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淡淡的藥霧中帕棉,我卻漸漸咂摸出一點別的味兒來:也許针肥,我們都是那個被綁在病床上的人。
2016年7月笤昨,我被分到本院最為繁忙的ICU時祖驱,入職培訓學的第一件操作,就是如何綁人——被送進ICU的病人瞒窒,基本上都是要被綁住手腳的捺僻,醫(yī)學上稱之為:保護性約束。
“綁人”的順序是:先將病人兩側手腕、腳腕仔仔細細裹上一層棉墊匕坯,綠色約束帶纏上去繞幾圈束昵,一頭的系帶再穿過近側床沿的防護扶手,調(diào)整好距離后葛峻,拉緊锹雏,系帶子,打結术奖,一氣呵成礁遵。
這看似簡單的動作,里頭卻是大有講究采记。光是約束帶的松緊度就很難把握佣耐,送來ICU的病人時常處于精神譫妄,綁上吧唧龄,會愈發(fā)激得病人瘋狂掙扎兼砖;可是不綁,他一撅屁股坐起來就要抬腿走人既棺;綁松了讽挟,病人的手腳很容易掙脫出來,意識不清時能把自己身上插的各種救命的醫(yī)療管子拔個干凈丸冕;綁緊了耽梅,又怕把病人勒得肢端壞死。
到如今胖烛,我常常跟朋友開玩笑說:“雖不敢說深諳‘綁人’之道褐墅,但要與別人配合著打家劫舍,大約也是可以發(fā)家致富的洪己。”
兒子不來探望的婆婆
第一次認識到約束帶的必要性是在入職第一個月竟贯。
每年七八月正是醫(yī)院最忙的時候答捕,來自全國各地的病人涌入科室,胰腺炎與熱射病一室屑那,精神病共吸毒者聚首拱镐,醫(yī)生護士應接不暇尖坤,腳不沾地穿梭于病人之間芍耘,忙得喘不過氣。匆匆做完入職培訓和實地帶教后究抓,護士長囑咐其他頗有年資的護士多加照拂蜘欲,就開始給我們?nèi)恍聛淼男∽o士排班益眉,委以單獨管理病人的重任。在ICU,能被賦予單獨管理病人的權利郭脂,責任與榮譽兼?zhèn)淠甑猓o張與興奮交融。
然而展鸡,還沒等我緩過興奮勁兒屿衅,病人倒先給了我個下馬威。
15床的阿婆是因顱腦外傷被送進來的莹弊,來時表征兇險涤久,經(jīng)過幾天治療,生命體征已十分平穩(wěn)忍弛,只是身體部分機能尚未恢復响迂,還繼續(xù)保留著尿管和胃管。
我從老師那兒接手時剧罩,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她身上的各種管子:阿婆蒼老的臉上千溝萬壑栓拜,皮膚松弛濕黏,從鼻腔里穿出的細長胃管被拐了個彎兒用醫(yī)用膠帶貼在左臉上惠昔,氧氣管與胃管擠在鼻孔處幕与,緩緩輸入純氧。
接完班后镇防,老師將我拉到搶救車一旁啦鸣,小聲告訴我:“這個阿婆到我們科室后,家屬只來看過一次来氧,后面推說忙诫给,就再沒出現(xiàn)過。前幾天她一直吵著要見兒子孫子啦扬,這兩天開始情緒低落中狂,怕她出現(xiàn)‘ICU綜合征’,我們已經(jīng)撤了約束帶扑毡,你記著多跟她聊聊天胃榕。”
“ICU綜合征”是我們科室的常見并發(fā)癥瞄摊,多發(fā)生于孤獨老年患者或有腦血管疾病的患者勋又,臨床表現(xiàn)以精神障礙為主,一般轉入普通病房后就能緩解换帜、消失楔壤。聽老師的介紹,阿婆確實是該病的高風險患者惯驼,我心領神會地沖她點點頭——“嘮嗑什么的我最在行了”蹲嚣。
到了該喂藥的時間递瑰,我將阿婆的藥放入研缽中搗碎,用溫水沖開端铛,拿50ml的大針筒吸取藥液泣矛,然后打開胃管給她喂藥:“婆婆,你看今天天氣還挺好的哈禾蚕!再等兩天你轉出ICU您朽,就可以出去散散步了哈!”
