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瓦房
上個世紀80年代末萝毛,我就出生在安慶的山里项阴,這一年恰逢國家頒布《義務教育法》。那時的農(nóng)村物產(chǎn)貧瘠笆包,溫飽所帶來的困擾依舊讓為數(shù)不少的家庭焦頭爛額环揽。與我童年為伴的發(fā)小們多數(shù)依舊難以熬過九年義務教育。取而代之庵佣,他們以“學徒”的身份跟上一位“師傅”便到了杭州歉胶。
我在一個冬天的傍晚出生,父親有四個兄弟巴粪,在一場過去不久的分家中通今,他只得到了兩間并不寬敞的瓦房。母親睡在一塊門板上肛根,碰巧上門的長輩為母親接了生辫塌。從家里隨便尋來一把剪刀,過了熱水就剪斷了臍帶派哲。我就這樣到了人間臼氨,像被凍土覆蓋的一粒麥種,掙扎著破土而出芭届。我沒有機會親歷母親當時的含辛茹苦储矩,自我記事起,母親因此落下一堆毛病的身體如同那捂不住巖漿地殼褂乍,陸陸續(xù)續(xù)都“火山爆發(fā)”了椰苟。
我現(xiàn)在很能想象那個冷冬的夜晚,年輕的父親抱著一歲多的姐姐看我時的悲喜交加树叽。他一定是開心的舆蝴,因為我來了;他一定也是難熬的,我來了洁仗,吃什么层皱?雖然父親已竭盡全力,母親還是在營養(yǎng)極度匱乏中做完月子赠潦。
靠著外公外婆的幫襯叫胖,日子終于熬到了90年代初,父親決心有一個真正的家她奥,而那遠不是遮風擋雨那般簡單瓮增。父親東拼西湊,再搭上自己的木匠手藝哩俭,勉強將一家人搬出了家族的老宅绷跑。我在那座五間大瓦房里渡過了我的小學、中學凡资、高中和大學時光砸捏。直到我大學畢業(yè),這位一輩子沒有害過病的男人轟然倒在我面前隙赁。我日夜不離地陪著他走過生命最后一周的時光垦藏,他死在自己一手撐起的瓦房里。那里有他的一切伞访,為妻子親手定做的木床掂骏;為女兒精心備下的嫁妝;為我良苦用心親手做的書桌厚掷,還有他收養(yǎng)的那條土狗芭挽。待日后我們搬到新的住所,這條土狗每晚必要回到老瓦房臥睡在門外蝗肪。
就是那扇掉漆的木門袜爪,每天凌晨約莫五點鐘,父親總會準時開門薛闪,背起家伙什趕在天亮到工地辛馆。待父親動身了,那條土狗就搖起尾巴跟在身后豁延,或是超近道竄到前面昙篙。等父親跺著腳朝它吼道“回去”,它才愿意離開诱咏。
二.遭災
無論南北糧食多分粗糧和細糧苔可,現(xiàn)如今我們于市場所見粗糧的價格往往比細糧要高出很多。家里一些年長的老人時常在一些打趣閑聊中驚訝地相互質(zhì)問“過去給牲口吃的現(xiàn)在怎能這么精貴”袋狞。
我童年時光里有三個階段最易遭遇斷糧焚辅,一是麥子成熟前映屋,二是早晚稻成熟前,三是紅薯收獲前同蜻。那些年的光景里棚点,山里總難見到風調(diào)雨順的天,早稻急需灌溉時便遭了連續(xù)的旱災湾蔓。炙熱的陽光像一把匕首瘫析,將水田拉出一道道深邃的傷口,一簇簇細細的白色的根須從皸裂處赤條條地裸露者默责,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蔫了下去贬循。
