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 Laura Makabresku
那天,看到我寫的詩口予,吳文才不可避免地又與我發(fā)生了戰(zhàn)爭娄周。他向我那些善良可愛的詩句開炮,用皮鞋后跟砸向那些白紙黑字沪停。纖維碎了一地煤辨,一串串字散落四處,我的嘴也拼湊不出完整的一句話牙甫。我很害怕掷酗,試圖用尖叫聲使他感到恐怖】卟福可是他沒有絲毫動容泻轰,依舊把我推倒在地。
生命是頑強的且轨,它不允許你和我輕易用完這張地球觀光體驗券浮声。我不知道這次戰(zhàn)爭持續(xù)了多久,我用手護住頭旋奢,縮在床尾的角落里泳挥,任由他發(fā)泄了全身的力氣。這場戰(zhàn)爭不會有任何生命危險至朗,吳文才會確保我的依然心臟跳動屉符,瞳孔不會散大,因為我是他唯一的親人锹引。
他停了矗钟。
其實我的身體已經(jīng)習慣了,對疼痛不再敏感嫌变《滞В可是當他停下來的時候,一切的痛都那么深刻明晰腾啥,我快要瘋了东涡,可我還沒瘋。我記得和他發(fā)生的一切倘待,尤其是那些回憶疮跑。在吳文才把我一個人關在家里的時候,這些回憶帶給我潮水般的痛苦凸舵。
他癱坐在地上祸挪,望著我,拿來藥箱贞间,替我處理傷口贿条。我還在顫栗中雹仿,但是沒有閃躲。現(xiàn)在他怎樣對待我整以,我都任其擺布胧辽。盡管我現(xiàn)在還不至于瘋,但我的精神肯定是受了損傷的公黑。
下午家里來了電話邑商,有人要買他的歌,他很快就要成名了凡蚜,他說他會變得很有錢人断。我在廚房里做飯,聽得不真切朝蜘,又不敢停下手中的事叫他發(fā)現(xiàn)恶迈。吳文才一直跟我說,他很快就要成名谱醇,成為最炙手可熱的歌手暇仲,但是那一直是他的幻想。要是你聽過他寫的歌副渴,你就會明白奈附,我說得一點也不夸張。
他鄙視那些唱口水歌的流行歌手煮剧,說他們?yōu)榱隋X斥滤,玷污了藝術。然而在他那間逼仄的錄音棚中勉盅,密密麻麻堆滿了這些人的專輯佑颇。
他接完電話就出門了,沒在家吃晚飯菇篡。
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他還沒有回來一喘。我有些擔心他驱还。他會不會在外面死去?
第二天快要吃午飯的時候凸克,吳文才回來了议蟆。我不知道他昨晚到底去了哪里,渾身酒味萎战,回來的時候也不太清醒咐容。我給他泡了醒酒的茶,喝完扶他上床睡覺蚂维。
我不明白戳粒,我們應該是互相仇恨的關系路狮,為什么我總有一種愛他的本能。我說了“愛”蔚约,這的確讓人大吃一驚奄妨,但是好像只有這個詞最為準確。
他睡著了苹祟,而我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砸抛,看見窗外的陽光照進廚房,又照進客廳里树枫。除了那一束光直焙,整個房間陰暗死寂,只看得到光束里跳動的灰塵砂轻,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去看過電影了奔誓。
客廳的博古架上塞滿了碟片,有電影舔清、電視劇丝里、音樂MV還有我和吳文才的錄像。他不喜歡我隨便出門体谒,這些碟片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娛樂杯聚。我取下一張標注著2008年11月29日的錄像碟片塞進影碟機,那時候我們還在上小學抒痒。
那天的天氣不是很好幌绍,但我堅持要出去郊游,在經(jīng)過吳文才家門口的時候故响,我邀請了他傀广。他的臉十分蒼白,像白人動畫里的王子彩届。假如有他跟隨伪冰,我便覺得自己也高貴了起來,所以我十分享受他將我視為朋友的這份虛榮樟蠕。原本他的父母是不讓他出來的贮聂,他身體虛弱。是他一再堅持寨辩,并保證會照顧好自己吓懈,他的父母才答應讓他外出。
