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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蔡慶樺
▋雞尾酒的哲學
1932年年底的巴黎,三位文藝青年坐在一家叫做Bec de Gaz的咖啡店裡滚婉,閒聊當時的歐洲思潮图筹。一位對另一位說:「我的小同志哪,你看让腹,如果你是個現(xiàn)象學家的話远剩,你就可以談論這杯雞尾酒了,而這就是哲學骇窍!」
說這話的人叫做雷蒙阿宏瓜晤,當時他是德國科隆大學的法國文學講師,也在柏林讀書腹纳,在那裡接觸了學院裡精鍊出來的現(xiàn)象學思想痢掠,年底寒假時興奮地回到巴黎去告訴他的好友。這位與他同年出生的好友聽了他的描述只估,興奮得臉色發(fā)白志群,如同遭受電擊,1933年便去德國讀書蛔钙,想知道這種可以談論雞尾酒的哲學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興奮的青年就是沙特荠医,他在德國細讀的3H(Hegel, Husserl, Heidegger)吁脱,決定了日後他的思想成型。而這個故事後來由在場的另一個人講述彬向,那人是西蒙波娃兼贡。
▋「回到事物自身!」
這則軼事道出了上個世紀思潮一個重要的發(fā)展:思想家告別了先驗的東西娃胆,轉向人間遍希,去探索物,探索生活里烦,讓理論回到我們最切身的領域凿蒜。對於「物」的興趣因此佔據(jù)了歐陸人文社會思想幾乎整整一個世紀,擴及文學胁黑、哲學废封、社會學,包括現(xiàn)象學丧蘸、存有學漂洋、存在主義、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等等刽漂。
其中最為人知的演训,就是德國現(xiàn)象學奠基者胡塞爾的「回到事物自身!」(zu den Sachen selbst!)的呼籲──也讓阿宏與沙特著迷不已──這種思考方式把以往哲學工作的內(nèi)容「存而不論」贝咙,例如不再問事物是否存在這種問題仇祭,而是直接去探究物在世界中的存在狀態(tài)。所謂「物」颈畸,當然也包括我們的周遭世界乌奇,我們的身體存在。
閱讀法蘭克福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提爾曼.阿勒特(Tilman Allert)於2015年年底出版的《拿鐵瑪奇朵:微物社會學》(Latte Macchiato. Soziologie der kleinen Dinge. S. Fischer Verlag, Frankfurt am Main 2015)眯娱,不能不讓人想起這種對於「平常之物」的熱愛礁苗。阿勒特透過「回到事物自身」的書寫,展現(xiàn)了他對生活世界的熱情徙缴。他從那些最切身的小東西试伙、最尋常的社會現(xiàn)象,描述我們的社會存在以及時代變化于样,從理論出發(fā)卻絕不抽象疏叨,一切看來繁瑣平凡的雜多生活世界,都在他獨到的眼光中被梳理得澄澈且有趣穿剖。阿勒特展現(xiàn)了社會學的活力與能力蚤蔓,這個學科不是、也不該是象牙塔裡的理論操作糊余,它是人間的學問秀又。本書很成功地向學界與一般讀者證明了這一點。
▋對於不起眼事物的鍾愛
還沒翻閱內(nèi)容贬芥,書名已經(jīng)是一個精彩預告:在我們每天喝的拿鐵瑪奇朵的背後吐辙,社會學家看到了何種大千世界?這本書共收入35篇文章蘸劈,並非學院論文昏苏,而是在報刊雜誌上的散文,他討論每一個人都經(jīng)歷的周遭現(xiàn)象威沫,例如歐洲人日常問候方式的改變贤惯、寵物犬種類的變化、城市地標壹甥、我們?yōu)槭颤N鍾愛喝拿鐵瑪奇朵救巷、服裝設計師Jil Sander、學術流行句柠、汽車浦译、面具棒假、美人魚、大飯店精盅、動物園帽哑、影像……
