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被帶走那天,我媽說置媳,她心里擱著的那塊石頭終于落地了。
?一
?我和馬曉曹阔,算半個青梅竹馬半开,他家住我家隔壁。
我小時候赃份,性子野,喜歡跟著男孩子們到處瘋。因為年紀(jì)小抓韩,總被嫌棄纠永。每每都是馬曉挺身而出,然后我樂得屁顛屁顛的谒拴,跟屁蟲似得四處尾隨著尝江。下河捉魚吃,上樹掏鳥窩英上,打過架炭序、游過泳……一切直到我上學(xué)才作罷。
馬曉跟他哥像天平的兩端苍日。他哥長得白凈惭聂,愛學(xué)習(xí),是鄉(xiāng)親們口中“別人家的孩子”相恃,老師眼里“能上大學(xué)的好苗子”辜纲。而馬曉恰恰相反。就像村口那顆歪脖子樹拦耐,明明同樣的壞境耕腾,別人長得高大挺拔,它偏偏歪了杀糯。
上學(xué)后扫俺,我們教室正對馬曉教室門口,幾乎每天都能看見他被罰站在門外固翰,看我瞧他狼纬,還沖著我做鬼臉。隔三差五倦挂,就瞧見他們班的胖郭老師畸颅,拎著教鞭,氣喘吁吁方援,滿教室追那個猴子一樣靈活的身影没炒。
為這個兒子,馬叔算是費勁心思犯戏,地里好東西沒少往學(xué)校送送火,用他的話說,“我做了當(dāng)老子的義務(wù)先匪,他要再不爭氣就隨他去吧种吸。”說這話時呀非,馬叔就在我家喝酒坚俗,好像醉了镜盯,臉漲紅漲紅的,連眼睛都紅得怕人猖败。
?我把偷聽到的告訴馬曉速缆,他沒說什么,倒是揉亂了我好不容易梳服帖的頭發(fā)恩闻。打那后艺糜,馬曉沒再逃過課,可他還是不愛學(xué)習(xí)“我就不是學(xué)習(xí)的料幢尚,有我哥就好破停,以后我掙錢供他上學(xué)去∥臼#”
二
?小學(xué)畢業(yè)后真慢,馬曉果然就不再上了,想要出去闖蕩边涕。 那時候晤碘,村里人都是種莊稼的,很少有人走出去功蜓。我們孩子一般只有兩個選擇:考上大學(xué)或者回家種地园爷。可惜式撼,村里近十年都沒出過一個大學(xué)生了童社,馬曉的哥哥是大家最看好的。
?馬曉堅持要出門著隆,馬叔不同意扰楼,把他鎖在了屋子里。當(dāng)天晚上美浦,趁著家里人睡著了弦赖,他翻窗跑了。走的時候只帶了幾件舊衣服和他爸藏在床底攢了半年的幾十塊錢浦辨,還留下一張紙條蹬竖,歪歪扭扭寫著:走了,去西安了流酬。鄉(xiāng)親們都說币厕,他早就計劃好了。
?沒人知道他打算怎么去西安芽腾,也沒人知道他去西安準(zhǔn)備干什么旦装。
馬叔氣得臉青了好幾天,有人問起摊滔,就恨恨道阴绢,就當(dāng)沒這個兒子了店乐!
?馬曉這一走就是兩年沒有消息。我開始扎馬尾了旱函,不再跟著一群男孩子四處瘋跑响巢。我媽說描滔,姑娘大了就該有姑娘家的樣子了棒妨。
那天,正趴在門口的大石頭上描大字含长,老遠(yuǎn)就聽見了村口傳來的招呼聲券腔。 嬸,納鞋底呢拘泞! 叔纷纫,來根煙,這可是城里人抽的呢陪腌!
