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一九八二年的西班牙那份電報稿幾乎發(fā)不出去,電信局的人和我在簿子上查了又查,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地名,在這之前,也看過一般的西班牙行車地圖,找不到小村落的位置。
我跟馬德里電信局的人說,試試看,發(fā)給村莊附近大約在六十公里距離外的小城,看看能不能轉(zhuǎn)過去。那發(fā)電報的人問我怎么知道就在那小城附近呢?我說那個山區(qū),是我朋友的故鄉(xiāng)仲翎。
于是,就那么發(fā)了電報:“邦費拉達城附近小鎮(zhèn)德爾-席。洛貝斯家庭收』萏遥”內(nèi)容只有一個電話號碼和旅館的名字,叫我的朋友巴洛瑪和她的丈夫夏依米快快與在馬德里停留的我連絡驶乾。
說起來,當年在沙漠結(jié)婚的時候,夏依米還是我們婚禮時簽字的證人。西屬撒哈拉結(jié)束占領之后,這一對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因為謀職不易,搬了許多次家金刁。最后搬來加納利群島時,我的丈夫荷西已經(jīng)過世七個月了帅涂。無形中,巴洛瑪和夏依米成了親密的家人,逢年過節(jié)總是一起度過。那時候,沙漠老友大半凋零,他們和我都是酷愛那片土地的人,相處起來,總有一份鄉(xiāng)愁和傷感可以了解尤蛮。而,離開沙漠之后的幾年,好似每一個人的日子都加倍艱難媳友。夏依米一直沒有持續(xù)的工作都好些年了。他們的日子十分拮據(jù)产捞。
等到我在一九八二年由臺灣回到加納利島家中去時,鄰居們一個一個奔來告訴我,說巴洛瑪病重,眼睛瞎了,雙腿麻痹醇锚。夏依米匆匆跑來拜托鄰居轉(zhuǎn)告我,他們無法再付房租,帶著兩個男孩子搬回西班牙本土,巴洛瑪母親有些祖產(chǎn)的小村落去居住了。而我們,平日是不通信的坯临。
知道巴洛瑪?shù)那闆r之后,我提早離開島上,飛去了馬德里焊唬。趕去巴洛瑪父母親在城郊的花園房子,卻發(fā)現(xiàn)那兒變成了土地,正在建公寓。
在出于實在找不到人的焦念心態(tài)下,發(fā)出了那封沒有地址的電報看靠。
第二日清晨,夏依米的長途電話就來了赶促。他說次日一早開車來馬德里接我,一同去鄉(xiāng)下住幾天。本來,那個叫做德爾-席的故鄉(xiāng),是巴洛瑪每年孩子放暑假必回去度夏的一片夢土,照片里早已看過許多次,只是沒有跟去過挟炬。這一回,想不到是在這種情形和心境下去的鸥滨。
中午的時候我在旅社的大街上站著,跟認識多年的老門房說,車子一來接,就得趕快幫忙放箱子嗦哆。那個小旅社在熱鬧的大街上,是絕對不可以停車的,一停警察立即會來罰。
算算車程,如果夏依米清晨六時由故鄉(xiāng)開出來,中午一點左右便可以抵達馬德里爵赵。我住的是老地方,朋友們都曉得的吝秕。
站到下午一點半,夏依米胖大的身影才一出現(xiàn),我就跑去搬行李,匆匆忙忙將東西塞進后車廂,跟老門房擁抱了一下,就跳上車去了。以為來接的只是他一個人,進了前座,才發(fā)覺巴洛瑪半躺在后車廂空幻。那部老破車子體型大,我從前座趕快爬過手排檔的空隙,擠到前面去烁峭。
那么熱的天氣里,巴洛瑪卻包著毛毯,用大枕頭墊著。我上去親親她的面頰,拉起她的雙手,將它們放在我的臉上,輕輕的問:“親愛的,看得清楚我嗎?”說時濕了眼睛,可是聲音是安靜的秕铛。她不說話,只是笑了笑,剪得亂七八糟的短發(fā)梳也沒梳,如同枯黃了的麥梗约郁。想到當年我們在沙漠時一起用舊布做針線時的情形,我的心里升起一片滄桑〉剑“帶我出城去,快點,四周太鬧了”鬓梅。巴洛瑪說。我在一個比較不擠的街角下車,買了一大口袋飲料谨湘、乳酪绽快、火腿和面包,又上了車。夏依米說一路開車去鄉(xiāng)下,七八小時的路,晚上十點可以到家了紧阔。巴洛瑪一直拉住我的手,削瘦的面容使她蒼老了許多坊罢。吃了一口三明治,說沒有胃口,叫我接去吃,不一會,沉沉睡去了。
