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之后的那個夏天,我窩在家里一步都沒有出去過盒发,我反復(fù)糾結(jié)在三件事情上:
一是我竟然沒有死掉,這讓我甚感意外狡逢,雖然我說不出來生與死我更趨向哪種結(jié)果宁舰,但或許就這樣死掉對我來說會是種解脫,不過這種死法確實太過窩囊奢浑,就如這個故事一開始所說的那樣蛮艰,我對“我怎么生出來的”這事一直得不到答案,我始終糾結(jié)在“菜市場撿爛菜葉”這樣的事上不能自拔雀彼,所以壤蚜,既然我生得如此莫名其妙,那么我也不想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去徊哑。
但不死掉的話,我又要面對我爹以及他那把給我腦袋開瓢的扳手——這是第二件事莺丑,畢竟我不愿就此屈從與這種淫威著蟹,不想就這樣進行一次輪回,導(dǎo)致將來有天我也抄起一把扳手砸向他的孫子我的兒子梢莽。
因為我在血泊之中想明白了萧豆,“他的孫子我的兒子”——這是一個錯誤的句式——他的孫子——首先得是我的兒子。
這直接關(guān)系到第三件事昏名,我不能頂著一個包成粽子式的腦袋和手術(shù)時被東刮一塊西刮一片的狗啃發(fā)型出門涮雷。我不能以這種形象去邂逅那個美麗的女孩——她是我的老婆,是我的兒子的媽轻局,有了她洪鸭,才能有我的兒子——然后才是我爹的孫子样刷。
而那個夏天馬達找我找的特別頻繁,他隔三岔五地就來慰問一下我卿嘲,并從我這里找回一點自信颂斜,因為他高考七門總分只得了二百五,這讓他那位做鎮(zhèn)長的爹同樣羞愧不已拾枣,可惜老頭手中沒有扳手沃疮,不能給他腦袋開瓢,思來想去梅肤,只能完全斷掉了馬達的零花錢司蔬,使得他整個夏天跟我一樣無處可去無事可做。
有時候我感覺馬達看我的神情姨蝴,就如同當(dāng)初我拿“菜市場撿爛菜葉”的場景跟他“雞媽媽被分尸分食”做對比后得到安慰如出一轍俊啼,因為每次他看到我粽子一樣的腦袋和狗啃發(fā)型時都會呵呵一笑,然后滿意地摸摸自己的頭左医,梳理下他那油光锃亮的發(fā)型授帕。
后來,馬達在高考補招的時候填報了我選的那所藝校浮梢,一星期后他就收到了通知書跛十,這也讓我沮喪不已,因為我高考成績整整比他高出了200分秕硝,也由此可見芥映,我究竟報了一個多么愚蠢的學(xué)校。
當(dāng)然远豺,這是后話奈偏。
在我離開石油小鎮(zhèn)去南方上了大學(xué)之后,我就甩掉了“廖建X”這樣句式的名字躯护,我自己改名為“廖城”惊来,雖然只是去掉了一個“建”字,但當(dāng)我邁上火車的那一步榛做,我就覺得整個人煥然一新唁盏,似乎徹底的甩掉了石油小鎮(zhèn)的陰霾。
直到后來检眯,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厘擂。
當(dāng)然,這也是后話锰瘸。
以上刽严,就是我做為“廖建城”時期的一些青春往事。
5.
接下來談?wù)勎业母星槭罚蚁矚g的第一個女生是我的小學(xué)班長舞萄,也就是前文提到的那個考試總得一百分的王小紅眨补,其實我以前跟她并不是很熟,只是后來有個學(xué)期換座位倒脓,把她調(diào)到了我旁邊撑螺,從那開始,我便對日久生情這個詞有了深刻體會崎弃。
她家境很好甘晤,有一個三層的折疊鉛筆盒,我總是流著鼻涕看她從里面取出一只筆饲做,她用筆來回在桌子上描摹那一根線线婚,并說:“看好了,這是咱倆的三八線盆均,你離我遠一點塞弊,不許跨過這根線±嵋蹋”
我吸了一下鼻涕游沿,傻傻地點了點頭。
等到放學(xué)后肮砾,我就拿出橡皮擦努力地去擦那條三八線奏候,橡皮擦搓出一堆泥灰,這時馬達從隔壁班跑過來找我回家唇敞,他看到我身上的泥灰,以為是我自己從身上摳出來的咒彤,他驚訝地說道:“喂喂喂疆柔,你就不能在家洗個澡嗎?”
