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意大利]伊塔洛·卡爾維諾 ? 譯者/黃燦然?
引自《為什么讀經典》扯夭,卡爾維諾著南缓,譯林出版社,2015
讓我們先提出一些定義:
一儒喊、經典是那些你經常聽人家說“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蛹尝。
至少對那些被視為“博學”的人是如此后豫;它不適用于年輕人,因為他們處于這樣一種年齡:他們接觸世界和接觸作為世界的一部分的經典之所以重要突那,恰恰是因為這是他們初次接觸挫酿。
代表反復的“重”,放在動詞“讀”之前愕难,對某些恥于承認未讀過某部名著的人來說早龟,可能代表著一種小小的虛偽。為了讓這些人放心猫缭,只要指出這點就夠了葱弟,也即無論一個人在性格形成期閱讀范圍多么廣泛,總還會有眾多的重要作品未讀猜丹。
任何人如果讀過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的全部作品芝加,請舉手。圣西門又如何射窒?還有雷斯樞機主教呢藏杖?即使是十九世紀那些偉大的系列小說将塑,通常也是提及多于讀過。在法國蝌麸,他們在學校里開始讀巴爾扎克点寥,而從各個版本的銷量來判斷,人們顯然在學生時代結束后很久都還在繼續(xù)讀他祥楣。但是开财,如果在意大利對巴爾扎克的受歡迎程度做一次正式調查,他的排名恐怕很低误褪。狄更斯在意大利的崇拜者是一小撮精英,他們一見面就開始回憶各種人物和片段碾褂,仿佛在談論他們在現實生活中認識的人兽间。米歇爾·布托爾多年前在美國教書時,人們老是向他問起左拉正塌,令他煩不勝煩嘀略,因為他從未讀過左拉,于是他下決心讀整個《盧貢·馬卡爾家族》系列乓诽。他發(fā)現帜羊,它與他想象中的完全是兩回事:它竟然是龐雜的神話譜系學和天體演化學,后來他曾在一篇精彩的文章中描述這個體系鸠天。
上述例子表明讼育,一個人在完全成年時首次讀一部偉大作品,是一種極大的樂趣稠集,這種樂趣跟青少年時代非常不同奶段。在青少年時代,每一次閱讀跟每一次經驗一樣剥纷,都會產生獨特的滋味和意義痹籍;而在成熟的年齡,一個人會欣賞更多的細節(jié)晦鞋、層次和含義蹲缠。因此我們不妨嘗試以其他方式表述我們的定義:
二、經典作品是這樣一些書悠垛,它們對讀過并喜愛它們的人構成一種寶貴的經驗线定;但是對于那些保留這個機會、等到享受它們的最佳狀態(tài)來臨時才閱讀它們的人鼎文,它們也仍然是一種豐富的經驗渔肩。
因為實際情況是,我們年輕時所讀的東西拇惋,往往價值不大周偎,這又是因為我們沒耐心抹剩、精神不集中、缺乏閱讀技能蓉坎,或因為我們缺乏人生經驗澳眷。這種青少年的閱讀,可能具有形成性格的實際作用蛉艾,原因是它賦予我們未來的經驗一種形式或形狀钳踊,為這些經驗提供模式,提供處理這些經驗的手段勿侯、比較的措辭拓瞪、把這些經驗加以歸類的方法、價值的衡量標準助琐、美的范式:這一切都繼續(xù)在我們身上起作用祭埂,哪怕我們已差不多忘記或者完全忘記我們年輕時所讀的那本書。當我們在成熟時期重讀這本書兵钮,我們就會重新發(fā)現那些現已構成我們內部機制的一部分的恒定事物蛆橡,盡管我們已回憶不起它們從哪里來。這種作品有一種特殊效力掘譬,就是它本身可能會被忘記泰演,卻把種子留在我們身上。我們現在可以給出這樣的定義:
三葱轩、經典作品是一些產生某種特殊影響的書睦焕,它們要么本身以難忘的方式給我們的想象力打下印記,要么喬裝成個人或集體的無意識隱藏在深層記憶中酿箭。
基于這個理由复亏,一個人的成年生活應有一段時間用于重新發(fā)現青少年時代讀過的最重要作品。即使這些書依然如故缭嫡,我們也肯定已經改變了缔御,因此后來的這次接觸也就是全新的。
所以妇蛀,我們用動詞“讀”或動詞“重讀”也就不真的那么重要耕突。事實上我們可以說:
四、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fā)現的書评架。
五眷茁、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們初讀也好像是在重溫的書。
上述第四個定義可視為如下定義的必然結果:
六纵诞、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永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上祈。
而第五個定義則隱含如下更復雜的表述:
七、經典作品是這樣一些書,它們帶著先前解釋的氣息走向我們登刺,背后拖著它們經過文化或多種文化(或只是多種語言和風俗)時留下的足跡籽腕。
這同時適用于古代和現代經典。如果我讀《奧德賽》纸俭,我是在讀荷馬的文本皇耗,但我也不能忘記奧德修斯的歷險在多少個世紀以來所意味的一切,而我不能不懷疑這些意味究竟是隱含于原著文本中揍很,還是后來逐漸增添郎楼、變形或擴充的。如果我讀卡夫卡窒悔,我就會一邊認可一邊抗拒“卡夫卡式的”這個形容詞的合法性呜袁,因為我們老是聽見它被用于指稱任何事情。如果我讀屠格涅夫的《父與子》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简珠,我就不能不思索這些書中的人物是如何一路轉世投胎傅寡,一直到我們這個時代。
讀一部經典作品也一定會令我們感到意外——當我們拿它與我們以前所想象的它相比較北救。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總要一再推薦讀第一手文本,而盡量避免二手書目芜抒、評論和其他解釋珍策。中學和大學都應加強這樣一個理念,即任何一本討論另一本書的書宅倒,所說的都永遠比不上被討論的書攘宙;然而學校卻傾盡全力要讓學生相信恰恰相反的事情。這里廣泛存在著一種價值逆轉拐迁,它意味著導言蹭劈、批評資料和書目像煙幕那樣,被用來遮蔽文本在沒有中間人的情況下必須說和只能說的東西——而中間人總是宣稱他們知道得比文本自身還多线召。因此铺韧,我們可以這樣下結論:
八、一部經典作品是這樣一部作品缓淹,它不斷在它周圍制造批評話語的塵云哈打,卻也總是把那些微粒抖掉。
(未完待續(xù)讯壶,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