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花朵

1

我的同事梅桂柳名字有些香艷最筒,人也有些甜膩贺氓。都三十幾歲的人了,皮膚還白得耀眼床蜘,眼睛亮得刺眼辙培,黑發(fā)如漆,蓬松繞鬢邢锯,不見一點雜色扬蕊。說話聲音珠圓玉潤,聲調(diào)抑揚頓挫丹擎。

他跟我都供職于某市一所重點高中尾抑,他教語文,兼班主任。

梅桂柳是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蛮穿,他剛當上班主任那陣庶骄,學校領(lǐng)導不放心他,給他個問題班践磅。他卻興奮異常单刁,興沖沖地接受了任務(wù)。開學第一周府适,他不跟學生講什么大道理羔飞,也不給學生講解課文,就只給學生布置了一項課外作業(yè):每個人給自己起一個花朵的名字檐春,然后親手把這朵花用色彩畫出來逻淌,并寫出最深情的贊美的詩句題在畫上,而且還要每個學生在教室四周的墻壁的任何位置疟暖,找到自己喜歡卡儒,別人看得見的地方粘貼上去。他還告訴學生俐巴,他將在一個星期內(nèi)記住每個同學的花名骨望,然后每次課堂提問或日常交道,他都以花名稱呼每個同學欣舵。他還要在校園網(wǎng)上擎鸠,把每個人的每幅畫貼上去。

學生起哄缘圈,讓他先給自己取個花朵的名字劣光。他不慌不忙,從課本中抽出一張白紙糟把,抖開绢涡,走到教室中間,展示給大家觀看遣疯。同學們清清楚楚地看到雄可,那白紙上畫了一朵碩大的玫瑰花,一棵綠意流淌的桂花樹另锋,一顆扭成駝背老翁的垂柳。然后狭归,不聲不響地貼在黑板旁邊夭坪。

大家傻了眼,再無鼓噪过椎。

一周之后室梅,教室里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圖畫。趁著晚自習,梅桂柳一邊興致勃勃地觀賞亡鼠,一邊拿著手機啪啪地拍照赏殃。

有時,他會在某幅畫前久久沉思间涵,有時仁热,他會毫無顧忌地哈哈大笑。有些學生趁機湊上前看他笑什么勾哩,于是抗蠢,也會跟著大笑。

仙人掌思劳,星星草迅矛,山藥蛋花,狗尾巴草潜叛,高粱花秽褒,啤酒花……屬于植物的,不屬于植物的威兜,能開花的销斟,不能開花的,世上有的牡属,世上沒有的票堵,應有盡有。

但有一幅畫讓他凝眉良久逮栅,久久無語悴势。那幅畫上只有幾道狂亂破碎的紅線,歪歪扭扭地寫幾個黑字:風中的紅泥措伐。下面用小字寫了兩句:泥土的眼淚被風干特纤,還要帶他去何方?

刺眼侥加,震撼捧存,像幾根含血的銀針刺得他心口顫栗。

他沉沉地環(huán)顧教室?guī)自獾0埽舐暫埃骸罢l是風中的紅泥昔穴?”

一個瘦高的男生起身,冷冰冰地說:“我提前!”

梅桂柳看到了他的眼神吗货,凄厲,蕭殺狈网,頭發(fā)不長宙搬,雜亂倔強笨腥,墓碑上的荒草一樣。他連忙伸出大拇指晃了晃勇垛,笑道:“深邃脖母,神秘,冷峻闲孤!有思想谆级!”

那男孩倒扭捏地笑著坐了下去。

梅桂柳又看到一幅畫:一只兩腿修長體型肥碩的大鶴崭放,鶴頂過分夸張哨苛,像是盛開了一朵鮮紅的大麗花,那種深沉而又亮麗的色彩币砂,梅桂柳簡直想象不出是什么顏料可以調(diào)出這種效果建峭。

大鶴的脊背上,寫了三個字:鶴頂紅决摧!下面幾句詩:千年的幽怨亿蒸,被誰的心跳喚醒?你輕拭淚痕掌桩,是什么將你掌心染紅……

梅桂柳想起了眼下熱播的宮廷劇边锁,想起了一些嬌美如花的笑顏遮蓋下,暗藏處心積慮的殺戮的血腥情節(jié)波岛,不僅脊梁上竄出嗖嗖冷意茅坛。他掩起心事,故作平靜地問:“誰是鶴頂紅则拷?”

一個高高的女孩起身贡蓖,含著笑道:“我』筒纾”

她宛如一棵修竹斥铺,亭亭玉立,清淡閑雅坛善,眼睛清澈得像是帶露的墨葡萄晾蜘。梅桂柳不禁想起了《世說新語》中的句子:新桐初引,清露晨流眠屎。于是剔交,心里也踏實了。小姑娘的眼睛告訴他改衩,沒什么千年的幽怨岖常,只是沉湎千年的宮廷劇。

他笑著問:“你的真名叫什么燎字?”

