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年前的那個八月,父親因病在醫(yī)院里離開了人世未辆。其時窟绷,我只有四歲半,并不懂生離死別意味著什么鼎姐,但他去世前后那幾天發(fā)生的事钾麸,卻在我記憶里鮮活,仿如昨日炕桨。
“蚱蜢饭尝,來,把這個戴上献宫≡科剑”父親蹲下身子,把一個褐色的狗腰子戴在我左手上姊途。
狗腰子就是狗的腎涉瘾,煮熟、晾干捷兰,用一根紅線穿上立叛,鄂北農(nóng)村的風俗,佩戴其避邪納福贡茅。
“父秘蛇,這是你送我的生日禮物嗎?”
“嗯顶考,今天你就滿四歲了赁还,我們家窮,父沒有金鐲子驹沿、銀耳環(huán)送你艘策,這個狗腰子是我特意留給你的,它能鎮(zhèn)邪納福渊季∨竽瑁”父親和我說話時罚渐,把臉側(cè)向一邊。
“好喜歡鞍呔佟搅轿!”我把左手舉得高高的,陽光下富玷,褐色的狗腰子溫潤如玉。
“狗腰子有一對既穆,另外一個我原本想留著赎懦,將來送給姑爺,前天在縣醫(yī)院看病時幻工,那位云大夫?qū)ξ液苷疹櫪剑揖桶涯莻€狗腰子送給他兒子了,那孩子今年十二歲囊颅〉被冢”
“父,你是想要云大夫的兒子給你當姑爺嗎踢代?”現(xiàn)在想想盲憎,當時我并不明白姑爺是什么意思,只是順著父親的話說胳挎。
“不是饼疙,云大夫家是北京的,將來我可舍不得把你嫁那么遠慕爬,送給他家兒子是感恩窑眯,云大夫這次救了你父的命∫搅”或許是站久了磅甩,父親的喘息聲很重,他雙手抓住膝蓋姥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卷要,臉上滿是細細的汗珠。
我不解隔显,難道父親怕熱却妨?出這么多汗,可今天不熱啊括眠。
“父彪标,抱抱!”我張開手臂要抱抱掷豺,因為父親從來沒有抱過我捞烟,但我分明見過村子里和我一般大小的小胖薄声、桃英等,他們的父親就經(jīng)常抱他們题画,甚至還讓他們騎在脖子上默辨。
那時,我心里是極羨慕的苍息,也總想父親能抱抱我缩幸,但從未如愿,今天是我的生日提這個要求竞思,他不會拒絕吧表谊?小小的我,也是有些心思和心眼的盖喷。
“不抱爆办,自己玩】问幔”父親瞬間變臉距辆,轉(zhuǎn)身,留給我一個絕情的背影暮刃。
“父不愛我……要抱抱……”我追著他哭喊跨算,父親微弓著背,頓住了腳沾歪,可就那么一瞬漂彤,沒有等我追上,他還是邁開步子灾搏,晃晃悠悠地朝家里走去挫望,就是不肯回頭,不肯抱我一次狂窑。
“要抱抱……父……”我撒開腳丫子媳板,朝父親撲去,終究是在他快上門口的第一級臺階時泉哈,追上了他蛉幸,我從后面雙手抱住他的腿,委屈地大哭丛晦。
“松手奕纫!”父親沒有轉(zhuǎn)過身子,只是語氣嚴厲地呵斥我烫沙。
“父匹层,抱抱……”我倔強地不肯松手,使勁搖晃他的腿锌蓄,以示抗議升筏,淚眼中抬頭時撑柔,發(fā)現(xiàn)父親的背彎曲得像村口的石拱橋,似乎還在搖晃您访。
“松手铅忿!”父親提高音量的同時,猛地一邁腿灵汪,掙脫了我的桎梏檀训,上了臺階。
“啪享言!”我摔倒在地上肢扯,頭磕在青石板的臺階上,疼痛鉆心担锤,心里卻竊喜,以為這次父親一定會轉(zhuǎn)身乍钻,蹲下肛循,抱我。
