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价认。

1

我住進向陽鎮(zhèn)護理院的那年嗅定,剛剛過了第五十九個生日。

網(wǎng)圖用踩,侵刪

以后差不多過了三年渠退,一個常戴著歪帽子,衣服相當素凈的老護工告訴我脐彩,我是被一個婦人推進護理院的碎乃。我本想問,那人是不是和我年齡相仿惠奸,鼻子上有個痦子梅誓,愛穿半高跟鞋子。但是我很快恢復理智,并且堅定地告訴自己——“不可能是她梗掰∩静颍”

我和她分開已是很遙遠的事了。我們倆曾錯誤地交叉愧怜,在錯誤的道路上一直相互折磨。她一度崇拜我妈拌,我卻壓根瞧不上她拥坛。后來因為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厭惡至極地趕她走尘分。她真的走了猜惋。當她真正離開我的時候,我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釋放和解脫培愁。

窗外的迎春花開得很艷著摔,一簇簇的鵝黃色閃耀在墻根下的草叢中,猶如一顆顆星辰在深邃的銀河里眨眼定续。墻體一律漆成奶白色谍咆。煤渣墊平的地坪被加粗的石灰線切割成了密密麻麻的網(wǎng)格。一陣風過私股,迎春花淡淡的香味撲面而來摹察,接著便是一股股消毒水的味道。轉到南面的生活區(qū)倡鲸,那是護工們正在用消毒液清洗被褥的繁忙場景供嚎。當年尾的西北風襲來,窨井蓋下的化糞池便常常散發(fā)出一種難聞的屎尿味峭状。這種氣味強烈而持久克滴,以至于生活在這里的失能或低能的人們不能逃離∮糯玻或者換句話說劝赔,離開了這種富有生活氣息的味道,他們便不能活了胆敞。

“你要有一個新鄰居了望忆。”那天竿秆,我正在一樓陽臺曬太陽启摄,張院長突然探過灰白的腦袋對我說。

講真的幽钢,我并不感到新奇歉备。護理院差不多每月都要進來一兩個,每月都要走出去一兩個匪燕。起初進來觀摩的可能有三四個蕾羊,要么一個失能得太嚴重不能安排入院喧笔,一個看條件不怎么樣還收費不怎么少的逃之夭夭了,所以常常留下來一兩個龟再。至于為何總要走出去一兩個书闸,其實再正常不過了,一個大概是病情忽然變得嚴重利凑,得緊急送往醫(yī)院就醫(yī)浆劲,另一個則往往是因為肌體過度老化,在睡夢中自然離開了哀澈。

“你要有一個女鄰居了牌借,”張院長拿手指抹了抹他那早已荒漠化的頭頂,一臉神秘地說割按,“聽說是一個有些古怪的作家膨报。”

“管我什么事适荣?”我被弄得有些惱火现柠。年輕的時候,我對別人的事情向來不感興趣弛矛,現(xiàn)在依然如此晒旅。

張院長的腦袋罕見地湊向我的右耳朵,那架勢似乎要向一個老朋友道出一個驚天的秘密:“聽說女作家對你的文章很感興趣汪诉》狭担”

我忽然想起半年前我在院報刊物上連載的故事。那不過是我過往歲月的一些日記體罷了扒寄,我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鱼鼓。

“李三強,”迎春花即將凋零的那個傍晚该编,一個女性的聲音在我身后悄然響起迄本。

護理院除了張院長偶爾和我扯上兩句,其他人并不能靠近我课竣。我轉過身嘉赎,忽然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朱紅于樟?”我挺直了脊背公条,拿大拇指揉了揉眼睛,聲音有些干澀地說迂曲,“你怎么來這兒了靶橱?”