?三
馬曉回來了辱魁,個子高了,皮鞋蹭亮诗鸭,襯衫褲子染簇,一身新衣,還有不知牌子的香煙强岸,看來在外面過得不錯锻弓。當(dāng)然,他帶來的不止這些蝌箍,還有對大城市生活的描述青灼,讓鄉(xiāng)親們突然意識到,原來比起土疙瘩里面討生活妓盲,打工更能賺錢杂拨。就連在飯館端個盤子都比自己地里辛苦一年賺得多。有人的心開始動了悯衬。
馬曉出去第五個年頭弹沽,家里的瓦房拆了,蓋起了寬敞的大平房甚亭,就連廚房都用上了青磚贷币。隔壁嬸子身材一天天豐滿起來,笑紋爬在褶皺的臉上就再也沒有下去過亏狰。馬叔提起在城里打工的二兒子役纹,更是笑得露出一口大黃牙,那小子暇唾,比我有出息促脉。
?老馬家的祖墳冒青煙了辰斋!人們紛紛感慨。且不說老大是村里十年來第一個大學(xué)生瘸味,出來就端著國家鐵飯碗宫仗。連老二,都有出息了了旁仿。 不過藕夫,老大的成功無法復(fù)制,老二枯冈,還是可以學(xué)的毅贮。很快,村里就流行起了一股打工熱尘奏,那些曾經(jīng)一起上學(xué)的伙伴們紛紛輟學(xué)滩褥,去了北上廣。
?三年后炫加,我也離開小村莊瑰煎,去了母親期望的大學(xué)。走的那天俗孝,在村頭見到了剛回家的馬曉酒甸,聽說我要走了,他很開心驹针,吸了一口煙烘挫,吐著長長的煙圈,一副大人的口吻:出去了好好學(xué)習(xí)柬甥,有知識了才不會被人欺負(fù)饮六。 那天,他回家告別苛蒲,打算去深圳闖了卤橄。
?四
?學(xué)校的日子波瀾不驚。偶爾和家里通話臂外,聽媽媽提起馬曉窟扑,每月都有給家里寄錢。 這你都知道漏健,我驚訝嚎货。 你馬嬸的大嘴巴,去郵局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呢蔫浆,也不怕招小偷殖属。不就生了兩個出息的兒子嗎! 我心里竊笑瓦盛,真想問我媽是不是嫉妒了洗显,要不我也輟學(xué)打工去外潜。
?那時以為再見,馬曉會像故事里外出拼搏的人一樣挠唆。西裝革履处窥,帶著一城里姑娘站我面前,和從前一般玄组,摸著我的頭滔驾,小丫頭,又長高了巧勤。來嵌灰,這是你嫂子,叫嫂子颅悉! 可惜,他瘋了迁匠。
大半夜剩瓶,爬墻砸碎了我家窗戶,提著棍子欲翻窗而入城丧。幸運地是延曙,去年村子鬧小偷,爸爸把所有窗戶都裝上了防盜網(wǎng)亡哄,他工具不行枝缔,才沒得逞。不幸地是蚊惯,那陣兒家里僅有爺爺奶奶兩個老人愿卸,深更半夜,睡夢中驚醒截型,打開燈趴荸,走出臥室,來到大廳宦焦,看見有人提著棍子发钝,在窗外砸著玻璃,叫罵著試圖爬進(jìn)自己家來波闹,可想而知酝豪,兩個老人的心情。 爺爺嚇得當(dāng)場癱在地上精堕,奶奶還算鎮(zhèn)靜孵淘,也幸好爸爸走時,擔(dān)心二老锄码,留下了村頭張叔的電話夺英。
當(dāng)晚晌涕,爺爺腦溢血住院了,醫(yī)生說再晚來半個小時就看不到人了痛悯,奶奶也嚇得心臟病復(fù)發(fā)掛了整整半月吊瓶余黎。 那是記憶中家里最亂的日子。媽媽守在醫(yī)院载萌,我陪著奶奶在診所惧财,爸爸則忙著買來磚頭,將和隔壁緊挨的院墻砌高了許多扭仁,又在墻上裝了尖銳的玻璃垮衷。隔開了兩家的距離。
馬曉瘋了乖坠。摔碎了家里一切能摔的東西搀突,連自己爸媽都認(rèn)不出來。被鎖在屋里熊泵,整夜整夜哀嚎著仰迁,村中人人惶恐。
?五
?好好的人顽分,怎么突然就瘋了徐许?
