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壁上的時鐘敲打著四下了照棋。
博多灣水映在太陽光下溶锭,就好象一面極大的分光圖,劃分出無限層彩色拱绑。幾只雪白的帆船徐徐地在水上移徙。我對著這種風(fēng)光红省,每每想到古人扁舟載酒的遺事类腮,恨不得攜酒兩瓶,坐在那明帆之下盡量傾飲了厂抽。
正在我凝視海景的時候,樓下有人扣門苞七,不多一刻卢厂,曉芙走上樓來慎恒,說是有位從大販來的朋友來訪問我。我想我倒有兩位同學(xué)在那兒的高等工業(yè)學(xué)校讀書粒氧。一位姓黎的已經(jīng)回了國,還有一位姓賀的我們素常沒通過往來门怪,怕是他來訪問我來了。不然坦弟,便會是日本人酿傍。
我隨同曉芙下樓氯析,遠(yuǎn)遠(yuǎn)瞥見來人的面孔,他才不是賀君你辣,但是他那粉白色的皮膚,平滑無表情的相貌表悬,好象是我們祖先傳來的一種烙印一樣,早使我知道他是我們黃帝子孫了。并且他的顏面細(xì)長但绕,他的隆準(zhǔn)占據(jù)中央三分天下有其二的疆域捏顺。他洋服的高領(lǐng)上又還露出一半自由無領(lǐng)的蝤蠐幅骄,所以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主巍,就好象一只白色的山羊。待我走到門前搞旭,他遞一張名片給我。我拿到手里一看,恰巧才是“白羊”兩字,倒使我?guī)缀跏暥α恕?/p>
白羊君和我相見后铆遭,他立在門次便問我說道:
——“你我雖是不曾見過面,但是我是久已認(rèn)得你的人。你的同學(xué)黎君害碾,是你從前在國內(nèi)的同學(xué),他常常談及你√昱郏”
幾年來不曾聽見過四川人談話了隘击,聽著白羊君的聲音,不免隱隱起了一種戀鄉(xiāng)的情趣凶赁。他又接著說道:
——“我是今年才畢業(yè)的,我和一位同學(xué)賀君,他也是你從前在國內(nèi)的同學(xué)集嵌,同路回國。”
——“賀君也畢了業(yè)嗎嫌拣?”
——“他還沒有畢業(yè),他因為死了父親,要回去奔喪箩祥。他素來就有些神經(jīng)病,最近聽得他父親死耗捐凭,他更好象瘋了的一般,見到人就磕頭垦梆,就痛哭流涕,我們真是把他沒法。此次我和他同船回國公浪,他坐三等,我坐二等讯检,我時常走去看顧他围段。我們到了門司,我因為要買些東西,上岸去了冯遂,留他一個人在船上壁却。等我回船的時候,我才曉得他跳了水∧张睿”
——“什么拇派?跳了水疮方?”我吃驚地反問了一聲。
白羊君接著說道:“倒幸好有幾位水手救起了他,用撈鉤把他鉤出了水來溜歪。我回船的時候膊爪,正看見他們在岸上行人工呼吸动壤,使他吐水阁簸,他倒?jié)u漸地蘇醒轉(zhuǎn)來了醉旦。水手們向我說车胡,他跳水的時候丧慈,脫了頭上的帽子,高舉在空中畫圈,口中叫了三聲萬歲,便撲通一聲跳下海里去了乌妙⌒芫”白羊君說到他跳水的光景還用同樣的手法身勢來形容,就好象逼真地親眼見過的一樣。
——“但是船醫(yī)來檢驗時雳攘,說是他熱度甚高刑巧,神經(jīng)非常興奮吠冤,不能再繼續(xù)航海蚯斯,在路上恐不免更有意外之虞。因此我才決計把他抬進(jìn)就近的一家小病院里去拍嵌。我的行李通同放在船上遭赂,我也沒有工夫去取,便同他一齊進(jìn)了病院了横辆。入院已經(jīng)三天,他總是高燒不退狈蚤,每天總在攝氏四十度上下困肩,說是尿里又有蛋白質(zhì),怕是肺炎脆侮、胃臟炎锌畸,群炎并發(fā)了。所以他是命在垂危靖避。我在門司又不熟潭枣,很想找?guī)孜慌笥褋韼兔ΑC髦螌iT學(xué)校的季君我認(rèn)得他幻捏,我不久要寫信去盆犁。他昨天晚上又說起來,說是‘能得見你一面篡九,便死也甘心’谐岁,所以我今天才特地跑來找你。”
白羊君好容易才把來意說明了伊佃,我便請他同我上樓去坐窜司。因為往門司的火車要六點多鐘才有,我們更留著白羊君吃了晚飯再同去锭魔,曉芙便往灶下去弄飯去了例证。
好象下了一陣驟雨,突然晴明了的夏空一樣迷捧,白羊君一上樓把他剛才的焦的织咧,忘在腦后去了。他走到窗邊去看望海景漠秋,極口贊美我的樓房笙蒙。他又踱去踱來,看我房中的壁畫庆锦,看我壁次的圖書捅位。
他問我:“聽說你還有兩位兒子,怎么不見呢搂抒?”
