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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歲那一年冬天,村子里發(fā)生了一件凄慘的怪事:三位老人分飲一瓶農(nóng)藥忍弛,結(jié)伴自殺了响迂。而導致這三位老人作出如此痛苦決定的起因,則是一個多月前细疚,女村書記汪鳳通過鐵皮喇叭發(fā)布的一條通知蔗彤。
那是農(nóng)歷十月一個干冷的午后,農(nóng)閑時候惠昔,又是即將入冬的季節(jié)幕与,人們大多縮在灶臺后,燒著老樹根取暖镇防。有的人昏昏欲睡,有的人聊著閑篇潮饱。
? ? ? ? 突然来氧,一聲尖銳的金鐵之音傳入人們耳中。接著香拉,村頭高坡上的喇叭里啦扬,響起了一個女人的咳嗽聲。
女村書記汪鳳是一副公鴨嗓子凫碌,她坐在村部的廣播室里扑毡,清了清喉嚨,用粗啞的聲音通過鐵皮喇叭說出這么一段話:
“村民同志們注意了盛险、注意了瞄摊,說個事:從今天起,誰家老了人必須報到村里苦掘,村里通知火葬場安排火化换帜!上面下了死命令,咱們村的火葬政策必須嚴格執(zhí)行鹤啡!都聽著了吧惯驼?這次動真格的了,我話說到這啊,誰家老了人祟牲,再敢偷偷埋了隙畜,就別怪村里不留情面了!”
汪鳳說完這段話说贝,“啪”地一聲议惰,關(guān)掉了廣播室里喇叭的開關(guān)。
一條通知播放完畢狂丝,人們紛紛攘攘議論了起來换淆,有的人說:
“火葬、火葬几颜,火葬個球倍试,又花錢又費事!人死了都得埋蛋哭,誰閑的沒事脫褲子放那個屁县习!”
有的人說:
“火葬、火葬谆趾,都說了多少年了躁愿,還不是該怎么葬怎么葬?再說了沪蓬,村里鄉(xiāng)里又沒公墓彤钟,燒成一把灰,埋下去也是占了一口棺材的地跷叉。國家實行火葬是為了節(jié)約土地逸雹,土地沒省下來,火葬也沒啥意義云挟“鹪遥”
? ? ? ? 紅鼻子老葉是個老木匠,七十多了园欣,身體也不好帖世,常年病病歪歪的,尤其今年更是不濟沸枯,眼看著怕是過不了冬了日矫。那天,他們一家也圍在灶臺后面烤火辉饱,聽到廣播以后搬男,老葉急了,也怕了彭沼。
? ? ? ? 老葉年紀大了缔逛,老說自己不怕死,但是就怕火化。這些年總是聽說有些地方死了人要送到爐子里燒成灰褐奴,老葉怎么也想不明白:人都死了按脚,還不能入土為安?還得像柴火一樣燒成爐灰敦冬?天下哪有這樣的事辅搬?早年間,只有邪教才這么干脖旱!
老葉把這一番話說給了他兒子小葉聽堪遂,他說的上氣不接下氣,說的單薄的身子像即將凋零的樹葉一樣上下起伏萌庆、不停顫抖溶褪。
小葉不接他的話,近幾年践险,老頭總是有意無意地把話往自己的身后事上引猿妈,他早就聽的厭了。人老了不都這樣嗎巍虫?嘴里越是把“死”這個字說的多彭则,心里就越是怕≌家#可是怕有什么用呢俯抖?總是有那么一天的!等到了那一天瓦胎,眼一閉腿一蹬蚌成,燒不燒的還不是活人說了算?
小葉搖了搖頭凛捏,暗暗嘆了口氣。心里又想:書記汪鳳說這次要動真格的芹缔,那就是說以前都是鬧著玩兒的唄坯癣?既然以前能鬧著玩兒,那么現(xiàn)在怎么就不能了最欠?