綜合鄉(xiāng)親們的解釋,我理清了原委卒蘸。起初馬曉確實在深圳某個打工雌隅,可后來覺得工資太低,不想干了缸沃,正好外面認(rèn)識的朋友說能介紹來錢更快的工作給他恰起,他動心了。一聲不響就離開了廠子和泌。
?不久后村缸,馬嬸隔三差五接到兒子電話,內(nèi)容都是要錢武氓,一百梯皿、兩百、一千县恕、兩千东羹、數(shù)目越來越大,問他也不說為什么忠烛,只讓家人在他死和給錢之間做選擇属提。自然,嬸子他們選了后者。 剛開始冤议,嬸以為兒子受挫了斟薇,后來開始懷疑。只是還沒來得及行動恕酸,有一天馬曉又打電話堪滨,哭著說他被人騙了,走不了蕊温,讓想辦法救他袱箱。話沒完,電話就斷了义矛。再打過去发笔,是關(guān)機的狀態(tài)。 馬叔一家真急了凉翻,趕緊去廣州了讨,打聽之下才知道兒子三月前就離開工廠,無人知道去向噪矛。趕緊報了警量蕊,警察后來調(diào)查,說人應(yīng)該是被騙進(jìn)了傳銷組織艇挨,只是哪里就不知道了。
?在廣州馬叔待了兩周才回來韭赘。后來的幾個月里又去了好幾次缩滨,都沒消息,也沒再接到馬曉的電話泉瞻。就在大家都認(rèn)為他從此消失的時候脉漏,突然峰回路轉(zhuǎn):他被警方找到了。 聽說是他自己從傳銷組織逃了出來袖牙,一路身無分文侧巨,又害怕被抓到,一個人在路邊樹上躲了整整兩天鞭达,不吃不喝司忱,最后暈倒掉下樹才被路人發(fā)現(xiàn)。
馬曉回來后畴蹭,鄉(xiāng)親們?nèi)タ催^坦仍。據(jù)奶奶后來回憶,身上到處都是傷叨襟,人瘦得都脫型了繁扎。一月后,身子才恢復(fù)過來,卻總懷疑有人要害他梳玫,成天躲在屋里不肯出來爹梁。 鄉(xiāng)親們都說他是驚嚇過度,有了癔癥提澎,慢慢就好了姚垃,包括他父母。誰都沒想到虱朵,他會半夜醒來莉炉,翻過我家院墻,砸碎了窗戶碴犬,試圖翻窗而入絮宁,嘴里嚷嚷著,要殺了欺負(fù)他的壞人服协。
?隔天绍昂,馬小就被送進(jìn)了精神病院。小村莊開始恢復(fù)以往的平靜偿荷,只是隔壁馬嬸臉上的笑褪了窘游,曾經(jīng)豐滿的身子也一天天消瘦下來。
?六
?兩月后跳纳,我在學(xué)校里接到媽媽的電話忍饰,馬曉出來了。起初被鎖在家里寺庄,可沒有父母忍心鎖兒子一輩子的艾蓝,他才25歲。再加上他一直說自己好了斗塘,哭著求著要出去赢织。兩口子很快就不忍了,開鎖放了出來馍盟。出來后馬曉倒也正常于置,知道自己干的事后還去我家道歉了。大家都說贞岭,早知道就該早早送去醫(yī)院的八毯。
?然而正常了半月后,馬曉再犯病了曹步。嫌林嬸從他家門前過扔了根蔥葉宪彩,懷疑她不懷好意,正和大家聊天呢讲婚,轉(zhuǎn)身就變了臉尿孔,回屋拎把刀出來對著林嬸就砍了下去。萬幸當(dāng)時街上人多,給攔住了活合。林嬸家小玲當(dāng)場報了警雏婶,可一個瘋子警察也沒法管,讓自己協(xié)商解決去白指。
?馬叔把兒子再此送進(jìn)精神病院留晚,一個月后才接回來,重新鎖在家里告嘲。我們兩家是鄰居错维,不論白天黑夜都能聽到隔壁傳來的哀嚎,爸媽還好橄唬,爺爺奶奶就不行了赋焕,幾乎快成了診所的常客仰楚。 爸爸實在忍不住了隆判,約著和馬叔家離得最近的幾個叔叔伯伯,去了馬叔家僧界。
很快侨嘀,馬曉又被送走了。知道住一次醫(yī)院費用不菲捂襟,沒有人苛刻馬曉必須一直待在醫(yī)院里咬腕,每次大家都是忍不住了才集體抗議,于是我大學(xué)最后兩年葬荷,馬曉重復(fù)著送走-接回-再送走的生活郎汪。 每次他回來,我家都是陰天闯狱。奶奶不許大家大聲說話,不許亂走動抛计,連看電視聲音都完全憑字幕哄孤,屋子通后院廚房的那道門被拿鎖牢牢鎖死著,爸爸買了電磁爐吹截,多數(shù)時候奶奶都選在屋里做飯瘦陈。“不然他聽見了波俄,就又吵了晨逝!”奶奶說。
兩年來懦铺,有時實在忍不住了捉貌,媽媽也抱怨,再這么下去他沒瘋,你奶都要把自己嚇瘋了,怎么不就死了算了趁窃! 大概馬叔馬嬸累了牧挣,也有這樣的想法吧。那次送飯忘了鎖門醒陆,被他逃了出來瀑构,一路追著馬嬸跑了半條街,打了半條街刨摩,說他們要害自己寺晌,不給好好送飯。村里有人傳言澡刹,說看見過那飯呻征,確實很差。打那后像屋,馬叔馬嬸被趕到了廚房去住怕犁。
