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時候在寫一個劇情單調(diào)角色簡單的劇本潘拱。其實平庸如我根本寫不出能養(yǎng)活自己的東西贪磺,我朋友也知道這一點,于是給我介紹了一份兼職辉川。實際上就是讓我?guī)兔μ嫠攦蓚€月的班表蝙,薪酬不低,并且說是十分適合我乓旗,最重要的是不影響我工作的時候繼續(xù)寫東西府蛇。
我就是這樣認(rèn)識他的。
雖然我自詡文藝工作者屿愚,但其實一點也不文藝汇跨。我是看到他家陳列的那些獎杯务荆,搜了獎杯上他的名字,才知道他就是那個小有名氣的穷遂,22歲才開始學(xué)習(xí)彈琴函匕,23歲就嶄露頭角的天才鋼琴家。
朋友向他介紹我的時候蚪黑,他坐在鋼琴凳上盅惜,兩只手搭在腿上,好像小學(xué)生乖乖聽講的樣子忌穿。他長得清秀抒寂,頭發(fā)又黑又軟,皮膚因為常年不出門顯得有點蒼白掠剑,臉上總是沒有什么表情屈芜,但線條又很柔和,整個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澡腾,一點也不像成功人士的樣子沸伏。
我的工作也確實很簡單:照顧他的飲食起居,順便打掃一下衛(wèi)生动分,簡單來講就是他的非專業(yè)看護(hù)毅糟,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保姆。什么職位不重要澜公,有錢還不忙就行姆另。至于他為什么需要照顧,答案顯而易見坟乾,他是個盲人迹辐。
我早上從家里過來,陪他一整天甚侣,晚上他休息以后再回去明吩。據(jù)說是因為他經(jīng)常半夜練琴,不希望保姆住在家里殷费。
在這之前印荔,我從來不知道盲人的生活是什么樣子。但他看起來永遠(yuǎn)比我想象的輕松详羡。他從來不會因為眼盲給他帶來的不便而懊惱仍律。拿錯了東西,撞到了什么地方实柠,或者扣錯了衣服扣子水泉,他都若無其事一樣,重新再做一次。那樣子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天生脾氣溫順草则,還是已經(jīng)對眼盲放棄抵抗钢拧,默默忍受這些不便。
我猜可能是前者畔师。不管怎么說娶靡,健健康康地長大了,忽然間失明看锉,需要多久才能習(xí)慣到甚至不再懊惱呢姿锭?我看過他的訪談,他做過腦部腫瘤切除手術(shù)伯铣,在手術(shù)過程中視覺神經(jīng)受損導(dǎo)致失明呻此。那也不過才五年前。
我每天在他起床之前到他家里腔寡,在他洗漱的時候給他準(zhǔn)備早餐焚鲜。他洗漱幾乎沒有聲音。他的早餐通常是雞蛋火腿三明治和一杯果汁放前。果汁要加兩塊方糖忿磅。
他洗漱好,慢慢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凭语,他沒有在等著我去扶他的意思葱她,但也不會拒絕我的攙扶。他總是安靜地吃完早餐似扔,然后說聲謝謝吨些。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坐在鋼琴前炒辉,一遍又一遍地彈著一些段落豪墅。
他彈琴的時候,我就坐在沙發(fā)上抱著電腦繼續(xù)寫劇本黔寇,但總是寫著寫著就忍不住看他偶器。他彈琴的時候表情總是比平時溫和許多,哪怕是重復(fù)過許多許多次的曲子缝裤,哪怕是彈錯的曲子状囱,哪怕是剛開始練習(xí),還很生疏的曲子倘是,他的表情都是溫柔的。這又跟我想象的不一樣袭艺。我總覺得搞藝術(shù)的人私下里工作的時候總是嚴(yán)肅甚至有些暴躁的搀崭。反正我寫不出劇本的時候就這樣。
我分心以后,也寫不下去瘤睹,索性跟他搭話升敲。雖然工作要求是不能打擾他。他聽到我跟他講話轰传,會停下手里的動作回應(yīng)我驴党,哪怕只是回答一個“嗯”也要停一下。停了幾次以后获茬,索性不彈了港庄,兩只手搭在腿上,朝我的方向側(cè)一點身子來聽我講話恕曲。但仍然只是“嗯”“哦”這樣簡單的回應(yīng)鹏氧。
我說了幾句中斷下來,他就等上幾秒佩谣,把手放回琴鍵把还,身子還是朝向我,意思是“我可以繼續(xù)彈了嗎茸俭?”我趕緊說“你繼續(xù)吧你繼續(xù)吧”吊履。然后在下一次想起什么話頭的時候繼續(xù)打斷他。但我只在他練習(xí)一些片段的時候插上幾句話调鬓,他彈完整曲子的時候艇炎,太行云流水,我完全舍不得打斷袖迎。他慢慢也發(fā)現(xiàn)這個規(guī)律冕臭,為了不讓我搭訕,一連幾天只彈曲子燕锥,仿佛每天在家里開演奏會辜贵。
怪不得不許人打擾他,他真的是完全不會say no 的一個人啊归形。