這姑娘倒扭捏起來腥椒,她的同桌低低一笑:“野獸……”

附近幾個男生放似地哄笑起來。那姑娘輕輕地捶了她的同桌一拳候衍,忙說道:“老師笼蛛,我寫給你看!”

梅桂柳詫異地走過去蛉鹿,看清了他寫在作業(yè)本上的三個字:秦瘦竹滨砍。他覺得這名字很詩意,很古雅妖异,脫口道:“這名字太好了惋戏,瘦竹,清雅他膳,高潔……

一陣翻天的哄笑猛起响逢,梅桂柳立即明白了原因:秦瘦竹——禽獸豬!

他也想笑棕孙,又想發(fā)火舔亭,更對女孩心生愧意,但卻找不到合適的表達蟀俊。他尷尬地望望那女孩钦铺,見她雖然好像很惱火,卻也笑個不停肢预,他這才釋然矛洞。

他注意到了秦瘦竹的同桌,笑著問:“你叫什么名字烫映?”

同桌未及出口沼本,秦瘦竹搶著說:“小洋人!”

幾個男生又哄笑窑邦。梅桂柳多了個心眼擅威,不敢再追問,但他看這個女孩冈钦,圓圓的臉龐郊丛,圓圓的眼睛,玉琢似的高挺的鼻梁瞧筛,便猜想厉熟,小洋人的外號怕是跟長相有關(guān)。

同桌推了秦瘦竹一把较幌,大聲抗議:“我叫李桃婉揍瑟!”

梅桂柳意識到這個“立陶宛”的稱呼不會傷害她的自尊,這才放膽笑了起來乍炉。然后绢片,又問:“你的畫呢滤馍?”

李桃婉靦腆地指了指鶴頂紅那幅畫的下角,梅桂柳連忙上前觀賞底循,見上面畫了一朵獨創(chuàng)的花兒巢株,五顏六色的花瓣,兩片大大的綠葉熙涤。一旁書寫三個娟秀的大字:女兒花阁苞。旁邊兩句小詩:生長在父親的心頭,開放在母親的臉上祠挫。

梅桂柳心口彌滿了溫暖那槽,他會心地舒暢地笑了起來。

從此等舔,每天上課骚灸,梅桂柳總是以圖畫上的花草的名字來稱呼他的每一個學生。即使是市教委組織外地老師來聽他的課慌植,他提問同學仍然稱呼花草的名字逢唤。外地老師先是傻了眼,然后趴在課桌上偷笑不止涤浇,下了課幾乎哄堂大笑鳖藕。一個女老師說,這哪是學生在發(fā)言只锭?這分明是滿園的花兒在發(fā)言著恩。

過了兩年,這個班成了學校的優(yōu)秀班集體蜻展。

2

據(jù)日常的觀察喉誊,許多高中教師在本學科之外都有其他方向的業(yè)余鉆研或者叫愛好。但好像學歷史的偏好國際政治纵顾,學外語的喜歡寫詩伍茄。學語文的,有功力無才情施逾,寫古體詩敷矫,無功力無才情,去寫散文汉额。但梅桂柳卻偏好讀老子曹仗,而且上課總愛引用老子,甚至日常生活言必稱老子云云蠕搜。但他喜好逗學生怎茫,引用老子時常常進行故意的歪解。比如“多言數(shù)窮妓灌,不如守中”轨蛤,他說蜜宪,有些同學數(shù)學為什么不好,愛說閑話祥山,這樣的同學比不上愛學語文的端壳,愛學語文的不說閑話。尤其是有同學拿秦瘦竹的名字開玩笑時枪蘑,他就說,老子云:道可道岖免,非常道岳颇。名可名,非常名颅湘。名字只是符號话侧,什么名字都可以取,只要是父母取的闯参,都是非常值得珍視的好名字瞻鹏。

他的學生李桃婉受他的影響,到圖書館查鹿寨,到網(wǎng)上搜索新博,閱讀了大量的老子。她偏偏又是個愛較真的孩子脚草,聽到老師歪解老子赫悄,總是忍不住大聲抗議,嚴詞駁斥馏慨。梅桂柳驚訝于她的銳利嚴謹埂淮,總是略顯尷尬的擺擺手:“老師以后不胡說了!”

