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圳上完最后一個星期的課棍潘,馬上訂機(jī)票在12月14日返回了我出生并長大的小城。我回到奄奄一息的父親身邊崖媚,輕聲對他說:“爸亦歉,這一次我不走了〕┭疲”
2007年12月15日
這里零下三四度肴楷,我穿著一層一層的衣服,腫得像只熊荠呐,走在外面時赛蔫,仍然覺得冷。我哈著白白的氣泥张,像所有銅川人一樣呵恢,把手插兜里,縮著脖子走路媚创。
我每天從家里走路去醫(yī)院渗钉,只有25分鐘。銅川的出租車3塊錢起價钞钙,便宜得不可思議鳄橘。但我更喜歡走路,不然芒炼,天天呆在醫(yī)院里的我沒有絲毫活動的機(jī)會瘫怜。
生活變得出奇地簡單,每天都呆在爸爸的病床前本刽,緊緊盯著點(diǎn)滴的瓶子鲸湃,當(dāng)他費(fèi)力吐出一口痰的時候,用衛(wèi)生紙接住痰盅安,為爸爸擦擦嘴唤锉。爸爸想喝水的時候,我把插著一根吸管的杯子遞到他嘴邊别瞭,看著他象個嬰兒一樣小口小口地喝水窿祥。
他肝區(qū)總是疼痛,他總是右側(cè)躺著蝙寨,這樣壓迫著肝區(qū)晒衩,他沒那么疼嗤瞎。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他用一模一樣的動作躺在床上听系,右大腿上生了直徑十厘米的一片褥瘡贝奇,那瘡流著淡黃的水,醫(yī)生要求我們每隔幾個小時用藥水涂在瘡上靠胜。我每次用棉簽涂那塊瘡時掉瞳,都看著爸爸疼得臉上扭成奇怪的形狀,我知道他很疼浪漠,但我卻一點(diǎn)幫不了他陕习。
我和媽媽輪流地看著針,輪流去吃飯址愿。最讓我欣慰的是老太太的精神頭出奇地好该镣,她說她每天都吃得很好,一定要睡好响谓!她這樣對我說损合,從前她舍不得吃十多塊錢一碗的優(yōu)質(zhì)羊肉泡饃,現(xiàn)在她經(jīng)常吃娘纷〖奚螅“不然,我頂不住怎么辦赖晶?”她說土居。
我說:“媽,我回來了嬉探,你可以休息休息擦耀。”
哥哥在我到銅川的那一天離開了涩堤,他離開這些天眷蜓,朱小米總在生病,他媽媽晚上總也睡不好胎围,她一個人照顧不來吁系。哥看爸的情況穩(wěn)定些了,加之我又回去了白魂,他決定先回廣州汽纤,如果有情況再跑回來。
12月14日下午福荸,我和哥同時呆在咸陽機(jī)場蕴坪,但我們見不到面:我的飛機(jī)四點(diǎn)鐘降落,他的飛機(jī)五點(diǎn)鐘起飛。我們兄妹倆被爸爸的病牽著背传,在天空中跑來跑去呆瞻,已經(jīng)好幾個來回了。這一次径玖,我留下來痴脾,再也不折騰了,不知道梳星,哥還要再跑幾趟赞赖。
媽媽說,哥離開病房前一分鐘冤灾,假裝在看報紙薯定,其實他在哭。媽說:“自打他小時候瞳购,我就再也沒見他哭過】魍疲”我可以想見那樣的疼痛学赛,一個星期前我所經(jīng)歷的生離死別的場境,又一模一樣地落在哥哥身上吞杭。他下次回來時盏浇,還能見到睜著眼睛的爸爸嗎?
打了一個多月的點(diǎn)滴芽狗,爸爸的血管已經(jīng)很硬很脆绢掰,每天早上護(hù)士來為他扎針時,看著護(hù)士一次次地扎著他松馳的皮膚卻怎么也扎不進(jìn)去童擎,我心里很疼.....我把臉別過去不敢看滴劲。他的兩只手全被扎青了,兩只手臂也扎青了顾复,之后是扎腳班挖,現(xiàn)在腳上也扎不進(jìn)去了,今天開始扎小腿芯砸。當(dāng)爸爸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處可以扎針的地方時萧芙,是不是就是結(jié)束的那一天?
以前我看過很多非洲饑民的照片假丧,看著他們一根骨頭挑著的腿双揪,我總覺得很恐怖,現(xiàn)在包帚,爸爸的腿就是饑民的腿:一大根腿骨下是松垮垮的皮渔期。胸膛下是一根根清晰的肋骨。生命就是這樣枯萎的么渴邦?我小時候那個可以提著我的腳跟把我倒著拎起來的強(qiáng)壯的爸爸到哪里去了擎场?
