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于《讀者·原創(chuàng)版》2014年第11期)
離新年還有兩天,斯丁格和格魯吉亞人一個坐飛機一個坐大巴坐榆,天上地下地來紐約與我會合拴魄。他們從樹上還掛著紅葉的時候就開始計劃這次旅行,終于在冬季的第一次寒流剛剛過去,下一股冷風還未肆虐的空當?shù)诌_匹中。兩人來得不算早夏漱,無數(shù)游客已在一周前從世界的各個方向涌進來。每年這個時候顶捷,在紐約街頭同時聽到拍照時“茄子”的七種說法也不足為奇挂绰。
斯丁格和格魯吉亞人是我的大學好友。在大學生涯最后一年服赎,我曾不止一次地在他們舉辦的派對上擔任酒保葵蒂。我時常在傍晚時分橫穿校園潛入他們房間搭起的吧臺一角,又在凌晨兩點披著滿天星斗回到自己床上重虑。這是我們畢業(yè)以后第一次見面践付。我們坐在一起,三個人因為困倦和寒冷而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缺厉,那些還沒有遠去的事情聚在腳邊永高,漸漸地仿佛生起一叢火,每個人都說點什么提针,像是給那火焰喂柴禾乏梁。
他們本來已訂好旅館,可格魯吉亞人看到我隔壁的房間沒人住关贵,突發(fā)奇想提議把房門捅開住上幾天,省錢還方便卖毁。我的反對還沒有來得及形成句子揖曾,斯丁格已經(jīng)把他的開鎖工具放回衣兜,那門輕輕地開了亥啦。隔壁的人已經(jīng)搬走炭剪,新的住客要到下個月才來,這我清楚翔脱,但房東要是哪天心血來潮發(fā)動一次突擊檢查奴拦,我就得在新一年剛剛開始的某一天里流落街頭了。
斯丁格退掉了旅館的預定届吁,大叫起來:“兜里一下回來了將近三百美元错妖!”格魯吉亞人看出我不放心,給我支招:“要是房東來了疚沐,你就說我倆是迷路的游客暂氯,硬賴著你借宿一晚,所以撬開了房門亮蛔。到時候我就嘰里呱啦地跟他說格魯吉亞語痴施,斯丁格你別說話,留些胡子看著邋遢點就行±背裕”斯丁格點點頭动遭,他對這個辦法比較滿意。我把這種場景想象一番神得,它的滑稽程度已經(jīng)足以打消我的顧慮厘惦。
我們買來啤酒、薯片循头,在那間空無一物的大房子里開始制定第二天的計劃绵估。全天的精華,此次旅行的重頭戲自然是時報廣場上(即人們通常所說的“時代廣場”卡骂。這其實是一處誤譯国裳。Times Square中的“Times”其實是指《紐約時報》,其總部曾設在此地)元旦倒數(shù)的“降球儀式”全跨。午夜零點缝左,一個將近一千斤重的大水晶球從摩天大樓的頂端徐徐降下,這個儀式已經(jīng)延續(xù)超過一百年浓若。我早向周圍的人打聽過渺杉,要想搶一個好位置看降球和其他演出,最遲中午十二點就要在時報廣場的四十二街街口安營扎寨挪钓。我們盤算一番是越,決定在附近看一場八點的電影,十點鐘到達廣場碌上,開始漫長的等候倚评。
“咱們提前兩個小時去,應該沒問題馏予√煳啵”斯丁格挺有信心。
“我們得等霞丧,”格魯吉亞人扳著指頭數(shù)呢岗,“我們得等十四個小時!”