可是银择,我又一次失望了多糠,父親上了最后一級臺階,進了堂屋浩考,他分明知道我摔倒夹孔、受傷,但他給我的不是擁抱析孽,不是安慰搭伤,而是冰冷的背影。
委屈袜瞬、不滿已灌滿了我整個胸膛怜俐,那個上午我哭累了,才自己爬進堂屋邓尤,見父親正坐在椅子上緊閉雙目拍鲤,臉上,有一滴淚在緩慢滾落汞扎,嘴角季稳,有淡淡的紅色液體滲出。
咦澈魄?這個狠心的父景鼠,為什么也哭了?嘴角那紅色的是什么一忱?我懶得多探究莲蜘,心里對他只有無窮無盡的怨恨谭确。
可是,當母親收工回來票渠,責備我不小心摔倒碰傷了額頭時逐哈,父親卻阻攔了她的嘮叨,“是我不小心把蚱蜢絆倒的问顷,你莫要怪她昂秃,她哭了半天,你抱抱她吧杜窄〕β妫”
“你今天是不是……”母親聽了父親的話后,滿臉的擔心與焦灼塞耕,可是她的后半句話卻在父親犀利的目光中蚀腿,生生咽了回去。
母親抱起了我扫外,感受到她懷里的溫暖和厚實后莉钙,我挑釁地看向父親,卻見他清瘦的臉上筛谚,盈滿笑意磁玉,那笑,溫暖驾讲、祥和蚊伞、慈愛。
也許吮铭,父親多少還是有些愛我的时迫,這樣想想,心里才好受一些沐兵。
半年后的一天夜里别垮,我突然被家里的吵鬧聲驚醒,爬下床扎谎,黑暗中摸索著來到亮著油燈的堂屋碳想,只見母親邊哭泣,邊扶著父親跨出門檻向院子走去毁靶。
院子里胧奔,伯父、小父预吆、三爺三人正在把一張大椅子往兩根粗壯的木杠子上綁龙填。
“父!”我沖著父親模糊的背影大喊一聲。
父親的身子抖了抖岩遗,卻沒有回頭扇商,“蚱蜢,你快去睡宿礁,以后要聽媽媽的話案铺,要帶好你弟弟,莫在塘邊玩水梆靖,莫在灶房玩火控汉。”
“父返吻,你到哪里去姑子?”
我準備跟著看個究竟時,母親轉(zhuǎn)過了身子测僵,“蚱蜢街佑,聽你父的話,去睡吧捍靠,莫把你弟吵醒了舆乔。”
我點頭剂公,卻不肯走,看著伯父和母親一起把父親扶到椅子上半躺著吊宋,三爺把一床小被子墊在他背后纲辽,小父端起一大碗涼水,喝了一口璃搜,又呼地噴在系木頭杠子的繩子上拖吼,這樣吃水的繩子會越來越緊,打的結(jié)不會松開这吻。
然后吊档,伯父在前,小父在后抬起父親唾糯,三爺左手拿著手電怠硼,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母親跟在后面移怯,一行人出了院子香璃,沿著河邊的小道走向我不知道的地方。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鮮活的父親舟误,雖然他留給我的依然是清瘦的背影葡秒。
三天后,父親回來時,也是被小父他們抬回來的眯牧,但沒有抬進家門蹋岩,而是停放在村莊北面那棵巨大的木梓樹下,只是這時的父親学少,被一床白布嚴嚴實實地蓋著剪个,不要說臉,就是連背影我也看不到旱易。
“父禁偎,起來抱我!”在親人們的哭聲中阀坏,我憤怒地撕扯白布單如暖,卻被人攔住拎到一邊,我扯著嗓子哭喊忌堂,“父盒至,起來,抱抱……”父親沒有應我一聲士修,依舊躺在白布底下紋絲不動枷遂。
我恨啊,憤怒燃燒著小小年紀的我棋嘲。
我扯掉頭上戴著的長長的白孝布酒唉,扔到地上,用腳踩沸移,又拽下胸口的小白花痪伦,用牙齒