我趴在后座,輕聲和開車的夏依米說話擅耽』詈ⅲ“怎么才離開你們不過五個月,病成這樣了?”夏依米嘆了口氣,說:“查不出來,身體上完全健康。焦慮太久搞出來的,你知道,失業(yè)都快兩年了乖仇『度澹”我深知巴洛瑪?shù)男愿?在沙漠時好好的人都在隨時神經(jīng)緊張的等待一切災禍——她想象出來的。這兩年靠社會福利金過日子,天天迎接一個找事無著而回家的丈夫,必然承擔不下乃沙。
“怎么發(fā)生的?”我悄聲問起趾。
“福利金停了,積蓄眼看快要貼光,她天天在家發(fā)脾氣。有天打了孩子,自責很深,到下午說一只眼睛看不清楚警儒。過了幾天,我又沒找到事,回到家看見她在地上爬,問她怎么了,說腿沒有知覺,眼睛完全看不見了阳掐。將她送到醫(yī)院去,從此就不肯講話,也不吃,也不問孩子,拖了一個月完全查不出毛病來,實在撐不下去,就下決心搬回故鄉(xiāng)來±渎欤”“有沒有再找事?”我問。
“也是在找,她要人照顧,孩子的飯我得煮,得去城里找,村里沒有事情好做汛闸◎瑁”說著夏依米突然淚如雨下。我快快回頭看了巴洛瑪一眼,抽了一張化妝紙遞上去,夏依米很大聲的擤鼻涕,吵醒了巴洛瑪诸老。
“我們在哪里了?”她問,看看窗外烈日下一片枯干的大平原和不斷出現(xiàn)的古堡,跟她說,還在加斯底亞行政區(qū)里面開呢隆夯。加斯底亞的意思,就是古堡钳恕。
巴洛瑪要起來,我用身體斜過去給她靠著。她說要看古堡蹄衷∮嵌睿“你看!親愛的,你的眼睛沒有瞎,是心理上給關閉住了,乖!你靠住我,試一試,去看±⒖冢”我摸摸巴洛瑪?shù)念^發(fā),在她耳邊說睦番。“看不見耍属⊥邢”說完這話又要躺下,我用枕頭墊著膝蓋,給她枕著『衿“你住多久?”巴洛瑪突然張開眼問我示启。“高興我住?”
我問领舰。她點點頭,將臉側(cè)過一邊去,慢慢流下了眼淚夫嗓。“我來,給你剪頭發(fā),洗小孩,煮中國菜,然后說話,講我們的沙漠,還有臺灣……冲秽∩峥В”我替她擦眼淚,又輕輕的說。
“那你住多久呢?家里房間好多劳跃』阎伲”巴洛瑪問。
不敢講臺灣學校就得開課,要趕回去刨仑。也根本沒講決定回臺教書的事郑诺。我說住一陣再講。
我們由馬德里往西班牙西北部開杉武。在我的觀點里,阿斯都里亞的山區(qū)是人間少有的一片美土辙诞。大學時代復活節(jié)春假時,開車去過。也是在這一個山區(qū)里,看過一次成群飛躍的野馬,在長滿著百合的原野上奔跑轻抱。那一幅刻骨銘心的美,看了劇疼,只想就在那一刻死去飞涂。再也無法忘懷的地方,今生這才是第二次回去。
“這一回,可以看到強尼,還有那個神父了!”我說祈搜。強尼是一個白癡,在村里面做泥土幫工较店。神父是神父,村落教堂的。這兩個人,是巴洛瑪多年來一再講起的故鄉(xiāng)人容燕。巴洛瑪討厭村里其他的人,說他們自私梁呈、小氣、愛管閑事又愚昧保守和長舌,她不跟他們來往蘸秘。只這兩個人,白癡心好,神父談得來,是巴洛瑪所摯愛的官卡。她最恨村里的寡婦,說她們是巫婆變的,一生穿著黑色衣服還不夠,總是包著黑頭巾,老在窗口陰沉沉的偷看別人,而寡婦又偏偏好多個蝗茁。
其實,巴洛瑪?shù)母改讣以呛玫?父親是空軍少將,母親是一個畫家。巴洛瑪也學畫,師范畢業(yè)了出來教小學生的書,十九歲那年認識了孤兒夏依米——在馬德里的一個教堂聚會里,沒多久就嫁了寻咒。夏依米沒有一計之長,做的是行政工作,婚后連著生了兩個孩子,日子一向艱難哮翘。直到去沙漠做了總務方面的事情,才算安定了幾年。這一回,貧病交集,出于不得已,才回到父母度夏的故居來——那個一到冬天就要被雪封去通路的小村毛秘。