有些同學的花名很長写隶,時間久了倔撞,師生沒有了隔膜,梅桂柳稱呼同學們的花名常常會有簡略慕趴。比如痪蝇,風中的紅泥就簡略為“紅泥”,女兒花就簡略為“女兒”冕房。

于是霹俺,愛好老子的老師被同學簡略為“老子”,但李桃婉不僅沒被簡略毒费,反而多了幾個字:老子的女兒丙唧。其他班的老師和同學對這個班真是羨慕嫉妒恨,私下里稱呼這個班的同學:老子的花朵觅玻。

梅桂柳自己有一個女兒想际,剛上小學培漏。聽說班里又多了個“女兒”,而且是個乖“女兒”胡本,懂事牌柄,勤奮,心地善良侧甫,看到李桃婉珊佣,心里總是喜滋滋的,好像賺了大便宜披粟。

最不省心的仍然是那個“風中的紅泥”咒锻,他的真名叫李喆。上著課守屉,跑出來找他請假惑艇,要逛大街。為什么拇泛?頭痛得厲害滨巴。逛大街頭就不痛了?滿街瘋跑俺叭,風似的恭取,刮向每一個角落,汗水打濕每一個毛孔熄守,筋骨酥軟成麻花秽荤,就會忘記疼痛。

最可惡的是凌晨兩三點鐘柠横,頭皮要炸裂窃款,也要跑大街,門衛(wèi)不開門牍氛,就給梅桂柳打電話晨继,讓老師從床上爬起來給他叫門。

梅桂柳懷疑他腦子不正常搬俊,但經(jīng)過長期觀察紊扬,發(fā)現(xiàn)這孩子智商很高,思路清晰唉擂,讀書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餐屎。就是自負得厲害,認為自己是莫扎特玩祟、梵高一類的人物腹缩。

梅桂柳無法斷定,他的頭痛是偽裝還是有病赖阻,就勸他去醫(yī)院檢查嘱朽,他輕輕一笑,從口袋里拽出一沓子體檢報告胧弛,苦笑著搖搖頭:“我的頭痛盘寡,當今醫(yī)學解決不了楚殿。”

偶爾竿痰,梅桂柳會捕捉到他的眼神脆粥,會察覺到一條空洞而冰冷的暗影在游動,雖然倏爾即逝影涉,梅桂柳卻頓覺徹骨涼意变隔,他更覺得這個孩子背負著莫測的秘密。

他去走訪李喆就讀過的初中常潮,向每一個可能跟他打交道老師了解情況,結(jié)果楷力,令他大吃一驚喊式。

這個孩子上初二的時候跟父母鬧矛盾,離家出走萧朝,父親辭了工作四處尋找岔留,卻不幸遭遇車禍身亡。母親受不了喪夫失子的打擊检柬,投水自盡献联。過了一年,李喆返回家中何址,只看到空蕩蕩的屋子掛滿蛛網(wǎng)里逆,積滿灰塵。他蹲在地上用爪,不言不語原押,不吃不喝,三天之后昏死過去偎血。他的姑姑偶爾來查看房子诸衔,把他送到了醫(yī)院,人醒來了颇玷,但落下了頭痛的后遺癥笨农。后來,他就跟著姑姑……

梅桂柳含著淚回到學校帖渠,他掩藏起自己走訪的所有痕跡谒亦,默默發(fā)誓,他要搶救這個孩子。

他刻意創(chuàng)造單獨和男孩相處的機會诊霹,總是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往男孩頭上說起羞延。他問他,那到底是怎樣的痛法脾还。

李喆沉思良久伴箩,悠悠地道:“就像有一團陽光在腦門爆炸”陕”

梅桂柳腦袋移到窗口嗤谚,讓陽光照在臉上,用力去體驗怔蚌,然后困惑地搖搖頭:“想象不出巩步。”

李喆看到辦公桌上一株黏黏的仙人掌桦踊,惡劣地說:“這樣跟你說吧椅野,就像腦殼里突然長出了一株仙人掌,汪洋恣肆地生長籍胯【股粒”

梅桂柳似乎有了朦朧的體驗,卻得不出什么結(jié)論杖狼,就轉(zhuǎn)了話題:“平時看課外書嗎炼蛤?”

“偶爾讀些詩集〉”

“喜歡讀誰理朋?”