有一天我到他家的時候托慨,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起來了,正坐在沙發(fā)上暇榴,身旁散落著藥箱里的東西厚棵。我趕緊問他怎么回事,他把一只腳伸出來蔼紧,燙了好大一個泡婆硬,整個腳背都是紅的。我從散落的藥里面找燙傷膏奸例,沒找到彬犯,于是趕緊飛奔下樓去買向楼。涂藥的時候他說是昨天半夜起來喝水,倒水的時候被燙到的谐区。在水龍頭底下沖了好久湖蜕,又找不到燙傷藥,疼得睡不著宋列,一直在沙發(fā)上坐到我來昭抒。我問他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他笑笑說大晚上的我過來不方便炼杖,還安慰我說不用擔(dān)心灭返,這種事不經(jīng)常發(fā)生,只是倒水的時候突然有點頭暈嘹叫,手抖了而已婆殿。
“頭暈需要看醫(yī)生嗎?”我問罩扇。他搖搖頭婆芦,“我最討厭看醫(yī)生了∥辜ⅲ”
我給他上完藥消约,他吃完早餐,也不去睡覺员帮,又坐到鋼琴前面彈琴或粮。我忍不住問他:“你會難過嗎?這樣……”我說不出“看不見”三個字捞高,但他立刻就明白氯材,笑笑說:“現(xiàn)在不會了∠醺冢”
我說:“我大概想象不出來……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氢哮。”
他彈琴的動作停了下來型檀。
“也不過是冗尤,突然有一天,你一直以來覺得生命里再平常不過的所有事情胀溺,你的護(hù)膚品裂七,你的手機,你的書仓坞,你周圍人的表情甚至你自己的表情背零,所有這些,突然之前全部都消失了无埃,只剩下一片漆黑捉兴。有些東西你還能摸得到蝎困,但是感受不到。有些東西倍啥,從此就真正徹徹底底消失在你的生命里,再也不會出現(xiàn)澎埠。”
我想了一下虽缕。我從來沒有仔細(xì)想象過,身邊習(xí)以為常的一切突然間墮入黑暗蒲稳,某種程度上來說完全離開了我氮趋,是怎樣的感覺。
“不過江耀,”他微笑了一下剩胁,“我失去的只是普通人的眼睛∠楣”
“什么‘普通人的眼睛’昵观?”
“就是,像影視劇里那樣舌稀,畫家的眼睛啊犬,外科醫(yī)生的手,廚師的味覺之類壁查。失去那樣的東西觉至,才更叫人惋惜吧?”
“當(dāng)然不是了睡腿!”我說语御,“畫家的眼睛跟普通人的眼睛一樣重要啊席怪!”
他沒有接話应闯,只是微笑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說:“所以我才學(xué)彈琴何恶,覺得這是我既可以摸到孽锥,又可以感受到的東西∠覆悖”
我看著他惜辑,不知道再說些什么好。他靜坐了一會兒疫赎,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盛撑,然后慢慢抬起手繼續(xù)彈琴。我說:“你別彈這些曲子了捧搞,我都聽不懂抵卫,你彈些俗人能聽欣賞的狮荔,開心一點的曲子〗檎常”
“比如什么殖氏?”
“哎就那個,抖腿神曲姻采,那個那個……波希米亞狂想曲雅采。”
“……是克羅地亞吧慨亲』楣希”
“哎對對對,那個多歡快刑棵,你會不會巴刻,來一個嘛!”
“……”
那天以后蛉签,我堅持住到他家里胡陪,防止此類事件再次發(fā)生,并且加上一條他晚上練琴我剛好習(xí)慣晚上寫劇本的理由正蛙,他只好同意督弓。其實我并不總習(xí)慣晚上寫劇本,不過我確實喜歡晚上乒验,晚上比白天有魅力得多愚隧。對于我這樣寫東西的人來說更是這樣。如果什么東西晚上寫不出來锻全,白天更不會寫出來狂塘。
所以我喜歡熬夜,很長時間以來都是后半夜才睡鳄厌。他睡得很早荞胡,但是到后半夜又會起來,像夢游一般安靜地走到鋼琴前坐下了嚎。
雖然我喜歡夜晚泪漂,但是并不喜歡現(xiàn)代類型的夜生活,而喜歡安靜地感受夜晚歪泳,在街頭吹吹風(fēng)散散步萝勤,或者把臺燈調(diào)暗抱著電腦打字或發(fā)呆這種類型的感受。但他的夜晚顯然比我更加無趣呐伞,甚至比他的白天還要無趣敌卓。他不再彈連續(xù)的曲子,或者重復(fù)的片段伶氢,他只是一個音一個音地彈趟径,好像剛剛認(rèn)識這架琴瘪吏,要熟悉一下每個琴鍵一樣。盡管這幾年來幾乎每個夜晚都是這些琴鍵陪他度過的蜗巧。
他醒來之前我噼里啪啦地零碎地打字掌眠,他醒來之后我就放下電腦,趴在沙發(fā)靠背上看他不厭其煩地幕屹、小心翼翼地來回?fù)崦冁I扇救,然后按下一個鍵,再撫摸一會香嗓,再按下一個鍵,看著看著就窩在沙發(fā)里睡著了装畅,并且說來奇怪靠娱,比我在自己家床上睡得還要香甜。