他能夠從小東西看到大時代,從不起眼的事物談結構變遷叹俏,這需要極佳的理論素養(yǎng)以及「對事物的鍾愛」(Liebe zur Sache妻枕,借用其中一篇標題),才能有如此獨到的眼光與文字粘驰。
以本書第一篇文章〈Bonjour!〉為例屡谐。我們每天都會與認識的人或不認識的人相遇,而彼此的關係就在互相問候中展開蝌数。阿勒特觀察到愕掏,問候已經(jīng)隨著時代不同而有不同形式,這也代表不同關係或地位的確立顶伞。近代法國文明建立在一種有禮的應對方式中饵撑,例如在咖啡店裡或麵包店裡相遇時的問候:Monsieur(先生)、Madame(女士)唆貌、Madamoiselle(小姐)滑潘、Messieurs-Dames(先生女士們),這是一種在對文明熱衷(zivilisationsenthusiastisch)的社會中必要的邂逅禮節(jié):在問候中锨咙,必須當下決定使用何種不同稱謂语卤,因而確定了你我關係,以及你我在這個文明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蓖租。
作者認為粱侣,這種禮節(jié)來自前現(xiàn)代的宮廷時代。例如法國大革命後被逼上斷頭臺的皇后Marie Antoinette蓖宦,在把脖子放到刀下時不小心踩了劊子手的腳,急忙說:先生油猫,抱歉稠茂。(Pardon, Monsieur.)即使在這個時刻,皇后仍然以一句Monsieur確立了彼此身份地位關係情妖,也標誌出了整個社會秩序的結構睬关。
但是這樣的問候今日不再。現(xiàn)今的法國人問候彼此Bonjour或Bonsoir毡证,這是更簡單电爹、更一般化的方式,不需考慮對方身份料睛,純粹指涉於時間的問候(日安丐箩、晚安)摇邦,而非社會秩序與地位。這並不是所謂文化的崩潰屎勘,而代表著我們的社會關係更彈性化(Elastizit?t sozialer Beziehungen)施籍,外國人在法國也可以簡單地用Bonjour打招呼,不用擔心所選擇的稱謂與那個社會規(guī)範不合概漱。
▋文明化的進程
阿勒特多次在書中表示丑慎,他談論的是「文明化進程」(Prozess der Zivilisation)。這詞彙不能不讓人想起社會學者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於1939年出版的鉅著《論文明化進程》(über den Proze? der Zivilisation)瓤摧。
埃利亞斯關注的是西歐文明化過程中社會及個人行為的結構變化竿裂。他描述的時間向度大約1,000年,從日痴彰郑現(xiàn)象去觀察我們的行為及觀念如何被文明化腻异,以描繪千年來的歐洲社會變遷。例如餐桌上的禮節(jié)产喉、臥室中的互動方式捂掰、語言中的敬語稱謂模式、人們?nèi)绾未_認什麼是糟糕行為曾沈、什麼又是好的和更好的行為舉止这嚣、吐痰的社會意義、男女互動模式的改變塞俱、暴力與攻擊慾社會角色的改變姐帚、騎士的生活、身體與性障涯、羞愧與尷尬罐旗、暴力的社會角色……等等∥ǖ《拿鐵瑪奇朵》也接著這種社會學傳統(tǒng)九秀,繼續(xù)說著西方文明化的歷史與結構變化的故事。
另一個例子粘我,阿勒特從街景變化敘述社會結構的轉變鼓蜒。他問,為什麼今日我們很少再看到人們攜帶著爭奇鬥艷的貴賓犬上街了呢征字?他認為在以前的時代裡都弹,貴賓犬代表最奇裝異服的美麗,人們?nèi)匀槐仨毩粼诎卜莸男蜗笱e匙姜,便飼養(yǎng)貴賓犬並以各種誇張的毛色與造型顯示其離經(jīng)叛道畅厢;可是這個年代我們早已不需要寵物來突顯我們的離經(jīng)叛道,因為我們自己就是社會偏差者──至少在外觀上氮昧,每個人都有某種程度的反社會傾向框杜,服從集體規(guī)範與流行已是上一個世代的事浦楣。而今日哈巴狗取代了花枝招展的貴賓犬,誰說這種溫馴霸琴、依賴主人椒振、擁有生動表情與大眼睛的寵物,不是現(xiàn)代少子化社會的象徵呢梧乘?