不怪小葉這么想示罗,事實上,村里有這個想法的人還有很多芝硬。直到幾天后蚜点,村里發(fā)生了一件事,這才徹底改變了人們的想法拌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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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村里下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绍绘,雪下的密,一天一夜的功夫就封了山,使得山里山外交通不得陪拘。
書記汪鳳坐在村部的辦公室里愁眉不展厂镇,她一直在想前段時間去鎮(zhèn)上開的那場會議。今年的工作沒做好左刽,鎮(zhèn)長點名提了幾點捺信,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我們村的殯葬改革工作。殯葬改革欠痴,千秋大計迄靠,刻不容緩!說到最后喇辽,鎮(zhèn)長激動了掌挚,甚至都拍了桌子。
從鎮(zhèn)上回來以后茵臭,屁股還沒挨板凳疫诽,汪鳳就直接去了村里的廣播室。她下了決心:將火葬進行到底旦委!
可決心是下了奇徒,但卻對現(xiàn)狀起不到一丁點兒作用。說句不好聽的話:村里不死人缨硝,你總不能去現(xiàn)殺一個吧摩钙?
汪鳳越想越頭疼,索性靠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起了神查辩。正恍惚間胖笛,“吱呀”一聲,辦公室的門被人推了開來宜岛。
是文書劉兵進來了长踊,并帶來了一個消息:瓦匠老岳的媳婦死了,心梗萍倡,晌午的事兒身弊。
汪鳳和劉兵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而后又立即錯開目光列敲,像是怕在對方眼中捕捉到一絲那極力掩飾的難以啟齒的喜悅阱佛。
然后他們提起包,出了村部的大門戴而,徑直朝著瓦匠老岳家的方向走去凑术。那一刻,他們沒想到所意,一場轟動全縣的大事即將發(fā)生淮逊。
瓦匠老岳今年不到五十催首,正值壯年。中年喪偶壮莹,是一件慘事翅帜,何況事情來的突然。
老岳的媳婦是在去趕集的路上命满,毫無征兆地倒下了涝滴。同行的鄉(xiāng)鄰被嚇了一跳,然后七手八腳的把她往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所里抬胶台,路還沒走到一半歼疮,人就斷了氣。于是诈唬,鄉(xiāng)鄰們又只好把她抬回了家韩脏。
喪事在一場慌亂中進行著,親友們忙的不可開交铸磅。而老岳赡矢,還沒從突然的打擊中清醒過來,一整個下午都只縮在角落里發(fā)呆阅仔。就連書記汪鳳跟文書劉兵什么時候走近身邊的也不知道吹散。
汪鳳跟劉兵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慰著老岳,說著說著八酒,突然都沉默了空民。汪鳳嘴里“咝咝”地吸著氣,像是不知道怎么開口羞迷。后來沒辦法界轩,她只好給劉兵使了個眼色,把接下來的正事交給了劉兵衔瓮。
? ? ? ? 劉兵也躊躇了半響浊猾,這才開口。話才說了個頭热鞍,就被人打斷了朝卒。
打斷他的是老岳的親家張老大擦酌。張家兄弟三個且预,就數(shù)他脾氣最暴躁俏扩。其實帜矾,從汪鳳跟劉兵一跨進岳家大門毙籽,張老大就明白了他們的來意构韵。不就是火葬的事嗎绑咱?若非如此悴晰,兩位父母官大老爺怎會在這冰天雪地里跑的比兔子還快慢睡?