我答道:“鄰家的媽媽把他們引到海上去玩耍去了艇搀。”
我問他:“何以竟能找得到我的住所求晶?”
他答道:“是你的一位同學(xué)告訴我的焰雕。我從博多驛下車的時候,聽說這兒在開工業(yè)博覽會芳杏,我是學(xué)工的人矩屁,我便先去看博覽會來,在第二會場門首無意之間才遇著你一位同學(xué)爵赵,我和他同過船吝秕,所以認(rèn)得。是他告訴了我空幻,我照著他畫的路圖找了來烁峭。你這房子不是南北向嗎、你那門前正有一眼水井秕铛,一座神社则剃,并且我看見你樓上的桌椅,我就曉得是我們中國人的住所了如捅。①不是你同學(xué)告訴我的時候,我還會到你學(xué)校去問呢调煎【登玻”
①作者原注:日本人一般不用桌椅。
同他打了一陣閑話,我告了失陪悲关,也往樓下去幫曉芙弄飯去了谎僻。
二
六點半鐘的火車已到,曉芙攜著一個兒子寓辱,抱著一個兒子艘绍,在車站上送行。車開時秫筏,大的一個兒子诱鞠,要想跟我同去,便號哭起來这敬,兩只腳兒在月臺上蹴著如象踏水車一般航夺。我便跳下車去,抱著他接吻了一回崔涂,又跳上車去阳掐。車已經(jīng)開遠(yuǎn)了,母子三人的身影還廣立在月臺上不動冷蚂。我向著他們不知道揮了多少回數(shù)的手缭保,等到火車轉(zhuǎn)了一個大彎,他們的影子才看不見了蝙茶∫章睿火車已飛到海岸上來,太陽已西下尸闸,一天都是鮮紅的霞血彻亲,一海都是赤色的葡萄之淚躯保。我回頭過來主慰,看見白羊君脫帽在手,還在向車站方面揮舉访惜,我禁不住想起賀君跳海的光景來宦芦。
——可憐的是賀君了宙址!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跳海,跳海的時候调卑,為什么又要脫帽三呼萬歲抡砂。那好象在這現(xiàn)實之外有什么眼不能見的“存在”在誘引他,他好象Odysseus聽著Siren的歌聲一樣恬涧。
——我和我的女人注益,今宵的分離,要算是破題兒第一夜了溯捆。我的兒子們今晚睡的時候丑搔,看見我沒有回家,明朝醒來的時候,又看見我不在屋里啤月,怕會疑我是被什么怪物捉了去呢煮仇。
——萬一他是死了的時候,那他真是可憐:遠(yuǎn)遠(yuǎn)來到海外谎仲,最終只是求得一死浙垫!……
——但是死又有什么要緊呢?死在國內(nèi)郑诺,死在國外夹姥,死在愛人的懷中,死在荒天曠野里间景,同是閉著眼睛佃声、走到一個未知的世界里去,那又有什么可憐不可憐呢倘要?我將來是想死的時候圾亏,我想跳進(jìn)火山口里去,怕是最痛快的一個死法封拧。
——他那悲壯的態(tài)度志鹃,他那凱旋將軍的態(tài)度!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火葬泽西?我覺得火葬怯是最單純曹铃,最簡便,最干凈的了捧杉。
——兒子們怕已經(jīng)回家了陕见,他們問去,看見一樓空洞味抖,他們會是何等地寂寞呢评甜?……
默默地坐在火車中,種種想念雜然而來仔涩。白羊君坐在我面前痙攣著嘴唇微笑忍坷,他看見我在看他,便向我打起話來熔脂。
他說:“賀君真是有趣的人佩研,他說過他自己是‘龍王’呢!”