▋拿鐵瑪奇朵與消逝的青春
又例如本書書名所來的〈拿鐵瑪奇朵〉一文中澎迎,作者看到,大學裡最受學生歡迎的飲料就是拿鐵瑪奇朵选调,這種一小口espresso加上大量牛奶的飲料夹供,是一種「告別青春期的神奇飲料」──苦味十足的濃縮咖啡是成人的味道,可是那濃郁的奶沫仁堪,總是讓人想起仍然在父母家時共進早餐哮洽、喝著牛奶的昔日時光。兩種完全不同的飲料弦聂、不同的味道鸟辅、不同的色彩意象,一開始層次分明,最後混合交融成為不可分的全新滋味,豈不正如我們處於青春期與成人之間的過渡撕氧,我們親身經(jīng)歷的那些世代差異偿曙?我們尚未揮別純真但又逐漸跨入放縱之惡的階段的那曖昧存在耻姥?
這樣既黑白分明、卻又滲透交融的飲料,代表的正是「現(xiàn)代的感官偏好」(sinnlichen Pr?ferenzen der Moderne)。這是一種文明化進程聂受,我們不再處於區(qū)分清楚的時代,而進入了曖昧烤镐、交雜蛋济、融合、多元的自我表達狀態(tài)炮叶。
而喝這杯拿鐵瑪奇朵的人瘫俊,喝的是抗拒著牛奶、但同時又對之不離棄的咖啡悴灵;但那被戀戀不捨的牛奶,早已不是單獨存在時的姿態(tài)了──如同我們在即將進入成人時骂蓖,那麼渴望著長大积瞒,可是卻又依依不捨青春的逝去,而我們的青春其實早已無法挽留登下。喝這杯拿鐵瑪奇朵時茫孔,你更愛的是咖啡或奶沫叮喳?處在那個狀態(tài)中的你,感受到的是哪一個生命階段的美好或苦澀缰贝?
〈拿鐵瑪奇朵〉一文馍悟,不能不讓我想起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新天使》( Angelus Novus)一書中的一篇文章。在一篇散文〈飲食〉(Essen)中的一節(jié)剩晴,本雅明敘述「鮮奶咖啡」(Cafécrème)锣咒,他談從一杯咖啡看到的巴黎樣態(tài),以及一杯咖啡無法抓住的時光赞弥,「那整個早晨毅整,那今日的早晨,那生命中消逝的這個早晨」绽左。
我們喝的不是咖啡悼嫉,是一個早晨,是一個逝去的時代哪拼窥。
▋法蘭克福學派的逝去時光
也許在這一點上可以看出阿勒特與本雅明相同之處戏蔑。本雅明寫飲食、書籍鲁纠、街道总棵、攝影……現(xiàn)代社會的各種眩目景緻;而阿勒特也敏銳觀察現(xiàn)代社會之所以成為現(xiàn)代的那些「細微形態(tài)的各種精微格式」(Mikroformat der kleinen Formen)房交。兩人都與社會學中的法蘭克福學派關係密切彻舰,可是卻又都不算是這個學派中人,都維持著一定的批判距離──阿勒特在該書中就直言候味,法蘭克福學派背負著太多的神話刃唤,已成為一個品牌,一個可以印在T-Shirt上的標誌白群。因此尚胞,《拿鐵瑪奇朵》可以被視為一種回到這個學派最原初理論爆發(fā)力的嘗試,卸下那些太沉重的負擔帜慢,再以驚奇的眼光看待現(xiàn)象笼裳、結構、文本粱玲、象徵躬柬、脈絡。
如同本雅明對昔日的戀戀不捨抽减,有意無意地允青,阿勒特也常提及「追尋逝去的時光」這種概念,例如那杯拿鐵瑪奇朵卵沉,以及另一篇文章中他感嘆「騷動當下的照片」(Fotos in unruhiger Gegenwart)代表了言說的時代已逝:人們選擇影像颠锉,放棄了敘述這種媒介來表達自我的故事法牲,現(xiàn)代人不再有能力談論過往發(fā)生之事,不再靠著敘述琼掠、說話來接合出認同拒垃、共存與社會性。他的微物社會學瓷蛙,是否也透出某種鄉(xiāng)愁悼瓮,在法蘭克福學派中追尋逝去的時光呢?