針快打完的時候羽德,我就會按床頭的呼叫器。遠(yuǎn)遠(yuǎn)的走廊就會響著“38床呼叫迅办!”的干巴巴的語音宅静。每天我都聽著此起彼伏的呼叫聲“22床呼叫”“16床呼叫”“41床呼叫”。我想護(hù)士們早已被這沒完沒了的呼叫聲磨鈍了耳朵站欺,她們總是隔很長時間才不緊不慢地過來姨夹,面無表情地再插上新的瓶子,或者撥掉針頭矾策。
很久以后磷账,當(dāng)我再回憶起呆在醫(yī)院的這些日子,我首先想起的應(yīng)當(dāng)就是那個沒有顏色的女聲的聲音贾虽,丁冬之后就是“38床呼叫逃糟!38床呼叫!”
那天蓬豁,我去護(hù)士站要一包棉簽绰咽,那里暫時沒有人,我看到側(cè)掛在墻上的一塊小白板地粪,上面寫著病人的情況取募,在病危那一欄里,我看到了四個數(shù)字“5蟆技,38玩敏,41,42”质礼。我的心抖地一緊旺聚,那四個數(shù)字就代表著四個將要去了的生命,而第二個數(shù)字就是爸爸眶蕉。
全國優(yōu)秀教師的爸爸翻屈,一生中桃李滿天下的爸爸在這所醫(yī)院里失去了姓名和所有的外延,他只縮成了一個數(shù)字妻坝,38床伸眶。41床和42床就在我們隔壁,那里剛剛出去了一位死者刽宪,沒想到馬上又住進(jìn)了兩個新的病危者厘贼。我路過那間病房時,透過那條透明的玻璃圣拄,看到那兩張床上的病人以及他們正在掛著的輸液瓶嘴秸,這兩個不認(rèn)識的人,讓我突然心痛了一下,因為岳掐,他們在差不多相同的時間凭疮,和爸爸一樣,就要去了串述。
斜對門的16床和爸爸是一樣的病执解,肝癌晚期,可他只有36歲纲酗。媽媽說:“那個小伙子漂亮得像電影演員衰腌。他的婚姻總是不順,結(jié)了又離了好幾次觅赊∮胰铮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心情總是不好吮螺,最后得了肝癌∪那簦現(xiàn)在是他的父母在照顧他○梗”
我很疑惑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萝风,他曾經(jīng)的幾個妻子一個也不來看他。我很難想象白發(fā)蒼蒼的老父母照顧正當(dāng)年卻是絕癥的兒子莫鸭,會是怎樣的痛苦?横殴!那個漂亮的小伙子已經(jīng)住院幾個月了被因,他對杜冷丁的依賴已經(jīng)到了每兩個來小時要打一針,但醫(yī)院的規(guī)定最高每四個小時才給打一次衫仑。
那個下午梨与,我聽到一個男人絕望的哭聲,媽媽說:“是不是又死人了文狱?”這個醫(yī)院里每隔幾天就會傳來哭聲粥鞋,大家就知道,又是一個人去了瞄崇。我和媽媽走出病房呻粹,找哭聲的來源,沒想到是16號病房那個漂亮的小伙子苏研。他背對著我們等浊,病房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正在號陶大哭摹蘑。媽媽說:“因為他太疼了筹燕,又不給他打針。”我站在門外撒踪,看著一個陌生的男人哭得渾身顫抖过咬,我突然變得全身冰冷。
我黯然地走回來制妄,坐在爸爸床邊掸绞,我真怕這一天也會輪到爸爸,現(xiàn)在他還是每隔五六個小時打一針忍捡,到了兩三個小時就需要止疼的時候集漾,那怎么辦?
2007年12月17日
總有源源不斷的人來看望爸爸砸脊,他的病驚動了全校具篇,從校長到食堂的廚師,一撥一撥地人來看望他凌埂。所有人都說驱显,爸爸是個大好人,老實了一輩子瞳抓,最后沒想到還要受這個苦埃疫。
每天,我和媽媽就負(fù)責(zé)接待潮水一樣的探病者孩哑。他們拎著花籃栓霜,提著水果,大箱的牛奶横蜒,營養(yǎng)品......但這些對于幾十天粒米不能進(jìn)的父親有什么用呢胳蛮?他們站在病床邊低著頭俯瞰著昏睡中一頭亂蓬蓬白發(fā)的爸爸,就像在舉行著遺體告別儀式丛晌。他們不習(xí)慣小聲說話仅炊,看完爸爸后就開始咨詢媽媽各種種樣情況,媽媽就要把說了一百遍的話再說一遍澎蛛。媽媽嘴巴上干著一層皮抚垄,我看著她一次次地應(yīng)酬著這些人,總是心疼她谋逻。
但那些人問完情況了總也不走呆馁,他們于是開始聊天,不知怎么就說起了他們總也不到位的應(yīng)當(dāng)提高的工資毁兆,說著自己什么時候退休智哀,一個個地聊著自己的孩子,從來不敢得罪人的媽媽只好陪著他們聊荧恍。
房間里太多的人瓷叫,空氣極其污濁屯吊,最多那一次,加上爸爸摹菠,小小的病房里一共塞了14個人盒卸。好幾撥人撞到一起,他們彼此寒喧問候著次氨,大聲說著話蔽介。一個即將死去人的病床前突然變成了一個難得一聚人們的社交場合,他們俯瞰完爸爸后就開始了彼此的聊天煮寡。