朱紅身著一件墨綠的套裝,頭發(fā)垂得很長,她渾圓关霸、緋紅的臉上現(xiàn)出歲月的痕跡传黄。她的鼻子長而直,深凹的眼睛泛著柔和的光队寇,正瞇成兩條彎月看向我膘掰。

2

“三十幾年沒見了,”她咬著下唇佳遣,忽然帶著沉重的語氣對我說识埋。我聽到她牙齒間發(fā)出的咯吱聲。

我的心立刻沉下去苍日,猶如一葉扁舟卷入暴風雨,一個海浪過來窗声,頃刻間不知所向了相恃。

“我——我——”我支支吾吾,如一副木刻杵在原地笨觅,好像說什么或者不說什么都不合適拦耐。

“我們有的是時間,”朱紅拉起我的胳膊见剩,“帶我走走吧杀糯。”

一九九四年夏苍苞,我過了人生意義上的第三十五個生日固翰。母親給我煮了十八個雞蛋。她一個沒舍得吃羹呵。

“從今天起骂际,你正式成年了,” 母親將雞蛋一股腦兒裝進一個豁了口的瓷盤子冈欢,舀一瓢涼水過了過歉铝,塞到我手里,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凑耻,“你得自個出去謀生了太示。”

我很沮喪香浩。我早已習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躺平生活类缤。我唯一的親人竟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就這樣把我掃地出門了。

我卷好鋪蓋邻吭,頭也不回地走出院子呀非。

“你最好在我死前找個媳婦回來,”母親抬高了嗓門道,“只要不是姓朱的姑娘岸裙,你領回來猖败,什么都是你的〗翟剩”

“什么都是你的恩闻。”我明白母親的意思剧董。父親走后的十余年幢尚,她從未和我提及父親的死因,包括那筆意外之財翅楼。

我的撲克牌老搭子將從旁人那兒聽來的話悄悄轉述我尉剩,我如夢初醒。我是恢復高考后的首屆大學生毅臊,照理說能考上學已是人生里的萬幸理茎。然而,我也不知道我那根筋搭錯了管嬉。大三第二學期皂林,我被迫輟學。我輟學的那一年蚯撩,家里遭遇變故础倍,父親因地畝糾紛被地蛇羞辱,言語激烈沖突之下胎挎,父親被人用鐮刀活活砍死沟启。后來惡人被繩之以法,法院判賠對方給付一筆相當可觀的補償金犹菇,算作終了美浦。

護理院生活樓東面走廊的盡頭有一個陽光房,四面全是玻璃项栏,里面有可供歇息的桌椅若干浦辨。我和朱紅并肩走著,尋一僻靜處坐下沼沈。我們你看看我流酬,我看看你,相顧無言列另,一切仿佛回到了一九七七年芽腾。

我們在洛城讀不同的大學,她讀師范大學的中文專業(yè)页衙,我讀理工大學的土木工程專業(yè)摊滔。我們原本約好同讀省城最好的電子科技大學阴绢,結果只有她達到了錄取分數(shù)線。好勝心極強的我有種末日來臨的恐慌感艰躺,我中斷了與她的所有聯(lián)系呻袭。我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頗不情愿地接受調(diào)劑腺兴,到洛城理工大讀土木工程左电。入學一周后的一次軍訓休息時間,朱紅意外地出現(xiàn)在操場的一角页响。她遠遠地向我招手篓足。后來,我才知道她在報考的最后一刻修改了志愿闰蚕。她選擇浪費五十幾分來洛城師范大讀中文栈拖。

“你好傻!”我氣不打一處來没陡,把響指甩得格外響涩哟。

她咧開嘴笑,露出六顆雪白齊整的牙齒诗鸭。

“我不后悔染簇,”她說参滴,“這是我喜歡的專業(yè)强岸。”