說起白癡強尼和神父,巴洛瑪噗一下笑了饭寺。說強尼分不清時間,必然整天呆站在村子口的泥巴路上等我去。強尼不是西班牙名,是有一天白癡看見電視里有一個美國兵叫這個名字,他就硬要別人也叫他強尼,如果再叫他“璜”這個本名,就在村里拿了磚頭追著人打熔脂。
講起村里的事,巴洛瑪話多了些佩研。我說那些寡婦們怎么啦?巴洛瑪哈哈笑起來,接著突然指著我身上披的一個花綢西班牙披肩說:“你穿這種顏色的東西,她們馬上罵你。不要跟她們講你的事,不要理她們——霞揉⊙恚”
她不自覺,夏依米和我嚇得跳起來——巴洛瑪什么時候看得見我的顏色了?!她根本沒有瞎,她是要瞎就瞎,要不瞎就不瞎的。視神經(jīng)絕對沒有毛病,是心理上的巨大壓力造成的自閉适秩。夏依米兩年多的失業(yè)將她搞出來的绊序。
“你看見我了?看見了?”我用力去掐巴洛瑪?shù)募?拚命搖她。
“啊,啊——”她不承認也不否認,歇斯底里的用手來推我,然后一趴下來,又不說話了秽荞。
“媽媽爸爸呢?”我又趴上去跟夏依米講悄悄話骤公。“爸爸在馬德里心臟開刀,不要告訴她扬跋〗桌Γ”當然是認識巴洛瑪全家人的,她的母親是一個慈愛又有風韻的女人,巴洛瑪不及媽媽,每天亂七八糟的也不打扮自己,可是她的家仍是極美的,她愛打扮家庭和做蛋糕。我的結(jié)婚蛋糕當年就是巴洛瑪做的钦听。因為太敏感,不會出來做職業(yè)婦女,人也心氣高傲,看不順眼的人,一句話都不講,看順的,就把心也給了人洒试。
天暗了,原野上的星空亮成那個樣子,一顆一顆垂在車窗外,遼闊的荒夜和天空,又使我的心產(chǎn)生那熟悉的疼痛。對于西班牙這片土地的狂愛,已經(jīng)十七年了,怎么也沒有一秒鐘厭倦過它?這樣的事情,一直沒有答案朴上。
氣溫開始變了,一過“加斯底亞”,那夏日的炎熱便也退去,初秋的微涼,由敞開的窗口吹進來垒棋。
巴洛瑪好似睡去。夏依米又要我做了第七個厚三明治痪宰。他已經(jīng)很胖很胖了,也不高,都九十六公斤了,還拚命吃叼架。那種吃法,使人覺得他是個自暴自棄的家伙,很不快樂的胖子。將吃,當成了一種生命欠缺的唯一慰藉衣撬。
經(jīng)過了拍電報上寫的小城“邦費拉達”,看見火車站邊堆著煤山,相當閉塞的一種冷靜,罩著沒有一切活動的城市乖订。
民風保守又沉悶,是我的印象。夏依米每天就開車來這里找事,而事情不可能太多的具练。這個城的經(jīng)濟,可能是守成多于開發(fā),一看就猜到了垢粮。城內(nèi)餐館不多,表示人們不大出來花錢。倒是藥房,看見好幾家靠粪。
穿過了城,我們彎進了一條柏油公路,小的,兩旁全是大松林蜡吧。車子開始爬山,山下小城的燈火,暗暗淡淡。山區(qū)里,東一盞西一盞燈,距離得那么遠,使人覺著夜的寂寞和安詳占键∥羯疲可是畢竟是寂寞多了太多。
又開了四十多分鐘,來到一個小橋邊,車子向左一轉(zhuǎn),柏油路面結(jié)束了,真正的泥巴路加上大石頭,顛醒了又不說話的巴洛瑪畔乙。她坐起來,靠在我的身上,用手摸索,摸她的毛線披肩君仆。她用摸的。
“教堂到了牲距》翟郏”巴洛瑪說‰咕希“你看到?”“不,我知道咖摹。從小在這里度夏天,我知道∧咽觯”黑暗中,黃泥巴的老教堂沒有一絲燈火,墳地就在教堂旁邊,十字架成排成排的豎著,不知名的大樹嘩嘩的在風里亂搖萤晴。車燈照過的一幢又一幢老破房子全很大,上面住人,下面住牛馬,那股味道,并不討厭,很農(nóng)村味。
