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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力九,這輩子對不起青玉哥了耍铜。”匠人紅著眼慢慢說畏邢,說罷慢悠悠拿起手中的酒杯业扒,散酒,喝了一大口舒萎。
“也對不起孩兒他姥爺程储。”喝完酒接著說臂寝。
匠人平日里話不多章鲤,干活的時候會訓斥小工手腳不麻利,也說臟話咆贬。但喝了酒之后就變得格外愛說败徊,總說傷心事。如果要竊取一個匠人的心事掏缎,就請他喝酒吧皱蹦。
“強子這個討吃鬼,生來就是個討吃鬼……”
他又開始說強子的事情了眷蜈。
強子是匠人的內侄沪哺,匠人是強子的姑父。
“不給人家還錢酌儒,看吧辜妓,又進去了吧……”匠人手搓著酒杯,眼睛像是看著漆黑的夜忌怎,又像是什么都沒在看籍滴。“咱又沒有認識的人榴啸,這次就讓他在里面關著吧孽惰,關著抵債冀自≡脱冢”
老牛聽他說過,強子出過事干跛。十來年前辅甥,騎摩托車撞倒了路邊走路的老頭,老頭當場斃命燎竖。老頭本無兒女璃弄,一個人住養(yǎng)老院,活著也沒人記得构回。死后價值得到了最大發(fā)揮夏块,老頭的侄子們當然要討個說法疏咐。不要你抵命,三年牢脐供,外加二十萬浑塞。
強子求到匠人門口,匠人怎么能不管政己。那時候匠人的老父親還在世酌壕,賣羊,借錢歇由,賠了人家點卵牍,托人找到中間人,雙方簽了協(xié)議沦泌,每年還一萬糊昙。
三年后,強子跟匠人商量:“姑父谢谦,要不我去省城吧释牺?省城沒人認識我,掙得錢也多回挽∶涣”
匠人同意了,覺得算是個辦法吧厅各。
“我爹媽……”
“不用你操心镜撩!”匠人說。
于是队塘,強子離開了匠人的視線袁梗,去省城“掙大錢”去了。
開始幾年憔古,強子還陸續(xù)往回打錢遮怜,一部分讓補貼家用,一部分還人家鸿市。慢慢地锯梁,打錢的次數越來越少,錢的數目也越來越少了焰情。
匠人從強子的妹妹杏兒那里打聽到陌凳,強子好了個女孩。四川的内舟,飯店打工認識的合敦。
“討吃鬼”,匠人說验游,“有一年秋天帶了人家女孩回來充岛,不敢回他自己家保檐,來了我家,跟人家女孩說我跟他姑姑是他父母崔梗∫怪唬”
“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蒜魄!”匠人提高嗓門扔亥,臉通紅,許是酒勁上來了权悟,許是氣的砸王。“他小畜生不敢讓姑娘知道他家黑塌窟隆的光景就別找人家呀峦阁!”
一陣粗氣谦铃。
看這架勢是要說到天亮,老爬莆簦看了看匠人老婆白玉早就陰沉的臉驹闰,站起來告辭:“老張,改天咱們再嘮撒会,不早了嘹朗,你看都十一點了。睡吧诵肛∫倥啵”匠人抬頭看了看墻上的表≌荩“早呢褪秀,你聽我說么⊙ρ担”白玉白了他一眼:“早屁呢早媒吗,只要灌上幾口馬尿就機關槍一樣說個沒完∫野#”老牛一聽趕緊溜之大吉闸英。
2
匠人是村里的能人。村里七成房子都是匠人蓋的介袜。從打地基到割電視背景墻甫何,從鋪地板磚到貼墻紙,從裝玻璃到割床頭柜遇伞,匠人可以在平地上給你建起一個舒適的家沛豌。蓋過學校,寫過板報赃额,壘過大壩加派,刻過私張,匠人一輩子都驕傲地活著跳芳,只有人求他芍锦,他少求于人。只有一件事飞盆,讓他挺不起腰板娄琉。
那就是他沒有幫助強子蓋起房子。
白玉的娘家是十里之外的土嶺村吓歇。土嶺村在大道旁孽水,而匠人所在的村子義王溝則處于深山腹地。當年還沒“村村通”的時候城看,義王溝進村要過三道河女气,一發(fā)洪水,三测柠、四天內炼鞠,村里人出不去,外人進不來轰胁。義王溝多的是光棍谒主,只有嫁出去的女兒,沒有娶回來的媳婦赃阀。
匠人是在去土嶺打衣柜的時候認識白玉的霎肯,割衣柜的東家把白玉叫來,讓他倆相互認識榛斯,匠人一眼就看上了白玉观游。白玉有點不愿意,嫌匠人丑肖抱,嫌義王溝交通不便备典,回家里跟爸媽說起了匠人,家人覺得可以意述,說有一門手藝的人靠得住提佣。
還沒過門,白玉的爹就老去了荤崇。匠人鞍前馬后拌屏,白玉媽說看著人可以,可以嫁給他术荤,說兩個村子不過十里倚喂,再怎么不方便也不礙事,腳程快些一個小時就能走到。