吳文才因舌系帶過短靡狞,不久前做了手術耻警,還在恢復中。他說話發(fā)音有障礙,學校的孩子總是笑他甘穿,沒有孩子愿意跟他玩腮恩。老師對他格外照顧,總是責怪其他孩子胡鬧扒磁。久而久之庆揪,也就沒人愿意招惹他。那段時間妨托,我患上瘧疾剛剛痊愈缸榛,身體也同樣虛弱±忌耍空蕩蕩的教室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内颗,我走過去對他說,我要給他講個故事敦腔。一定是太久沒人同他說話的緣故均澳,竟然被我用“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符衔,廟里有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輕易俘獲找前。哪怕很多年后,他也依舊覺得這是他聽過最有趣的故事判族。
這時躺盛,臥室傳來聲音,吳文才醒了形帮。我走過去問他槽惫,昨晚去哪兒了。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辩撑,他經(jīng)常這樣界斜,自言自語,仿佛不需要我這個傾聽者合冀。只有少數(shù)時候各薇,他逼迫我聽他說話,聽他寫的歌君躺。他在咒罵中斷斷續(xù)續(xù)提到昨晚的事情峭判。我大概推斷出,昨晚的談判沒有成功晰洒,對方要他做槍手朝抖,替一位剛出道的小歌星寫歌啥箭。我們手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錢了谍珊,就在吳文才幾乎要放下道義答應他的時候,那個人說了一句話。
“你的水平比較次砌滞,剛好適合他剛出道的創(chuàng)作新人人設侮邀。”
然后贝润,吳文才在餐廳大鬧一場绊茧,轉身跑去瀝江橋下喝得爛醉。他在橋下碰到一位流浪漢打掘,大約五六十歲的年紀华畏。老人問他因為何事苦惱。
他回答:懷才不遇尊蚁。
老人說:這稀松平常亡笑。
他又問:沒有天賦的事情,應該放棄嗎横朋?
老人說:放棄的人在他真正的天賦所在獲得成功仑乌,然而遺憾也在所難免。沒放棄的人琴锭,雖然不能攀登頂峰晰甚,但也足以讓人尊敬。
然后决帖,老人分給他幾張報紙厕九,他們一起在橋洞里和衣而眠。老人說得有道理古瓤,但我知道吳文才根本沒聽進去止剖。
我看著他罵罵咧咧又躲進了錄音棚,嘴里還說:商人沒一個好東西……什么狗屁道理落君,沒有天賦我也能成為世界第一的作曲家穿香。
起初他只是在傍晚自言自語,任憑我怎么叫他也沒反應绎速。我想皮获,還是不要刺激他比較好,所以叫了幾聲就沒再叫了纹冤。誰知道他突然把手里的碗摔到地上洒宝,彈起來的瓷片劃傷了我的手。我被嚇壞了萌京,僵硬地坐在椅子上雁歌,不知所措。
“不要再說了知残!不要再說了靠瞎!你們都把嘴閉上!”
他發(fā)瘋似地咆哮著,脖子上青筋爆出乏盐。他一定是受了委屈佳窑,只是這委屈我無從得知。他學校的同事父能,我一個也不認識神凑,不知道該去哪里弄清原委。
吳文才的父母也在他高二那年因車禍去世了何吝,我不知道還可以問誰溉委,要如何才能讓他平靜下來。
他開始到處砸東西爱榕,家里被他弄得亂七八糟薛躬。為了防止更恐怖的事情出現(xiàn),我終于鼓起勇氣呆细,跑過去抱住他型宝,試圖讓他停止破壞,并且不停地對他說絮爷。沒人說話趴酣。沒人說話。他才漸漸泄去身上的力氣坑夯,喘著粗氣站在原地岖寞。
他像是才發(fā)現(xiàn)我站在一旁,緩緩轉過頭來柜蜈,那雙眼睛里結滿了絕望仗谆。
“他們全都在嘲笑我,我一無所有淑履×タ澹”
那天也在下雪。
前幾天秘噪,他把自己關在錄音棚里狸吞,又在逼迫自己寫歌。他逼迫自己指煎,也逼迫我蹋偏。他每寫完一段旋律,就會拿來讓我聽至壤。一開始威始,我還會照顧他的情緒,說他寫得不錯像街,以后會有進步黎棠。時間久了京郑,他寫的旋律總是那個樣子,我漸漸感到審美疲勞葫掉,想勸他干點別的,不要逼迫自己跟狱。我又一次觸碰到他的雷區(qū)俭厚。
“你和他們一樣!你也瞧不起我驶臊!”