“管他呢蛹尝,一年就這么一次后豫。”他接著又說突那。
“最好現(xiàn)在就睡硬贯,小心起不來≡墒眨”我發(fā)出建議的時候已經(jīng)夜里一點饭豹。格魯吉亞人關燈的時候悄悄對我說:“這是我過去五年里睡得最早的一次鸵赖。”
夢里我看到那巨大的圓球突然從樓頂墜下拄衰,摔得粉碎它褪,閃亮的碎片在空中無亂飛舞,像是下了一場晶瑩剔透的雪翘悉。
直到我們從電影院里出來茫打,才發(fā)覺事情不妙。大多數(shù)路口已經(jīng)戒嚴妖混,穿深色制服的胖警察正從警車里搬出各式各樣的路障老赤。我們和周圍的人一塊跑起來,像躲避追捕的嫌疑犯制市,從一個街口狂奔到另一個街口抬旺。“早晨八點半”祥楣,這是我從一對正在互相埋怨的情侶那聽來的理想到達時間开财。
時報廣場在其他任何時候都沒有如此擁擠、熱鬧误褪,如此像一個宗教集會場所而不是一個商業(yè)中心责鳍。它似乎云集了這世界上所有種族、膚色和文化背景的“朝圣者”兽间。一個人站在那历葛,忍不住想:這個地方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像一塊巨型磁鐵一樣吸引這么多人嘀略?但他肯定沒有時間細想恤溶,因為他立刻像一朵水花,落入涌動的人潮被裹挾走了屎鳍。而他自己也就成了那非凡魔力的一部分。
我們的運氣不算太壞问裕,雖然位置有些靠后逮壁,但總算是能看到那顆水晶球。它此刻正輕輕懸在高樓頂端粮宛,似乎沒有任何重量窥淆,風一吹就要把它帶走。
我們?nèi)硕紡膩頉]有和這么多的人肩并肩站著等待某件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歷巍杈,而今天這種體驗要綿延十多個小時忧饭。時間像是被吹來的冷風凝結住了,步子慢得讓人發(fā)狂筷畦。短短一個小時后我們意識到自己嚴重低估了這一天的寒冷词裤。我環(huán)視四周刺洒,所有可憐蟲的處境都差不多,鼻子吼砂、兩頰通紅逆航,有人嘴唇干裂兩眼流淚,還有人摟在一起渔肩,互相取暖因俐。
時至今日,我也不能令人信服地解釋后面的幾個小時是怎么過去的周偎,可事實就是如此抹剩。我們和幾十萬人(后來我知道那天在廣場上的人接近一百萬)站在一塊,耳朵里甚至能聽見一分一秒走過時帶著冰碴的脆響蓉坎。我們盡可能地大聲說話以分散注意力澳眷,斯丁格負責講他在自家農(nóng)場上與牛羊搏斗的趣事,格魯吉亞人專說他老家的烤蘑菇袍嬉,黑麥面包和各式奶酪境蔼,我像一個熱心的導游,向他們介紹西安和蘭州的各種名勝伺通。到最后三個人再也無話可說箍土,卻發(fā)現(xiàn)自己要么對牲畜習性的了解大有提高,要么對東歐飲食習慣的知識突飛猛進罐监,要么就是對東方古國西北地區(qū)兩個省會城市的風土人物了若指掌吴藻。
天空從灰白變成微藍變成淡粉最后變成一片黑色的輕紗蓋在人們頭上。周圍的說話聲漸漸低下去弓柱,因為張嘴的難度不斷變大沟堡,人們就不愿嘗試了。廣場前方的舞臺上已經(jīng)有工作人員在調(diào)試音響矢空,演出就要開始了航罗。饑餓像一條細長的毒蛇咬噬著我們?nèi)说纳窠?jīng),那顆巨大的球仍然輕懸在高空屁药,底下成千上萬人的苦苦巴望也不能讓它提前降下一厘米粥血。
“我餓∧鸺”斯丁格撐不住了复亏。讓一個一百七十斤的壯小伙站在冷風里六七小時不吃飯,簡直是反人類缭嫡。
“誰讓你不買點吃的缔御。”格魯吉亞人說妇蛀。