咬著撕碎,摘下狗腰子摔在地上雹锣,抬腳去踩時网沾,鬼使神差般,我收回了腳蕊爵,撿起狗腰子戴回手上辉哥。
在母親的哭聲中,父親被親戚和鄉(xiāng)親抬到村子后面的山上安葬攒射,我在地上打滾醋旦,邊哭邊喊,“父会放,回來浑度,抱抱……”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清楚地記得父親上山時鸦概,我沒有送他箩张,而是獨自留在木梓樹下甩骏,撕心裂肺般地哭喊,“父先慷,抱抱饮笛。”
回答我的论熙,只有送葬隊伍中母親的哭聲福青,還有陣陣松濤。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脓诡,父親也沒有抱過我无午,他從我的世界消失了,連張照片也沒有留下祝谚,唯一留給我的宪迟,只有那顆狗腰子。
對父親的怨恨交惯,貫穿了我的整個童年次泽、青少年時期,我不明白席爽,他為什么不抱抱我意荤,每次都是給我一個冰山般寒氣森森的背影。
這是我心里的結(jié)只锻,我從未告訴任何人玖像,也從未停止羨慕小伙伴們有父親抱抱,那種源自心底的渴望齐饮,如烈火般御铃,時時灼燒我的心肺,痛斷肝腸沈矿。
十年后,我當上鄉(xiāng)村代課教師時咬腋,心里那股怨氣也從未化開(我十四歲開始在鄰村小學代課)羹膳,即使在姐姐出嫁,母親病逝根竿,我和弟弟相依為命的日子里陵像,對父親的恨,依然活躍在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寇壳。
一次醒颖,我從學校回到村里壳炎,經(jīng)過伯父家門口時泞歉,見小父也在那里曬太陽。
伯父泡了一壺茶,兄弟倆正在拉家常腰耙,我也湊了過去榛丢。
伯父給我倒了一杯,“你狗鼻子就是靈挺庞,每次有好茶喝都少不了你晰赞。”
我接過杯子选侨,嘻嘻哈哈地牛飲掖鱼。
“你越長越像你父,額頭援制、眉骨戏挡,整個臉型,就像他的翻版隘谣≡鲇担”伯父直直地盯著我,然后是深深的嘆息寻歧。
“蚱蜢的背影更像掌栅,你看她轉(zhuǎn)身的模樣,手的擺動幅度码泛,都跟我二哥一模一樣猾封。”小父接過伯父的話噪珊。
“我才不像父呢晌缘,我恨他!”我覺得體內(nèi)有一股戾氣痢站,瞬間沖破我所能控制的范圍磷箕,扯開嗓子大喊了一聲。
“為么事阵难?”伯父和小父同時問岳枷。
“在我小時候,他從來就不抱我呜叫,不喜歡我空繁,嫌棄我是女孩子!”在父親的兄弟朱庆、我的至親面前盛泡,我把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倒了出來。
“你錯了娱颊!你父不抱你傲诵,是醫(yī)生囑咐的凯砍,他生前也沒有抱過你弟弟£溃”伯父老淚縱橫果覆,“難怪這些年的清明、霜降殖熟,你從不肯去給他上墳局待,這恨,是到骨子里了菱属∏ィ”
“你父是肺部有毛病,他一直擔心傳染給你纽门,所以薛耻,他從來就不抱你,不是不愛。”小父輕聲說锈死。
剎那間,天崩地裂缕溉!
我摘下狗腰子捧在掌心,把額頭抵在上面吃型,無聲地嗚咽证鸥,腦海里,滿是兒時父親清冷勤晚、決絕的背影枉层。
原來,所有的絕情赐写,都是因為深愛鸟蜡!