“海子。面朝大海绿聘,春暖花開嗽上。”

梅桂柳腦門上的陽光仿佛突然爆炸熄攘,一片碎屑濺滿了臉炸裆。他輕拭額頭,卻找不到金色的粉末鲜屏。他艱澀地喘著氣烹看,喃喃道:“生命……任何人的生命都是上帝送到人間的最珍貴創(chuàng)造,不珍惜生命洛史,就是對世界無恥的破壞……”

李哲突然笑起來:“老師惯殊,你怕我自殺?我不會也殖。我頭痛土思,是蒼天提醒我不忘自己的罪責务热,它要我踏踏實實地贖罪,什么時候贖清了己儒,我累了崎岂,跑不動了,自然就會好了闪湾〕甯剩”

梅桂柳本想起身擁抱他,但卻轉(zhuǎn)過臉途样,掩飾自己的淚水……

李喆剛剛安生了兩天江醇,那個最省心的“女兒”出了故障:曠了一天課,晚自習仍沒有來何暇。梅桂柳拼命給他打父母打電話陶夜,卻一個也接不通。梅桂柳找到李桃婉登記的戶籍資料裆站,準備上門去找条辟,這時,秦瘦竹風風火火地跑過來宏胯,說羽嫡,立陶宛來了。

梅桂柳噔噔奔進教室胳嘲,想劈頭蓋腦訓她一通厂僧,但走進來扣草×伺#看見李桃婉兩眼紅腫,神情凄傷辰妙。他繞著她的座位轉(zhuǎn)了好幾圈鹰祸,一直不忍心責備她一句。他想把她叫出來問話密浑,轉(zhuǎn)念一想蛙婴,她心情尚未平復,叫出來也是白搭尔破。最后街图,靜靜地走到她桌前,低聲說:“給我寫寫懒构,今天怎么回事餐济。下自習交我〉ň纾”

3

梅桂柳收到了李桃婉的檢查絮姆,不出意外,只是譴責自己,沒有實際內(nèi)容篙悯。她想不明白蚁阳,這個乖乖女,這個安靜靦腆小女孩鸽照,會有什么傷心事螺捐。

他認識李桃婉的父親,他是一家公司的經(jīng)理移宅,生意很大归粉,做到北京上海。人看上去也有品味漏峰,文雅內(nèi)斂糠悼,沒有土豪的惡俗。最難得的是浅乔,只要不出差倔喂,晚上總是騎著自行車,站在校門口接自己的女兒靖苇。梅桂柳也見過她的母親席噩,身材瘦小,面龐黑瘦贤壁,內(nèi)向悼枢,言語不多,但每次見了梅桂柳脾拆,眼角口角甚至耳際發(fā)梢都堆滿笑意馒索,夸獎梅桂柳水平高,懇請老師把學生當親閨女對待名船。雖然梅桂柳覺得有些麻绰上,但知道她只是一個普通工人,也不放在心上渠驼。

梅桂柳記得李桃婉曾經(jīng)寫過一篇記述自己家庭生活的文章蜈块。他找出了那篇作文。紙上娟秀的字跡迷扇,仿佛是李桃婉明媚的笑容:

我有一個好父親百揭,他是公司的經(jīng)理,為了公司的發(fā)展蜓席,他竭盡全力器一,廢寢忘食。但他疼愛我瓮床,工作再忙盹舞,他也不忘關(guān)心我产镐,照顧我。每天早上踢步,只要他在家癣亚,他心痛忙了一天的媽媽,他怕打擾了母親获印,總是躡手躡腳地起床述雾,給我準備早餐,然后送我到車棚兼丰,目送我很遠很遠玻孟。夜晚,不管刮風下雨鳍征,也不管天寒地凍黍翎,下自習走出校門,總會看到父親高高的身影艳丛,像一面旗幟匣掸,在召喚著我,引領(lǐng)我奔向溫暖的家……回到家里氮双,他又自己緊閉書房的門碰酝,獨自工作,研究資料戴差,思考企業(yè)發(fā)展的方案送爸。有時,到了夜深人靜暖释,他為了不影響母親休息袭厂,常常獨自睡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有幾回饭入,我夜半醒來嵌器,看到沙發(fā)上熟睡的父親肛真,格外心痛谐丢。我打開沙發(fā)一旁的小臺燈,坐在父親膝邊蚓让,望著他疲憊而凝重的神態(tài)乾忱,忍不住默默地對他說:父親,您多保重历极。

第一次看這篇文章窄瘟,梅桂柳覺得,字里行間浸透了一種純潔溫馨的感情趟卸,現(xiàn)在重讀蹄葱,他卻突然覺得文章里隱藏著許多家庭情感的密碼氏义。這位父親為什么回到家里就閉緊房門,為什么多次睡在沙發(fā)上图云,為什么熟睡的時候露如此疲憊而凝重惯悠?難道在溫馨和美的生活表象背后,掩藏著女兒并不知情的秘密竣况?如今秘密的蓋子揭開了克婶,女兒純潔而寧靜的的心靈瞬間被攪得凌亂不堪?

果真如此丹泉,女兒的麻煩大了情萤!

