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把臉涂上厚厚的泥巴宽涌,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
我的丈夫是個魔術師,兩個多月前的一個深夜嵌赠,他從逍遙里夜總會表演歸來塑荒,途經芳洲苑路口時,被一輛闖紅燈的摩托車撞倒在燈火闌珊的大街上姜挺。肇事者是個郊縣的農民齿税,那天因為菜攤生意好,就約了一個修鞋的炊豪,一個賣豆腐的凌箕,到小酒館喝酒劃拳去了。他們要了一碟鹽水煮毛豆词渤,三只醬豬蹄牵舱,一盤辣子炒腰花,一大盤烤毛蛋缺虐,當然芜壁,還有兩斤燒酒。吃喝完畢高氮,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分了沿盅,修鞋的晃晃悠悠回他租住的小屋,賣豆腐的找炸油條的相好去了纫溃,只有這個菜農,惦著老婆韧掩,騎上他那輛破爛不堪的摩托車紊浩,趕著夜路。
這些細節(jié)疗锐,都是肇事后進了看守所的農民對我講的坊谁。他說那天不怪酒,而是一泡尿惹的禍滑臊。吃喝完畢口芍,他想撒尿,可是那樣寒酸的小酒館是沒有洗手間的雇卷,出來后想去公廁鬓椭,一想要穿過兩條馬路,且那公廁的燈在夜晚時十有八九是瞎的关划,他怕黑咕隆咚地一腳跌進糞坑小染,便想找個旮旯方便算了。菜農朝酒館背后的僻靜處走去贮折。誰知僻靜處不僻靜裤翩,一男一女嘖嘖有聲地摟抱在一起親吻,他只好折回身上了摩托車调榄,想著白天時走四十分鐘的路踊赠,晚上車少人稀呵扛,二十多分鐘也就到了,就憋著尿上路了筐带。尿的催促和夜色的掩護今穿,使他騎得飛快,早已把路口的紅燈當做被撇出自家園田的爛蘿卜烫堤,想都不去想了荣赶,災難就是在這時如七月飛雪一樣,讓他在瞬間由溫暖墜入徹骨的寒冷鸽斟。
街上要是不安紅綠燈就好了拔创,人就會瞅著路走,你男人會望到我富蓄,他就會等我過去了再過剩燥。菜農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帶著苦笑立倍。
小酒館要是不送那壺免費的茶就好了灭红,那茶盡他媽是梗子,可是不喝呢又覺得虧得慌口注。賣豆腐的不愛喝水变擒,修鞋的只喝了半杯,那多半壺水都讓我飲了寝志!菜農說娇斑,哪知道茶里藏著鬼呢!
菜農沒說材部,肇事之后毫缆,他尿濕了褲子,并且委屈地跪在地上拍著我丈夫的胸脯哭嚎著說乐导,我這破摩托跟個瘸腿老驢一樣苦丁,你難道是豆腐做的?老天拔锉邸旺拉!
這是一位下了夜班的印染廠的工人、一個目擊者對我講的棵磷。所以第一個哭我丈夫的并不是我账阻,而是“瘸腿老驢”的主人。
我去看這個菜農泽本,其實只是想知道我丈夫在最后一刻是怎樣的情形淘太。他是在瞬間就停止了呼吸,還是呻吟了一會兒?如果他不是立刻就死了的蒲牧,彌留之際他說了什么沒有撇贺?
當我這樣問那個菜農的時候,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講的卻是小酒館的茶水冰抢、燒酒松嘶、沒讓他尋成方便的那對擁吻的男女、紅綠燈以及那輛破摩托挎扰。這些全成了他抱怨的對象翠订。他責備自己不是個花心男人,如果乘著酒興找個便宜女人遵倦,去小旅館的地下室開個房間尽超,就會躲過災難了。他告訴我梧躺,自從出事后似谁,他一看到紅色,眼睛就疼掠哥,就跟一頭被激怒的公牛一樣巩踏,老想撞上去。
我那天穿著黑色的喪服续搀,所以他看待我的目光是平靜的塞琼。他告訴我,他奔向我丈夫時禁舷,他還能哼哼幾聲屈梁,等到急救車來了,他一聲都不能哼了榛了。
他其實沒遭罪就上天享福去了,菜農說煞抬,哪像我霜大,被圈在這樣一個鬼地方!