那一刻虹蓄,病人本身并不重要了,一個垂死的人變成了一件被扔在一邊的破衣服幸撕,沒有人再多看一眼薇组,他們滿面紅光地說著自己的事情,疲憊的媽媽還要在一邊陪著說話坐儿,陪著笑律胀。
爸爸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可怕,他大口地喘著氣貌矿,他呼吸時像拉著破破的風(fēng)箱炭菌。媽媽小心翼翼地說:“要不然,你們?nèi)ッΠ晒渎俊彼麄兙谷桓韭牪欢诘停總€人都說,“不忙不忙酌毡,我們一點(diǎn)也不忙克握。”于是阔馋,又開始繼續(xù)說這該死的說漲總是不漲和工資玛荞,說自己的孩子娇掏。如果此時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是我呕寝,如果我清醒地聽著這一切,我一定會非常非常難受婴梧。
我實在受不了了下梢,那天,我對那兩個呆了兩個小時還不肯走的夫婦說:“對不起塞蹭,叔叔阿姨孽江,我爸很不舒服,他很虛弱番电,他很怕聲音岗屏,謝謝你們來看他×纠牛現(xiàn)在你們請回吧≌馑ⅲ”
他們很尷尬婉烟,最終表情訕訕地走了。
媽媽馬上對我說:“不許你這樣對別人說話暇屋!在這個小地方似袁,低頭不見抬頭見,大家都是好意咐刨,你不能這樣趕人走昙衅。”
我想沖媽媽喊:“我是為了我爸的生命考慮定鸟!”但我不能喊而涉,我知道媽媽已經(jīng)疲憊得快要崩潰,我只是背過身去仔粥,不說話杆兵。
病房的門是不關(guān)的,每天任何人想來就來癣缅,想走就走安聘,我們完全無法控制來探病的人數(shù)和停留的時間。媽媽不許我趕他們走麦向,大部分時間瘟裸,他們呆的時間一長,我就沖他們黑著臉诵竭,我希望他們終于能明白快要死去的爸爸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鮮花话告,牛奶和營養(yǎng)品,他需要的絕對的安靜卵慰。
爸爸的病還驚動到了在西安和和南京生活的他從前的同事沙郭。那些人在這些學(xué)校里呆了十多年后,有本事的全部都調(diào)走了裳朋,只有老實巴交的父親從21歲來到煤溝溝銅川病线,一呆就是五十年。在西安的一批5個人那天下午開著車來到病房鲤嫡,他們中間有一些人已經(jīng)在西安是政府里的高官送挑,他們專程來看望爸爸對于學(xué)校里知情的人來說,也是不小的震動暖眼。
他們多年不見父親惕耕,這一見就是在彌留之際。其中幾個人和父親當(dāng)年是至交诫肠,他們看著瘦成一把骨頭的父親司澎,落淚了欺缘。離走時,他們拍著父親的肩膀說:“好好養(yǎng)病挤安,下次我們再來浪南。”那時漱受,父親的眼圈紅了络凿,他揮揮手,不看他們昂羡。
遠(yuǎn)在南京的老丁也被驚動了絮记,他已經(jīng)73歲了,他讓二兒子陪著他坐火車從南京到西安虐先,再飛奔到銅川怨愤,那一天是12月7號,父親被下了病危通知書的第二天蛹批。
當(dāng)年撰洗,爸爸的老哥們老丁和爸爸總在開玩笑,但這一次見面時腐芍,爸爸連說話力氣都沒有差导,他沒法說出“丁老兄,你家什么都好猪勇,連你家臭蟲都是雙眼皮的设褐。”這樣的俏皮話了泣刹。老丁守在他床頭助析,我看著他眼圈一次次地紅了。他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椅您,他知道這是最后一面了外冀。臨走時,他本來還很想說一些輕松的話掀泳,就像當(dāng)年一樣雪隧,但他的眼淚流了下來。
一撥一撥的人來了又走了开伏,我很珍視中間這短暫的寧靜膀跌,仿佛退潮后的沙灘遭商,一片潔白固灵,只有點(diǎn)滴瓶里的液體無聲地流淌。我坐在爸爸床頭劫流,拉著他的手巫玻,緊緊地盯著他丛忆,我想記住父親最后的樣子,我想永遠(yuǎn)記住拉著父親手的感覺仍秤,但他粗糙的手總是冰涼的熄诡。
窗外有三棵高到六層樓的法國梧桐,它們的葉子全部枯黃诗力,但奇怪的是凰浮,葉子并不掉,一直倔強(qiáng)地呆在枝頭苇本。一樹一樹老弱的枯黃葉子袜茧,在風(fēng)中沙沙地響著。每天透過窗戶瓣窄,我總看到這幅場景笛厦,它們真像此時的父親,生命即將終結(jié)俺夕,但就是不掉落裳凸,一直停在那里,頑強(qiáng)又是微弱地停在那里劝贸。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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