——“是怎么一回事霞揉?”
——“那是去年暑假的時候了旬薯,我們都是住在海岸上的。賀君有一天早晨在海邊上捉了一個小魚回來适秩,養(yǎng)在一個大碗里面袍暴。他養(yǎng)了不多一刻些侍,又拿到海里去放了。他跑來向我們指天畫地地說政模,說他自己是龍王,他放了的那匹小魚蚂会,原來是條龍子淋样。他把他這條龍子一放下了海去,四海的魚鱗都來朝賀來了胁住。我們聽了好笑趁猴。”
——“恐怕他在說笑話罷彪见?”
——“不儡司,他諸如此類瘋癲識倒的事情還很多。他是有名的吝嗇家余指,但是他卻肯出不少錢去買許多幅畫捕犬,裝飾得一房間都是。他又每每任意停一兩禮拜的課酵镜,我們以為他病了碉碉,走去看他時,他才在關(guān)著門畫畫淮韭」噶福”
——“他這很象是位天才的行徑呢!”我驚異地說了靠粪,又問道:“他畫的畫究竟怎么樣蜡吧?”
白羊君說道:“我也不曉得它的好歹,不過他總也有些特長占键,他無論走到什么名勝地方去昔善,他便要撿些石子和蚌殼回來,在書案上擺出那地方的形勢來做裝飾捞慌∫唬”
白羊君愈是談出賀君的逸事來,我愈覺得他好象是一位值得驚異的人啸澡。我們從前在中國同學(xué)的時候袖订,他在下面的幾班,我們不幸也把他當(dāng)著弱小的低能兒看了嗅虏。我們這些只曉得穿衣吃飯的自動木偶洛姑!為什么偏會把異于常人的天才,當(dāng)成狂人皮服、低能兒楞艾、怪物呢参咙?世間上為什么不多多產(chǎn)出一些狂人怪物來喲?
火車已經(jīng)停過好幾站了硫眯。電燈已經(jīng)發(fā)了光蕴侧。車中人不甚多,上下車的人也很少两入,但是紙煙的煙霧净宵,卻是充滿了四隅。乘車的人都好象蒙了一層油糊裹纳,有的一人占著兩人的座位择葡,側(cè)身一倒便橫臥起來;有的點著頭兒如象在滾西瓜一樣剃氧。車外的赤色的世界已漸漸轉(zhuǎn)入虛無里去了敏储。
三
“Moji!Moji朋鞍!”①
①作考原注:“門司已添!門司!”