“一根烤腸五美元耕突,明搶也沒有這樣的笤成。”斯丁格的抗辯因為饑餓顯得底氣不足有勾。
我們就要不要去路障外面吃飯展開討論疹启,結論是:填飽肚子要緊,況且警察也不會不講情理蔼卡,到時候商量商量喊崖,肯定會放我們進來的。
我們拖著凍得硬邦邦的一身肉無比笨拙地翻過警戒路障雇逞,這時我看到夜色下千千萬萬人荤懂,有的兩眼直盯舞臺,虔誠地等待他們熱愛的明星登臺塘砸;有的在愈發(fā)浸入肌骨的寒冷里跳著自己臨時編排的極不協(xié)調(diào)的暖身操节仿;有的或站或坐地抱在一起,該死的冷風反而讓他們的心貼得更加緊密掉蔬。人們就這么等著廊宪,死活不愿意離開。我們?nèi)齻€叛徒從朝圣的隊伍里溜了出來女轿,用幾乎失靈的嗅覺去尋找面包和肉箭启。
就在這時,一個面色冷峻的警察從街角的陰影里轉出來蛉迹。他像終于捕獲了獵物的獵人傅寡,指著我們背后的人群說:“你們應該知道,出來就不能再進去了北救〖霾伲”
于是我們知道這一天是白等了。從十點開始珍策,到現(xiàn)在托启,中間的等待算是一筆勾銷了。我們找到一條沒有封閉的街道攘宙,順著街邊的飯館挨家吃過去屯耸,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用牙齒模聋、舌尖和飽嗝發(fā)泄心里的沮喪肩民。
路障以外那群因為遲到而不得接近廣場的人群里又添了三個倒霉蛋唠亚,他們游鬼一樣穿行在不寬的馬路上链方,在紙杯里散出來的咖啡香里抱怨自己努力白費。斯丁格個子高灶搜,在前面?zhèn)刹斓侥骋粭l離廣場更近的街道有空可鉆祟蚀,就揮手招呼我們過去工窍。我和格魯吉亞人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他想要給執(zhí)勤女警獻殷勤妄圖讓對方打開路障的努力也以失敗告終前酿。這是紐約患雏,天寒地凍的紐約,人們直線行走罢维,一頭奔著目的地淹仑,連騎警座下的馬匹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接近夜里十一點的時候我們總算在離廣場兩條街的布萊恩特公園找到落腳點肺孵。這一次我們終于搶占了有利地形匀借,在一處欄桿的背后扎下陣腳。斯丁格說挺好平窘,他還能看見樓頂上的水晶球吓肋。格魯吉亞人說不賴,踮起腳就能看到球瑰艘。我必須用手撐在斯丁格的肩膀上奮力一躍才能在那個瞬間看到遠處那顆閃著亮光的球狀物是鬼,落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襠部卡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此處禁止喂鴿子”紫新。
人們經(jīng)歷了一整天的嚴寒均蜜,此刻已經(jīng)習慣,甚至在寒風里攀談起來弊琴。斯丁格正跟旁邊的一個澳大利亞女孩低聲細語兆龙,關切地詢問對方要不要借他的手套。兩年前他騎著摩托車穿行澳洲大陸敲董,早把澳式口音練得純熟紫皇。那些我聽來古怪滑稽的發(fā)音就像家鄉(xiāng)的濃湯暖融融流進女孩的心里,她臉上突然亮起來腋寨,驚喜在她的眼眸間流轉聪铺。我和格魯吉亞人在一旁冷笑,四條眉毛拼成各種形狀旗語一樣向斯丁格發(fā)射信號萄窜。他哪顧得上铃剔。