結婚的時候端圈,白玉家陪嫁的是匠人去割的大洋箱焦读,還有母親給的一包細軟。
要說白玉也算從小衣食無憂舱权,祖上還是個小地主矗晃,到了她父親這一代已衰沒凋零,父親過世后家道更是一蹶不振宴倍,像秋天楊樹上的枯葉张症,盡等著北風鋒利的鐮刀封喉。
白玉說鸵贬,她家風水不好俗他。
白玉有兩個哥哥,大哥墨玉是三兄妹里最聰慧的阔逼,愛動腦子兆衅,能寫會算,卻極為自負颜价,三十多歲感情不順涯保,官場上被人使絆子,受不了打擊周伦,一氣之下病倒了夕春,大夫說是心病,但墨玉已心如死灰专挪,只等著身體慢慢變僵及志。
二哥青玉從小遲鈍,空有一身蠻力寨腔,長到三十歲竟然開始說耳朵里住人了速侈,住著他死去的父親和大哥。成天在他耳朵里哭鬧迫卢,吵得他不得安寧倚搬,所以成日里他總用棉花塞著耳朵。一開始白玉帶著他四處求醫(yī)問藥乾蛤,都說中邪了每界,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故此也沒有人家愿意把女兒說給他家卖。白玉結婚后眨层,和匠人合計,才給找了一個啞巴做婆娘上荡。青玉沒有反對趴樱,也沒有表現得很高興。倒是白玉的媽挺滿意,啞巴身強體壯叁征,能下地干活纳账,還能生養(yǎng)『饺啵總算老田家沒斷了香火塞祈。啞巴生有一兒一女,就是強子和杏兒帅涂。跟白玉的孩子曉輝、小雨差不多大尤蛮。
3
第二天傍晚媳友,老牛照例買了兩包花生米去往匠人家里。
已是隆冬产捞,匠人不再出工醇锚。二人共同的愛好是下棋。老牛在家也無聊得緊坯临,到彩票投注站看了看昨天的中獎號碼焊唬,搖搖頭,徑直走到匠人家看靠。
暮色四合赶促,村莊里升起了炊煙。天陰沉沉的挟炬,像是要下雪鸥滨。
“你這是上班呢,飯點就到谤祖!”白玉打趣地說婿滓。
“就這點愛好,也就剩我們老骨頭們還玩了粥喜,人家年輕人都愛打麻將凸主,咱不會。老張额湘,給你包好煙卿吐。”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包中華來缩挑,是兒子給他的但两。
“有好煙伺候著,還能少你一雙筷子供置?”老張接過煙谨湘,關掉電視機,鋪開了棋盤。
當頭炮馬來照紧阔,棋場風云驟變坊罢,輸一局贏一盤,晚飯就好了擅耽。吃過飯活孩,照例是小酒喝起來。
“今年你家這西房補了多少乖仇?”老藕度澹看著院子里剛翻修的西房問道。
“一萬四乃沙∑鹬海”
“呦,不少么警儒⊙雕桑”
“嗯……”
“那土嶺你妻哥的那破窯不能報?”
一聽這蜀铲,匠人又來氣了:“怎么不能報边琉?要不說這強子是個討吃鬼〖侨埃”
匠人說变姨,去年聽說有危房改造指標,就趕緊跟土嶺村村委報了隆夯,強子說沒錢钳恕,蓋不成。今年年初跟強子商量定了蹄衷,無論如何得在年內蓋起房子忧额,趕上政策補助,商議著強子拿回來一萬愧口,匠人貼上七睦番、八千,再加上政府補助的一萬四耍属,就能馬馬虎虎搭起個馬鞍架瓦房托嚣。于是厚著臉皮又去爭取了一個指標,匠人找人把院子那兩孔里住了三四代人的破窯拆了厚骗,打下地基示启,還托人拉來兩車磚,就等著強子回來了领舰。
“可這兔崽子把攢的一點錢全糟蹋完了夫嗓,聽土嶺村的小伙子們說他用的還是蘋果手機迟螺,西裝革履,人模人樣的舍咖,一回來就請村里的拜把子們胡吃海喝矩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外面是大老板呢!這在省城還不定怎么揮霍呢……”匠人越說越激動排霉,“不是我不幫他窍株,要我自己掏腰包全墊,我也得有那么粗的腰呀攻柠!”
老牛開玩笑說:“我看還是你老張有辦法球订,擱旁人就不管了≌薜”
匠人嘆了口氣:“誰叫咱是做這營生的辙售?強子十歲來義王溝放羊,一直在我跟前長大飞涂,哪里是說不管就不管的事?”
“可是我心寒呀祈搜,那年臘月较店,曉輝要結婚,我去省城割家具容燕。強子打來電話說住院了梁呈,我當是怎么了,不想是那兔崽子欠了房東錢蘸秘,逃跑時從樓梯上摔下來把腿摔斷了……唉官卡,你說這叫什么事?”