阿婆緩緩挑起耷拉的眼皮看了我一眼换淆,沉默不語哗总。
自然,這點小挫折我是不在意的:“婆婆倍试,你躺累了沒有讯屈?要不要我把床搖起來你坐會兒?”
她闔了闔眼县习,依然沉默涮母。
“我看您現(xiàn)在恢復得挺好的,明天應該就可以拔胃管尿管了哈……”
“您覺得冷不冷躁愿?我把空調(diào)開高點叛本?”
“婆婆你看你還挺內(nèi)向!跟我擺兩句龍門陣嘛彤钟±春颍”
“您是不舒服還是不想說話呢?”
……
徐志摩那首詩咋念來著——沉默逸雹,是今晚的康橋营搅。我的聊天大業(yè)未半而中道崩殂,頓覺挫敗梆砸,將她安置好后转质,我一邊埋頭開始寫護理記錄單,一邊籌謀著新一輪的語言攻勢帖世。
提筆還沒寫兩句峭拘,阿婆卻突然喊了句:“護士,開水開了狮暑!”
這一聲驚得我一臉懵X,抬起頭剛要詢問辉饱,卻見她已一把扯出了帶著粘液的胃管大力甩在地上搬男,罵罵咧咧撐起上半身就要下床。這突如其來的精神譫妄打得我措手不及彭沼,我呆了兩秒缔逛,反應過來,一個大跨步過去就將她摁在床上,大聲呼叫增援褐奴。
隔壁病房的護工一路小跑而來按脚,三個人好不容易才將劇烈掙扎的阿婆控住手腳,我從物資室手忙腳亂地拿了一團約束帶過來綁她時敦冬,她還兀自高聲罵道:“我說開水開了你們聽到?jīng)]有辅搬!快去倒水!開水燒開了我要把你們告上法院脖旱!”
她語速很快堪遂,唾沫橫飛,鼻端還殘留著被胃管帶出的乳黃色營養(yǎng)液萌庆,額角的青筋因情緒劇烈起伏而顯出一絲猙獰溶褪。
管床醫(yī)生聞訊趕來——他前幾分鐘剛好下了“拔除胃管”的醫(yī)囑,只是我還沒來得及執(zhí)行践险,阿婆倒是自己上手拔了猿妈。
“這個病人前兩天就有‘ICU綜合征’的前驅(qū)癥狀了,我不是叫你們多跟她聊聊天嗎巍虫?彭则!”醫(yī)生有些沒好氣地瞪著我。
“聊了呀垫言,而且聊得挺認真的......”我聲音弱了幾個度贰剥,“但是她不理我,她只想見她兒子孫子來著筷频“龀桑”
“家屬呢?沒來凛捏?”
“沒有担忧,就第一天來辦了個手續(xù),之后再也沒來過坯癣∑渴ⅲ”年資稍長的護士替我回答,“這些天我們一直給家屬打電話示罗,讓他們每天探視時間來陪陪病人惩猫,但她兒子一直推脫,說做生意太忙蚜点,我們說讓他媳婦兒帶著孩子過來也行轧房,他又說病房里病菌太多了,小孩子抵抗力低绍绘,去了容易生病……”
“狗日的奶镶,養(yǎng)這種兒子真還不如養(yǎng)塊叉燒迟赃!給家屬打電話!讓他今天在探視時間必須來一趟厂镇!”
那天下午纤壁,阿婆的兒子終于一個人來了。同事偷偷告訴我捺信,阿婆住進ICU的第一天酌媒,她兒子是帶了媳婦兒來辦入科手續(xù)的,那女人濃妝艷抹残黑,踩著十厘米的細高跟馍佑,一雙韓式平眉擰得都快打結,口罩戴了兩層還嫌不夠梨水,不停催促她老公離開:“快點行不行拭荤?醫(yī)院里本來就到處都是細菌,ICU這種經(jīng)常死人的鬼地方更加臟得很疫诽,給辦個手續(xù)你自己來就行了唄舅世,還非要拖我來。我來了未必老太婆的病就能好奇徒?”說話期間雏亚,有路過的護士不小心挨了她肩膀,她立即像沾染了致命病毒一樣摩钙,大聲嚷著讓護士趕緊給她拿一瓶消毒噴霧罢低。
阿婆兒子的嗓門極大,一字一句刺入我們的耳膜:
“啥子意思胖笛?网持!我媽來的時候都是正常人,咋個在你們醫(yī)院醫(yī)了幾天反而成了個神經(jīng)渤び弧功舀?!”