“你好傻砾赔,”我重復著前面的話蝌箍,但是語氣莫名地弱了幾分。

“有你在的城市暴心,我感覺舒心妓盲。”她說专普。

3

我仰望著透明的玻璃屋頂發(fā)呆悯衬。高高的頂棚上泛著一團嫩綠,那是種子生長發(fā)芽的顏色檀夹。再往上是形狀各異的流云筋粗,像一片片浮萍在隨波逐流。

“你怎么不辭而別炸渡?”我終于在她再一次提高嗓門的時候聽清楚了她的話娜亿。

時隔多年,那依舊是我心底不可觸及的疤痕蚌堵,看不見卻一直在那兒买决。

“我畢不了業(yè)沛婴。”我沮喪得如同一只走不了路的老狗督赤。

我想告訴她我一直在奔跑嘁灯,一直在努力,可我總感覺自己像一只巨大的瓢不能沉下去够挂。眾人皆知旁仿,做學問可是一件相當嚴肅的事,你不沉下心孽糖,怎么會有收獲枯冈。

我還想告訴她,我三門專業(yè)課補考未通過办悟,六門選修課未達到最低要求尘奏,我畢不了業(yè)〔◎龋可是我說不出口炫加。

“我患了嚴重的抑郁癥∑倘唬”我終于說出了那個我一直忌憚卻頗為沉重的事實俗孝。

“是不是對自己很失望,睡不著覺魄健,什么事也提不起興致赋铝?”她閉著眼,拿拇指和食指揉搓太陽穴沽瘦,突然睜開眼望我革骨。

“你咋知道?”

“因為我現(xiàn)在也是抑郁癥析恋×颊埽”

我去條形吧臺調(diào)制了兩杯檸檬水,遞一杯放在她掌心助隧。我知道她有喝檸檬水的習慣筑凫,她從小學五年級就喜歡上了喝檸檬水。

“謝謝并村∥∈担”她淡淡一笑。

“還喜歡檸檬水橘霎?”我說話的口氣表明我并不是在問她蔫浆。

“快六十年了,”她轉過頭姐叁,輕嘆一聲說瓦盛,“從來沒變過洗显,也變不了≡罚”

“你和雪松后來怎樣挠唆?”我決定不再繞彎子,試圖從她口里驗證多年前的那件荒唐事嘱吗。

“他——”朱紅抿了一口檸檬水玄组,接著說,“從你離開洛城的那天谒麦,我和他就斷了俄讹。”

朱紅說他嘗試過各種方式绕德,但均以失敗告終患膛。她也曾坐綠皮車趕往向陽鎮(zhèn),連夜站了十幾小時耻蛇,車廂一路搖搖晃晃踪蹬,她也眩暈得昏天暗地。

“我他媽就是個混蛋臣咖!”我朝自己的臉頰狠狠地抽去跃捣,“我就不該認識雪松《嵘撸”

雪松是我同屆最好的哥們疚漆。大一時起,我們就如影隨形蚊惯,一同提水壺去鍋爐房打水愿卸,一同四處收羅并閱讀《三國志》《堂吉訶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名著灵临。隨著一件事的降臨截型,我們的友誼在大一下學期戛然而止了。

那是勞動節(jié)的一天儒溉,朱紅來學校找我宦焦。那天她穿著淡綠色的碎花裙,嘴巴涂了夸張的唇彩顿涣。

“我想看牡丹波闹,”她一邊呲著嘴,一邊撩撥著她的長發(fā)涛碑。

那時的我精堕,正是叛逆時節(jié)。我的叛逆好像比同齡人晚了一大截蒲障。我中學時全然一副乖孩子模樣歹篓,也就是大人口里常說的別人家的孩子瘫证。然而好不容易讀了大學,我卻像高速的列車突然熄了火庄撮。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背捌。

4

坦誠地說,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洞斯。我和她自幼住在同一個鄉(xiāng)鎮(zhèn)毡庆,我們還同上一個小學,一個初中烙如,一個高中么抗。然而,我和她之間似乎永遠隔著一條很寬的河和幾座高高的山亚铁。我知道問題在我乖坠。她一次次地努力接近我,我卻將她推之門外刀闷。

我提議帶上我的好哥們雪松熊泵。雪松自然滿口答應。但是甸昏,那時的我沒有注意到朱紅眼里快速閃過的狐疑和恐慌顽分。那種狐疑和恐慌像大漠里的龍卷風,霎時席卷而過施蜜,是那般稍縱即逝卒蘸。

我們仨漫步在牡丹花海。朱紅將一朵紅艷艷的牡丹別在我發(fā)梢翻默,她笑得很燦爛缸沃。雪松用快門迅速捕捉到了難忘的一瞬。那張照片后來擺在我的案頭一年有余修械。我被它折磨得魂不守舍趾牧,日夜顛倒,常常要靠半粒乃至一整粒海樂神才能勉強昏睡肯污。

“我他媽就是個混蛋翘单!”我朝自己的臉又狠狠地抽去。一想起自己將心愛的姑娘拱手讓人蹦渣,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哄芜。