從那以后,本就有點駝背的強子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醋虏。
“就是我家老院風水不好寻咒。”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白玉冷不丁地插了句話颈嚼。
“屁!風水再好毛秘,強子那樣子也出息不到哪兒去,還是人不上進阻课,怨誰叫挟?”匠人回駁道,“現在我都不好意思去土嶺村限煞,走在路上生怕人家說閑話抹恳,說你看那匠人,蓋了一輩子房子署驻,連妻哥的爛攤子都沒幫襯著收拾了奋献〗∨”其實誰有閑工夫操別人的心,是匠人自己過不了自己的關秽荞≈韫看著裸露的地基,看著青玉和啞巴在一間需要用柱子支撐的破屋子內一住好幾年扬跋,他羞愧而心涼阶捆。
“這下更好了,他又進去了钦听。人家聽曉他要蓋房子洒试,又告到法院去了,讓他還錢朴上。前年杏兒結婚的時候垒棋,那家人也是來鬧了一場,說不還錢不能嫁人痪宰,還說要彩禮錢叼架。哪有什么彩禮,辦事花都不夠衣撬」远”
說到這里,匠人像是跟誰賭氣:“也是具练,他哪里有資格蓋房子乍构?哪里有資格娶媳婦?他的妹妹都沒資格嫁人扛点!”或許強子就是因為這個哥遮,更不愿意回來了。
老牛不想聽了陵究,他本想跟匠人說兒子買新車的事眠饮,現在沒心思說了,起身要回家畔乙。
光顧著喝酒君仆、說話,哪知外面竟下起了鵝毛大雪牲距,小雨一個人在外面堆雪人返咱,滾著個雪球,雪球越滾越大牍鞠。
4
年關將近咖摹。強子從派出所出來又去了省城。
匠人和小雨拿了些米难述、面萤晴、油吐句、肉、魚店读,送到土嶺村青玉家里嗦枢。黑壓壓的屋子里亂七八糟堆放著柴禾、水桶屯断、爛洗衣機文虏,爐灶角落里,那條棕色的老狗死氣沉沉殖演。墻上貼著早些年的老舊掛歷氧秘,木樓板上稀稀拉拉扯著幾道蛛網。
啞巴和衣在被窩里沉睡著趴久,匠人和小雨推門進去都沒醒丸相。小雨推了推啞巴,跐溜從被窩里躥出一只大灰貓彼棍。
“妗子灭忠,怎么讓貓在被窩里睡?”
“沒火座硕?”小雨拉開火扣更舞,柴火微喘余息,脫下的手套又戴了上去坎吻。“舅呢宇葱?”小雨問瘦真。
啞巴比劃著說到鎮(zhèn)子里買東西去了黍瞧。
待了沒幾分鐘,匠人吩咐讓啞巴把東西放好印颤,轉身要走。出了屋子看了一眼被雪覆蓋的地基年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际看。
晚上九點多鐘,洗漱罷矢否,匠人準備入睡,急促的手機鈴聲響個不停僵朗。匠人一看屑彻,是青玉鄰居打來的。
“出事了顶吮,青玉手快斷了社牲!”
匠人趕緊找人開車送到醫(yī)院。右手手背上的筋被玻璃割斷了悴了。據青玉自己說,是在進商店的時候让禀,不知道玻璃門需要左右推拉,使勁往里一推痛阻,門轟隆砸下來腮敌。
“商店不賠嗎阱当?”小雨問匠人糜工。
“人家沒讓你賠玻璃就不錯了!”白玉說道捌木。
匠人和白玉在醫(yī)院守了幾天,把在省城賺大錢的強子叫了回來澈圈。
“人家說醫(yī)院帆啃、法院這兩院不能進瞬女,我看你們都快把這當家了努潘!”匠人沒好氣地說。
“反正我也不想回家报慕√欤”強子嘟囔著卖子。
這年過年刑峡,啞巴一個人在家玄柠,青玉和強子在醫(yī)院。匠人隔三差五到土嶺村劈柴诫舅、挑水。
過完春節(jié)这弧,青玉出院虚汛,強子照舊遠走匾浪,反正這個家是回不來了卷哩,房子蓋也白蓋。
開春后冷溶,匠人去給青玉養(yǎng)種尊浓。原本東山坡上有塊地,因為施不上肥栋齿,扔了。貧窮就是那把尖利的犁鏵瓦堵,一遍遍搜刮著山坡上的小自留地,今年種幾株西紅柿,明年種一行南瓜应结,后年連土豆都長不出來了,終于荒草叢生揩慕,成了蛇蟲蟻獸的游樂場扮休。
午后,匠人唉聲嘆氣地蹲在田頭玷坠,抽著煙罵著:“狗日的生活!”匠人的臉是一個記事本劲藐,一條褶子記錄一樁事情樟凄。有時候事情大,一條褶子盛不下缝龄,就長得縱橫交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