一個村被劃成幾個生產(chǎn)組,我家當時隸屬“新屋組”桃序,整個生產(chǎn)組的水田灌溉就指望著一口池塘的水杖虾。遇上灌溉高峰期,池塘的水位瞬間就低過水渠出水線葡缰,等不來及時雨的村民只能輪番將池塘剩下的水一瓢又一瓢地舀進水渠,再由水渠緩緩引流到各家的稻田忱反。遇上大旱之年泛释,這種自救的方式也一直被延續(xù)。
一般這種情況下温算,每次灌溉只能輪到一戶怜校,村里人管這個作“上水”。要“上水”就得排隊注竿,這自然也少不了壞規(guī)矩鬧事者茄茁,口角邊的“戰(zhàn)爭”在整個夏天隨時都會引爆。有人灌水巩割,也就有人偷水裙顽。因此便延伸了一件于我看來在當時極為有趣的事,為了看好這一稻田的水宣谈,就得拖家?guī)Э谝顾拊谔锕∵呌獭N覐牟粨倪@一晚會有多無趣,或是拿手電筒照青蛙闻丑,或是追螢火蟲漩怎,再不濟就靠近搖著蒲扇的母親美美地打個盹。守了一夜嗦嗡,感覺整個水田的稻子都已喝得“醉醺醺”了勋锤,我們也就收工回家。
旱災本就讓稻子的收成打了折扣侥祭,害蟲也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撈一筆”的機會叁执。更惱人的是往往最缺水時遇不上一個雨天茄厘,而到了抽穗前后雨水又忽的沒完沒了。水田倒是喝得痛快徒恋,種田的只能氣得“罵天罵地”蚕断。抽穗的稻子這般遭水后,收割的季節(jié)十有八九會生“黃灰包”(學名“稻曲病”入挣,會影響稻穗生長)亿乳。
各種災害交織的年份,收成便可想而知径筏。即便我母親竭盡所能將有限的食材做出花樣來葛假,但青黃不接的日子還是說來就來了,此時鄰里間相互借點陳米是常有之事滋恬。而麥子又非南方主作物聊训,尤其在老家多丘陵的山地,很難有連片的規(guī)模恢氯。紅薯就不一樣带斑,雖成熟的周期長了些,但凡播下種薯勋拟,移栽之時稍作細心打理勋磕,到了十月里定能有個向好的收成。
三.紅薯
我大概5歲的樣子敢靡,胃口已大到驚人挂滓。那時走親戚,母親會提前打好招呼啸胧,吃飯不要由著自己的胃赶站,吃上一碗就要下席。所以那時盛米飯都得使勁碗里塞纺念,直到米飯在碗里堆成個“小山丘”的模樣才肯罷休贝椿。母親遇到我這般做就會阻止,她會使勁撓我一下陷谱,順便還不忘丟下一句狠話“沒出息”团秽,我也就這樣沒出息但很快樂地度過了童年。
父親是當?shù)孛麣獠恍〉哪窘嘲仁祝D甓家鲋┲伢w力活习勤。母親為了照顧父親的胃口,總要為他備點精細的糧食焙格,譬如說青黃難接時僅存的陳米图毕。而其他人難免要用紅薯充饑,一般早稻前得吃余下的種薯眷唉,晚稻前得吃個頭不大尚長完全的嫩薯仔予颤,收獲后就得連著吃上好一陣紅薯囤官。
每每蒸上一鍋紅薯,母親就取個小瓷碗蒸上一碗白米飯蛤虐。那是只有父親才可以有的待遇党饮,而我亦能從中沾光。但父親不是每天都能在家吃飯驳庭,這讓我不得不去面對一日三餐的“紅薯宴”刑顺。年幼無知,怎會知道母親的不易饲常,與父親在外的種種艱苦蹲堂,我為此不少大哭大鬧。母親總會在狠揍我一頓之后贝淤,又默默躲在廚房土灶邊獨自抹眼淚柒竞。如今若跟人提起此事,當有人會感嘆“有吃不完的紅薯是何等幸覆ゴ希”朽基。時至今日,我至少近20年再也未曾嘗過紅薯之味离陶。母親似乎也是知道我不喜紅薯稼虎,如今偶爾備上一頓,也定會為我煲上一鍋白米枕磁。