孩子和白癡,就站在路邊一個交叉口等著胁后〉甓粒看見那兩個長高了的身影,我的心又痛起來。當年小的那個費南度,我們叫他“南”,總在沙漠里騎在我先生荷西的肩上,那時他才二歲多攀芯。而今,一個高高瘦瘦的長發(fā)大眼少年在車燈下靜靜的站著屯断。也不迎上來。
“南——侣诺≈逞荩”我向他叫了起來,他抿抿嘴,不動。倒是那個微胖的哥哥叫西撒的,喜出望外似的一臉傻笑沖向車子紧武。
我要下車,夏依米也不停,說家還要得開山路上去剃氧。我說孩子呢?叫他們上車,還有強尼。說時,那等的三個根本不走山路,斜斜的向樹林里爬,抄近路跑了阻星。
這是巴洛瑪鄉(xiāng)村的家,白白的竹籬笆后面,是一個大院子,三幢有著厚木窗的尖頂小房子,建在院子的坡上朋鞍。院內(nèi)野花遍地。一盞小燈亮著,恰好射在一樹結(jié)實累累的蘋果樹上妥箕。
我下車,動了一下僵硬的腳,白癡不上來打招呼,搶著行李就走,也不敢看我滥酥。夏依米下了車,將巴洛瑪抱起來,用毯子蓋好,送進了一幢小房子的客廳。
是夏天,可是山區(qū)涼,白癡拿個大鋸子進來,又沒鋸什么,對著壁爐揮了揮,這才出去抱了一堆柴進來畦幢】参牵“巴洛瑪,我們煮好了一鍋馬鈴薯給echo吃∮畲校”大的那個西撒奔到廚房去瘦真。這家人,只叫爸爸,不叫媽媽的——除非是在生氣刊头。孩子一向叫巴洛瑪?shù)拿?叫得那么自然又親愛。
兩個孩子臉上都是泥巴,衣服也臟,倒是那個家,火爐一點上,四周的藝術風味——巴洛瑪?shù)娘L格,全顯出來了诸尽≡樱“我來弄∧”我快速進了廚房穿肄。開始煎蛋。南沒有說什么,在身后圍上來一條圍裙际看。我忍不住轉(zhuǎn)過身去,抱住了他咸产。“乖不乖?”我說仲闽。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那雙眼睛里,有一份比年齡長了太多的痛脑溢。我親親他,拍了南一下屁股,催他開飯去了。
三幢小屋,巴洛瑪說另外兩小幢也是空的,隨我住蔼囊。我挑了孩子們的閣樓焚志。南和西撒擠一個床,另外一個床分給我。我們?nèi)匀蛔⊥淮蔽饭摹D翘焯哿?碗也沒有洗,就上床了酱酬。夜很靜,風吹過山岡,帶來嗚咽的調(diào)子。院子里不時有聲音,砰一下砰一下的發(fā)出聲響云矫。我問孩子,那是什么,他們說是蘋果在掉膳沽。
黑暗中,西撒問我:“荷西的鬼來不來看你?”我說來的,偶爾來。我問西撒:“媽媽怎么了?”西撒說:“我們快要沒飯吃了,爸爸有一天說銀行還有六萬多塊(臺幣兩萬塊左右)让禀。巴洛瑪馬上出去找事,去推銷花被單,去了一天回來,沒有賣掉一塊挑社。后來,她慢慢病了,瞎了,也不會走路,我們就搬回來這里了⊙沧幔”
夜,阿斯都里亞的夏夜,有若深秋似的涼痛阻。我起床給孩子掖好毯子,叫他們睡了。閣樓上的斜窗看出去,山巒連綿成一道道清楚的棱線,在深藍色的穹蒼下,也悄然睡去腮敌。
蘋果樹下的小桌子邊坐著南和西撒,南耐心又友善的在考哥哥:“那么,安達露西亞行政區(qū)又包括哪幾省呢?”西撒亂七八糟的給答,連北部的省也搞到南部去了阱当。
我從廚房的窗口望出去,淡淡陽光透過樹梢,金錢斑似的光影落在兩兄弟的臉上。西撒已經(jīng)留級過一年,跟南同班了,今年又是四科不及格糜工。山區(qū)的小學不在附近,要走一個多鐘頭的路才能到,眼看九月下旬要開學了,西撒的補考還不知過不過弊添。
洗好了碗,我跟巴洛瑪說,我們?nèi)ピ鹤永飼裉?夏依米馬上過來抱她,我向他輕輕一搖頭,兩人蹲下去架巴洛瑪,不用抱的。巴洛瑪?shù)哪_沒有力,可是拖著也拖了幾步捌木。
“啊!巴洛瑪走路了油坝。”西撒睜大了眼睛微微張著口。
“我累澈圈”蛱矗”巴洛瑪講完就躺下了,躺在一張長椅上。