他一邊用語言羞辱我挪挤,一邊對我動手。后來我漸漸明白了他看到我寫詩會生氣的真正緣由——他不能在別的方面勝過我关翎,于是用暴力制服我扛门。
我不知道暴力是不是也會讓人上癮,但吳文才似乎是有這種傾向纵寝。他對我施暴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论寨,后來他連自己也打。他埋怨自己爽茴,寫出的旋律總像是在模仿別人葬凳,他發(fā)布到網(wǎng)上,總有人說他抄襲室奏。還沒等來侵權訴訟火焰,他就在網(wǎng)絡的罵聲中將歌曲下架。
冬天是如此寒冷胧沫,我知道有人將白雪拍進浪漫的愛情電影昌简,我也知道相愛的兩個人會在雪中親吻∪拊梗可是白雪皚皚纯赎,總讓我想起吳文才徹底瘋掉的那天。
我到底支不支持吳文才做音樂南蹂,現(xiàn)在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址否,我大概也瘋了。
父母車禍過世后碎紊,他開始抽煙佑附。他向我求婚的時候說:“我不認識別人,我也只相信你仗考,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音同。”他說這話的時候秃嗜,我內心毫無波瀾权均,因為這件事本就在我的計劃之中顿膨。我們順理成章成為了夫妻。
我知道他不再唱歌是源于張開嘴的恐懼叽赊,那時有那么多孩子嘲笑他恋沃,從小學到初中,他都活在嘲笑聲中必指。我不會說囊咏,這些孩子都是受我指使的,而我自己又偷偷地安慰他塔橡,讓他更依賴我梅割。這樣的計謀我使用了近二十年。
母親去世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葛家,我都覺得她的靈魂逗留在我的房間户辞,企圖讓我受盡精神折磨。她特意挑在夜晚癞谒,光著腳站在房間的角落里底燎。她什么也不做,穿一件白色的無袖長裙弹砚,在風中發(fā)抖书蚪。我想為她穿上一件衣,卻怎么也蓋不住她迅栅。興許是成年人移動的腳步比孩童要快些殊校,我不再堅持幫她驅除寒冷。她的牙齒因寒冷而發(fā)出咯咯的碰撞聲读存,我始終無法在黑暗中入睡为流。
她就是故意的。她生前就說過让簿,我是她犯罪的證據(jù)敬察,她恨那個男人,因此她也恨我尔当。
我只有吳文才了莲祸。
后來他發(fā)瘋失常,我知道是自己犯下的罪孽椭迎。只是為時已晚锐帜。
為什么我不反抗他、送他去治療呢畜号?我把他的發(fā)泄視為償還缴阎,并認為痛苦是藝術的養(yǎng)分。我為自己正在培養(yǎng)一位藝術家而自豪简软,就像當初使他成為我的朋友一樣蛮拔。我要借他的榮光述暂,照耀我的臉龐。假若他失敗建炫,我也沒有任何損傷畦韭。
可我其實沒想讓他死,他打我的時候肛跌,我常常后悔自己將他變成這個樣子艺配。他第一次寫出一段不錯的旋律發(fā)生在我們吵架之后,我察覺出這可能會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契機惋砂。于是我用各種辦法激怒他,說起他沒有才華绳锅、克死父母的事情西饵,說他是個可憐蟲,只有我愿意收留他鳞芙。憤怒也是只讓人上癮的毒蟲眷柔,我們越吵越激動,越說越過分原朝。他罵我是婊子驯嘱,我罵他是畜生。