“我們少看兩眼她就瘋了身弊?那還要你們醫(yī)生干啥子辟汰!你們是吃屎的嗎?這明明就是醫(yī)療事故阱佛!出了事還把責任往家屬身上推帖汞!”
“我不管,我必須找你們院長凑术,我倒要問問他翩蘸,你們是咋個在救人的?居然還把人救進四醫(yī)院(本地精神病院)了麦萤!”
......
“您母親本來就性格內(nèi)向鹿鳖,生了病住進ICU這種封閉的地方,本來心理上就更焦慮恐懼壮莹。我們醫(yī)護人員也是天天想盡辦法哄她聊天的翅帜,但歸根到底,我們說一百句話命满,都抵不上你們家屬來看她一眼涝滴。”管床醫(yī)生強壓著火氣胶台,慢慢跟他解釋歼疮。
這件事鬧了好幾天,最后以醫(yī)院領導承諾減免阿婆住院的所有費用收了場诈唬。
之后交班時韩脏,護士長也將我作為反面典型批斗了很久:“你想想,要是醫(yī)生并沒下拔除胃管的醫(yī)囑铸磅,或者她拔的是尿管赡矢,扯出來的時候撕裂了尿道怎么辦?”
那次之后我才開始明白阅仔,在兵荒馬亂的ICU吹散,約束帶也是生命帶。
暴躁又“戀家”的社會大哥
陸續(xù)接手過各種嚴重病癥的患者后八酒,我逐漸摸索出一套自己的“綁人法則”空民,剛有些信心時,滑鐵盧再一次來得猝不及防羞迷。
一個周五傍晚界轩,經(jīng)過幾個夜班連軸轉后,我的身體明顯吃不消了闭树。頭重腳輕地逆行在下班人潮中到達醫(yī)院科室耸棒,換上嚴格消毒的工作服,強打起精神报辱,推開厚重的隔離門与殃,去了病房接班。我跟交班的同事勉強扯出個笑臉碍现,不提嚴重失眠只睡了2個小時的事幅疼。
“你今晚有得遭罪了,這個病人一直很煩躁昼接,在床上生龍活虎地掙扎了一天爽篷,推了丙泊酚(鎮(zhèn)靜藥物)才消停會兒,你可得小心了慢睡≈鸸ぃ”同事開始跟我交接3床病人的情況:男铡溪,36歲,因突發(fā)急性胰腺炎入院泪喊,現(xiàn)情況好轉棕硫,過兩天就可以轉入普通科室。腹腔處插著引流管袒啼,保留著胃管和尿管哈扮。胃腸功能尚未恢復,醫(yī)生禁食禁飲的醫(yī)囑并未停止蚓再。
護理記錄單上還寫著:全身多處擦傷滑肉,淤傷及陳舊傷。同事告訴我摘仅,這個病人是個混混兒靶庙,經(jīng)常尋釁滋事,打架斗毆实檀,有這些傷并不奇怪惶洲。
按規(guī)矩,交接病人得松開約束帶膳犹,將他全身上下前后的皮膚情況恬吕、管道情況悉數(shù)檢查記錄下來。這事兒一個人干不了须床,得交接的兩個護士合作铐料。
走到病床旁,我先溫聲安撫這個目測有180斤的病人:“大哥豺旬,我們要交班了钠惩,現(xiàn)在要把你解開查看一下皮膚情況,你配合一下行嗎族阅?”
顯然不行——病人對我友善的笑容視若無睹篓跛,開始破口大罵:“我日你娘個先人板板!快點把老子解開坦刀!老子要回家愧沟!”