張老大心中有氣逐工,就等著發(fā)作了!所以漂辐,劉兵剛提起了話頭泪喊,他就被他迫不及待地吼了回去。
劉兵是個書生性子髓涯,被張老大這么一吼袒啼,也就不敢再吱聲了。但汪鳳不一樣纬纪,她大高個粗嗓門蚓再,像個爺們兒。外形像個爺們兒包各,性格就更像個爺們兒摘仅,平時一點就著。她這時候也顧不得場合了问畅,就在靈堂里跟張老大吵了起來娃属。
鄉(xiāng)鄰們素來攝于書記的淫威,也都清楚張老大的性格护姆,所以誰也不敢上前勸架矾端,只能放任兩人吵下去。
“夠了签则!”老岳突然大吼一聲须床,像是晴天里起了個霹靂,同時渐裂,人們看到一條長凳被他掀了個跟頭豺旬。
人群中安靜了下來,汪鳳跟張老大停止了爭吵柒凉,所有人都睜大眼睛望著老岳族阅。
老岳看了一眼汪鳳,又朝劉兵扭了扭頭膝捞,然后語帶凄苦地說道:“書記坦刀,文書,事情我懂蔬咬,道理也明白鲤遥,該咋辦咋辦吧,我沒意見林艘「悄危”說著隨意地擺了擺手,又縮身坐回了角落里狐援。
這一下大出人們的意料究孕,就連汪鳳也沒想到,事情會如此的順利爹凹。
汪鳳跟劉兵回到村部厨诸,立馬給縣里的殯儀館打了電話,定下了火化的日期禾酱。
汪鳳覺得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微酬,不禁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但是她沒想到宇植,有一個問題被她忽略了得封。
她沒想到,現(xiàn)在是隆冬指郁,大雪封了山忙上,也封了通往縣城的唯一一條可通汽車的公路。
第二天就是與殯儀館約定火化的日子闲坎,靈車來到村口才發(fā)現(xiàn)疫粥,通往村里的路上結(jié)滿堅冰,車輪打滑腰懂,根本開不上去梗逮。
? ? ? ? 殯儀館的人給村里打了個電話,說明了情況绣溜,就打算原地掉頭慷彤。這邊汪鳳不同意,一再挽留怖喻,并表示馬上組織村民開路底哗,推也要把靈車推上來。
岳家的人本來就是不贊同火葬的居多锚沸,眼看過了約定的時間靈車還沒上來跋选。在張老大的帶頭下,大伙兒一合計哗蜈,就把死者給抬棺下葬了前标。等到汪鳳帶人鑿開了路,靈車開到老岳家門口的時候距潘,喪事早已辦完炼列,岳家正在招待幫忙的鄉(xiāng)鄰吃晚飯 。
鬧了半天音比,白忙活了一場唯鸭。當著殯儀館同志們的面,汪鳳覺得岳家人削了自己的面子硅确,讓自己下不來臺目溉。汪鳳心里盤算著,拿國家政策作由頭菱农,跟岳家鬧了起來缭付,一定要讓把已經(jīng)下葬的老岳媳婦再挖出來,送到殯儀館火化循未。
這下岳家的人不干了陷猫,不光岳家的人,就連毫不相干的鄉(xiāng)鄰都紛紛叫嚷了起來的妖,都說入土為安绣檬、入土為安,再說了嫂粟,扒死人墳到哪也說不過去娇未。
汪鳳的這個決定,引起了民憤星虹。但是她一向在村里強硬慣了零抬,從來說一不二,再加上天生的牛脾氣宽涌,說要挖墳還就非挖不可了平夜。當下人們都不向著她,那叫做無可奈何卸亮,但是她也不會就這么罷手忽妒。于是,一個電話打到了鎮(zhèn)上兼贸,說是有村民暴力抵抗火葬段直。
鎮(zhèn)里領(lǐng)導一聽,那還得了寝受,當時就通知了派出所坷牛,派了幾個民警前去調(diào)停處理。
派出所的四個民警開著一輛桑塔納進了村很澄,還沒說上話京闰,就被以張老大為首的村民們圍了起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甩苛,吵嚷叫囂蹂楣,偶爾還夾雜著污言穢語,漸漸地讯蒲,有理也吵成了沒理痊土。就這樣一直持續(xù)到天黑,民警們才擠出人群墨林,月光下趟著冰雪出了村赁酝。
民警們回到鎮(zhèn)里一反映犯祠,領(lǐng)導們聽說后震怒了!鎮(zhèn)里連夜逐級上報酌呆,于是衡载,縣公安局的刑警們出動了、防爆大隊出動了隙袁,到后來就連人民武裝部的武警也坐上了吉普車痰娱,綠軍裝在皚皚白雪中連成一條線,源源不斷地開進了村子菩收。然后又排開一片梨睁,接著以老岳媳婦的墳地為中心圍起一個圈。有拿警棍的娜饵、有持盾牌的坡贺,整整齊齊,像一堵圍墻把最后還在堅守的岳家親屬圍在了圈子里划咐。