第二天上午,他決定去查訪摹恨。有一個其他年級的女老師跟李桃婉住同一個小區(qū)筋岛。他找到這個老師,裝著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晒哄,聊起了李桃婉泉蝌。

“哎,她爹有錢揩晴,她媽只是一個小工人勋陪,人又長得不怎樣,能長久嗎硫兰?她爹有個那叫啥诅愚?二奶,電視臺的女記者劫映。不過孩子可真是好孩子违孝,一有空閑,幫母親洗衣做飯泳赋,甚至洗澡還幫她媽搓背雌桑。”

梅桂柳默默地走出來祖今,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校坑,久久不能平靜。最后千诬,他決定直接找李桃婉耍目,雖然,他沒有一點打動她的信心——這樣的事情徐绑,世上沒有讓人折服的道理邪驮。

李桃婉站在他面前,看上去心情平復了許多傲茄。

梅桂柳不想繞彎子毅访,張口就問:“你為什么曠課沮榜?”

李桃婉沉默了許久:“我媽媽病了∮鞔猓”

“你爸爸呢敞映?”

“不……不在家……”

“為什么他們的手機都打不通?”

李桃婉搖搖頭磷斧。

“你媽什么舱裨浮?現(xiàn)在在哪弛饭?”

李桃婉囁嚅道:“我……我不知道什么病……只是哭冕末,哭了一夜……”

梅桂柳心里涼了,頓時無語侣颂。良久档桃,勉強笑笑:“你父親不在家,你便陪她哭憔晒?”

李桃婉窘迫不已藻肄,說:“哭得可嚇人……”

“沒去醫(yī)院看看?”

“她不去拒担,下午就好了嘹屯。”

梅桂柳直視著她的眼睛从撼,見她雙眼的紅腫已經(jīng)消失州弟,眼眸澈亮,不像是說謊的樣子低零,心里略感安慰婆翔。他暗想:但愿這小女孩的心也像她的眼眸一般澈亮,真的什么也不懂得掏婶,什么也不知道……

望著“女兒花”消失在辦公室門口啃奴,梅桂柳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但這口氣舒得蒼白而虛弱雄妥,心中仍然沒有輕松踏實的感覺最蕾,總覺得有什么東西鎖住心口。他略微一想茎芭,立即明白了:這么多天來揖膜,那個“風中的紅泥”怎么一直沒來打擾過他誓沸?怎么可能不去跑大街梅桩?

他立即奔進教室,抬眼就向李喆的座位望去拜隧。他兩臂平攤課桌上宿百,腦袋扁在兩臂間趁仙,以一種頹廢而落魄的姿態(tài)酣睡著,像是潦倒的跋涉者再一次跌落山崖垦页,又像是窮途的流浪漢終于找到溫暖的港灣雀费。

梅桂柳不想叫醒他,又默默地回到辦公室痊焊。

經(jīng)過長時間的觀察分析盏袄,他對李哲的病因已有初步的認識。他明白薄啥,他的那種痛辕羽,不是一種真正的痛。他遭遇過人生最慘痛的經(jīng)歷垄惧,這種經(jīng)歷就像通紅的烙鐵刁愿,燙傷了他記憶的神經(jīng),留下了無法撫平的創(chuàng)傷到逊。只要大腦細胞輕輕蠕動铣口,就會將那道創(chuàng)痕撕裂。那是一種精神的撕裂觉壶,精神的痛苦脑题。

他相信,人的精神痛苦只是大腦皮層打了折子铜靶,就像臉上的皺紋旭蠕,只要撫平,就不再有痛感旷坦。而且掏熬,痛處就會結(jié)痂,變硬秒梅,從而讓人變得強大旗芬。要撫平那層折子,就必須找到一種力量捆蜀。就像干癟的氣球疮丛,只要灌滿氣體,就會重新勃起辆它。大腦皮層的皺褶誊薄,也需要一種氣體將它鼓起來。這種氣體锰茉,是一種精神呢蔫。

他決定,他要幫他尋找那種精神飒筑,讓這個“風中的紅泥”不會再在風中戰(zhàn)栗片吊,要讓他像石頭一樣強大绽昏。

4

他把李哲叫到辦公室,單刀直入:“暑假快到了俏脊,到了暑假全谤,你什么地方也不要去!”

李喆迷茫地問:“什么事爷贫?”

“我要帶你去看大海认然!”

李喆驚訝得手足無措:“老師,您……不是做夢吧漫萄?”

梅桂柳淡淡一笑:“不是季眷。”

“看大海卷胯?像礁石一樣蹲在海邊子刮?”