我耐著性子勸他:“不要鬧了,就可以把你解開鲤遥,乖乖配合治療沐寺,才能早點回家「悄危”
他還是不聽混坞,叫罵間隙,還從喉頭咳出一口痰飛了過來。
躲過了那口濃痰究孕,卻躲不過解下他約束帶的程序啥酱。我與同事如臨大敵,進入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厨诸,一左一右立在病床兩側懈涛。同事先小心翼翼解了綁在右側護欄上手腕、腳腕的系帶泳猬,然后迅速將上下兩頭的帶子交到我手上,又吃力地撐起病人的半邊身體宇植,示意我檢查那側有無皮膚損傷得封。
我右手抓著他手腕上的系帶,將他掙扎的手死死抵在床上指郁,抓著腳脖子系帶的左手同時發(fā)力忙上,控住了他將要抬起的右腿,床沿還掛著引流袋闲坎,他不管不顧也要去抓疫粥,我還得撐起左腿立即把引流管子推到床尾。短短一分鐘腰懂,我已汗流浹背梗逮,甚至憑空生出幾分練“小擒拿手”的荒謬感。
擺出了左右開弓手腳并用的強大攻勢绣溜,最終卻還是被他一招制敵慷彤。“天下武功怖喻,唯快不破”底哗,大哥趁我躬身檢查骶尾部皮膚的間隙,快速曲起右腿對著我的腹部連踹兩腳锚沸,我痛得脫力跋选,彎腰捂著肚子急喘,五臟六腑似攪在了一起哗蜈。
在一旁查房的幾名醫(yī)生前來增援前标,這才將他制住。
在接下來的治療中恬叹,每天三次的擦洗身體和交班候生,都需要解開約束帶。這位大哥在數(shù)次的實戰(zhàn)中绽昼,腳法愈發(fā)精進唯鸭,命中率逐次攀升,讓我苦不堪言——不論我如何綁硅确、綁得多復雜目溉,他總能耐著性子反著手把約束帶解了明肮,然后就要扯了身上的各種管子,準備下床回家缭付。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戀家的漢子柿估,無奈下,只得將系帶反勾到床下的鐵鉤上綁牢陷猫,這才讓他的解繩計劃偃旗息鼓秫舌。
眼見解繩無望,大哥轉而對我進行人身攻擊绣檬。他顯然是平日里街巷罵戰(zhàn)的個中翹楚足陨,詞匯量豐富,三字經(jīng)密集娇未。在他將我祖宗八代和女性親屬悉數(shù)問候個遍時墨缘,我第一次在護士工作中覺出幾分失意。
可就是這么“社會”的大哥零抬,竟然也有乖巧的時候镊讼。
下午4點是科室的規(guī)定探視時間。時間一到平夜,3床大哥就突然噤了聲蝶棋,也不瞎撲騰了,給他做護理操作時他前所未有地配合忽妒,甚至——似乎還對我笑了笑嚼松?
我正懷疑是否被他折磨出了幻覺,同事卻告訴我:“今天早上3床家屬打電話過來詢問病人情況锰扶,還說今天要來探視献酗。”
“家屬探視有啥稀奇的坷牛?”我挑著眉不解罕偎。
“啥呀,你以為他這幾天在病床上板來板去是為啥京闰?他想回家把兒子要回來颜及!”
“啥意思?”
在同事的描述中蹂楣,我逐漸理清了來龍去脈:3床大哥早年找了個媳婦兒俏站,沒成想老婆生下孩子一年后就跟人跑了。之后有人總問他洗頭的時候水綠不綠痊土,他因這個跟人打過幾回架肄扎。本以為,有了兒子后他會本本分分過日子,結果依然干著門路不正的生計犯祠,自然少不得被人揍旭等。他母親本心疼孫子沒娘命苦,又恨兒子依然不爭氣衡载,聽說兒子這次因為跟人拼酒住進了ICU搔耕,便急急忙忙從鄉(xiāng)下趕來,要將孫子帶回老家養(yǎng)痰娱。
每天下午4點整弃榨,在ICU門口報上患者名字,領了隔離服梨睁、一次性口罩惭墓、腳套后,家屬逐一進入病房而姐,醫(yī)護人員會引導他們找到患者所在床位,并站在一旁接受家屬詢問病情划咐。4:30準時一到拴念,我們又逐一告知家屬:時間到了,請明天再來褐缠。大多家屬倒也通情達理政鼠,會陸續(xù)依依不舍地離開了ICU病房。
4點過5分的時候队魏,一個年約60歲的老太太牽了個小男孩朝3床走來公般,兩人均穿著隔離服,小男孩生得一副虎頭虎腦的樣子胡桨,煞是可愛官帘,身量尚小,寬大的隔離服幾乎將他罩了兩圈昧谊,小步子邁得有些吃力刽虹。
3床大哥的眼里瞬間有了亮光:“強娃,過來讓老漢兒(爸爸)看看呢诬,這幾天有沒有好好聽婆婆的話涌哲?作業(yè)寫完沒有?看著好像長高了點點兒呢尚镰?”