出奇的,除了打父母己莺,馬曉倒再也沒對外人動過手奏甫,每天只在村里晃悠著。擔(dān)心再被鎖起來凌受,索性把家里除了大門外所有的門都給拆了阵子。
那時,我以為他的故事就這么結(jié)束了胜蛉。 然而有一天挠进,媽媽突然告訴我:馬曉其實沒有瘋。
?七
小村莊就那么小誊册,來來回回能談得也就那些领突。一次閑篇,提到馬曉案怯,說著說著就發(fā)現(xiàn)近半年他發(fā)病好像變得有規(guī)律了君旦。平日里都好好地,只要誰家買了新物件嘲碱,他突然就瘋了金砍,又鬧又罵,要求馬叔也給自己買麦锯。 起初馬叔兩口子覺得虧欠兒子恕稠,只要他不犯病,對他的要求有求必應(yīng)扶欣。
于是馬曉先買了摩托車鹅巍,說要打工千扶。車買后,人去了幾天喊累又回來了昆著,騎著車子天天在村里晃蕩县貌,到見誰都笑呵呵地,不再鬧了凑懂。安靜了倆月煤痕,又鬧著買了電視,在家認(rèn)真窩著看電視接谨,又安靜了倆月“诘铮現(xiàn)在,又要買手機脓豪,不給巷帝?一腳把馬嬸踹骨折了。 馬叔兩口子本想花點錢讓兒子別鬧扫夜,可這一直買買買也受不了楞泼,狠心又送進(jìn)了醫(yī)院。錢完了笤闯,醫(yī)院再次把馬曉送了回來堕阔,兩口子沒轍,在兒子回來當(dāng)天颗味,偷溜了超陆,跑到老大那邊一走就是大半年,剩下一馬曉在村里晃悠著浦马,倒也不招惹大家时呀。
?鄉(xiāng)親們越想越覺得是這個理,馬曉沒瘋晶默。打那后谨娜,他怎樣也沒有人害怕了。
?后來磺陡,我回老家瞧预,還看見了他,騎在摩托車上仅政,遠(yuǎn)遠(yuǎn)地,一個消瘦的骨架子飛奔而來盆驹,在我身邊停下圆丹,露出一嘴黑牙,喲躯喇,大學(xué)生回來了呀辫封。 我努力扯嘴笑了笑硝枉。記憶深處那個有著明媚笑容的小哥哥早就漸漸模糊了。只剩凹陷無神的眼睛倦微,烏黑的眼圈妻味,消瘦的臉頰以及一頭凌亂似乎很久未洗的短發(fā)。
一個人欣福,被騙進(jìn)傳銷組織责球,逃了出來,卻嚇瘋了拓劝。后來病好后雏逾,也努力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適應(yīng)不了這個飛速發(fā)展的社會郑临,干脆就再病著栖博,起碼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要什么有什么厢洞。 沒有人揭穿仇让,大家都還抱著希望,從前的馬曉也許有天能再回來躺翻。
?沒想到的是丧叽,他們這樣的善念倒給村子帶來了災(zāi)難。
?八
?那年冬天获枝,馬曉不知怎么竟搭上了外地流竄過來的盜竊團伙蠢正,幫著他們通風(fēng)報信,在村里接連干起了盜竊的事省店,弄得人心惶惶嚣崭。
要不是有一天,馬曉竟拿著一張百元大鈔去村頭小賣鋪懦傍,買了一堆好吃的雹舀,讓張姐懷疑報了警,鄉(xiāng)親們還不相信呢粗俱。
被抓后说榆,警察找來精神病院再次鑒定,他還是瘋子寸认。然而那幫小偷說签财,沒人看出來他瘋了,還計劃拉他入伙去別的地方干一票呢偏塞! 對一個瘋子唱蒸,警察們永遠(yuǎn)無可奈何。 可這次鄉(xiāng)親們卻再也不姑息了灸叼,大家找到縣上神汹,馬曉這次是真的被送走了庆捺。
馬曉走的第二天,馬叔馬嬸也離開了屁魏。
?一次和表姐聊起馬曉的事滔以,她說自己朋友,一女孩氓拼,畢業(yè)后被騙去了傳銷組織你画。姑娘意識到被騙后,沒有驚慌披诗,尋找時機撬即,趁著同伴上廁所的機會跑了出來。 姑娘一路扒火車從廣州回到了西安呈队,然后在車站想辦法給表姐電話剥槐, 讓她去接自己。如今她很幸福宪摧,一家公司的小主管粒竖,已經(jīng)結(jié)婚有了孩子。談起曾經(jīng)被騙這事几于,她笑稱是這段經(jīng)歷讓她學(xué)會堅強蕊苗,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
?如果當(dāng)初沿彭,馬曉能像這個姑娘朽砰,從中振作起來,也許現(xiàn)在他也已結(jié)婚有了自己幸福的生活了喉刘∏迫幔可惜,沒有如果睦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