我看你還年輕革答,模樣又不差战坤,再找一個算了!這是我離開看守所時残拐,菜農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途茫。他那口吻很像一個農民在牲口交易市場選母馬,看中了一匹牙口好的溪食,可這匹被人給提前預定了囊卜,他就奔向另一匹牙口也不錯的馬,叫著,它也行罢ぷ椤雀瓢!
可我不是母馬。
我從來不叫丈夫的名字玉掸,我就叫他魔術師刃麸,他可不就是魔術師么!十幾年前司浪,我還在一所小學教語文泊业,有一年六一兒童節(jié),我?guī)е⒆觽內隹囱莩霭∫住5谝粋€出場的就是魔術師吁伺,他又高又瘦,穿一套黑色燕尾服认罩,戴著寬檐的上翹的黑禮帽箱蝠,白手套,拄一根金色的拐杖垦垂,在大家的笑聲中上場了宦搬。他一登臺,就博得一陣掌聲劫拗,他鞠了一個躬间校,拐杖突然掉在地上,等到他撿起它時页慷,金色的拐杖已經成了翠綠色的了憔足,他詫異地舉著它左看右看時,拐杖又一次“失手”落在地上酒繁,等他又一次撿起時滓彰,它變?yōu)榧t色的了。讓人覺得舞臺是個大染缸州袒,什么東西落在上面揭绑,都會改變顏色。誰都明白魔術師手中的物件暗藏機關郎哭,但是身臨其境時他匪,你只覺得那根手杖真的是根魔杖,蘊藏著無限風云夸研。
我大約就是在那一時刻愛上魔術師的邦蜜,能讓孩子們綻開笑容的身影,在我眼中就是奇跡亥至。
奇跡是七年前降臨的悼沈。
由于我寫的幾篇關于兒童心理學方面的論文在國家級學刊上發(fā)表了贱迟,市婦女兒童研究所把我調過去,當助理研究員井辆。剛去的時候我雄心勃勃地以為自己會干一番大事業(yè)关筒,可是研究所的氣氛很快讓我產生了厭倦情緒。這個單位一共二十個人杯缺,只有四名男的蒸播。太多的做學問的女人聚集在一起絕不是什么好事情,大家互相客氣又互相防范萍肆,那里雖然沒有爭吵袍榆,可也沒有笑聲,讓人覺得一腳踩進了陰冷陳腐的墓穴塘揣。由于經費短缺包雀,所有的課題研究幾乎很難開展和深入,我開始后悔離開了學校亲铡,我懷念孩子們那一張張葵花似的笑臉才写。研究所訂閱了市晨報和晚報,報紙一來奖蔓,人們就像一群饑餓的狗望見了骨頭赞草,爭相傳閱。我就是在瀏覽晚報的文體新聞時吆鹤,看到一篇關于魔術師的訪問厨疙,知道他的生活發(fā)生了變故的。原來他妻子一年前病故了疑务,他和妻子感情深厚沾凄,整整一年,他沒有參加任何演出≈剩現(xiàn)在撒蟀,他準備重返舞臺了。我還記得在采訪結束時温鸽,魔術師對記者所講的那句話:生活不能沒有魔術保屯。
我開始留意魔術師的演出,無論是在大劇院還是小劇場的演出嗤朴,我都場場不落。我樂此不疲地看他怎樣從拳頭中抽出一方手帕虫溜,而這手帕倏忽間就變?yōu)橐恢粨淅饫怙w起的白鴿雹姊;看他如何把一根繩子剪斷,在他雙手抖動的瞬間衡楞,這繩子又神奇地連接到了一起吱雏。我像個孩子一樣看得津津有味敦姻,發(fā)出笑聲。魔術師那張瘦削的臉已經深深地雕刻在我心間歧杏,不可磨滅镰惦。
有一天演出結束,當觀眾漸漸散去犬绒,他終于向臺下的我走來旺入。他顯然注意到了我常來看他的表演,而且總是買最貴的票坐在首排凯力。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茵瘾,你想學魔術?