只有十分鐘了,再過十分鐘查刻,那凝聚了幾百萬人目光的球就要開始下降键兜,在短短六十秒里下落四十三米,宣告新的一年正式到來穗泵。在漫長等待即將結束的時候普气,我們正前方的人群里響起一聲尖利的怪叫,那種女人受到驚嚇或者攻擊時發(fā)出的特有聲響佃延。接下來的幾秒鐘里輕快的脆響表明一個人的手掌準確無誤地降落在另一個人的臉蛋上现诀。
“兩個女的打起來了夷磕。瘦高個給了胖矮子一耳光。現(xiàn)在胖矮子抓住了對方的胳膊仔沿,準備反擊坐桩。瘦高個是金發(fā)的,可惜長得不好看封锉∶圊危”我以前沒發(fā)現(xiàn)格魯吉亞人有當足球解說員的天賦。
人群開始騷動成福,大家不愿錯過這樣的熱鬧場面抖坪,甩開胳膊向前擠。一個家伙暗中給了格魯吉亞人一肘子闷叉,兩人惡狠狠地互相威脅擦俐,額頭就快碰在一起。我橫在他們中間握侧,不斷重復著“都冷靜點”之類的話蚯瞧,然后看到格魯吉亞人把手伸進了褲子口袋,那個家伙也叫罵得越來越響亮品擎。
所幸瘦高個和胖矮子的沖突沒有重演埋合。那人被幾個朋友拽走,都說他喝了些酒萄传。我正要問格魯吉亞人他是不是準備掏刀子甚颂,忽然感覺到自己被人從背后摟住了。
“你沒事吧秀菱?你們見到那種人應該躲遠點振诬。”一個女人輕聲對我說衍菱。
我看到一張白皙的臉隱藏在深色外套的兜帽里赶么,她低著頭,眼睛被帽子遮住脊串。她高聳鼻梁下的兩片嘴唇閃著一點淡紅色的光辫呻,這時候她摟住我的手放下去了。
我沒來得及說一個字琼锋,就被周圍的人群擠到了一邊放闺。人們聽到最前面的一個家伙喊“路障開了!”所有人都想翻過欄桿向廣場進發(fā)缕坎,這時候離零點最多還有兩分鐘了怖侦。與我們在廣場上傻站了七個小時一樣讓人難以相信的是,我們離欄桿不過五米遠,卻用了差不多十五分鐘才翻過去础钠。我前面的人跨過欄桿時正正地踢在我的鼻梁上。淚水在眼前積聚的時候我抬頭向天上看叉谜,漫天焰火把整個廣場照得如同白晝旗吁。
我們?nèi)齻€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滿街的人像是逃避戰(zhàn)火的難民到處飛奔停局。不同的是很钓,這些人開心得快要發(fā)瘋,好像只有爬上帝國大廈才能平復他們狂喜的心董栽。路口的警察滿臉疲憊码倦,警察的馬也沒有一絲精神,只剩下一身好毛皮锭碳,亮亮地映出時報廣場上的光怪陸離袁稽。
“你們看到球落下了嗎?”我問他倆擒抛。
“沒有推汽,你呢?”格魯吉亞人說歧沪。
“我看到了歹撒,不過已經(jīng)停了≌锇”斯丁格打著哈欠說暖夭。
快到地鐵口時我停下來,問:“你們看到我身后的那個女人長什么樣子了嗎撵孤?”
“沒注意迈着。”他們齊聲回答邪码。
“她摟了我一下寥假。”
斯丁格眉毛一挑霞扬,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糕韧。
“誰信呀,我就站在他旁邊也沒看到喻圃。準是編的萤彩。”這是格魯吉亞人的結論斧拍。
“你口袋里到底裝沒裝刀子雀扶?”我問他。
他把口袋翻出來,聳了聳肩膀愚墓,“就是嚇唬嚇唬他予权。”
此時此刻浪册,我坐在書桌前扫腺,外面是蟬鳴、烈日村象、藍天和孩童嬉戲聲所組成的西安的炎熱下午笆环。馬路上灑水車駛過,留下一串樂曲叮咚厚者,那是《鈴兒響叮當》躁劣,這洋溢著冬日氣氛的曲子讓我無比懷念紐約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