法蘭克福學派曾經(jīng)也有過那麼迷戀周遭細小事物的時期速挑,最精彩的就是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的《最小限度的道德》(Minima Moralia)一書谤牡。阿勒特在名為〈再見了,泰迪〉(Bye bye, Teddie姥宝,泰迪是阿多諾的小名)的後記中寫道翅萤,讀者當然會聯(lián)想起阿多諾那本社會學的經(jīng)典,可是該書經(jīng)典處並非如書名暗示的道德論腊满,而是在其細微分析的套么、現(xiàn)象學的明確描述。他與阿多諾都在觀察世界的印跡碳蛋,看這個世界的內(nèi)在性胚泌,「從一個現(xiàn)象的內(nèi)在文本形態(tài),重構出意義」(die Sinnrekonstruktion aus der inneren textualen Gestalt eines Ph?nomens)肃弟。
「從現(xiàn)象的內(nèi)在文本形態(tài)重構出意義」玷室,讀來複雜,其實是一種單純的態(tài)度笤受。我們必須把迄今背負太多的成見放下穷缤,不再視世界為理所當然,或者不止以一種方式看待世界箩兽。我們周遭的現(xiàn)象是複雜的文本津肛,我們都是熱情的讀者。阿勒特在本書的最後結尾這段話汗贫,足可說明這樣的態(tài)度:《拿鐵瑪奇朵》是指出方向的手指身坐,指向那些我們所是的事物,那些圍繞於我們周邊的落包、已變成神話的事物部蛇,也指向社會性的表達形式,我們都是身著不同劇服在這社會中登臺演出者……
▋帶著驚奇觀看世界
柏拉圖在《泰阿泰德篇》中說了這麼一段故事:傳說泰勒斯在觀察天文時咐蝇,未注意地面搪花,落入水井。在旁的婦人看到了,嘲笑他說:這傢伙努力地要看清楚天空的東西撮竿,可是在眼前與在腳下的東西,他卻一點概念都沒有笔呀。長久以來這便是對於哲學家的印象:哲學家們太熱愛理論幢踏,而學習文史哲的學子,也常常被稱為學習無用的學問许师,對於真正的世界太過陌生房蝉。
可是什麼又是真正的世界呢? 如果沒有了理論微渠,我們真能看清楚這個社會嗎搭幻? 也許不是哲學家們把事情說得太複雜,而是這本來就是一個太過複雜的世界逞盆,多數(shù)人卻只擁有單純的眼光檀蹋。阿勒特以優(yōu)雅的文字將社會學呈現(xiàn)為一種「回到地面的學術」(down-to-earth-Wissenschaft),並未援引太複雜的理論云芦,卻能穿透雜多俯逾,描述出我們生活於其中的複雜生命世界與社會演化。甚至可以說本書並非知識傳遞舅逸、理論建構的巨著桌肴,而只是一個閱讀世界文本的人,表達了他與世界邂逅時最源初的驚奇琉历。
他對於法蘭克福學派已成為一個品牌與標誌的感嘆確有道理坠七。今日所有人都可以走進法蘭克福大學商店裡,買一個印有阿多諾頭像與名言的馬克杯旗笔,然而這個馬克杯不該只是學術流行的象徵彪置。「理論」不是眩目美麗的文化商品换团,「理論」(θεωρε?ν/theorein;θεωρ?α/theoría)原來的希臘字義是「觀看」悉稠,當我們學習理論時,從來就不是只思考抽象之物艘包,我們還必須細細觀看這個世界的猛,觀看者不是發(fā)掘了一種唯一的真理,而是看到了各種意義如何發(fā)生想虎,並且在其中找到關聯(lián)卦尊。阿勒特的極佳眼光為我們展示了理論者同時看著天空也看著地面,即使並非社會學界的讀者舌厨,都能有閱讀樂趣岂却,都可以一起為這世界感到驚奇。
是時候拿起阿多諾杯子,來杯拿鐵瑪奇朵了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