朱紅攔住我的手,我看到她眼底正閃爍著晶瑩的淚花柬唯。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认臊,”她的喉嚨來回震蕩出一種怪異的聲音。

“我也有錯锄奢∈纾”她說冤议。

頭頂?shù)墓鉂u漸暗去∈玻灰色的云層劇烈翻滾著恕酸,像海浪吞噬著天空。夕陽隱沒在后山胯陋,天邊只留下一抹緋紅蕊温。

“累了就休息吧《羟牵”我將她送到房門口义矛,推開門對她說。

“明天見盟萨×狗”她輕輕道出三個字,仿佛耗盡了周身所有的氣力捻激。她那疲憊至極的眼睛制轰,似乎一閉上就再也不能睜開。

我心里泛出一陣酸澀胞谭,旋即關上門垃杖,逃離了。

第二天午后丈屹,我在S形步道盡頭的紫藤樹下又看到她调俘。她換了一件比紫藤花更搶眼的紫色上衣,混搭了一件極為寬松的牛仔褲裙旺垒。

“沒去食堂彩库?”我問她。

食堂見不到她的人影先蒋,我還真有些著急骇钦。

“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她蹙著眉鞭达,嘴巴微微翹起司忱。

當她側身整理發(fā)梢的時候皇忿,我注意到她的頭發(fā)——依舊又粗又密畴蹭,雖然白發(fā)多于青絲,甚至比我的白發(fā)還多鳍烁,但是襯著她那張歲月靜好的面孔叨襟,竟無半點違和感。

我和她談起護理院的日常幔荒。清晨糊闽,護工們的腳步聲在各個房間回蕩梳玫,測血壓雀哨,量體溫候生,然后把數(shù)字記錄在固定格式的卡冊上。老人們相繼洗臉侮邀、刷牙念链、找鞋子盼忌、上廁所、吃飯掂墓、打盹……每件事一天天重復上演谦纱,一樣都不能少。隔壁床是一個叫大力的人君编。大力常晨缂危看著護工轉動搖柄將床頭抬高,拿便盆喚他屙屎拉尿吃嘿。他繃緊了滿是松弛的臉祠乃,閉上昏花的老眼。

記得去年大力頭腦還清楚的時候兑燥,曾對我說過:“來這里太他媽沒尊嚴了跳纳,我他媽一天都不想活了……”短短幾句話里幾十個他媽的。我被逗樂了贪嫂,下意識覺得這是一個有意思的老頭寺庄。后來,他可能發(fā)現(xiàn)了我不是一個喜歡和別人嚼舌頭的人力崇,終于放下戒備斗塘,對我講起他的過往。

5

“想不想聽聽大力老頭的故事亮靴?”望著陷入沉寂的朱紅馍盟,我開口道。

她不說話茧吊。

我繼續(xù)講道:大力來護理院之前贞岭,是縣某國企的高層領導,每天人群簇擁著搓侄,好像整個世界都在自己的拳頭之中瞄桨。一位年輕的下屬曾對他言聽計從,任何公開和私底下都展現(xiàn)出無與倫比的吹捧讶踪,比伺候自己的親爹還上心百倍芯侥。年輕人取得大力領導的信任后,借著給他女兒阿琳輔導功課的契機讓對方完全沉迷于他。在一個恰當?shù)臅r候柱查,他借阿琳之口捅破了那張窗戶紙廓俭。他賭贏了,大力領導點頭了他和阿琳的人生大事唉工。其后五年研乒,這位年輕的下屬連跳三級,并在第六年被岳父大人的競爭對手挖走了淋硝。再兩年告嘲,年輕人逼阿琳離婚,大力得知消息后當場昏過去了奖地。等他醒來橄唬,已是兩個月之后的事情了。他躺在護理院参歹,除了孤苦的女兒偶爾來一趟仰楚,再無人問津。

“可憐的老頭犬庇∩纾”朱紅回轉頭對我感慨道。

“你怎么看那個年輕人臭挽?”我故意問她捂襟,心里卻盤算著下面的話。

“見風使舵欢峰,忘恩負義葬荷,”她憤憤地說,“一個十足的無賴纽帖〕桎觯”

