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北京時間11月18日凌晨4點47分搏嗡,我奶奶走了。
奶奶1926年生在舊中國偏遠落后的小村鎮(zhèn)拉一,年輕時走南闖北采盒,心靈手巧,力排眾議讓我爸去北京受高等教育蔚润。在我記憶里奶奶幾乎沒有不會的東西磅氨。最開始她八十出頭眼睛好的時候讀書,繡花嫡纠,做棉褲烦租,織毛衣,縫縫補補除盏,做飯;眼睛不行了耳朵還好的時候者蠕,看電視劇窃祝,看中央八頻道黃金強檔意難忘,會過年的時候打打電話踱侣,我整個初中都在電視劇的背景音中度過粪小;耳朵也不行了,只能慢慢在房間里走走抡句,聊聊天探膊,等著吃飯,等著兒女回來看她待榔。我一天天地目送她走向衰老逞壁,走向人生的盡頭。人就是這么悄無聲息變老的究抓,像燒完的蠟燭猾担。別人只看見她樂呵呵的笑臉,別人不知道刺下,我知道绑嘹。
但她即使虛弱無比躺在病床上,也還是堅持一日三餐按時準點吃飯橘茉,早晚按時睡覺工腋,堅持和人聊天姨丈,年輕的經(jīng)歷猶在昨日,昨天做了什么卻不知道擅腰。我小時候她認識每一個來看望她的人蟋恬,講話無比受用,感謝和贊美每一個關(guān)心她的家人和外人趁冈,感恩惜福歼争,從不抱怨生活,一丁點負能量也沒有渗勘,明明心里想法千萬驼唱,當(dāng)著孩子的面閉口不言张惹,只是感恩圾笨。我相信她想念我爺爺和太姥爺然遏,姨奶。但她一個字都不提取刃,她善良親切聰明蹋肮,即使記憶已經(jīng)衰退的所剩無幾,她還是努力保持著最大程度的清醒璧疗,以便和人正常交流坯辩,不給別人添麻煩。她使出她所有的力氣熱情有禮親切地問候我男朋友的媽媽崩侠,不讓這位初次見面的人尷尬濒翻。我想沒有比我奶奶更完美的老人了。
小時候奶奶和爺爺住在里屋啦膜,睡得很早有送,八點多就躺下,夏天屋里蚊子嚶嚶飛僧家,奶奶帶著老花鏡讀書雀摘,爺爺就只是默默躺在那里,像一個靜止的石像八拱。我躡手躡腳彎著腰走進屋里阵赠,每次都不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然后突然爬上床肌稻,就等他們問我什么時候上來的清蚀。我總是被蚊子咬,半夜爺爺會來給我蓋被子爹谭,還會和我換房間睡枷邪,然后笑著說蚊子怎么不咬他。小時候我和王睿雪瑩婉玉在家玩诺凡,奶奶在屋外做好飯东揣,奶奶燉的豆角土豆特別香践惑,一屋子的小孩饞得不斷開門偷瞄。我擺了一地棋子麻將搭成一座城嘶卧,拼出城里的人馬尔觉,不讓他們動,他們就小心翼翼地避開芥吟,一句訓(xùn)斥也沒有侦铜,保留我完整的想象中的國和與玩伴玩耍的記憶。
奶奶無數(shù)次幫我縫好壞掉的陪我睡覺的小熊钟鸵,用她攢下來的花布片和扣子泵额,用她分類整齊的針和線;十歲之前零下三十度的冬天携添,奶奶給我做了很多厚軟的棉襖棉褲,背帶的篓叶,印花的烈掠,墨綠的,藍色的缸托,后來主要以買衣服為主了左敌,奶奶也明白了時代在變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手工的東西了俐镐,一開始還會問誰織的矫限,后來就只摸著衣服的料子說:現(xiàn)在的東西真好啊佩抹;奶奶給我繡了一條手絹叼风,她說等以后她不在了我就看著這條手絹想起她,白色的布上面有蝴蝶蜻蜓和花棍苹,完全的對稱美无宿,奶奶是個藝術(shù)家。年幼的我聽到“不在了”突然很害怕枢里,把那條手絹疊的整整齊齊放在自己的小盒子里孽鸡,抽屜最深處。
離家之前我其實過得極其幸福栏豺。從沒有像同齡人體驗過一個人在家的孤獨日子彬碱,父母回來晚,我就會爬去睡在奶奶身邊奥洼,就像現(xiàn)在家里的白貓一樣依賴著她巷疼。小學(xué)的時候我上很多才藝班,爺爺最初騎車后來走路接送我灵奖。他穿著墨綠色的羽絨服皮迟,黑色的大棉皮鞋搬泥,冬天踏在小區(qū)后院的雪地上嘎吱嘎吱響,我就跟在他身邊數(shù)著他的腳步聲伏尼,繞過漆黑的鍋爐房忿檩。初高中每天都被奶奶叫醒,尤其在七八點天才亮的冬天爆阶,她要喊我好幾遍燥透,每天都是一樣開心的語調(diào);奶奶腿腳好能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時辨图,我中午放學(xué)回家為了表明是我而不是別人班套,總會連續(xù)急促按門鈴直到她一邊念叨一邊開門。我忘了從哪天開始自己比瘦小的奶奶高故河,奶奶瘦成了一個貼著墻移動的影子吱韭,又小又輕,悄無聲息鱼的,慢得仿佛沒有在動理盆。爺爺奶奶都健在的時候有一次我說等我上大學(xué)(那時還沒有大學(xué)的概念),賺大錢給爺爺奶奶買好吃的凑阶,奶奶笑著說她不一定等到那天猿规,我似懂非懂。
她只有小學(xué)程度的教育宙橱,但是讀書水平很高姨俩,一箱子一箱子的讀,明清白話小說师郑,古典名著环葵,電視改編的我沒見過的書,讀完了還會講宝冕。奶奶喜歡聊天积担,聊起來神采飛揚,精神矍鑠猬仁,像一株起風(fēng)時的樹帝璧。她極其要強,甚至不到老得走不動了都不要拐杖湿刽,更不要人來照顧的烁。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往日的記憶會突然跳出來騷擾她诈闺,她會突然變得非常清醒渴庆,要求起床勞動,眼前全是流動的時間和興奮的光彩。
離家之后我走得越來越遠襟雷,今年夏天回去她已經(jīng)腦力嚴重退化刃滓,她不認識所有人但是認得我,她只會重復(fù)問著幾個問題 “今年多大啦” “在家呆多久呀” “在哪上學(xué)呀”耸弄;她怕孤獨咧虎,隔一會就會看看房子里還有沒有人;她不怕死亡计呈,那年春天聽到爺爺走了的消息她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砰诵;爺爺走那天,家人都去忙葬禮了捌显,我和她在家茁彭。她突然說自己能活到89歲,于是這幾年記憶退化的她對別人問起自己扶歪,永遠是 “我問你理肺,我今年有89啦?”別人只當(dāng)是她糊涂了善镰,而我知道這是她感受到自己已經(jīng)走在人生的最后階段了妹萨,因為89歲是她對自己人生年限的定義。她永遠這么智慧媳禁,即使風(fēng)燭殘年。家里的貓非常粘她画切,在她臥床不起期間總會趴在她身邊撒嬌竣稽,這時她就會摸摸貓的頭,像我小時候安慰我一樣霍弹。
今早她走了毫别,我只能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深夜里看著電腦上照片她亮晶晶的眼睛想念她。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大年初七的全家慶賀的生日了典格,在生命兩頭的兩團黑暗中間岛宦,是她曾住過的世界。
飛飛
2016.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