家在村落的最高處,鄰居用斜斜的屋頂層層節(jié)節(jié)的迤邐到小坡下瞬女。天那么高,遠山的松林里冒著一串黑煙也沒將天染灰凤覆。院子里爛果子掉了一地,花是野的,自己會開,老狼狗懶懶的躺著,也不理人。是老了,沙漠里抱來喂的,許多年來巴洛瑪不肯棄它,帶來帶去的拆魏。
“有沒有看見光?”我將巴洛瑪?shù)哪樰p轉(zhuǎn)一下,叫她對著太陽〈雀“有,感覺亮渤刃。”我跪下去,拿一枝樹枝看準巴洛瑪腳底中樞神經(jīng)反射的位置,用力給她刺下去贴膘。她沒有叫痛卖子。“南,去揀石頭,比你拳頭小的,要上面鼓,下面平的那種刑峡⊙竺觯”小孩立即跑開了,一會兒抱了一小堆回來⊥幻危“你把我做什么?!”巴洛瑪問诫舅。“撐你站起來宫患】福”我把石頭放在地上,彎身抱她,小孩也來幫忙,撐住巴洛瑪叫她站在石頭上。才一上去,她就喊起痛來娃闲⌒檠矗“我看不見的!echo,為什么弄痛我?放我去躺呀!我看不見——”“西撒,去壓巴洛瑪?shù)募纭皇帮!边@一下,她狂叫起來,兩手向空中抓卷哩。就在那個時候,年輕的神父推開院子進來了。
“貝尼!來幫忙!”我向他喊過去,也沒介紹自己属拾。我們當然知道誰是誰了将谊。巴洛瑪痛出了冷汗,我不忍心,扶她躺下,叫神父用樹枝壓她中樞神經(jīng)反射的地方。那時夏依米從坡下上來了,抱著一手臂的硬長面包捌年∑澳龋“好,你做±裨ぃ”貝尼就讓給夏依米了眠砾。我們都已經(jīng)知道在做什么了,臺東吳若石神父的治療法其實去年就彼此講過了。巴洛瑪在寂靜的院子里哀叫。
我和貝尼對看了一眼,笑笑,我向屋后的大樹林偏一下頭,說:“我們?nèi)ド⒉?有話問你褒颈∑馕祝”我們走了,聽見巴洛瑪在跟南說:“你跟在他們后面遠一點,一有村子里的人走進樹林,就吹口哨,叫神父跟echo分開走,去——”貝尼氣狠狠的說:“這些死保守黨的活寡婦,連巴洛瑪跟我多講話,村里人都會亂猜——”我笑了,踩著葉子往森林里去。
“他們怎么生活?”我問貝尼,開門見山的谷丸。
“房子不要錢,你也知道堡掏。牛奶嘛,我父親每天會留一桶給孩子,蔬菜有人拿去的。他們買面包,還有雞蛋,不吃肉,孩子念書不用錢——水電要付,兩個月收一次,唉——刨疼∪洌”貝尼嘆了口氣,掏出一支煙來】剑“你知道,我要回臺灣了,巴洛瑪只有請你多照顧了,很對不起——”我很掛心,放不下這家人亭畜。
走出了林子,另一個山谷出現(xiàn)了,那一幅一幅田野,如同各色的棋盤,夢一樣在眼前展開。貝尼跳起來,往栗子樹上拉,我們剝掉青栗子的芒刺,就生吃起來迎卤。第一次才見面的,卻十分自然而友愛拴鸵。
“村里一共幾個人?”我說∥仙Γ“三十幾家,五十多個吧!年輕人都走了,田產(chǎn)不值錢,活不下去劲藐。”“望彌撒的多不多?”“星期天早晨全會來樟凄。你知道巴洛瑪和夏依米最恨教堂,說是虛偽聘芜。她不來的,小孩也不來,可是她又是有信仰的〔煌”“虛偽嗎?”我反問厉膀。“村里人的確虛偽,上教堂來坐著打瞌睡,講鄰居壞話,這是一種習慣,不是信仰二拐》欤”“你到底在這個死氣沉沉的村里做什么?”貝尼笑了笑,說:“做神父啊!”那副神情,十分淡漠。他是因為家貧,自小送去小修院的,是母親硬送進去的,就成了這一生百新∑笕恚“可以再多做一點事?”我說。他笑笑,說:“人們不大需要我,臨死的時候,才想起來要一個神父,平日要的是面包饭望。這東西,我自己也要,一份薪水養(yǎng)爸爸仗哨、媽媽還有三個弟妹,你說我們在吃什么?”我不說話。貝尼又說:“有幾個月,我去城里做兼差,主教知道了,說要對教區(qū)專心些,后來只有不去上工,才不講了铅辞⊙崞”我知道,貝尼一個月所得的神父薪水不多,巴洛瑪告訴我的。他也養(yǎng)家斟珊。村里沒有人給教堂奉獻的苇倡。