“有人比他還爛,比他十倍的忘恩負義懊直“怯酰”我說。

朱紅不再說什么室囊。她將幾分鐘前剛脫去的紫色上衣重新穿上雕崩,她的臉上現(xiàn)出青一塊白一塊的怪樣。

我在她旁邊的石板上坐下融撞。陽光從紫藤葉的縫隙里斜射過來盼铁,我望著裸露的天空出神。

“你離開學校去哪了懦铺?”朱紅終于開了口捉貌。

“我回了一趟向陽鎮(zhèn),”我端詳著近處一片泛黃的紫藤葉子冬念,說趁窃,“我連夜挖走父親埋在西屋米缸下面的一個瓦壇子,里面只有十幾枚袁大頭急前⌒崖剑”

袁大頭是姑奶奶離世前遺留下來的。村里一度傳言我?guī)讉€叔父和姑姑都分得二十幾個袁大頭裆针。雖然姑奶奶吃住在我家刨摩,但父親作為娘家侄里的老大,倒是很能一碗水端平世吨。如果不是我混賬地撬開壇子澡刹,沒人知道父親的為人了。如今耘婚,只有我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秘密罢浇。

那時我的父親還健在,在鐵路局做臨時工沐祷,兼顧家里新分的一畝三分地和一家老小的照應問題嚷闭。那晚,我將十幾個袁大頭悄悄揣在上衣靠里的口袋里赖临,把挖開的地方填平胞锰,再挪回米缸。我上路了兢榨,沒有和父母打一聲招呼嗅榕,沒有談輟學的事,也沒有說我要去哪里吵聪。

我連夜趕赴縣城誊册。因擔心碰到熟人暖璧,快到縣城的時候我臨時改了計劃案怯,折返去了鄰縣。我在鄰縣的一家公家澡堂子里給人洗腳澎办、搓背兩年之久嘲碱。老實說,那七百多個日日夜夜真不是人干的局蚀。澡堂子新改革麦锯,被一個私人老板給承包了。就在我給人洗腳琅绅、搓背洗到反胃的時候扶欣,突然澡堂子引入一批年輕的小姐姐,再沒人點我的鐘了。我給順理成章地優(yōu)化掉了料祠。

后來骆捧,我一路顛簸去了深城。那是一家新成立的私營印染廠髓绽,不需要介紹信和關系證明敛苇,于是我陰差陽錯地進去了。我苦學印染技術顺呕,從燒毛枫攀、退漿到煮練,漂白株茶、絲光到紡紗来涨,再從加工、染色到印花启盛。等我戴上廠里技術大拿的大紅花蹦掐,已是八年后的事情了。八年來驰徊,我沒有托人給家里送過一次口信笤闯,對家里當年的變故也一無所知。我的世界像一條簡單的固定軌道棍厂,超出集體宿舍和工廠大門外的則是一片空白颗味。

我忽而默然地坐在那里,腦海里似乎有一座大廈在轟然倒塌牺弹。耳鳴聲一直在持續(xù)浦马。

6

大力還是老樣子,下不了床张漂,連翻個身都要護工折騰老半天晶默。他的嘴巴永遠含著一口痰,像只老貓呼嚕來呼嚕去的航攒。清明后的幾天磺陡,雨水還是浠瀝瀝的,房間里混雜了尿騷和臭襪子的怪味漠畜。我想出去透透氣币他。一開門,看見廊下正發(fā)呆的朱紅憔狞。