“不,看白帆窑睁⊥ο浚”

李哲輕輕地搖頭。梅桂柳自顧自地說:“有時担钮,蒼天星光點點橱赠,海面沉靜肅穆,船夫眺望四周箫津,看不見其他的船影狭姨,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從自己的軀體向外擴散,在寂寞孤單中苏遥,他找不到任何慰藉饼拍,但他沒時間自怨自艾,因為可能會有有颶風和海嘯來襲田炭;有時师抄,濁浪滔天,龍奔虎嘯教硫,他屏氣斂聲叨吮,全神貫注,尋找一個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空隙穿越艱險瞬矩,沒有引導沒有扶持茶鉴,也找不到可以傍依的巨輪,在孤獨無助中景用,他勃發(fā)出沖天的豪氣涵叮,乘風破浪,一往無前,最終駛向風平浪靜的港灣围肥;有時剿干,豪雨如注蜂怎,霧靄彌漫穆刻,他不知道航道在哪,有時甚至忘記了自己要去哪里杠步,在沒有目的沒有方向的痛苦絕望中氢伟,他忍不住暗自啜泣,但最終幽歼,他憑著執(zhí)著的信念朵锣,乘著小船沖破迷霧……”

“老師,你在作詩甸私?”

梅桂柳搖搖頭:“我們?nèi)ふ乙环N精神诚些!”

李喆完全明白了他的目的,又搖了搖頭皇型。

“我不想命令你诬烹,也不會強迫你。每個生命就像曠野里的一株小草弃鸦,小草弱不禁風绞吁,需要互相依靠才能生存。如果一棵草枯萎唬格,周圍的小草也會倒下家破。但一株又一株小草連接在一起,就會染綠山川购岗,就會創(chuàng)造出春天汰聋。我只是希望你那株小草跟我這株小草連接在一起,然后再去連接更多的小草喊积!”

李喆點點頭马僻,又搖搖頭,但忍不住還是點點頭注服。

梅桂柳見他并沒有抗拒韭邓,立即趁熱打鐵:“你只要告訴你的姑姑,我絕對保證把你完完整整的帶回來溶弟,別的什么都不需要你做女淑。一放假,我們就出發(fā)辜御,去北戴河鸭你!”

李喆嘆了一口氣:“好吧。”

梅桂柳望著他的身影袱巨,竟然激動地哼起了小曲:“滄海一聲笑阁谆,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愉老。蒼天笑场绿,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嫉入!

這時焰盗,窗外傳來女子高跟皮鞋的脆響,一種陌生的節(jié)奏咒林。他抬眼望去熬拒,看見一個身著黑色西服裙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子已經(jīng)站在門口。她輕輕叩門垫竞,問道:“梅老師在嗎澎粟?”

梅桂柳起身,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欢瞪,請她坐下:“我就是活烙。請問……”

那女子并不落座,笑立他面前:“您猜我是誰引有?”

梅桂柳細看這女子瓣颅,見她皮膚白嫩的透明透亮,幾乎可以照出他的影子譬正,有一種水珠般的光滑晶瑩宫补,仿佛一陣清風便可吹破。眼睛幽深清澈曾我,得像是帶露的墨葡萄粉怕。至多二十七八歲的樣子。

他立即笑著說:“你是秦瘦竹的……姐姐抒巢?”

那女子花枝亂顫地笑起來贫贝,咯咯咯的笑聲撓得梅桂柳肝腸快要化為云煙,快要隨風飄散蛉谜。

“對對對稚晚,她姐姐,”女子一邊強忍著笑型诚,一邊說客燕,“請你告訴她,這兩天到姥姥家吃飯狰贯,父母臨時要出遠門也搓,沒來得及告訴她赏廓,手機又打不通“剩”

梅桂柳心里十分別扭:父母不在家幔摸,一個做姐姐的,就把妹妹趕到姥姥家颤练,欠缺的東西多凹纫洹!

但他不能流露出來昔案,勉強笑著點頭:“可以尿贫,你放心电媳√ごВ”

但這女子此時卻坐到了梅桂柳的面前,神秘地說:“梅老師匾乓,秦瘦竹對您崇拜得五體投地捞稿,說您文采好,水平高拼缝,性格詼諧幽默娱局。她父母的話不聽,把您的話當圣旨咧七,您可得好好培養(yǎng)培養(yǎng)她八テ搿!”

梅桂柳頗感不適继阻,但又覺得心里美滋滋的耻涛,連連道:“共同努力,共同努力瘟檩∧疲”

好不容易送走了秦瘦竹的姐姐,一聽見下課鈴響墨辛,連忙喊人去叫秦瘦竹卓研。秦瘦竹一進來,陰著臉問:“她什么事睹簇?”

梅桂柳不解:“怎么這個態(tài)度奏赘?你姐姐跑這么遠的路……”

秦瘦竹突然背過臉哈哈哈瘋笑起來,笑得梅桂柳抓狂:“怎么回事太惠?你怎么了磨淌?”

