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某天夜里看到梅姐在微信給我的留言浴滴。
她說:你還記得不,小時候留凭,我從窗戶遞進去一個雞蛋佃扼,然后你回給我一個煎好的荷包蛋。關(guān)鍵是蔼夜,那時父母總是把你反鎖在家里兼耀,現(xiàn)在想想多不安全啊。
如果不是因為小時候被父母反鎖在家的印象實在太深刻求冷,我真的想不起來關(guān)于雞蛋的這一幕瘤运。
那天夜里,我看著天空劃過流星匠题,家中陽臺望出去是那樣黑沉沉的一大片拯坟,江的對岸是繁華的市中心,而最繁華的市中心卻少不了藏污納垢的城中村韭山。我知道她還住在那里似谁。
我當(dāng)然有一個衣食無憂的童年。
父母對我挺好的掠哥,雖然談不上多么親熱,但總是好的秃诵。家里有一個比我大10歲的姐姐续搀,特別愛漂亮,對我算不上多友善菠净,但也從未欺負(fù)我禁舷。
父親寡言,是一名體育老師毅往,任職的大學(xué)雖不是什么985牵咙、211,但也生源充足攀唯,每個月發(fā)下來的工資加課時費洁桌,足夠我們一家四口開支。
母親精明侯嘀,在一家小公司做會計另凌,說話聲音總是細(xì)細(xì)尖尖的,語速很快戒幔,眼神喜歡到處打量人吠谢,平日里不那么受人喜歡。
姐姐進入青春期后诗茎,很多男孩子輪流在家樓下等她工坊,她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坐上別人自行車的后座,后來是摩托車的后座王污,再后來是小汽車的后座罢吃。
我家住在大學(xué)的教職工宿舍區(qū),一排整齊的樓房玉掸,住的都是學(xué)校的教師和行政人員刃麸。即使少見大富大貴之家,也大都是小康以上的家庭司浪,鄰里之間客客氣氣泊业,既維持著禮貌相待,又保留著文人相輕的底氣啊易。
樓底的背后吁伺,有一片陰影,那里是3間平房租谈。烏黑的屋瓦透露著屋齡已經(jīng)很不小篮奄,斑駁的墻面與周遭是那樣格格不入。那里住著這個學(xué)校甚至這個城市最底層的人割去,或說是最窮的人窟却。
第一次走進那片陰影的時候,我有點抵觸情緒呻逆,但父親一手牽著我夸赫,一手提著兩斤豬肉,門都不敲進就徑直推門走了進去咖城。
那家人對我父親就像是長工對地主的態(tài)度茬腿,恭敬而順從。而我就是地主家的傻兒子宜雀。
此后切平,我也從不敲門,想去就去辐董,門也長年虛掩著悴品。
屋里很暗,到現(xiàn)在我也搞不清简烘,到底是因為光線太差呢他匪,還是因為家具太陳舊,總之就是暗淡的夸研。水泥地板邦蜜,發(fā)黃的墻,積滿油污的吊扇亥至,二手的沙發(fā)悼沈,自制的木茶幾贱迟。
客廳很小,吃飯的時候一家人圍著木茶幾絮供,坐成一圈衣吠,大人坐在沙發(fā)上,小孩坐在矮凳上壤靶。
他們家有兩個小孩缚俏,都比我大,一個是大我6歲的哥哥贮乳,一個是大我4歲的姐姐忧换。哥哥不太搭理我,姐姐是個好姐姐向拆,我叫她梅姐亚茬。
那年我8歲。
有段時間浓恳,我習(xí)慣一吃完午飯就往梅姐家跑刹缝。毫不客氣的推門進去,必定看到梅姐和她媽媽正在收拾飯碗颈将。
我叫一聲叔梢夯,喊一聲姨,梅姐的爸媽都樂呵呵的朝我點頭晴圾。然后我就能聽到梅姐對我大聲說:阿弟颂砸,你來了!