附近有牛鈴的聲音,南的口哨是把手指放在口里吹的那種,尖銳而急切的傳過來。貝尼一低頭,匆匆走了。中午吃過馬鈴薯餅,我說要進城去買東西旨椒。巴洛瑪要跟,夏依米臉上很快樂,傻子似的晓褪。巴洛瑪被我們架上車,她自己走的,很吃力的走,神經(jīng)質(zhì)的笑個不停。
那天進城有如提早過圣誕節(jié)综慎』练拢火腿、香腸示惊、臘肉好港、乳酪、蛋米罚、冰淇淋,還有糖媚狰、油、醬阔拳、醋、咖啡类嗤、茶糊肠、面粉、毛衣一大車裝回來……遗锣。大家都開心得不得了货裹。晚上開了一桶酒,強尼喝醉了,拿起西班牙北部的風笛叭叭叭的吹個不停【ィ“我們?nèi)ソ烫猛?我們?nèi)瀳隹垂砘?走嘛走嘛——”巴洛瑪叫起來,我們拿毯子把她包扎好,抱著,開車往坡下沖,一路叫下去,村里早睡的寡婦一定嚇死了弧圆。
“小時候,我們四個姐妹就坐在這一條條板凳上打瞌睡,有一回板凳突然垮了,我跌得四腳朝天,媽媽立即上來打,口里念著圣母馬利亞、耶穌基督笔咽、天啊!巴洛瑪,你的內(nèi)褲給人看見了啦呀——”巴洛瑪在教堂里大笑個不停搔预。幽暗的教堂只有一盞油燈點在圣母面前。我跪下去,急急的禱告,很急,因為白癡在拉人的辮子,不給安靜叶组。一直向圣母喊——繼續(xù)叫巴洛瑪看得見,她又看見了,天呀!不要叫她再關閉自己了拯田。行行好,給夏依米一個事情做吧。
貝尼看見我們吵鬧,也沒說圣母馬利亞會生氣,一直要鎖門趕我們出去,說吵醒了村里的母親,會責罵他的甩十。于是我們抱起巴洛瑪去了墓地船庇。
墓地是全暗的,那些大樹給風刮著,葉子亂響。巴洛瑪就說:“你看,墻上有一片磷火,是墳場里的泥巴砌的墻,我的祖宗統(tǒng)統(tǒng)躺在里面,有沒有藍火?有沒有?”我專心去看,什么也沒有,可是那風的聲音太怕人了侣监。就在這時候,白癡手上拿的風笛叭一下又響了,我們哇的叫起來往車里跑,丟下了巴洛瑪鸭轮。她抱住教堂走廊上的柱子,喊救命。
家里的必須用品又去城里買了一滿車,都是可以儲存的食物橄霉。那幾日,大家的心情好似都放松了窃爷。巴洛瑪也不要人抱,每天撐扶在火爐邊壓她的中樞神經(jīng)。孩子們睡下時,我們在深夜里起火,圍著壁爐說話,神父和白癡還有老狗,照例是在的。問巴洛瑪眼睛怎么了,她說看得見人影和光吞鸭。那一陣,她有時很瘋狂的笑鬧,有時悶悶的坐在門檻上用手剝豆子寺董。
“這么破費,總是叫我于心不安的】贪”她說遮咖。
“萬一老了,還不是來跟你住,別講啦!”我給罵一句過去。
說到這里巴洛瑪突然喊了一聲:“這種無望的日子,要到哪一天?冬天大雪封路,孩子不能上學幾天,他們的教育——造虏∮蹋”說著說著,撲到膝蓋上去,豆子撒了滿地。而天氣的確已經(jīng)涼透了,暑假也快過去漓藕。
只要那天巴洛瑪哭過,她就什么都看不見,也不能站起來,只是不響陶珠。上廁所也不叫人,用爬的去浴室。
黃昏時我出去散步,村人懷懷疑疑的看我,一些惡狗跳出來作勢要咬享钞。村人看上去很悶,都是些老人揍诽。我走過,一位包著黑頭巾的老婦人從家里出來,說是巴洛瑪?shù)囊唐?硬拉我進去吃自己做的香腸,又問巴洛瑪?shù)牟?然后叫我告訴巴洛瑪,明天姨婆要去看她。
“她來做什么?把門鎖上,不給她進來栗竖∈畲啵”巴洛瑪發(fā)怒的叫:“這種樣子,誰也不給看,沒有看過瞎子和失業(yè)的,是不是?是不是?”我答應她,姨婆來只我出去應付,這才不鬧了。巴洛瑪不肯見人,除非是她信任的狐肢。
我們散步,總是往村落相反的方向走添吗。巴洛瑪一手掛住我,一手撐一根拐杖,走幾步就休息,一直可以走到樹林后面的山岡上去看谷里的平原。她看不清,可是能看份名。那時候,我已在小村住了七天碟联。
姨婆叫我拿幾顆大青椒給巴洛瑪,我收下了,又拿了另外一個老婆婆的包心菜。老婆婆怎么也弄不清我的名字,姨婆告訴她:“就是跟電視廣告上沖牛奶的那種巧克力粉一個發(fā)音,叫eko,懂了吧!eko僵腺、eko!”