現(xiàn)今母親依舊住在鄉(xiāng)下渡蜻,每年必種紅薯术吝。收獲的紅薯多不直接蒸著食用计济,而是洗凈做成紅薯粉,釀圓子排苍、做粉條沦寂,紅薯早已成了稀罕之物。
四.種植
我早前于陜北求學淘衙,在兼職時帶一位小朋友的習作課传藏。在一節(jié)課里,小朋友向我讀了他寫的一篇作文彤守。作文里有一段描寫了秋天水稻豐收的場景毯侦,筆法浪漫且趣味橫生。我就問“你見過水稻嗎具垫?”回答說“沒”侈离;我又問“你見過麥子嗎?”答說“沒”筝蚕;我再問“你知道紅薯長在土里而不是藤上嗎卦碾?”铺坞,越往下問,眼前這位聰穎的小家伙愈是將頭搖得像個波浪鼓洲胖。
秋天是怎么豐收的教科書里早就教會了孩子們济榨,少有人再去關心糧食和蔬菜究竟來自哪里÷逃常“種瓜得瓜擒滑,種豆得豆”,如此簡單的因果聯(lián)系中所蘊藏的自然绘梦、社會與人類無窮無盡的奧秘又怎能抵過電子產(chǎn)品那方寸之間所帶來的愉悅呢橘忱?
我很慶幸自己時常有機會那般親近的接觸土地,并且在四季更迭中能有時間去關心“糧食和蔬菜”卸奉。如果非得給個公正的說辭钝诚,紅薯給我的記憶也不盡是那年的艱苦。
如果說我與打小一起長大的表弟也有一項過人的野外生存能力榄棵,那挖洞烤紅薯一定是要提及的凝颇。尋一塊帶黃泥的山地,上下掏出兩個大小均勻的小洞疹鳄,再將小洞上下連接的部位打幾眼小孔拧略,用粗細均勻的樹枝鉆個排煙的土煙囪。上層碼上紅薯瘪弓,下層點上干樹枝垫蛆,小火慢烤就能做成一頓口味極佳的烤紅薯。
若說有趣腺怯,當然不止烤紅薯袱饭,種紅薯更是往后再也難得的一種經(jīng)歷。我讀中學時呛占,山里的光景早已變了樣虑乖。記得時間是1999年,父母將家里安頓好就一道去了安吉務工晾虑。我與姐姐成村里最早留守的一代疹味。臨走前母親交代說“在家好好念書,地就讓它慌著”帜篇。
當時電話尚且沒有今日方便糙捺,我們與父母還在以信件往來。在我們之間所有往來的信件笙隙,以及偶爾提前約好的長途電話中洪灯,我與姐姐從未提及有關種地的細節(jié)。而事實上我們瞞著父親母親逃沿,湊齊了種子婴渡,利用周末回家的功夫?qū)⑺械暮档囟挤N上紅薯和蔬菜幻锁。刨土、擔肥边臼、除草哄尔、除蟲,我們按照記憶中父母的樣子打點了一切農(nóng)活柠并。
也許是盼得太過心切岭接,那年紅薯豐收的季節(jié)似乎來得比往年要晚很多。中秋節(jié)的假期里臼予,我們終于“密謀”要干一件大事——挖紅薯鸣戴。我確信我年少之時曾有過至今難忘的自豪,不是蓋著學校公章的榮譽證書粘拾,而是捧在手心告訴自己“豐收”的紅薯窄锅,即便我年幼之時曾憎惡過這樣一個結(jié)果。
三十年前一個青黃不接的冬日缰雇,父親尚還年輕入偷,他還湊不齊過冬的炭火錢,也無力支付購買木頭的一大筆現(xiàn)金械哟,他卸下門板給母親當床疏之,我就出生在門板上,他抱著姐姐悲喜交加地呆望著我......
2017年11月6日于金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