我沒有學成魔術咐鹤,我做了魔術師的妻子拗秘。
我們結婚的時候,他所在的劇團的演出已經江河日下祈惶,進劇場的人越來越少了雕旨。魔術師開始頻繁隨劇團去農村演出。最近幾年捧请,他又迫不得已到一些夜總會去凡涩。那些看厭了艷舞、唱膩了卡拉OK情歌的男人們血久,喜歡在夜晚與小姐們廝混得透出乏味時突照,看一段魔術。有時看到興頭上氧吐,他們就把鈔票揚到他的臉上讹蘑,吆喝他把鈔票變成金磚,變成女人的繡花胸衣筑舅。所以魔術師這幾年的面容越來越清癯座慰,神情越來越憂郁。他多次跟劇團的領導商量翠拣,他不想去夜總會了版仔,領導總是帶著企求的口吻說,你是個男人误墓,沒有性騷擾的問題蛮粮,他們看魔術,無非就是尋個樂子谜慌,你又不傷筋動骨的然想;唱歌的那些女的,有時在接受獻花時還得遭受客人的“揩油”呢欣范,人家順手在胸脯和屁股上摸一把变泄,她們也得受著令哟。為了劇團的生存,你就把清高當成破鞋妨蛹,給撇了吧屏富!
魔術師只得忍著。他在夜總會的演出蛙卤,都是劇團聯(lián)系的狠半。演出報酬是四六開,他得的是“四”表窘,劇團是“六”典予。他常用得來的“四”,為我買一束白百合花乐严,一串炸豆腐干或者是一瓶紅酒瘤袖。
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魔術師是不拉窗簾的昂验,讓月光溫柔地在房間點起無數的小蠟燭捂敌。偶爾從夢中醒來,看著月光下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龐既琴,我會有一種特別的感動占婉。我喜歡他凸起的眉骨,那時會情不自禁撫摩他的眉骨甫恩,感覺就像觸摸著家里的墻壁一樣逆济,親切而踏實。
可這樣的日子卻像動人的風笛聲飄散在山谷一樣磺箕,當我追憶它時奖慌,聽到的只是彌漫著的蒼涼的風聲。
魔術師被推進火化爐的那一瞬間松靡,我讓推著他尸體的人停一下简僧,他們以為我要最后再看他一眼,就主動從那輛冰涼的跟擔架一樣的運尸車旁閃開雕欺。我用手撫摸了一下他的眉骨岛马,對他說,你走了屠列,以后還會有誰陪我躺在床上看月亮呢啦逆!你不是魔術師么,求求你別離開我笛洛,把自己變活了吧夏志!
迎接我的,不是他復活的氣息撞蜂,而是送葬者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涌起的哭聲。
奇跡沒有出現(xiàn),一頭瘸腿老驢募胃,馱走了我的魔術師看疙。
我覺得分外委屈,感覺自己無意間偷了一件對我而言是人世間最珍貴的禮物浦旱,如今它又物歸原主了宇色。
我決定去三山湖旅行。
三山湖有著名的火山噴發(fā)后形成的溫泉颁湖,有一座溫泉叫“紅泥泉”宣蠕,據說淤積在湖底的紅泥可以治療很多疾病,所以泡在紅泥泉邊的人甥捺,臉上身上都涂著泥巴抢蚀,如一尊尊泥塑。當初我和魔術師在電視中看到有關三山湖的專題片時镰禾,就曾說要找某一個夏季的空閑時光皿曲,來這里度假。那時我還跟他開玩笑吴侦,說是湖畔坐滿了涂了泥巴的人屋休,他肯定會把老婆認錯了。魔術師溫情地說备韧,只要人的眼睛不涂上泥巴劫樟,我就會認出你來,你的眼睛實在太清澈了织堂。我曾為他的話感動得濕了眼睛叠艳。
如今獨自去三山湖,我只想把臉涂上厚厚的泥巴捧挺,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虑绵。我還想在三山湖附近的村鎮(zhèn)走一走,做一些民俗學的調查闽烙,收集民歌和鬼故事翅睛。如果能見到巫師就更好了。我希望自己能在民歌聲中燃起生存的火焰黑竞,希望在鬼故事中找到已逝人靈魂的居所捕发。當然,如果有一個巫師真的會施招魂術很魂,我愿意與魔術師的靈魂相遇一刻——哪怕只是閃電的剎那間扎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