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舅爺哼哼唧唧從我家門前路過時狮斗,我正趴在屋頂煙囪邊悔雹,看那只掉進去的烏鴉。
三三握著火鉗把灶臺燒火口里的柴灰刨得滿屋子都是瘦馍,也沒見到那只烏鴉的影子歼秽。我臉扎在煙囪口朝她喊,你是不是看錯了情组,哪里有烏鴉燥筷。三三沒有回答。
我順著梯子往下爬院崇,瘋舅爺停在核桃樹下肆氓,張著大嘴看我發(fā)笑,一排黃牙讓人惡心底瓣。我白了他一眼谢揪,他并沒有識趣地走開,反而邁開步子晃晃悠悠向我靠近捐凭,邊走邊拍掌拨扶。嘴里冒出幾個磕磕巴巴的詞,什么烏鴉啊茁肠,梯子啊患民。
離我遠點!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不敢往下垦梆,立在半空匹颤,手緊緊抓住梯子仅孩,哭著朝院里喊,三三快來救我印蓖!
貼著年畫的木門吱吱呀呀敞開辽慕,三三拿著鐵掃把從灶房跑出來,滿臉都是柴灰赦肃,仿佛她才是那只掉進煙囪里的烏鴉鼻百。
還不走!還不走摆尝!她舉著鐵掃把,瘋狂地往地上打因悲,試圖讓瘋舅爺畏縮而退堕汞。瘋舅爺斜著腦袋瞪她,那只躲在核桃樹上觀望的野貓嗖地跳下晃琳,消失在菜園子里讯检。
我驚恐地踩在梯子上,手心出了冷汗卫旱,心里顫顫巍巍生怕一個不小心掉下去人灼。此時,一架從九龍山上駛來的滑翔機從我頭頂飛過顾翼,我下意識地轉(zhuǎn)動眼睛投放,看到隔房的曾祖母背著背簍朝這邊走來。
我如釋重負地朝她大喊适贸,祖祖灸芳,舅爺在這里不讓我下去!
曾祖母立刻放下背簍拜姿,握著鐮刀快速跑來烙样,她那銀灰色的白發(fā)和陰沉沉的天融為一體,我一時分不清她在天空中蕊肥,還是天空在她頭發(fā)里谒获。
曾祖母的身影越清晰,瘋舅爺?shù)纳袂榫驮交艁y壁却。他拖著破了口子的棉布鞋愣在原地批狱,不再對我們發(fā)笑,反而揉搓起那雙臟兮兮的手來展东。我趁機下梯子精耐,躲在曾祖母的身后。
叫你亂跑琅锻!再跑打斷腿卦停!曾祖母搶過三三手里的鐵掃把向胡,直接朝瘋舅爺身上砸過去。我輕輕撥開被風吹散的劉海惊完,透過發(fā)間罅隙僵芹,看到瘋舅爺老老實實跟曾祖母回家去了。
三三撿起鐵掃把小槐,向我投來關(guān)切的眼神拇派,我故作生氣地踢了一腳梯子。這把滿是蟲眼的梯子沿著房檐倒下凿跳,一只烏鴉從竹林里驚起件豌,立在煙囪洞口,傲視我們控嗜,沒有失足掉進去茧彤。
晚飯時,嬸嬸把過年晾曬的香腸切好擺在桌子上疆栏,略帶傷感地說曾掂,最后一截了,要想吃就得等過年壁顶。
三三夾了一片放進嘴里珠洗,油從肉里溢出,落在她的白鞋子上若专。我剛準備拿抹布給她擦擦许蓖,那只叫做來福的黑狗已經(jīng)在舔她的鞋。三三咯咯笑起來调衰,趁嬸嬸不注意夾了片香腸喂來福蛔糯,來福機靈地含著肉跑出屋子。
媽窖式,舅爺咋瘋的蚁飒?三三把白天發(fā)生的事情告訴嬸嬸,好奇發(fā)問萝喘。
有事沒事別招惹他淮逻,嬸嬸一臉嚴肅地告誡我們。她解釋說曾祖母懷孕時阁簸,吃錯了藥爬早,導致瘋舅爺神經(jīng)出了問題。