等我喝完了咖啡提著菜往家里去時,那個老婆婆追出來,狂喊:“喂!你,那個叫什么來的,對——啦——雀巢咖啡——再來玩呀!”
那個晚上,講起這個故事,大家笑得嗆出了淚,只有白癡強尼不懂,可是他看見巴洛瑪笑得叫肚子痛,就歡喜得一上一下的跳鲤孵。
許多年了,沒有那么狂笑過,笑著笑著夏依米、巴洛瑪和神父的表情,都很傷感,才知這三個人,在鄉(xiāng)居生活上實在是寂寞的辰如。村里人,不是壞人,根本不是,他們懂的東西,不在村落之外的世界裤纹。我講美國人上了月亮,他們也是拚命笑,哪肯相信。
夏日已經(jīng)快過去了丧没∮ソ罚火燒山是第一天到村里就看見的,燒了十天,大家就看看,也不急的。
白天的陽光下,都穿了毛衣了,站在院子里看那股越燒越近的大火,濃煙升得很高,蔓延成十幾道火了呕童∑峒剩“還不救!”我說。夏依米望著望著,說:“等一下去敲鐘吧!要燒過來了夺饲〖榛悖”巴洛瑪一直十分泰然,她說她家沒有森林了,燒也不是她的事施符。
“村里都是樹——”我也不敢嚇她,可是怕大火來燒屋子。
黃昏時分的火光在暮色里沖出來了,村莊下的一口鐘這才擂找、的敲得緊急戳吝。空氣里,滿天落塵飄下來,我們退到屋子里去贯涎。關上了門窗,將巴洛瑪安頓好才走听哭。
跑到村子口去,看見出來的男人都是老的,只夏依米和神父還算中年。夏依米的膝蓋在兩年前開過刀,里面有鋼釘?shù)?又胖,去了也沒有什么用塘雳÷脚蹋看看男人肩上扛了一些鏟子和鋤頭,覺得這些工具對待大火實在太弱了。就算去擋,只得二十幾個人败明。
我嗆著煙塵跑回去看巴洛瑪,她一個人把睡房的門鎖了躺在床上隘马。“看見南和西撒沒有?”我問她妻顶∷嵩保“沒有!好一會不見了!”巴洛瑪開始摸她的毛線披肩,急著要掙扎下來』渲觯“我去換球鞋,你留著,我跑——沸呐。”我脫掉了靴子,叫了一聲:“把門關好呢燥、當心趁火打劫≡⒚洌”就跑了叛氨。
也看見直升機在轉(zhuǎn),也看見鄰近山區(qū)的人三三兩兩的低頭往火光處跑。寒冷的夜里,找不到神父和夏依米,火,都燒到泥巴路那個小橋邊來了棘伴。
我奔到公路上,拚命喘著,才看見原來有開山機一樣的大機器在壓樹林,大約兩百多個人用各種方法鋸火巷寞埠。那些人的身邊,不時落下燃燒著的小火枝『缚洌火光里,每個人都被襯成黑紙影般的一片一片晃動著仁连。
“南——,西——撒——”我放開喉嚨向人群里喊。煙太重了,一些人受不了嗆,鋸一回樹就奔到路上來喘氣阱穗。恨這些人的愚昧,真是火急燃眉了才來救饭冬。而孩子呢?孩子呢?
“南——”我又忙叫起來,不敢入火林去。
一個不認識的人給我一根大棍子,說:“你守路這邊,有小火種飛過來,就上去打熄揪阶〔伲”不停的有樹枝著火,那些頂端的不可能夠得到,路邊的小火也來不及打。女人們也來了,我們在這邊打大,男人深入那邊火林里去了鲁僚。
“西——撒——”我一面工作一面喊,總沒有回音炊苫〔锰火,帶著一種恐怖的聲音,急惶惶的吞過來。
“林務局是死人呀!怎么只老百姓在救!”我喊“怎么沒有,十幾處在一起燒,他們來不及!”