“我姐姐?你美死她吧垛叨。她是我媽伦糯,四十多了柜某,到哪里都冒充我姐姐!”

梅桂柳跌坐在椅子上敛纲,一邊苦笑喂击,一邊捶自己的腦袋:“丟人丟大了!”

秦瘦竹突然又沉下臉:“她有沒說她愛慕你淤翔?”

梅桂柳兩眼一瞪翰绊,卻忍不住笑著道:“你什么意思?”

秦瘦竹嘟囔道:“她在我入學那天見到你旁壮,老背后嘀咕监嗜,說班主任長得帥,我看一點都不帥抡谐!”

梅桂柳喊道:“你這個鶴頂紅裁奇,你簡直……”

他狠狠地把“缺心眼”這幾個字咽回去,卻見那丫頭片子笑著跑開了麦撵。梅桂柳急忙追出去:“你姐……你媽讓你去你姥姥的……”

人不見了蹤影刽肠,梅桂柳氣恨恨地返回。

5

就在梅桂柳緊鑼密鼓籌劃假期遠行的時候免胃,“女兒花”又來到他的辦公室音五。她眼睛哭得紅腫,像是含露的紅櫻桃羔沙。因為已有心理準備躺涝,梅桂柳不吃驚,心中也沒有波瀾扼雏。他無力挽回她的家庭坚嗜,甚至無力撫慰她的創(chuàng)傷。

男人的外遇呢蛤,很多不只是一時沖動惶傻,很多是一種對更熱烈的生命狀態(tài)的憧憬和向往,對嶄新世界的誘惑具有的天生的充盈的激情其障。這是這種男人覺得生命有意義有質(zhì)量的根本所在银室,也是這種男人活下去的動力。女人們雖然可以激烈抗爭励翼,但最后不得不以傷痕累累的心靈去承受蜈敢。

他扼殺不了他父親的動力,他也無法勸她默默承受她所受的傷害汽抚。至于好聚好散抓狭,緣盡緣來,允許父母重新尋找幸福之類的論調(diào)造烁,他也不屑說出口否过。他所要做的就是:耐心聽她哭訴午笛。然后告訴她,要堅強苗桂。

李桃婉抽泣了片刻药磺,簡捷地說:“我要退學!”

梅桂柳心里撲通一跳煤伟,不動聲色地問:“然后呢癌佩?”

“去大西北,找一塊荒原便锨,買幾只羔羊围辙。天天揮著鞭子放羊》虐福”

“還有呢姚建,”梅桂柳笑道,“我愿做一只小羊卿叽,跟在她身旁桥胞,我愿每天她拿著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恳守】加ぃ”

李桃婉哭的更厲害了。梅桂柳看著她風雨中的小樹一樣抖動的肩膀催烘,心口隱隱作痛沥阱。他突然生出了一個惡意的念頭:這潔白善良的小羊羔,不能總被傷害伊群,我要培育她的狼性考杉,讓她會咬人!

他裝著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舰始,隨意地問:“你覺得你們家這個局面……誰該負責任崇棠?”

“哪一個都有責任!我媽下班就去打麻將丸卷,我爸根本不關(guān)心媽媽枕稀!”

她沒有把責任推給一個人,梅桂柳突然覺得這孩子其實有自己的眼睛谜嫉,有自己的思想萎坷,成熟的程度超過他的判斷,心里有些寬慰沐兰,自己的意圖或許會起到作用哆档。就緩緩地說:“他們該不該受到懲罰?”

李桃婉低頭無語住闯。

梅桂柳繼續(xù)道:“他們之所以不敢明目張膽地沖突瓜浸,鬧離婚澳淑,是因為他們怕傷害了你!你只要始終站在他們面前插佛,他們就只能暗戰(zhàn)偶惠,互相折磨,默默忍受朗涩!你只要一離開忽孽,他們便毫無顧忌了。你若是想懲罰他們谢床,就哪里也不去兄一,頑強地擋住他們的路!”

李桃婉一下子淚如雨瀉识腿,她好像根本無法接受懲罰父母的想法出革。

梅桂柳看出來了,他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卑劣渡讼,窘迫地說:“你回去好好想想骂束,再告訴我你的決定〕审铮”

但他做夢也想不到:李桃婉沒有回到教室展箱,而且沒有回家,一連三天見不到人蹬昌,就像突然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混驰,無影無蹤!