村民們哪里見過這種陣勢拴念?就是往上倒八輩、倒十八輩褐缠,那十八輩的老祖宗也沒見過這種陣勢政鼠!人們都傻了,原先一個個義憤填膺队魏、氣壯山河公般,現(xiàn)在一個個都默不作聲,低著頭胡桨,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官帘。就連天不怕地不怕的張老大,此時也不禁有些小腿肚子發(fā)軟昧谊。
綠色的刽虹、像鋼鐵一般的圍墻一步步收攏,在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呢诬,一切都顯得那么脆弱涌哲、那么不堪一擊。老岳媳婦的新墳最終被扒開了尚镰,未寒的尸骨也在當天夜里化作了一縷青煙和一捧火灰阀圾。
而村民們,包括紅鼻子老葉以及他的兒子小葉狗唉,也終于相信初烘,這一次,是動真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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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紅鼻子老葉是十里八鄉(xiāng)遠近聞名的老木匠肾筐,從十三歲學藝那年算起哆料,到現(xiàn)在干了差不多有六十幾年了。
老葉手藝好吗铐,人性也不壞剧劝,做藝六十年,維下了不少朋友抓歼。其中最鐵的有兩個,一個是剃頭的老王拢锹,一個是漆匠老徐谣妻。三人年紀相仿,脾氣秉性也相差不大卒稳,有著從小到老磨出來的默契蹋半。三個老友平時有事沒事就會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而自從上次那件“扒墳”事件發(fā)生之后充坑,他們仨只要坐到一起减江,聊的最多的也就是這件事了∧硪可是聊來聊去辈灼,聊到最后也聊不出個啥來,只剩下一聲嘆息也榄。
在老葉看來巡莹,人死了,能體面地躺進棺材才是最好的歸宿甜紫。而在我們老家降宅,也一直流傳著這樣的習俗:一個人一旦過了五十歲,不管多窮多難囚霸,都會想方設(shè)法替自己存下一口棺材腰根。一口好棺材,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拓型,面對死亡到來時對自己最后的安慰额嘿,也是最后的體面。
可是自從“扒墳”事件后吨述,縣里下了文件岩睁,要在陽歷二月份,也就是過年之前揣云,銷毀全縣所有的棺材捕儒!而對于火葬,也有了新的規(guī)定,定于二月六號那一天正式開始實施刘莹。
文件的精神依然是通過村頭的鐵皮喇叭傳出來的阎毅。老葉聽到后,掙扎著從病床上坐起点弯,走出家門扇调,約上老徐一起聚在了老王的剃頭鋪子里。
剃頭匠老王在屋子正中燒了一盆炭火抢肛,三個老人長吁短嘆狼钮,說到傷心處,又忍不住老淚縱橫捡絮。
苦了一輩子熬芜,臨了竟連一口棺材都保不住福稳!
我們不知道三位老人有過一段怎樣痛苦的心路歷程涎拉,只知道那個天寒地凍的下午,老葉和老徐結(jié)伴走進老王的剃頭鋪子的圆,緊鎖了門以后鼓拧,就再也沒能走著出來。
而當他們的子女找到他們的時候越妈,三位老人早已停止了呼吸季俩,桌子上有一些結(jié)成油凍的剩菜,除此之外叮称,還有三個酒杯种玛,以及一個空的農(nóng)藥瓶子。
三人中瓤檐,老王是個孤寡赂韵,沒有子女,所以也沒留下遺言挠蛉。老葉不愛說話祭示,活著時不說,要死了就更沒有什么好說的了谴古。只有老徐质涛,走之前找出紙筆給自己的后事做了一些簡單的交代。他在遺書里寫到:
“我害怕燒了疼掰担,早點死汇陆,棺材還沒劈,我就可以睡棺材了带饱≌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