“你還曉得管你兒子阀圾!一天天的不務正業(yè),還到處跟人喝酒狗唉,這回喝到醫(yī)院來了初烘,安逸噻?”老太太怒其不爭地瞪著他。
“我也不想喝酒账月,但是現(xiàn)在做生意都是在酒桌上談的综膀,不喝不行【殖荩”大哥有些英雄氣短剧劝。
“你做個錘子生意!還在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廝混抓歼,你還想強娃走你的老路嗎讥此?”
“哎呀,媽谣妻,你不管嘛萄喳,我曉得好好教育強娃,保證讓他考大學蹋半!”
“不行他巨,我要把他帶回去,在老家總比在你這兒好减江,不然總有哪天要被你教壞了染突!”老太太越說越氣急,看著病床上的兒子辈灼,開始忍不住抹眼淚份企,“怪你爸死的早,我又沒把你教育好巡莹,你看看你現(xiàn)在像個啥子樣子司志?我是想清楚了,強娃不能再交給你帶了降宅,明天我就買票帶他回老家骂远。”
說著腰根,老太太就牽了小男孩準備要走:“你自己在醫(yī)院好好養(yǎng)病吧史,我把強娃送回老家再來看你∵氲瘢”
“媽贸营!你相信我嘛,我真的在做生意岩睁!強娃我會帶钞脂,不準你把他帶回去!”3床大哥的聲音帶了幾分焦急捕儒,試圖挽回頹勢冰啃。又掙扎著想起身去追他們邓夕,可顯然,手腳的約束帶不允許阎毅。
“聽到?jīng)]有焚刚!不準你把強娃帶回去!”他愈發(fā)急躁扇调,轉而罵向我矿咕。“快點把老子解開狼钮!老子不住院了碳柱!老子要回家!”
老太太抹了一把淚熬芜,毅然拉著小男孩扭頭就走莲镣。小男孩一步三回頭,還奶聲奶氣地問:“婆婆涎拉,為啥子老漢兒不跟我們回家瑞侮?”
老太太余怒未消:“你老漢兒不是個好人,跟著他你要學壞鼓拧。咱們回老家半火,以后婆婆帶你』倏荩”
我虛嘆口氣,加快步伐追上那對祖孫叮称。走到老太太面前种玛,我穩(wěn)了穩(wěn)呼吸,對她說:“老太太瓤檐,能不能麻煩您暫時別帶孫子回老家赂韵?3床病人剛脫離危險,現(xiàn)在正是恢復期挠蛉,實在不行祭示,也得等他出了院,回家再商量谴古。您看行嗎质涛?”
老太太斂了怒意,臉上似積攢了太多的失望:“等他出院我就帶不走強娃了掰担。不是我心狠汇陆,實在是他太不爭氣了,天天喝酒打架带饱,這種人進監(jiān)獄是遲早的事毡代≡母”
再抬眼,眼里已蓄了淚教寂。
送走祖孫倆捏鱼,再回到3床——大哥又恢復了之前的躁狂,眼中怒意翻騰酪耕,嘴里國罵不斷导梆,制作精良的ICU病床被他踢得咔嚓作響,床尾結實的床擋已被踹得有些松動因妇。
捂著隱隱作痛的腹部问潭,我想,等會兒晚飯我一定得多吃點婚被。
病房外狡忙,華燈初上,人潮如織址芯。祖孫倆的身影很快匯入人群中灾茁,再不能分辨。
或許會追悔莫及的丈夫
11月谷炸,病房緊急送來一個百草枯中毒患者北专,被安置在8床。
患者是個年輕的農(nóng)村姑娘旬陡,只因與丈夫慪氣拓颓,想嚇唬嚇唬他,便從墻角拿了瓶除草劑打開喝了兩口描孟∈荒溃可她拿的,偏偏是百草枯匿醒〕『剑“百草枯”三字,就算在我們見慣生死的ICU廉羔,都足以令人聞風喪膽溉痢。
患者來時情況已有些不妙,聽說是百草枯中毒憋他,劉醫(yī)生立即與家屬做了溝通孩饼,家屬同意做血液灌流——百草枯中毒無解,但幸好患者喝得很少竹挡,及時血液灌流俱两,或許還能贏得幾分生機跃洛。
在死神手里搶奪時間厅各,根本容不得半分懈怠。劉醫(yī)生來不及抹一把額頭的汗旧巾,加緊給病人做透析置管,護士推了百來斤重的血液灌流器過來忍些,準備替中毒病人做血液凈化鲁猩。
心電監(jiān)護上突然顯示心律失常,醫(yī)生蹙著眉頭繼續(xù)置管罢坝,橡膠手套內(nèi)側積了水珠廓握,氣氛凝重。