第二天早上镶柱,王小紅來學(xué)校上課時旷档,發(fā)現(xiàn)那根三八線又消失了,于是歇拆,她就又從鉛筆盒里拿出筆來仔細地描鞋屈,并看著我的鼻涕,嫌棄說滾滾滾故觅。
這樣的斗智斗勇使我覺得很有樂趣厂庇,我甚至幻想過就這樣下去有朝一日能跟她結(jié)婚生子,直到四年級才發(fā)生了變化输吏。那天早上权旷,班里忽然轉(zhuǎn)來一個新同學(xué),老師領(lǐng)著她從門口緩緩走來贯溅,邊走邊介紹說:“這是從北京來的大城市女孩拄氯《悴椋”
我坐在講臺下面,看著她圓圓的臉蛋和高高的鼻梁译柏,又吸了口鼻涕镣煮,腦海里全是她的臉和北京的模樣。
那時我最遠也只跟我媽去過縣里的糧油店鄙麦,在那兒典唇,我看到了十層樓高的房子,以及印有性感女郎的巨大廣告牌黔衡◎酒福回來的路上,我媽瞞著我爸給我買了盒水粉顏料盟劫,我用它畫了一做五彩斑斕的大都市夜牡,幾天后,小鎮(zhèn)里舉行繪畫比賽侣签,我把那幅畫拿去參賽塘装,竟然奇跡般的得了個一等獎,于是馬達便好奇地問我說影所,你畫的這是什么蹦肴?
我說,是北京猴娩。
但其實那時我并不知道北京的模樣阴幌,它對我來講,是只存在于的新聞聯(lián)播里遙不可及的首都卷中。
而四年級的那一天矛双,這個從首都來的女孩以高傲的姿態(tài)拉近了我跟北京的距離。她剛坐下蟆豫,班里的男生們就蜂擁而上议忽,七嘴八舌地向她提問,有人問她首都長什么樣子十减,有人問她為什么到這座偏遠的小鎮(zhèn)子來栈幸,也有人干脆就問:“你們北京人是不是就住在天安門里啊帮辟?”
她沒有搭話速址,只是靜靜地從書包里掏出了她的鉛筆盒,從中抽出一支筆织阅,在本子上用娟秀的字體寫下了她的名字:林欣欣壳繁。
但大家并沒有被她的名字所吸引,同學(xué)的目光都停留在她的那個折疊鉛筆盒上——五層的,于是班里又炸開了鍋——在那之前闹炉,所有人都以為王小紅的三層鉛筆盒蒿赢,已經(jīng)是折疊鉛筆盒的極限了。
之后渣触,王小紅就鬧著要她爸也買個五層的鉛筆盒給她羡棵,可是他們找遍了石油小鎮(zhèn)的所有商店也沒有買到。那天晚上我?guī)臀覌尨蜥u油嗅钻,剛好撞見了王小紅和她的父親皂冰,她站在百貨樓門口哇哇大哭,抱怨父親沒本事养篓,不能幫她買到一個五層的鉛筆盒秃流。
事隔多年,每當(dāng)我逛淘寶的時候柳弄,就能想到王小紅哭著臉羞紅的模樣舶胀,她一定恨自己生不逢時,為什么馬云爸爸不早點來拯救她碧注。因為在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嚣伐,我在淘寶上搜了搜,已經(jīng)有商家在賣10層的鉛筆盒了萍丐,才9塊9轩端,還包郵。
在林欣欣來之前逝变,我以為我喜歡的王小紅是只鳳凰基茵,可是在林欣欣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心里的鳳凰一下子變成了只土雞壳影,而且還掉了毛耿导。
6.