門司到了番舆,月臺上叫站的聲音分外雄勢酝碳。
門司在九州北端,是九州諸鐵道的終點恨狈。若把九州比成一片網(wǎng)脈葉疏哗,南北縱走諸鐵道就譬比是葉脈,門司便是葉柄的結(jié)托處禾怠,便是諸葉脈的總匯處返奉。坐車北上的人到此都要下車,要往日本本島的吗氏,或往朝鮮的芽偏,都要再由海路向下關(guān)或釜山出發(fā)。
木履的交響曲弦讽!這要算是日本停車場下車時特有的現(xiàn)象了污尉。堅硬的木履踏在水門汀的月臺上,匯成一片雜亂的噪音往产,就好象有許多馬蹄的聲響被碗。八年前我初到日本的時候,每到一處停車場都要聽得這種聲響仿村,我當(dāng)時以為日本帝國真不愧是軍國主義的楷模锐朴,各地停車場竟都有若干馬隊駐扎。
我同白羊君下了車蔼囊,被這一片音濤焚志,把我們沖到改札口②去衣迷。驛壁上的掛鐘,長短兩計恰好在第四象限上形成一個正九十度的直角了酱酬。
②日語車票謂之“札”壶谒,改札口即車站的檢票口。
出了驛站膳沽,白羊君引我走了許多大街和側(cè)巷佃迄,彼此都沒有話說。最后走到一處人家門首贵少,白羊君停了步,說是到了堆缘;我注意一看滔灶,是家上下兩層的木造街房,與其說是病院吼肥,寧可說是下宿①录平。只有門外掛著的一道輝煌的長銅牌,上面百黑漆的“養(yǎng)生醫(yī)院”四個字缀皱。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普通客棧斗这。
賀君的病室就在靠街的樓下,是間六鋪席子的房間②正中掛著一盞電燈啤斗,燈上罩看一張紫銅色包單表箭,映射得室中光景異常慘淡。一種病室特有的奇臭钮莲,熱氣免钻、石炭酸氣、酒精氣崔拥、汗氣极舔、油紙氣……種種奇氣的混淆。病人睡在靠街的窗下链瓦〔鹞海看護(hù)婦一人跪在枕畔,好象在替他省脈慈俯。我們進(jìn)去時渤刃,她點頭行了一禮,請我們往鄰接的側(cè)室里去肥卡。
②作者原注:日本莊房以席面計算溪掀,普通有四席半、六席步鉴、八席等揪胃。
側(cè)室是三鋪席子的長條房間璃哟,正中也有一盞電燈,靠街窗下有張小小的矮桌喊递,上面陳設(shè)有鏡匣和其他杯瓶之類随闪。房中有脂粉的濃香。我們屏息一會骚勘,看護(hù)婦走過來了铐伴。她是中等身材,纖巧的面龐俏讹。
——“這是S姑娘当宴。”
——“這是我的朋友愛牟君泽疆』福”
白羊君替我們介紹了梯浪,隨著便問賀君的病狀。她跪在席上荠藤,把兩手疊在膝頭布疼,低聲地說:
——“今天好得多了。體溫漸漸平復(fù)了。剛才檢查過一次厉膀,只不過七度二分③,今早是三十八度藻治,以后怕只有一天好似一天的了。只是精神還有些興奮寥粹。剛才才用了催眠藥糊肠,睡下去了【铮”
③作者原注:攝氏三十六度二分之簡略語勿锅。
她說話的時候溢十,愛把她的頭偏在一邊遮咖,又時時愛把她的眉頭皺成“八”字魄藕。她的眼睛很靈活,暈著粉紅的兩頰,表示出一段處子的夸耀寝姿。
我說道:“那真托福極了交排!我深怕他是肺炎,或者是其他的急性傳染病饵筑,那就不容易望好呢埃篓。”
——“真的呢根资。——倒是對不住你先生部脚,你先生特地遠(yuǎn)來裤纹,他才服了睡藥鹰椒。”
——“病人總得要保持安靜才好罩抗〔右危……”
白羊君插口說道:“S姑娘!你不曉得钞支,我這位朋友茫蛹,他是未來的doctor①他是醫(yī)科大學(xué)生呢!”
①小作者原注:醫(yī)生烁挟。
——“哦婴洼,愛牟先生!”她那黑耀石般的眼仁撼嗓,好象分外放出了一段光彩柬采。“我真喜歡學(xué)醫(yī)的人且警。你們學(xué)醫(yī)的人真好粉捻!”