而此時嘁酿,墻上時鐘指向下午的4點08分——正是家屬探視時間隙券。
原本這種時候,是不該讓8床患者家屬來探視的闹司,可大概是通道門口的實習護士沒注意娱仔,竟讓8床患者家屬跟著別的患者家屬一齊溜了進來,他找到妻子的病床后游桩,似乎被這陣仗嚇住了牲迫,靜靜地守在一旁,一言不發(fā)借卧。
劉醫(yī)生雖覺無奈盹憎,可手上不敢停,只用露在口罩外的眼睛給護士遞了個眼神過去铐刘,示意她規(guī)勸家屬離開陪每。
護士面有難色,立在一旁不停勸說男人離開:“我們理解你們家屬的心情镰吵,但是病人現(xiàn)在正在做‘血灌’檩禾,你在這里會影響我們的救治,請去外面等著我們通知……”
沒想到捡遍,男人竟然面帶不悅锌订,盯著護士問:“不就是喝了兩口農(nóng)藥竹握,你們這搞這么大陣仗画株,是不是想多訛點兒錢?”
護士愣了幾秒啦辐,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解釋:“患者喝的不是普通農(nóng)藥谓传,是劇毒的百草枯,您看芹关,她的心率已經(jīng)開始垮了……”護士抬手指著心電監(jiān)護续挟,想了想又添了句,“不過您放心侥衬,她喝得少诗祸,我們正在盡力救治跑芳,您先出去等消息行嗎?”
顯然直颅,那男人并不懂得“百草枯”的嚴重性博个,一雙鷹眼在妻子身上來回逡巡,最后落在被約束帶綁住的手腕上:“你們啥意思功偿?為啥子把我老婆的手腳綁著盆佣?”
護士又馬上跟他解釋:“患者入科的時候您是簽了知情同意書的,我們也是講解清楚了的械荷」菜#患者現(xiàn)在煩躁不安,老是要拿手去拔身上的管子吨瞎,要是不小心拔了痹兜,我們所有的救治都白費了。所以只能實行這種保護性約束关拒。但是我們每隔4小時也會拿掉約束帶檢查手腕皮膚情況佃蚜,所以您不必擔心有任何問題……”
“這像啥子樣子?她又不是犯人着绊!”男人鼻翼扇動谐算,眼鋒凌厲,對于護士的解釋充耳不聞归露。
患者的情況始終不見好轉洲脂,在場的醫(yī)護人員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男人看不懂心電監(jiān)護儀上繁雜的數(shù)字剧包,卻看懂了醫(yī)生越蹙越緊的眉頭恐锦。似乎被血液灌流器的噪聲擾得有些煩躁,他拿粗糙的大掌快速地搓了搓臉疆液,又近乎神經(jīng)質(zhì)地咬死約束帶的問題:“我說你們聽到?jīng)]一铅?把她手上腳上的帶子馬上取了!你看看堕油,手腕都勒紅了潘飘!”
他還想繞過護士到病床旁邊去摸摸他老婆的手腕,卻被李醫(yī)生狠狠一眼瞪了回去掉缺,這樣不識相的家屬卜录,我們還是第一次見,劉醫(yī)生也動了氣:“來來來眶明,你來取艰毒,取了她把管子拔了是不是我們也不用救了?搜囱!”
“你他媽——”男人被激怒丑瞧,一個跨步上來就要扯醫(yī)生的白大褂柑土,腳下沒留神差點被機器的電源線絆倒。
灌流器還在不停運轉绊汹,暗紅的血液經(jīng)透析管從體內(nèi)被引出冰单,經(jīng)過復雜工序,在吸附劑中被刷去大多數(shù)毒物灸促,又被緩緩送回體內(nèi)诫欠。
男人看著管道里汩汩流動的血,突然噤了聲浴栽。
一輪血液凈化做完荒叼,患者的生命體征也并未見好轉——顯然,她喝下的百草枯劑量典鸡,應該不止男人所說的10ml被廓。
在場的醫(yī)護人員心里都有些發(fā)滯。撤走灌流器后萝玷,男人看了一圈醫(yī)護人員嫁乘,有些茫然地問道:“救完了?那我老婆是不是沒事了球碉?”