我說疑务,梅姐,我來看你洗碗梗醇。
于是我就蹲在她家廚房入口的臺階上知允,梅姐蹲在臺階下,轉(zhuǎn)角處有一個水龍頭叙谨,地上放著一個發(fā)白的鐵盆用來盛水温鸽。
廚房其實是一條狹長的過道,頂上是梅姐她爸搭起的雨棚屋頂手负。下雨天會漏水涤垫,黑暗潮濕,只掛了一個昏黃的燈泡竟终,搖搖欲墜蝠猬。
梅姐平時就在這里,每天幫著她媽媽用木柴和煤球生火做飯统捶,吃完飯后就蹲在臺階下洗碗榆芦。
我喜歡看梅姐洗碗柄粹,她抓起一把木筷子放手心里,兩手刷刷刷的對著搓洗匆绣,特別麻利又帶勁驻右,然后用一塊爛抹布飛快的給每個碗碟涂上洗潔精,接著泡在鐵盆里崎淳,最后小心的打開水龍頭堪夭,用一注小水流把每個碗筷沖洗干凈。
我蹲在臺階上拣凹,聊著說不完的話題森爽,有些是學(xué)校的趣事,有些是家里的煩惱咐鹤,梅姐總是笑呵呵的聽我說著拗秘,時不時的“評論”一兩句,無外乎就是“這么厲害”祈惶、“不錯哦”之類雕旨。
直到她全部收拾好,我才心滿意足的起身回家去捧请。
我媽說我是天生的窮人性情凡涩,就愛往樓底的黑平房里去,姐姐嗤之以鼻疹蛉,只有爸爸時常面無表情的說一句:你們少說兩句活箕。
我并不在意,我就是喜歡看梅姐洗碗可款,喜歡跟她聊天育韩,喜歡她家昏暗的燈光,喜歡她父母恭敬的態(tài)度闺鲸、順從的脾氣筋讨。
這里的一切都跟我自己家不一樣。
雖然過去有十年了摸恍,有些事情我還是記得很清楚悉罕。
10歲那年中秋,我拉著梅姐陪我去商場里買燈籠立镶。我看著她在花花綠綠的電燈籠下踟躕不前壁袄,用手摸摸這個,用眼瞅瞅那個媚媒,舍不得挪步的樣子嗜逻。
我說,梅姐我有錢缭召,我買一個变泄,你也買一個令哟。
梅姐拍了一下我的頭,說妨蛹,你自己買屏富,我回家做去。
我挑了一個變形金剛的燈籠蛙卤,只要打開按鈕狠半,燈籠就會唱歌,又能變幻出五彩的燈光颤难。
梅姐牽著我回到她家神年,在她那個小小的房間里,開始做燈籠行嗤。我坐在她的床榻上已日,看了一個下午。
她用鐵絲彎成白兔的形狀栅屏,用鉗子拴牢口子飘千,然后把白紙裁剪成剛好的尺寸,糊在鐵絲上栈雳,最后用細(xì)繩子串起來护奈,再放進一根小木條當(dāng)提手。一個白兔燈籠就做好了哥纫!
我湊近一看霉旗,哦,里面還有一個小托盤剛好能放得下一只蠟燭蛀骇。
我不以為意厌秒,說這個燈籠不會唱歌,也沒有五彩燈光擅憔。梅姐說晚上我們一起放燈籠去鸵闪。
那晚的月亮真圓,我的變形金剛電燈籠嗡嗡嗡的唱著歌雕欺,梅姐的白兔紙燈籠散發(fā)著黃色的微光岛马,我們一起在學(xué)校的大操場上開心的玩耍棉姐。
后來屠列,我的變形金剛唱不出歌來了,五彩燈也不亮了伞矩,梅姐就把她的白兔燈籠給了我笛洛。
中秋之夜,我看著那個白兔燈籠亮了好久好久乃坤,滅了苛让,梅姐再換上新的蠟燭沟蔑,又重新發(fā)出黃色的微光。
有些古老的東西狱杰,總是比貌似高科技的產(chǎn)品更靠譜和恒久瘦材。
從那以后,每年的中秋仿畸,我都不再去商場買燈籠了食棕,就巴結(jié)著梅姐給我做各式各樣的紙燈籠。
我12歲以前错沽,特別喜歡跟著梅姐出去玩簿晓,她有一股天生孩子王和大姐大的風(fēng)范,附近的男孩子都怕她千埃。跟著梅姐憔儿,就沒人敢欺負(fù)我。
她天生大大咧咧放可,膽大心細(xì)谒臼,臉上從來沒流露過憂郁的神情,總是一臉的熱情和快樂吴侦,盡管她明明生長在一個窘困的家庭屋休。
我跟著她去廢品站賣過廢品,十幾斤的廢紙备韧,一大麻布袋的易拉罐劫樟,還有各種廢棄的鐵塊和木條,這些都是梅姐平日的收集织堂。我站在廢品站里叠艳,看她唾沫橫飛的跟收廢品的中年大叔討價還價,好容易將單價從3毛講到3毛五分易阳,又重復(fù)幾次確認(rèn)有無短斤缺兩……當(dāng)我不耐煩快等不下的時候附较,梅姐一掌拍在我的背上,笑著說:阿弟潦俺,我們?nèi)湲?dāng)勞拒课,請你吃甜筒!
原來她多得了11塊錢事示。我這才領(lǐng)悟原來花點時間去跟小事周旋早像,可以換來甜筒一般甜滋滋的感覺。
她也愛漂亮肖爵,但是只能帶我去菜市場旁邊的小店里買卢鹦。若是100元的開價,她總是殺一半再減10元劝堪,最后就能以50元的半價成交冀自。
她生日的時候揉稚,從沒有蛋糕,她要么帶著大家去沙灘上烤雞翅熬粗,要么在家里炒海瓜子搀玖,要么在花園里煨番薯。
她愿意嘗試一切新鮮的驻呐、不用怎么花錢的事物巷怜,而我們這些孩子們,當(dāng)然也無限熱衷跟著她去體驗這一切暴氏。
她從沒把自己家庭的窘困當(dāng)成羞恥延塑,所以她心底沒有自卑,她喜歡自黑式的吐槽答渔,通常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关带。
譬如,她的哥哥骨瘦如柴沼撕,而她則長得豐滿圓潤宋雏,別人問起怎么兩兄妹差這么多,梅姐就哈哈回答:因為我哥吃飯搶不過我务豺,都被我吃了磨总!