我說:“沒有什么好處,只是殺人不償命罷了斑芜〖缛校”
——“啊啦!”她好象注意到她的聲音高了一些,急忙用右手把口掩了一下盈包》心牛“哪有……哪有那樣的事情呢∧卦铮”
四
辭出醫(yī)院叛氨,走到白羊君寓所的時候徙邻,已經(jīng)是十一點過了。上樓帅容,通過一條長長的暗道,才走進(jìn)了白羊的寢室麦乞。扭開電燈時姐直,一間四鋪半的小房現(xiàn)出。兩人都有些倦意插龄,白羊君便命旅館的女仆開了兩床鋪陳,房間太窄见秤,幾乎不能容下鹃答。
我們睡下了。白羊君更和我談了些賀君的往事锋八,隨后他的話頭漸漸轉(zhuǎn)到S姑娘身上去了。他說他喜歡S姑娘紊服,說她本色;說她是沒有父母兄弟的孤人煎饼;說她是生在美國,她的父母都是死在美國的沾乘;說她是由日本領(lǐng)事館派人送回國的尽爆,回日本時才三歲,由她叔母養(yǎng)大幅狮,從十五歲起便學(xué)做看護(hù)婦擎值,已經(jīng)做了三年了;說她常常說是肺尖不好进每,怕會得癆癥而死∠屯剑……他說了許多話,聽到后來我漸漸模糊鲫趁,漸漸不能辨別了。
門司市北有座尖銳的高峰疫剃,名叫筆立山,一輪明月壤躲,正高高現(xiàn)在山頭客税,如象向著天空倒打一個驚嘆的符號(K重病)一樣。我和S姑娘徐徐步上山去讶隐,俯瞰門司全市地消,魚鱗般的屋瓦疼阔,反射著銀灰色的光輝淘邻。赤間關(guān)海峽與晝間繁湊的景象迥然改觀彩倚,幾只無煙的船舶盯质,如象夢中的鷗騖一般王悍,浮在水上集惋。燈火明迷的彥島與下關(guān)海市也隱隱可見喉祭。山東北露出一片明鏡般的海面來,那便是瀨戶內(nèi)海的西端了孵滞。山頭有森森的古木,有好事者樹立的一道木牌染厅,橫寫春“天下奇觀在此”數(shù)字涩馆。有茶亭酒店供游人休息之所。
我和S姑娘登上山頂,在山后向著瀨戶內(nèi)海的一座茶亭內(nèi)坐下,對面坐下误算。賣茶的媽媽已經(jīng)就了寢诉字,山上一個人也沒有伍绳。除去四山林木蕭蕭之聲,什么聲息也沒有憋沿。S姑娘的面龐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字币,分外現(xiàn)出一種蒼白的顏色士复,從山下登上山頂時,彼此始終無言,便是坐在茶亭之中,也是相對默默。
最后她終于耐不過岑寂,把她花蕾般的嘴唇破了:“愛牟先生中鼠,你是學(xué)醫(yī)的人椎扬,醫(yī)治肺結(jié)核病晶府,到底有什么好的方法沒有?”她說時聲音微微有些震顫尸曼。
——“你未必便有那種病癥,你還要寬心些才好呢钟病。”
——“我一定是有的缘回。我夜來每肯出盜汗您觉,我身體漸漸消瘦肆糕,我時常無端地感覺倦怠,食欲又不進(jìn)。并且每月的……”說到此處她忍著不說了魔招。我揣想她必定是想說月經(jīng)不調(diào)杆逗,但是我也不便追問建丧。我聽了她說的這些癥候排龄,都是肺結(jié)核初期所必有的,更加以她那腺病質(zhì)的體格翎朱,她是得了這種難治的病癥斷然無疑橄维。但是我也不忍斷言,使她失望拴曲,只得說道:
——“怕是神經(jīng)衰弱罷竞川,你還該求個高明的醫(yī)生替你診察心软。”
——“我的父母聽說都是得的這種病癥死的挤渔,是死在桑佛朗西司戈。我父母死時,我才滿三歲樱溉,父母的樣子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一些影子,記得我那時候住過的房屋搁痛,比日本的要宏壯得許多纽甘。這種病癥的體質(zhì),聽說是有遺傳性的抛丽。我自然不埋怨我的父母,我就得……早死夷蚊,我也好……少受些這人世的風(fēng)波凰慈。”她說著說著,便掩泣起來谓厘,我也有些傷感鄙煤,無法安慰她的哀愁供璧。沉默了半晌她又說道:
——“我們這些人屿脐,真是有些難解禾进,譬如佛家說:‘三界無安乖寒,猶如火宅叭爱〉狈玻’這個我們明明知道,但是我們對于生的執(zhí)念拧烦,卻是日深一日忘闻。就譬如我們嗑葡萄酒一樣,明明知道醉后的苦楚屎篱,但是總不想停杯服赎!……愛牟先生葵蒂!你直說罷交播!你說,象我這樣的廢人践付,到底還有生存的價值沒有呢秦士?……”
——“好姑娘,你不要過于感傷了永高。我不是對著你奉承隧土,象你這樣從幼小而來便能自食其力的提针,我們對于你,倒是慚愧無地呢曹傀!你就使有什么病癥辐脖,總該請位高明的醫(yī)生診察的好,不要空自擔(dān)憂皆愉,反轉(zhuǎn)有害身體呢嗜价。”
——“那么幕庐,愛牟先生久锥,你就替我診察一下怎么樣?”