“去喝一杯吧蝴悉。”她先開了口瘾敢。

我不討厭檸檬水拍冠,況且我對她的過去還頗為好奇尿这,總想一探究竟。

“好——”我說庆杜。

朱紅挽起我的胳膊射众。我立馬注意到她的手,那是一雙潔白欣福、細膩责球,毫無褶皺焦履,完全有別于我的手拓劝。

玻璃房里沒有人。我自取了半個檸檬嘉裤,往杯子里擠了兩下郑临,其余都放入另一個杯子。我加滿水屑宠,取一杯給她厢洞。

朱紅端起杯子,頗為滿意地啜了兩小口典奉。

“還是我喜歡的酸度躺翻。”她說卫玖。

我看她情緒不錯公你,就尋思著自己今天可以當一個好的傾聽者了。沒想到假瞬,果然很快應驗了陕靠。

據(jù)朱紅回憶,大學畢業(yè)后脱茉,她被分配到了省城某報社剪芥。每天四處采風,晚上回單位趕稿子琴许,有時改文章改到懷疑人生税肪。她說工作忙有忙的好處,半夜倒頭就睡榜田,再也不用和失眠作斗爭益兄。然而工作第七年,因為受不了新上任總編的二公子的騷擾串慰,她一沖動提交了辭呈偏塞。那可是報社歷史上的第一封辭職信。朱紅很能顧全大局邦鲫,對騷擾事宜一字未提灸叼,她用清新風的字體寫了一行字:“累了神汹。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古今∑ㄎ海”

她乘綠皮車一路向南,在岳陽捉腥、長沙氓拼、株洲、衡陽抵碟、韶關桃漾、廣州一帶飄來飄去。她一直保留著一個習慣拟逮,每年九月九日都回向陽鎮(zhèn)一趟撬统。

我的心忽地一震。向陽鎮(zhèn)敦迄?向陽鎮(zhèn)于我早已模糊得只剩下輪廓了恋追。

“為什么那一天都要回向陽鎮(zhèn)?”我看著她直挺的鼻子罚屋,又望向她深陷的眼窩苦囱。

“你那天離開的學校,”她直勾勾看著我脾猛,說撕彤,“我想再次見到你〖夤觯”

我的手掌不由得伸向前去喉刘,在空中停留片刻,最終與她的手背重合在一起漆弄。

“你沒有孩子睦裳?”我感覺呼吸都要停止了。

“沒有撼唾×兀”

“從沒遇見你的Mr. Right?”氣氛稍稍有些緊張,我忽然想調(diào)侃一下倒谷。

她盯著我的眼睛蛛蒙,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我的Mr. Right就在眼前〔吵睿”

我們相互依偎牵祟,一起望向屋外的天空。我的心情一如那玻璃天窗上跳動的小水珠抖格,歡快極了诺苹。

紫藤花凋謝的一天傍晚咕晋,我們沿著S形小路一前一后地走著。南風吹來收奔,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掌呜。

7

“哎,大作家——”我喘著粗氣坪哄,示意她走慢些质蕉。

我先前的腦梗恢復得還不徹底,右腿稍微走快了就會覺得吃力。

我告訴朱紅護理院張院長對她的尊敬和欽佩。接著,我一本正經(jīng)地請教她成為作家的秘密短蜕。

“嗨——”她樂呵了,“我算哪門子作家蹋宦,我出版的書送人的比買的人還多修档。”

我不再說什么祝钢,把地上的一塊煤渣當球一樣地往前踢滾比规。

“你有孩子嗎?”她忽然回頭問我拦英。

“有蜒什,有兩個“坦溃“我說灾常。

我向朱紅揭開了那塵封的記憶。我在深城印染廠的第九年铃拇,因為一次無意得罪了廠長钞瀑。一個周末的晚班,我負責的布匹壓印線某工段因為溫度超控出現(xiàn)大量廢品慷荔,給公司造成了不小的損失雕什。賠償金幾乎掏空了我所有的積蓄。我離開公司的那天显晶,廠長在廠門口現(xiàn)出詭異的笑贷岸。不難想象那是一次被設計好的陷阱。我感到很難過磷雇。

我最失魂落魄的二十四小時偿警,是在車站里度過的。旁邊一個扛鋪蓋卷的人對另一個光著膀子的說要去廣城唯笙,去廣城討個媳婦回去螟蒸。光膀子的問落剪,沒有錢也能討回去么?扛鋪蓋卷的那個答尿庐,他們村幾個老光棍都討到了不要錢的老婆忠怖。猛然間,我想起母親抄瑟,想起母親說過的話凡泣。我需要尋一個媳婦回去交代。于是皮假,我跟著那個扛鋪蓋卷的和光著膀子的一起到了廣城鞋拟。