譬如,朋友圈里傳她跟另一個男生的緋聞笼沥,她從不避諱蚪燕,還大大方方的承認(rèn)自己也有淡淡的喜歡。
譬如奔浅,她英語很爛馆纳,有時讓我給她聽寫單詞,讓我說中文汹桦,她則說出相應(yīng)的英文鲁驶。有一次,我說:看舞骆。她說:look! 我說:看一看钥弯?她說:look一look!
用母親的話說督禽,她就不是讀書的料脆霎。初三那年好幾次模考赂蠢,她連總分的一半都沒達(dá)到绪穆,總分720辨泳,她實力就在320左右虱岂。終于有一次她興高采烈的告訴我:阿弟玖院,我這次進步了,我考到了368分第岖!總算過半难菌!
在我12歲小學(xué)畢業(yè)升初一那一年,16歲的梅姐考上了外市的中專蔑滓。
她去外地上學(xué)的第一年郊酒,給我寫過很多信,而那時候的我漸漸發(fā)育成了一個青春期的叛逆小伙键袱,對她的溫情變得愛理不理燎窘,來信也是有一封沒一封的一邊回著,一邊散落著蹄咖。
直到我16歲時褐健,父親因肝病去世,我看見梅姐一家在殯儀館里哭得死去活來澜汤。
三個月后蚜迅,當(dāng)我喪父的悲痛還未完全消逝,某天俊抵,母親輕描淡寫的告訴我——那個梅姐才是你的親姐姐谁不,她的爸媽才是你的親爸媽。
我問為什么徽诲?
母親只是低下眉頭說:你爸走了刹帕,你想回去就回去他們家,反正你也很喜歡他們谎替。
那年梅姐一家剛搬進學(xué)校旁邊新建的一棟職工周轉(zhuǎn)樓房里去轩拨,原來那三間光線昏暗的平房被夷為平地。我站在一片瓦礫前面嚎啕大哭院喜,心底充滿了從來沒有試過的無助亡蓉。
梅姐找到了我,她拉著我走進了他們的新家喷舀,她的媽媽沖過來抱緊我說:“我的兒啊砍濒,你終于回來了!”
她的爸爸摸著我的頭硫麻,慈愛的看著我爸邢,還是木訥的不發(fā)一言。
這意味著我從此要變成木工的兒子了拿愧,我看著自己腳下那一雙988元的nike球鞋杠河,再看看梅姐一家四口擁擠的小房子,毅然決然的推開了他們每一個人,頭也不回的跑了券敌。
那是一段我不愿接受的歷史:我是爸媽的第三個孩子唾戚,小時候家里經(jīng)濟條件很差,剛巧一個遠(yuǎn)房伯父膝下無子待诅,便將我過繼給他叹坦,還給我的父親找了一份木工的工作,把一家人從鄉(xiāng)下接到城里卑雁,安置在他供職的校園募书。
死去的那個父親其實是我的遠(yuǎn)房伯父。
我永遠(yuǎn)記得测蹲,那年我16歲莹捡,剛上高一,伯母給我一筆錢扣甲,讓我以后自食其力道盏。
我知道之后每年給我交學(xué)費的人是梅姐,那時候她剛工作兩年文捶,但我不愿意見她荷逞。
直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梅姐已嫁為人婦粹排,父母也都老了种远,伯父的墳頭也常常長滿了野草,伯娘和那個漂亮姐姐已經(jīng)多年不再聯(lián)系顽耳,我也總算解開心結(jié)坠敷。
我滿心糾結(jié)的去探望梅姐,她的工作環(huán)境不怎樣射富,她的家庭還是很窘困膝迎,但她還是那樣一臉的熱情和快樂。
我看著她在一地雞毛的日骋群模瑣事中慢慢憔悴限次,左手拿著奶瓶,右手握著鍋鏟柴灯,但還是維持著那樣一臉的熱情和快樂卖漫。
我才開始從另一個角度明白,所謂生活的意義赠群,并不是擁有多少財富羊始,并不是住多大的房子,并不是擁有強大的權(quán)勢查描,無非是一家人突委,平平安安柏卤、熱熱鬧鬧、相親相愛的生活在一起匀油。
為了這樣的意義而奮斗缘缚,才是我終此一生的目的——梅姐當(dāng)然不會說出這樣有“水平”的正能量宣言,但她一直走在這個方向上钧唐。
我不再為自己是一個木工的兒子自卑了,在這個諾大的繁華都市里匠襟,找到自己的位置钝侠,心里有惦記的人,就不會是貧窮酸舍。
有人住高樓帅韧,有人處深溝,有人光萬丈啃勉,有人一身銹忽舟,世人萬千種,浮云莫去求淮阐。斯人若彩虹叮阅,遇上方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