——“我還是未成林的筍子①呢异剥!”
①作者原注:日本稱庸醫(yī)力“竹藪”瑟由。
——“啊啦,你不要客氣了冤寿!”說著便緩緩地袒出她的上半身來歹苦,走到我的身畔。她的肉體就好象大理石的雕像督怜,她亸著的兩肩暂氯,就好象一顆剝了殼的荔枝,胸上的兩個乳房微微向上亮蛔,就好象兩朵未開苞的薔蔽花蕾痴施。我忙立起身來讓她坐,她坐下把她一對雙子星究流,圓睜著望著我辣吃。我擦暖我的兩手,正要去診打她的肺尖芬探,白羊君氣喘吁吁地跑來神得,向我叫道:
——“不好了!不好了偷仿!愛牟哩簿!愛牟!你還在這兒逗留酝静!你的夫人把你兩個孩兒殺了节榜!”
我聽了魂不附體地一溜煙便跑回我博多灣上的住家。我才跑到門首别智,一地都是幽靜的月光宗苍,我看見門下倒睡著我的大兒,身上沒有衣裳,全胸部都是鮮血讳窟。我渾身戰(zhàn)栗著把他抱了起來让歼。我又回頭看見門前井邊,倒睡著我第二的一個小兒丽啡,身上也是沒有衣裳谋右,全胸部也都是血液,只是四肢還微微有些蠕動补箍,我又戰(zhàn)栗著把他抱了起來倚评。我抱著兩個死兒,在月光之下馏予,四處竄走天梧。
——“啊啊霞丧!啊澳馗凇!我縱使有罪蛹尝,你殺我就是了后豫!為什么要殺我這兩個無辜的兒子?啊巴荒恰挫酿!啊啊愕难!這種慘劇是人所能經(jīng)受的嗎早龟?我為什么不瘋了去!死了去喲猫缭!”
我一面跑葱弟,一面亂叫,最后我看見我的女人散著頭發(fā)猜丹,披著白色寢衣芝加,跨在樓頭的扶欄上,向我罵道:
——“你這等于零的人射窒!你這零小數(shù)點以下的人藏杖!你把我們母子丟了,你把我們的兩個兒子殺了脉顿,你還在假惺惺地作出慈悲的樣子嗎蝌麸?你想死,你就死罷弊予!上天叫我來誅除你這無賴之徒祥楣!”
說著,她便把手中血淋淋的短刀向我投來汉柒,我抱著我的兩個兒子误褪,一齊倒在地上∧牍樱——
驚醒轉(zhuǎn)來兽间,我依然還在抽氣,我渾身都是汗水正塌,白羊君的鼾聲嘀略,鄰室人的鼾聲,遠(yuǎn)遠(yuǎn)有汽笛和車輪的聲響乓诽。我拿白羊君枕畔的表來看時帜羊,已經(jīng)四點三十分鐘了。我睡著清理我的夢境鸠天,依然是明明顯顯地沒有些兒模糊讼育。啊稠集!這簡直是Medea的悲劇了奶段!我再也不能久留,我明朝定要回去剥纷!定要回去痹籍!