我端著碗一個勁地往嘴里送飯启妹,心想要是自己是個瘋子筛严,母親會不會把我放洗澡盆,順著大河沖走饶米。
秋天悄然來臨桨啃,我跟三三前腳剛踏進谷地车胡,后腳就陷入了犁過的泥地。三三喜歡光腳下河照瘾,九月末匈棘,螃蟹洞到處都是。折一節(jié)蘆葦析命,從洞口伸進去主卫,耐心等待幾分鐘,螃蟹便會上鉤鹃愤。
等捉到三四只簇搅,我倆就跑到屋后的竹林,在地上刨一個洞软吐,架上綿竹枝瘩将,點燃從家里偷來的火柴,把螃蟹放在上面烤关噪。為了防止它們亂爬,三三把蘆葦綁在蟹腿上乌妙,用手提著使兔。
螃蟹被火慢慢烤紅,瘋舅爺踩著干枯的竹葉一步步朝我們走來藤韵。他換上了新衣服虐沥,原先那雙開了口子的棉布鞋也換成了新的。他把手背在背后泽艘,齜牙咧嘴靠近我們欲险。
三三把螃蟹從火上拎起來,朝瘋舅爺扔去匹涮。她深呼一口氣天试,給自己壯膽。你別過來然低!你再過來我就去找祖祖喜每,讓她收拾你!
瘋舅爺果然停下了步子雳攘,可他還是傻笑著带兜,一晃神,我竟然有些可憐他吨灭。我猜他是否想?yún)⑴c到我們的游戲中刚照,可一個四十多歲的長輩和兩個十歲的學生一起玩耍,到底還是有些滑稽喧兄。
他愣著不動无畔,三三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啊楚,眼里向我傳達要不要跑的信息。我心軟地搖搖頭檩互,相信他并沒有惡意特幔。就在我倆放下戒心時,瘋舅爺突然從背后扔來一只烏鴉闸昨,一只掉了毛的死烏鴉蚯斯。
跑!我被嚇得快哭出來饵较,拉著三三的手就往竹林深處逃跑拍嵌。穿過這片竹林,是另一個村子循诉。我倆頭也不敢回地跑了十來分鐘横辆,直到身處一排房屋前,這才停下來茄猫。
累死我了狈蚤。三三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大口喘氣划纽,看到瘋舅爺沒有跟來脆侮,一屁股跌坐在路上。
放學回家勇劣,我倆總能遇到瘋舅爺靖避。有時候他躲在草堆后面,有時候從樹林里竄出來比默。但不管他以何種方式出現(xiàn)幻捏,我倆唯一的反應(yīng)就是跑。
嬸嬸立在田頭命咐,看到我倆瘋跑的背影篡九,說,村里的野狗都沒我倆的蹄子撂得快醋奠。三三歪著頭瓮下,問我這是表揚還是批評。
我倆一路跑著钝域,跑遍了村里大大小小的田地讽坏,和每一個雜草叢生的泉凼,把枯枝落葉黏在鞋底例证,回屋時路呜,秋天就遺落了。
雖然我倆害怕瘋舅爺?shù)目拷?jīng)過這么多次逃亡胀葱,總算弄明白漠秋,他完全不會追來。好幾次抵屿,我們跑得稍遠一點回頭看時庆锦,他已經(jīng)無趣地走開。
說實話轧葛,我跟三三挺羨慕他的搂抒。不用上學,不用干農(nóng)活尿扯,而且還總是穿新衣服求晶。冬天剛來,他就換上了一套藏青色棉襖衷笋,頭上戴了頂灰色氈帽芳杏。立在村頭,跟個正常人并無差別辟宗。
要是祖祖不在了爵赵,誰來管瘋舅爺?大隊嗎泊脐?三三挽著我的手從瘋舅爺家經(jīng)過空幻,因昨日曾祖母摔倒住院的事,心底生出了同情晨抡。