劉醫(yī)生很快將患者腹股溝處的透析管用紗布包好蜓斧,再用醫(yī)用膠帶貼牢,低低嘆了口氣睁冬,并不想立即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你不是非要取約束帶嗎挎春?現(xiàn)在她身上只有尿管和胃管,可以取一側的帶子豆拨,你得把那側的手拉著直奋,別讓她扯管子∈┖蹋”
百草枯中毒的患者會嚴重呼吸困難脚线,但吸氧又會加重肺纖維化,所以弥搞,患者連氧氣管都沒有邮绿,此時自然不再擔心她拔管。只有后期低氧血癥加重拓巧,才會予以低流量吸氧斯碌。如此往復一死,惡性循環(huán)肛度。
“好好好,我一定注意投慈!”男人露出幾分討好的笑意承耿,把這無管可拔的末路情境誤認成病情見好的佐證冠骄,“那我是不是可以在這兒多陪她一會兒?我這老婆怕生加袋,她一個人在這兒孤獨得很凛辣。”
“可以职烧”馐模”
護士剛把患者手腳的約束帶撤掉,男人立即縮到病床旁半蹲下蚀之,小心翼翼地拉著患者枯索的手蝗敢,不停摩挲著她微微發(fā)紅的手腕,嘴里只不住地絮絮說著話:
“秀芬吶足删,這次是我不好寿谴,不該惹你生氣哈。你快點好起來失受,以后我保證不跟你吵架了讶泰。”
“你上個月去鎮(zhèn)上相中的那個金鐲子我給你買回來了拂到,曉得你們女人家的愛打扮痪署,今年咱家李子樹的收成也不錯,賣了又可以給你買那些金啊銀的兄旬』萏遥”
“你說你也是,打我罵我都得行辖试,咋個想不通去喝藥呢辜王?但是也沒事,醫(yī)生已經(jīng)把你醫(yī)好了罐孝,咱養(yǎng)好病就趕緊回家呐馆。你在這里的話,我天天只能來看你半個小時莲兢⌒诶矗”
……
他語速很慢,目光直直地注視著他老婆改艇,眼鋒趨于平順收班,眸子里有細密的溫柔逐漸延展。
我終究不忍谒兄,側過頭去——其實我們醫(yī)護者都清楚地知道摔桦,患者此時雖然有意識,但他那些粗糙的情話,也只能囿于這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ICU病房了邻耕。
接下來的一周里鸥咖,患者的肺會逐漸高度纖維化成絲瓜囊,嘔吐物里會涌出越來越多被腐蝕的食管殘渣兄世,意識也會逐漸模糊啼辣,但痛苦,卻會愈發(fā)清晰入骨御滩。
百草枯中毒的末路鸥拧,是一步一步掙扎著被憋死。
后記
見慣削解,卻永遠無法習慣住涉。
我借口喝水,去了休息區(qū)坐下緩口氣钠绍。
休息區(qū)與病房之間是3厘米厚的隔離門舆声,得費不小勁兒才能推開。似乎門板越厚柳爽,就能將一切的病痛和生死完全隔絕在外媳握,不泄露半分死亡的氣息。
正愣神磷脯,科室的吳醫(yī)生推門出來休息——是了蛾找,每天這個點兒,是她該喝中藥的時間赵誓。數(shù)年的夜班讓她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得嚴重打毛,34歲至今未孕,所以四處尋了妥帖的方子抓中藥來調(diào)理俩功。
她取出從家中帶來的保溫杯幻枉,揭了蓋兒將黑黢黢的藥液倒進瓷碗里,又放進微波爐诡蜓,關上熬甫,調(diào)時,等候蔓罚。
微波爐的托盤快速轉動椿肩,不出1分鐘,已有苦澀的中藥味兒從橘色的光暈中飄了出來豺谈。
在這淡淡的藥霧中郑象,我卻漸漸咂摸出一點別的味兒來:也許,我們都是那個被綁在病床上的人茬末。
作者 | 開弓
編輯 | 許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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