五
旅舍門前橫著一道與海相通的深廣的石濠,濠水作深青色晦鞋。幾乎要與兩岸齊平了蹲缠。濠中有木船數(shù)艘,滿載石炭悠垛,徐徐在水上來往吼砂。清冷的朝氣還在市中蕩漾;我和白羊君用了早膳之后鼎文,要往病院里走去渔肩。病院在濠的彼岸,我們沿著石濠走拇惋,渡過濠上石橋時周偎,遇著幾位賣花的老媽媽,我便買了幾枝白色的花墓蒲和紅薔薇撑帖,白羊君買了一束剪春羅蓉坎。
走進(jìn)病室的時候賀君便向我致謝,從被中伸出一只手來胡嘿,求我握手蛉艾。他說,他早聽見S在講,知道我昨晚來了勿侯。很說了些對不起的話拓瞪,我把白菖蒲交給他,他接著把玩了一陣助琐,叫我把來插在一個玻璃藥瓶內(nèi)祭埂。白羊君把薔薇和剪春羅,拿到鄰室里去了兵钮。
我問賀君的病狀蛆橡,他說已經(jīng)完全脫體,只是四肢無力掘譬,再也不能起床泰演。我看他的神氣也很安閑,再不象有什么危險的癥狀了葱轩。
白羊君走過側(cè)室去的時候睦焕,只聽得S姑娘的聲音說道:
——“哦,送來那么多的好花酿箭!等我摘朵薔薇來簪在髻上罷复亏!”
她不摘剪春羅,偏要摘取薔薇缭嫡,我心中隱隱感受著一種勝利的愉快缔御。
他們都走過來了。S姑娘好象才梳好了頭妇蛀,她的髻上耕突,果然簪著一朵紅薔薇。她向我道了早安评架,把三種花分插在兩個玻璃瓶內(nèi)眷茁,呈出種非常愉快的臉色。Medea的悲劇卻始終在我心中來往纵诞,我不知道她昨晚上做的是什么夢上祈。我看見君已經(jīng)復(fù)元,此處已用不著我久于停留浙芙。我也不敢久于停留了登刺。我便向白羊君說,我要乘十點鐘的火車回去嗡呼。他們聽了都好象出乎意外纸俭。
白豐君說:“你可多住一兩天不妨罷?”
S姑娘說:“怎么才來就要走呢南窗?”
我推諉著學(xué)校有課揍很,并且在六月底有試驗郎楼,所以不能久留。他們總苦苦勸我再住一兩天窒悔,倒是賀君替我解圍呜袁,我終得脫身走了。
午前十點鐘蛉迹,白羊君送我上了火車傅寡,彼此訣別了放妈。我感覺得遺留了什么東西在門司的一樣北救,心里總有些依依難舍。但是我一心又早想回去看我的妻兒芜抒≌洳撸火車行動中,我時時把手伸出窗外宅倒,在空氣中作舟揖的運動攘宙,想替火車加些速度。好容易火車到了拐迁,我便飛也似地跑回家去蹭劈,但是我的女人和兩個兒子,都是安然無恙线召。我把昨夜的夢境告訴我女人聽時铺韧,她笑著,說是我自己虛了心缓淹。她這個批評連我自己也不能否定哈打。
回家后第三天上,白羊君寫了一封信來讯壶,信里面還裝著三片薔薇花瓣料仗。他說,自我走后伏蚊,薔薇花兒漸漸謝了立轧,白菖蒲花也漸漸枯了,薔薇花瓣躏吊,一片一片地落了下來氛改,S姑娘教他送幾片來替我作最后的決別。他又說颜阐,賀君已能行步平窘,再隔一兩日便要起身回國了,我們只好回國后再見凳怨。我讀了白羊君的來信瑰艘,不覺起了一種傷感的情趣是鬼。我把薔薇花片夾在我愛讀的Shelley詩集中,我隨手寫了一張簡單的明片寄往門司去:
謝了的薔薇花兒紫新,
一片兩片三片均蜜,
我們別來才不過三兩天,
你怎么便這般憔悴芒率?
啊囤耳,我愿那如花的人兒,
不也要這般的憔悴偶芍!
1922年4月1日脫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