兩個月很快就過去掠兄,朋友打電話給我像云,讓我準(zhǔn)備好跟她交接。掛了電話蚂夕,我忽然有點傷感迅诬,接著不知道哪里跑出來的想法,我買了幾罐啤酒上來婿牍,問他要不要喝侈贷。他當(dāng)然拒絕,我說:“明天我兼職就結(jié)束了等脂,你就當(dāng)歡送一下俏蛮,生活得有點儀式感嘛∩弦#”他沉默了幾秒鐘搏屑,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我在沙發(fā)與茶幾之間盤腿坐下粉楚,“啪”地打開一罐啤酒遞給他辣恋,又給自己打開一罐,吃著從他的冰箱里搜羅的一點小吃下酒模软,他什么也不吃伟骨,只端端正正坐在沙發(fā)上,一口一口地啜著啤酒撵摆。我舉起啤酒跟他干杯:“收工愉快底靠!很高興認(rèn)識你!”他還是不說話特铝,沒有特別的表情暑中,只是忽然喝了一大口啤酒壹瘟。
大概仗著最后一天上班,又或者是酒壯慫人膽鳄逾,我問他有沒有一些很抓馬的事情可以分享稻轨。他問我指的是什么。
“你懂的雕凹,就是那種殴俱,眼睛看不見之后,心愛的女孩離開你了枚抵,功成名就之后又想回到你身邊线欲,之類的∑。”我說完趕緊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壯膽李丰。也不知道為什么,他人那么溫和逼泣,我卻總是很怕惹他生氣趴泌。
“沒有±”他面無表情地說嗜憔。我有點失望地“哦”了一聲。他接著說:“后半段沒有氏仗〖罚”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還是面無表情廓鞠,說:“不過帚稠,就算她不走,我自己也會走的床佳。我不會以我不喜歡的樣子留在我喜歡的人身邊滋早。”
雖然他看不見砌们,我還是默默點頭杆麸。忽然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個如此感性的人。也應(yīng)該是個很有想象力的人浪感。我有點好奇彈琴是不是非常需要想象力昔头,才能知道讓所有音符以怎樣的頻率組合排列在一起。我沒有想象力影兽,不然也不會是一個如此失敗的寫劇本的揭斧。
“后天有演出。”他忽然說讹开。
“啊盅视,很好啊,在哪旦万?”
“就在本市闹击。結(jié)束之后,”他頓了一下成艘,“一起吃個飯赏半。”
“好啊淆两《象铮”我隨口答應(yīng),“反正我都有空的秋冰」宸悖”
他“嗯”了一聲,我們繼續(xù)喝酒丹莲,喝完我收拾好東西,等朋友過來尸诽,然后跟他告別甥材,離開。沒有特別的感覺性含。這一點很奇怪洲赵,不過我也已經(jīng)習(xí)慣。就比如高中畢業(yè)那年商蕴,我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也是毫無感覺叠萍,一直到高考成績出來,大家奔走相告之時绪商,離別的感覺才忽然從胸腔涌上來苛谷,我獨自在家哭了一個上午。
演出那天格郁,他上臺前腹殿,朋友給我打了電話,先遞給他例书,他說:“晚上去吃飯锣尉,你想吃什么都可以【霾桑”又是沉默了幾秒自沧,說“我有話跟你說∈鞑t!蔽矣悬c疑惑地應(yīng)了一聲拇厢,他把電話交還給朋友爱谁,朋友說演出結(jié)束先帶他去醫(yī)院做一下檢查,這幾天頭一直不太舒服旺嬉,然后再送他去餐廳管行,叫我先自己過去,我說好邪媳。
那天是個周六捐顷。
我從此再也沒見過他。
朋友找了一份新的工作雨效,只提過兩句那次醫(yī)院的檢查迅涮,絕口不提他去了哪里。媒體報道他缺席今年的大賽徽龟,猜測他是否有意淡出叮姑,便去追逐新的焦點。
這個意外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的鋼琴家据悔,又如此意外地消失了传透。
我的生活有很大的變化嗎?好像沒有极颓。我繼續(xù)寫乏味的劇本朱盐,過單調(diào)的生活,甚至很少會想起他菠隆。那兩個月的時間兵琳,在我的生命里,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骇径。
他是我遇見過的最特別的人躯肌,但是故事卻比我寫的那些故事還要爛。沒有轉(zhuǎn)折破衔,沒有高潮嫉你,甚至沒有結(jié)尾蔬蕊,就這么平淡地戛然而止了喻喳。
我依然努力地寫故事穆端,努力地繼續(xù)我自己的故事,努力地不去想起關(guān)于他的一切传惠。
但是我知道迄沫,他說過的那些話,彈過的那些旋律卦方,以及那天電話里未曾說出口的話羊瘩,是埋在我心里的一顆定時炸彈,有一天會突然爆炸,把我摧毀尘吗,片甲不留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