林欣欣儼然是石油小鎮(zhèn)的明星,每天早上态贤,會有專車從家接送她到校門口,傳說那是校長的車醋火,也是石油小鎮(zhèn)的唯一一輛豪車悠汽,那輛車會大搖大擺地經(jīng)過我家的門口,我背著書包吸著鼻涕芥驳,透過車窗盯著她那張漂亮的臉柿冲。
我看到她坐在后面,抱著書包兆旬,無神地望著滿目瘡痍的城市以及辛苦鉆洞的人們假抄,從那眼神里,我看到她和我一樣,都不理解這緣木求魚的一切有什么意義宿饱。
于是熏瞄,我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匾魄閯e戀,愛上了這個來自首都的女孩谬以,可惜强饮,整個四年級,我們卻連一條三八線的交集都沒有過为黎,我曾經(jīng)設(shè)想過一百種搭訕的方式邮丰,都但每次都被她熟視無睹的眼神頂了回來冠摄,她就好像一輪高高在上的明月异吻,我則像那只在水里撈月的猴子鉴吹,毫無意義地在她面前擺動著雙臂特恬。
林欣欣來到石油小鎮(zhèn)的第一個月惰瓜,就以全科滿分的成績甩開了王小紅吁系,公布分數(shù)的時候煤惩,王小紅看著林欣欣的背影宇挫,眼里全是仇恨的血絲捧书。后來吹泡,我聽王小說私下跟同學(xué)抱怨說,北京的課程都比我們這種小地方教的遠经瓷,初中都開始教微積分了爆哑。
久而久之,大家發(fā)現(xiàn)這個家境優(yōu)越舆吮、長相漂亮揭朝、學(xué)習(xí)又好的大城市女孩似乎跟我們有點格格不入,她不屑于跟任何人交朋友色冀,目空一切地俯視著這座偏遠小鎮(zhèn)潭袱,我能感覺她用鼻孔看我們這幫鄉(xiāng)巴佬時那種鄙夷,但這樣的鄙夷仿佛激起了我們更多的斗志锋恬,就算她總是用鼻孔看我們屯换,班里的男生卻總是爭先恐后地想當(dāng)她其中的一根鼻毛。
臨近春節(jié)与学,小學(xué)校史無前例地組織了一臺聯(lián)歡晚會彤悔,每個班都準(zhǔn)備了滿當(dāng)當(dāng)?shù)墓?jié)目,胖胖的校長來到班里索守,誠摯地希望林欣欣能為我們這臺晚會致開幕詞晕窑,誰知,她只是冷冷地看了校長一眼卵佛,像個大人一樣地嘲諷道:“誰要去參加你們這種小地方的過家家杨赤〕ㄕ”
語畢,她把五層的鉛筆盒放進書包里疾牲,揚長而去植捎,留校長和老師面面相覷。
那臺晚會在一周之后如約而至说敏,我們搬著小板凳圍在操場看完了整場演出鸥跟,而林欣欣沒有參加我們“過家家”般的聯(lián)歡活動,她一直坐在教室里寫作業(yè)盔沫,直到演出結(jié)束医咨。
天色將晚,她走出學(xué)校架诞,卻發(fā)現(xiàn)校長的車沒有如往般在學(xué)校門口接她拟淮,她站在路邊抱著書包等了很久,那時谴忧,我蹲路對面的電線桿下很泊,和馬達趴在地上拍兩張畫片牌,我邊拍邊用余光看她沾谓,直到半個小時后,發(fā)覺她被人推推搡搡地強行帶走均驶。
我和馬達丟下畫片牌昏兆,一路尾隨他們到校后山的垃圾場,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的壞小子們早已在那里等候妇穴,他們把她團團圍住跑筝,其中一個女孩拽著林欣欣的衣領(lǐng),不知道對她說了什么稀并,接著,就朝她臉上扇了一個耳光搁廓。
林欣欣并沒有還手蝙场,依然只是冷冷地盯著他們,仿佛在看幾塊木頭台诗。
這種不屑換來的只能是更多拳腳相加的回應(yīng)——另一個背對著我的女孩便朝她的肚子上踹了一腳弊知,林欣欣一個踉蹌事哭,摔倒在一片建筑垃圾中,倒下的時候她試圖用手撐地流炕,結(jié)果每辟,卻被一根裸露在外的鋼筋劃傷了胳膊。
施暴的女孩轉(zhuǎn)過頭胳岂,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我的同桌乳丰,王小紅汞斧。
那流出的血好像也并未能使王小紅完全解恨,她指著林欣欣的臉屎即,忙不迭地發(fā)泄著更多的臟話,她喊道:“你就是個有媽生沒媽養(yǎng)的賤貨暂刘!”
那罵音大得振聾發(fā)聵,眾人都被嚇了一跳族展,我看到林欣欣的身體抖了一下仪缸,但她始終沒有哭過宾茂,她只是蹲在地上跨晴,捂著那條流血的胳膊端盆,望著這座沒有希望的城市。
我和馬達站在遠處,看著石油小鎮(zhèn)的人們一拳一腳地試圖在她身上找回被忽視多年的自尊,直到太陽徹底消失,我倆行尸走肉般地下了山果复,到家后虽抄,我發(fā)現(xiàn)我父親喝了很多酒曲稼,他在陽臺醉醺醺地望著那座廢棄油井的方向贫悄,看著看著窄坦,在夜幕下,他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怜瞒。
這個失敗的中年人旁邊放著一張被撕碎的報紙,我走過去撿起,艱難地拼好,才勉強在燈下認出頭條上的那行大字:《石油探測顆粒無收乌逐,北京專家鎩羽而歸》绢慢。
寒假過后思瘟,林欣欣沒有再在班級里露面诞帐,她從這個城市消失了册倒,只留下了她課桌上的那個精致的折疊鉛筆盒,課間操時,王小紅宣布要把這個鉛筆盒沒收自用灿意,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估灿。
自此,我便再沒見過那個來自北京的女孩缤剧。
直至我離開石油小鎮(zhèn)馅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