三天前喳坠,他無比輕松且正常地同我對話鞠评。他偶爾也會正常交流,因此我沒意識到這是一場鄭重的告別壕鹉。他拿出一個U盤剃幌,讓我第二天上午幫他上傳到某音樂平臺上,并告訴我他的賬號密碼晾浴。我問他為什么不自己上傳负乡,他說他要出去一趟。我沒再追問他要去哪兒脊凰,他不喜歡被細細盤問抖棘,我們之間總留有隱私和余地。而我現(xiàn)在多想穿越回去狸涌,哪怕多問一個字切省,或許能察覺異樣,阻止他即將要做的事情帕胆。
第二天起床数尿,我果然沒看見他,按照他的囑咐惶楼,把他給我的東西上傳互聯(lián)網(wǎng)右蹦。
然而當我打開這首歌時诊杆,淚水爬滿了我的臉頰,眼何陆、耳晨汹、口、鼻都患上了過敏炎癥贷盲,腫脹淘这、發(fā)紅、不受控制巩剖。
他用他那十多年都不曾用過的嘶啞聲音铝穷,為我唱了這首歌。發(fā)音因為手術后遺癥佳魔,還是那么別扭曙聂,在細膩的錄音下清晰可聞。他沒有運用常見的和弦走向鞠鲜,也沒用一般的流行音樂結構宁脊。那是一首段落式的敘事?lián)u滾,歌詞是他和我的故事贤姆。我既感動榆苞,又喜悅。他終于寫出了獨特且動聽的旋律霞捡,仿佛一切塵囂都已遠去坐漏。在迷幻的音樂聲中,我哭得不能自已碧信。他寫我們相愛又互相折磨仙畦,寫他知道我的詭計卻配合我的游戲,寫他寧愿自己瘋掉也要和我在一起音婶。
吳文才其實并不喜歡音樂慨畸,一點也不喜歡。是我說喜歡聽人唱歌衣式,他說他愿意為我唱到沙啞寸士。我將一個原本只需要普通工作,普通生活的人變成什么樣子了呢碴卧?
一個電話打來弱卡,又給我當頭一棒。瀝江橋下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住册。那晚同吳文才在一起的老人發(fā)現(xiàn)后報了警婶博,警察讓我去指認尸體。
好冷荧飞。冬天太冷了凡人。
尸體被水泡得發(fā)白名党,鼻子和嘴里都是淤泥和水草,身上還穿著我為他織的那件灰色毛衣挠轴。他安靜地躺在那里传睹,永遠離開了我。他沒有瘋岸晦,真正瘋的人是我欧啤,是我擁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我愣愣站在原地启上,警察問我確定是我丈夫嗎邢隧?我木然地回答,是冈在。沒有哭喊倒慧,沒有任何動作。我一個人從瀝江走回了家讥邻。
我討厭白色迫靖,討厭冬天院峡。
他給那首歌取名——《我兴使,和我的,妻子》照激,這首歌在他死后大火发魄,有人將他的一生添油加醋地大肆宣傳,他成為年輕人的偶像俩垃,成為藝術的犧牲品励幼,成為輿論一時的搖錢樹。那些穿著他們學校校服的學生口柳,在公交車上興奮地告訴朋友苹粟,吳文才給他們上過課,仿佛那也是他的榮光跃闹。但我卻不會告訴別人我是吳文才的妻子嵌削,這會讓人刨根問底。
吳文才死后望艺,我像是從迷霧中走出來苛秕,終于正眼看到了這個世界。當我徹底孤身一人找默,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艇劫。沒有多余的情緒牽絆,我完全屬于自己惩激。后來店煞,我重新投入工作蟹演,去許多地方旅行,仿佛我已經(jīng)忘了世界上有過吳文才這樣一個人浅缸。
現(xiàn)在轨帜,不會再有人對我動手。偶爾看到身上的疤痕衩椒,我也不會想起疼痛蚌父。只有討厭下雪這件事,始終沒變毛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