一面罵一面打火,等到燒得最劇烈的地方被人向相反方向也故意放了火,對燒過去,那條火巷才隔出來了侨艾。
夜深了,村里的女人,對著自己燒焦的樹林,嚎啕大哭起來执虹。
想到巴洛瑪一個人在家,丟掉了棍子慢慢走回去。
夏依米也回來了,已經(jīng)深夜兩點多,孩子沒有到家唠梨〈“如果孩子出事,我也不活了∫龀桑”巴洛瑪也不哭,就這么一句插龄。說時兩張烏黑的臉就那么進門來了。我走上去,捉過來就打,頭上身上給亂打,打完這個追來那個又打科展。孩子也不抵抗,抱住頭蹲著均牢。
那個晚上,怕余火再燃,大家都不敢睡沉。閣樓上的南,悄悄問我:“echo,你什么時候走?”我說過幾天才睹。他又說:“如果巴洛瑪死了,你來不來帶我和西撒一起去臺灣?”我跑過去,將他連毯子一起抱在懷里,下巴頂住他的頭,不說什么徘跪。旁邊睡著了的西撒,身上一股重重的煙味。
“接是快樂的,送人沒有意思,我坐火車走琅攘】迓”我說。
巴洛瑪不講話,那天她一直沒有講話,把一條沙漠毯子摸出來,要我?guī)ё呶肭佟S謱懥松桨俗?說平日不通信,這回到中國,一定要給算個命用西班牙文寫來哨查。
講好大家都睡,清晨只我和夏依米去小城的車站趕火車去馬德里。然后我飛瑞士,回臺灣了剧辐。
那個晚上,其實沒睡寒亥。將孩子的衣服、褲子都修補了一下,給廚房悄悄打掃干凈,浴室也輕輕擦了一遍荧关「绒龋回房數(shù)了一下旅行支票,除了留下一百美金,其余的都簽好字放入一個信封里合上了。
這些,南都看我在燈下做,他很專注的盯住我看忍啤。我們不說話加勤。
清晨六點二十的火車,出門時孩子都在睡。夏依米提了箱子裝上車,巴洛瑪用爬的爬到院子里來同波。我跑過去扶起她,摸摸她的臉,說:“親愛的,不要愁,安心等,上天不會叫人餓死的鳄梅。”她點點頭,在輕微的發(fā)抖,身上一件單睡袍未檩。我親親她,問她看得見早晨的山林嗎,她說看不見卫枝。“我走了讹挎⌒3啵”我輕聲說吆玖。她揮手叫我去,一只手將身體掛在籬笆上。
我再看了她一眼,晨霧里,巴洛瑪?shù)难劬堉?沒有表情,好似在看著一片空茫的未來马篮。
車門砰一下關了起來,我們開出小路,還看見巴洛瑪呆掛在那個門邊上,動也沒動沾乘。
強尼守在自家門口,也只得一個寡母和他相依為命,強尼看見車經(jīng)過,就去躺在路上。我下去拖他,他死也不肯起來浑测。他的母親,包著永遠也不解下來的黑頭巾,出來拉兒子,白癡翅阵、瘋子的罵,也打得驚天動地。我們的車就這樣跑了迁央。
橋頭邊等著的是貝尼,我下車,笑著向他跑去,四周除了夏依米沒有別人掷匠。我們很自然的親吻了一下彼此的面頰,我對他說:“好兄弟,我走了♂Γ”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圣像牌來送給我,說得很輕,說:“唉!親愛的妹妹,哪年再來啊?”不知哪年再來了,拍他一下,說:“走了!做個好牧人呀!”在小城幾乎無人的月臺上,夏依米跟我踱來踱去的散步讹语。他反反復復的講,希望過不久能有一個差事做,我啊啊的應著。天那么涼,鐵軌看上去冰冷的蜂科。這不過是一個夏季的結(jié)束,到了冬天,這里會是什么樣子?
車來了,我將行李放上去顽决。跳下來,跟夏依米緊緊的抱了一下,把那個前晚預備好的支票信封順手塞進他的口袋。他要推,看我眼睛一濕,就沒再講什么,他的眼眶,也慢慢繞上了一圈淡紅导匣。
“謝謝!”我說才菠。他追了幾步,火車開了,我撲在車窗上向他揮手,直到那個胖胖的身影淡成了一片落葉。
上面過的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贡定。一九八三年又去了西班牙赋访。巴洛瑪?shù)募胰?在馬德里的,沒人接電話,打了數(shù)十次,電信局說那已是空號了。發(fā)電報也沒有回音缓待。一九八四年我在美國,寫信去小村莊,回信的是夏依米,信中欣喜若狂,說在小城的一個旅館終于找到了柜臺的工作,是夜班,收入可以維持生活,不必再匯錢去蚓耽。留下了旅館的電話號碼,叫我打去。
立即撥了長途電話,那邊接話的是一位小姐,問起夏依米,她叫了起來,喊著:“你一定是他的好朋友echo,夏依米天天在掛念你命斧。”我問:“那他人呢?為什么沒有上班?”她說:“哎!很可憐的,旅館生意不好,前三天把他裁員裁掉了嘱兼。
巴洛瑪又突然發(fā)病,送去醫(yī)院,說是昨天送去了馬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