我安慰她氛悬,傻人有傻相则剃,說不定他過得比我們還好耘柱。
走到家門口,我情不自禁地抬頭看了眼煙囪棍现,煙霧從里面飄散出來调煎。我問三三,你真的看到烏鴉掉進去了己肮?三三先是肯定地點頭士袄,后仔細一想,好像又不知那么回事谎僻,便無奈地笑了笑娄柳。
這年冬天,春節(jié)的余味還未散去艘绍,家家戶戶門口前堆滿了鞭炮的殘渣和奇形怪狀的煙花盒赤拒。我跟三三把那些沒有點燃的鞭炮收集起來,倒出火藥堆在一起,抽出一根引線放在上面挎挖。我小心翼翼地把火柴劃燃这敬,火與引線相觸,不過一秒鐘蕉朵,這堆火藥就被引燃崔涂,金閃閃的星光在遍地紅紙中亮得耀眼。
在轉(zhuǎn)瞬即逝的火光中始衅,我看到瘋舅爺從家里跑出來冷蚂,不是平日里那種毫無章法呆頭呆腦的跑,而是發(fā)瘋發(fā)狂觅闽,對著空氣拳打腳踢的跑帝雇。火光滅了蛉拙,瘋舅爺穿過菜園子消失在竹林里尸闸。我跟三三不知所以地四下張望,一股寒風吹來孕锄,核桃樹葉晃動了一下吮廉,藏身其中的烏鴉飛到屋檐上,沿著灰瓦一步步走向煙囪畸肆。我們大驚一聲宦芦,烏鴉掉進煙囪里了!
哀樂從曾祖母家里傳出轴脐。嬸嬸把從羽絨廠里拿回來的布料扔在陽臺上调卑,跑過去幫忙。在她之后大咱,我們看到村子里的人紛紛往曾祖母家跑恬涧。那堵圍墻后面,不知藏了多少心事碴巾。
曾祖母換上了黑色素衣溯捆,面色平和地躺在門板上。村頭的仲道士給擠在院子里的人挨個分派任務(wù)厦瓢。我倆領(lǐng)到了燒紙錢的活兒提揍。靈堂搭建在堆糧食的棚下,門板擺在最中間煮仇,前面放條長板凳劳跃,擺上蠟燭和香爐。
嬸嬸找了個臉盆放在我倆面前浙垫,吩咐說刨仑,把這堆三斤六兩的洛積錢燒完再磕個頭就回家去强重。于是,那個昏暗的下午贸人,我跟三三蹲在靈堂前间景,足足燒了兩個多小時,才把堆成小山的紙錢燒成了黑乎乎的紙灰艺智。
直到我倆燒完倘要,也不見瘋舅爺?shù)挠白印K牡艿苁穑婺傅男鹤訌目h城里趕回來封拧,發(fā)現(xiàn)瘋舅爺不見了,先是沿著村子找了一圈夭问,后沒找到人泽西,也就放棄了。
家祭那晚缰趋,三三拉著我跑到圍墻邊捧杉,看掛在墻上的十殿閻王圖。十幅掛畫上都配了一首詩秘血,以“一七”“二七”“三七”開頭味抖,畫里則是閻王審判入地獄之人,或砍頭灰粮,或絞刑仔涩,或車裂……總之以各種極刑提醒生者在世要盡行善少作惡,否則入地獄還要遭受痛苦粘舟。生前快樂你不顧熔脂,地獄無情難上難。三三念道柑肴,轉(zhuǎn)頭問我霞揉,祖祖生前是個大好人,這份福報會留給瘋舅爺嗎嘉抒?我搖搖頭零聚,眼睛瞟到靈堂前那根還剩半截的大白蠟袍暴,火光被風吹得歪歪斜斜些侍,看著好像要滅了,下一秒又燃得熱烈政模。
葬禮匆匆結(jié)束岗宣,火化、清水淋样、下葬耗式,兩天時間里,瘋舅爺始終沒有出現(xiàn)。起先大家還擔心他刊咳,后來也就慢慢忘卻了彪见。各家有各家的日子要過,何必費心思去掛念一個傻子娱挨。更何況余指,餓不死的傻子,凍不死的兵跷坝。
開春后酵镜,爬山虎從墻根肆虐而上,把曾祖母的老屋遮得嚴嚴實實柴钻。我跟三三路過緊鎖的大門時淮韭,還得踮著腳,生怕滿地的馬唐草里鉆出一條蛇來贴届。