校長一會兒一個電話皂贩,翻來覆去就一句話栖榨,有沒有消息。梅桂柳焦頭爛額明刷,他自己打電話婴栽,又發(fā)動同學打電話,找她初中同學辈末,高中的朋友愚争,說過話的,沒說過話的本冲,只要打過交往准脂,一律聯(lián)系。

他還帶上兩個女生檬洞,去她吃過飯的飯店狸膏,歇過腳的街角,買過資料的書店添怔,試過衣服的商場湾戳,幾乎展開地毯式的搜查贤旷,也毫無線索。

突然砾脑,校長又來電話幼驶,說她的父母來了,警察來了韧衣,讓他趕快來校長辦公室盅藻。

一把推開校長辦公室的門,只見一條瘦小的身影迎面撲來畅铭,聲嘶力竭的喊:“我女兒有個三長兩短氏淑,我跟你沒完!”

一個女警攔住這人硕噩,梅桂柳才看清她竟然是李桃婉的女兒假残。那個平時見了他,眼角口角甚至耳際發(fā)梢都堆滿笑意炉擅,夸獎他水平高辉懒,懇請老師把學生當親閨女對待的李桃婉的母親。

梅桂柳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谍失,怒火中燒眶俩。但卻無力駁辯。那個女警指著一把椅子讓梅桂柳坐下袱贮,輕輕一笑:“梅老師仿便,她失蹤前跟您談過話?”

“失蹤攒巍?”他反感地問。在他的意識里荒勇,他的女兒花不會失蹤柒莉,她只是一時沖動,躲在了什么地方沽翔。

“對兢孝,失蹤〗鲑耍”女警平靜地說跨蟹。

梅桂柳呆呆地望著女警的面孔,那仿佛談?wù)撘恢恍∝埿」芬粯拥妮p松閑淡的神情橘沥,深深刺激著他窗轩,他簡直不愿再理睬她。

“她跟您談些什么座咆,梅老師痢艺?”女警又問仓洼。

“你倒是說話啊堤舒?為什么你找了她她人就不見了色建?你怎樣她了?”這是李桃婉的父親舌缤。

梅桂柳望著這個高大挺拔箕戳,濃眉大眼的男人,覺得他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流淌的骯臟的污水国撵,簡直禽獸不如漂羊。他壓抑著憤怒,低低地說:“他說卸留,她受不了一個背著妻女搞外遇的父親走越,也受不了一個每天晚上打麻將的母親!她要去荒原耻瑟,去牧羊旨指!”

“你胡扯,你別血口噴人喳整!我不是那樣的人谆构,孩子他爸也不是那樣的人!我女兒也不是那樣的人框都!你不要惡人先告狀搬素,你推卸不掉責任!”李桃婉的母親歇斯底里地叫喊魏保。

女警像是對著一陣撩亂了自己的頭發(fā)的清風一樣淡定寬容地說:“家長熬尺,冷靜∥铰蓿”

梅桂柳腦袋快要爆裂粱哼,他起身,想要奪門而走檩咱。此時揭措,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一個男警察拉開門刻蚯,一個女孩遲疑著走進來绊含。

“女兒墓律,你回來了让网?”李桃婉的母親喊著撲上去头谜,被女兒兩臂擋開弊决。

李桃婉走向梅桂柳具则,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師绪妹,給您添麻煩了骂租。我想明白了涨椒,我哪也不去了!”

梅桂柳淡淡地問:“你去哪了津坑?”

“我在一家網(wǎng)吧蹲了三天妙蔗。”

梅桂柳仰面靠在椅背上疆瑰,長嘆了一聲:“哎眉反!好了,都結(jié)束了穆役!”

6

第二天寸五,梅桂柳向?qū)W校地上了自己的辭職報告。他沒說為什么耿币,以后要到哪里梳杏。只是簡單地提到,他準備去牧羊淹接。

到了晚上十性,天下了大雨。同學們聽到了消息塑悼,成群結(jié)隊來他家劲适,但找不到他的人。大家不愿離開厢蒜,都撐著傘霞势,聚集在他樓下。樓上的燈光閃耀斑鸦,照亮了樓下五光十色五彩繽紛的雨傘愕贡,夜雨里,仿佛綻放了一大片美麗的花鄙才。

到了十點多颂鸿,梅桂柳回來了。他一身酒氣攒庵,光著膀子,腰里掛著一把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寶劍败晴。他搖搖晃晃浓冒,口中振振有詞:

要是每一次暴風雨之后,都有這樣和煦的陽光,那么盡管讓狂風肆意地吹,把死亡都吹醒吧!讓那辛苦掙扎的船舶爬上一座座如山的高浪,就象從高高的天上墮下幽深的地獄一般,一泄千里地跌落下來吧!

他曾經(jīng)的學生嚇壞了,沒有人有勇氣上前給他打招呼尖坤。梅桂柳仿佛沒看到他曾經(jīng)的學生稳懒,甚至沒看到滿地的繽紛的雨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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