心結(jié)解開,我買了紙錢挺邀、香燭揉忘,獨自去了父親墳前。
在紙錢燃燒的火光著悠夯,我重重跪下,告訴父親我以前對他的怨恨躺坟,還有現(xiàn)在的釋懷沦补。
太陽穿過松林,落在父親墳前咪橙,那白色耀眼的光夕膀,極像我四歲生日那天虚倒,父親送我狗腰子時般溫暖。
我舉起左手产舞,手腕上那個父親當年送給我的狗腰子依然溫潤如昨魂奥,只是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表面的包漿易猫,已封存了年少時因失怙而留下的心傷耻煤。
自從父親給我戴上這個狗腰子起,它就沒有離開過我的手腕准颓,除了洗澡時才摘下一會兒哈蝇,家里也沒有人敢碰,包括村里的小伙伴們攘已,學校的同事炮赦,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父親留給我的,但所有人不知道的是样勃,它是我一生的至寶吠勘,為了護它,我會以命相搏峡眶。
后來剧防,我辭職離開家鄉(xiāng)北上求學,隨身帶著的除了換洗的衣服幌陕、買完車票剩下的53塊錢外诵姜,唯一珍貴的只有手腕上那顆狗腰子。
再一次轉(zhuǎn)換身份時搏熄,我已是大學講師棚唆,而那顆狗腰子,依舊戴在我的手腕上心例,已二十余年宵凌。
很多學生問我,為什么要戴一個狗腰子止后,更多的學生不知道它為何物瞎惫,我不想講故事,只是告訴他們:生為人子译株,要愛自己的父母瓜喇,即使父母沒有抱過你一次,沒有對你說過一個“愛”字歉糜。
我原本以為乘寒,狗腰子會陪伴我或長或短的一生,但世事無常匪补。
在大學任教的第二個學年伞辛,學校安排剛?cè)肼毜囊晃煌吕煤玻臀彝∫粋€宿舍。雖然是女生蚤氏,但她喜歡晚上喝酒甘耿,對此,我雖然不理解但尊重竿滨,兩人相處愉快佳恬。
一天晚上我洗澡時,把狗腰子放在寫字臺上姐呐,等我洗完出了衛(wèi)生間殿怜,習慣性地去拿狗腰子戴時,發(fā)現(xiàn)已碎成為細小的疙瘩曙砂,那根穿狗腰子的紅線正繞在同事的指頭上头谜。
同事拿著剛喝完的一個啤酒瓶,朝我笑鸠澈,“我想看看里面是什么顏色柱告,就砸開了⌒Τ拢”
她說得輕松际度,卻不知道她砸碎的不僅僅是狗腰子,也是我一輩子的念想涵妥。
她指頭上那根紅線乖菱,仿佛是勒在我脖子上,我喘不過氣來蓬网,在窒息前的最后一刻窒所,我奪過啤酒瓶,狠狠地砸在她頭上帆锋。
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打成年人吵取。
接著,我給老家的姐姐打電話锯厢,哭著喊著要她給我找一個狗腰子皮官。
姐姐說現(xiàn)在很少有人家養(yǎng)土狗,而做狗腰子的土狗实辑,必須是純黑的捺氢,成年后自然老死,埋葬尸體前取下剪撬,這樣的狗腰子才有靈性摄乒。
我不聽她的理由,我也不講理由,只要一顆狗腰子缺狠。但我沒有告訴姐姐,砸破了同事腦袋第二天萍摊,我就辭職離開了學校挤茄。
一年后,姐姐終于在山里一戶人家求到了一顆冰木,快遞給我穷劈,這顆狗腰子比較小,沒有光澤踊沸,且上面有很多細小的坑歇终。
我知道,失去的逼龟,再也無法得到评凝,有時連給你懺悔的機會都沒有。
這些年腺律,不管是風光還是失意奕短,我都記得那顆父親送給我的狗腰子,我甚至把它寫進了我的小說《一鑒鐘情》中匀钧,女主就戴著一顆翎碑,而男主也有一顆,兩顆狗腰子原本就是一對之斯,他的父親就是當年的云大夫日杈。
(注: 我小名叫蚱蜢,是因為學走路時不會爬佑刷,而是蹦莉擒,像蚱蜢那樣一高一低地蹦跳,故得名项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