在廣城某地下市場,我交了一筆數(shù)額不大的認親費給一個自稱女孩父親的人惹资。他很守信用贺纲,領我去他家,將女孩交給我褪测『锾埽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一個矮小侮措,瘦弱的女子懈叹,她鼻子上有個痦子,穿著半高跟鞋子分扎。她不看我澄成,也不說話。我覺得很奇怪畏吓。沒有了回去的盤纏墨状,我只好徒步前行。那女子膏藥似的貼著我菲饼,什么風餐露宿肾砂,饑一頓飽一頓的,全不在話下巴粪。她唯一讓我惱火的是干什么都不說話通今,你吵她吼她,她不說話肛根,甚至和她做愛也是不哼不啊辫塌。我一度疑心她是啞巴。

8

回到向陽鎮(zhèn)派哲,我發(fā)現(xiàn)父親早不在了臼氨。

我很奇怪我沒有眼淚。我的母親老態(tài)龍鐘芭届,她摸著我的腦袋不住地哭储矩。我討來的媳婦也咿呀咿呀地跟著我母親哭感耙。我看得出她的身體前后震顫得厲害。

后來持隧,她先后給我們李家生了兩個閨女即硼,一個兒子,我給兒子取名守義屡拨。母親信守承諾只酥,從堂屋木柜子的下夾層扒出一個鐵盒子,里面是一捆紙幣呀狼。我數(shù)了再數(shù)裂允,整整三萬塊。從此哥艇,我就是村里的第一個萬元戶了绝编。我去縣城吃喝嫖賭,揮金如土貌踏,沒幾年便把家里洗劫一空了十饥。有一天,我那啞巴媳婦帶著倆閨女走了哩俭,聽說特意留了一張紙條給守義绷跑。但是,無論我怎么嚴刑逼供凡资,我那倔強的兒子就是不說。不知硬著頭皮挨過了多少年谬运,我們李家竟忽然交上好運隙赁,守義考上了國立漢武大學。在我苦撐到第四年的時候梆暖,他突然決定去米國做人才交換伞访。守義去米國的那天,我突發(fā)腦溢血轰驳。等我醒來厚掷,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護理院的病床上。

朱紅一聲尖叫级解,差點倒下去冒黑。我勉強跟上兩步,扶她在紫藤下坐好勤哗。紫藤花落了一地抡爹。我們相互擁抱,不住地嘆息芒划。她緩過來之后冬竟,從口袋摸出一個潔凈的手帕欧穴,給我擦干了嘴角懸空的口水。

“你的往事可以寫一部小說了泵殴′塘保”她淚眼婆娑地望著我,“小說的題目就叫滴答滴答笑诅》俑ǎ”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苟鸯,隨后出現(xiàn)的幾起案子同蜻,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早处,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17,907評論 6 506
  • 序言:濱河連續(xù)發(fā)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湾蔓,死亡現(xiàn)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砌梆,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默责,發(fā)現(xiàn)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2,987評論 3 395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咸包,“玉大人桃序,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锰保” “怎么了媒熊?”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64,298評論 0 354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坟比。 經(jīng)常有香客問我芦鳍,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葛账?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8,586評論 1 293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柠衅,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籍琳,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菲宴。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趋急,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67,633評論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喝峦。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宣谈。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愈犹。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fā)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1,488評論 1 302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漩怎,去河邊找鬼勋颖。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勋锤,可吹牛的內(nèi)容都是我干的饭玲。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0,275評論 3 418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叁执,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茄厘!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谈宛,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9,176評論 0 276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次哈,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吆录,有當?shù)厝嗽跇淞掷锇l(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窑滞,經(jīng)...
    沈念sama閱讀 45,619評論 1 314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nèi)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37,819評論 3 33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恢筝,在試婚紗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綠了哀卫。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fā)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39,932評論 1 348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撬槽,死狀恐怖此改,靈堂內(nèi)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侄柔,我是刑警寧澤共啃,帶...
    沈念sama閱讀 35,655評論 5 34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勋拟,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勋磕,放射性物質發(fā)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敢靡,卻給世界環(huán)境...
    茶點故事閱讀 41,265評論 3 329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苦银。 院中可真熱鬧啸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幔虏。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1,871評論 0 22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想括。三九已至陷谱,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jiān)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烟逊。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2,994評論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渣窜,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宪躯。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48,095評論 3 370
  • 正文 我出身青樓乔宿,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访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详瑞,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4,884評論 2 354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