教情操和形而上學體系欲逃,他們的精神信念又與日常行為結合得如此緊密找蜜、毫不做作。對波洛洛人而言稳析,構成物質世界的東西既是存在同時又是事物洗做;是活的,同時也是死的彰居。二十世紀著名思想家懷海特認為诚纸,所有對象都應當被理解為具有時空廣延的場,對象和事物都是事件陈惰,是過程的結果畦徘;關于獨立存在的模式根本就不存在,每一個實體只能以其與宇宙其他部分共同交織的方式才能加以理解抬闯。假如這個印第安保留區(qū)的原始部落確實揭示了幾萬年前人類的形而上思考井辆,那么懷海特的哲學顯得多么滯后!
2022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