有時候靠粪,我倆會好奇地往門縫里覷一眼,好像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毫蚓,又或是庇配,瘋舅爺早就回來了,只是窩在里面不出來绍些。但視線所及之處捞慌,除了雜草并無其他。
轉(zhuǎn)眼到了清明柬批,一大早啸澡,三三又聲稱自己看到烏鴉飛進了煙囪里。我把剛摘來做清明饃饃的棉花草放在案板上氮帐,搬來梯子嗅虏,架在房檐邊,又一次上了房頂上沐。
站在房頂上看整個村子皮服,村子是綠色的。后院竹林正吐新芽参咙,縱橫交錯的田地里龄广,大麥長勢極好,麥芒鋒利直指湛藍的天空蕴侧。四川的天空通常是白茫茫一片择同,即使有陽光,也讓人倍感壓抑净宵∏貌牛可今日不同裹纳,在藍色映襯下沧奴,村莊和田地干活的人闯团,都洋溢著活力。我被遠處的梨花吸引谎柄。種在魚塘邊的梨樹倒映在水中阻星,隨著草魚游動產(chǎn)生的漣漪搖擺她我。搖啊搖,人的影子欻然落在水面上迫横,將這幅水墨畫破壞了番舆。
我虛著眼睛,只見那人戴了頂破氈帽矾踱,身上掛著巾巾條條恨狈,胳膊露在外面,一副野人的模樣呛讲。瘋舅爺禾怠!他從魚塘邊跑到路上時,我終于看清楚了他的臉贝搁。
三三吗氏!瘋舅爺回來了!嬸——瘋舅爺回來啦雷逆!我立馬爬下梯子弦讽,興奮地跑到院子里大喊。嬸嬸不顧臉上的面粉膀哲,朝瘋舅爺跑過去往产。三三跟我給縣城里的小舅爺打電話。只是電話嘟嘟響了很久某宪,始終無人接聽仿村。
我倆跑過去,但情況不太妙兴喂。瘋舅爺站在家門口前蔼囊,一邊警惕地瞪著嬸嬸,一邊想破門而入衣迷,但即便是年久失修的老木門畏鼓,也并非能輕易撞開。
嬸嬸回家打電話找同村的開鎖匠蘑险,我跟三三站在離他三四米遠的棋柑樹下滴肿。瘋舅爺好像不大認得我倆了岳悟,從他的眼神里佃迄,我只能看到驚恐和陌生泼差。三三嘗試和他說話,舅爺呵俏,你餓不餓堆缘?他完全沒理會,一遍遍朝門撞去普碎,又被彈開吼肥。附近的狗被門軸發(fā)出的刺耳聲惹到大叫,起先是一只狗麻车,過了會變成兩三只缀皱,然后是全村的狗都開始叫。
你說瘋舅爺是不是回來祭拜祖祖的动猬?我湊在三三耳朵邊上啤斗,小聲地說。
她靈機一動赁咙,用手指著不遠處曾祖母的墳钮莲,對瘋舅爺說,祖祖的墳在菜園子里彼水!
果然崔拥,瘋舅爺一聽链瓦,不再撞門,而是順著三三指的方向跑去肥卡。看著他滿是傷痕的后背氛琢,我鼻子一酸,不敢去想他消失的這些天都經(jīng)歷了什么撮奏。
嬸嬸帶著鎖匠過來時畜吊,瘋舅爺正圍著曾祖母的墳轉(zhuǎn)圈殉疼。他嘴里不停嘀咕,臉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門打開了荠藤,他停止轉(zhuǎn)圈,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往大路方向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