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至南宋,歷史又進入一個了風雨飄搖的時代差导。
渡江之后的宋人對戰(zhàn)爭仍然心有余悸试躏,怯怯地回望一眼遍地狼煙的北國,便開始在江南的溫柔富貴鄉(xiāng)里尋找安慰设褐,直把杭州作汴州颠蕴。假若子孫問起昔日的汴京如何繁盛,他們還可以拿出褪色的《清明上河圖》來指指點點助析,細加評說犀被。
東坡的豪邁長吟似乎已經(jīng)漸行漸遠,江南的水太軟山太秀外冀,“大江東去”的豪歌唱得再嘹亮在這里也引不起一點回響弱判。黃河兩岸適于仰天怒吼,燕趙大地適于慷慨悲歌锥惋,可長江北岸的江山插滿了金兵的旌旗昌腰,宋人已經(jīng)無法隨意親近。
然而一個民族若想自立自強膀跌,就不能沒有怒吼遭商,沒有悲歌。
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捅伤,辛棄疾從滿目瘡痍的北國走向驚魂甫定的江南劫流,他為大宋帶來了萬余名忠心報國的壯士 ,帶來了治國克敵的良方,同時帶來了一個民族急需的怒吼和悲歌祠汇。婉約了百余年的宋朝終于開始有鏗鏘之音響起仍秤,并逐漸成為時代的主旋律。
二
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可很,金主完顏亮大舉南侵诗力,企圖將南宋政權(quán)徹底消滅。辛棄疾在淪陷的家鄉(xiāng)率領(lǐng)二千余人的農(nóng)民軍起義 我抠,勝利后加入耿京領(lǐng)導的起義軍苇本,辛棄疾任掌書記一職。
這年十一月菜拓,軍中的義端和尚盜得義軍大印叛逃金國瓣窄,辛棄疾聽說后怒火滿腔,提刀上馬纳鼎,單騎出城俺夕,追擊兩日后在一個偏僻的山道上擒獲義端,搜出大印贱鄙,梟其首級而還劝贸。
次年,辛棄疾作為義軍代表奉表南下建康贰逾,說明了歸附宋廷的意愿悬荣。熟料返回途中驚聞噩耗:叛賊張安國已將節(jié)度使耿京謀殺菠秒,挾軍降了金人疙剑!辛棄疾悲痛不已,但又不甘心前功盡棄践叠,幾經(jīng)策劃言缤,他率領(lǐng)一支50余人的騎兵隊,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直撲濟州禁灼,到達后巧妙周旋管挟,把醉酒的張安國誘致跟前將其制服,耿京舊部立刻響應(yīng)弄捕。行動成功后僻孝,辛棄疾過關(guān)斬將,晝夜兼程守谓,率軍返回健康穿铆。
這一年,辛棄疾二十三歲斋荞。
當辛棄疾率領(lǐng)著義軍南下之時荞雏,他一定堅信有朝一日會以氣吞萬里如虎的姿態(tài)重返江北,再赴沙場。而就在二十一年前凤优,有位和他一樣一心報國的壯士剛被十二道金牌從沙場上召回悦陋,兩者一前一后走在去建康的路上,身后是北國落寞的天空筑辨。
同一段由南向北的路程俺驶,朝廷來走是張皇失措地奔逃,辛棄疾來走是昂首闊步地前進挖垛,當前進的勇士受制于奔逃的懦夫注定要留下遺憾痒钝。南宋小朝廷柔弱無骨,找不到一個強硬的支點來負載辛棄疾熾烈的報國之志痢毒,最終使英雄無用武之地送矩,國家有累卵之危。
南渡之后的四十余年里哪替,辛棄疾被朝廷支來調(diào)去甚至罷免不用栋荸,再也沒有得到過重返沙場的機會,他的軍旅之夢剛以一個激昂的序曲開始就被溺死在江南的煙雨中了凭舶。辛棄疾踏上南岸之后仿佛走進了一座圍城晌块,圍城之內(nèi)的人勾心斗角,陰陽相克帅霜,圍城之外的人尸位素餐匆背,茍安現(xiàn)狀。元氣大傷的宋朝有“棄疾”的良方在手卻不曾一試身冀,如同寶劍在鞘而不知拔劍御敵钝尸,怎能不叫人頓足嘆之?
三
辛棄疾和南宋之間確實給歷史留下了許多遺憾搂根,這些遺憾中尤以兩方面的錯位讓人留恨珍促。
首先是英雄與時代的錯位。
我以為辛棄疾不該生在宋朝剩愧,尤其不該生在南宋猪叙。他文武兼?zhèn)洌斢露嘀\仁卷,應(yīng)該在“平明吹笛大軍行”的威嚴雄壯中與岑參同行穴翩;他豪爽放達,詩酒并重锦积,應(yīng)該在“會須一飲三百杯”的酣暢淋漓中與李白共醉芒帕;他仰慕陶潛,喜好佛老充包,應(yīng)該在“桃紅復含宿雨副签,柳綠更帶朝煙”的山林美景中與王維攜手遥椿;他登山臨水,吊古傷今淆储,應(yīng)該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秦淮歌吹里與杜牧對談……總之冠场,辛棄疾身上處處彰顯著大唐的風骨。
可惜辛棄疾晚了一步本砰,當他匆匆趕到的時候大唐已成歷史碴裙,其后的宋朝盡管也氣宇軒昂,滿身風流点额,可終究少了大唐帝國的那種自信與從容舔株。唐朝如一位羽扇綸巾的儒將,走進中軍帳可以統(tǒng)帥千軍还棱,運籌帷幄载慈,敗突厥于西域,屈回紇于國門珍手,順便把邊塞開墾為一方適于詩歌生長的田地办铡,供岑參高適們耕種;走進書齋又可以燈下論文壁上題詩琳要,用如椽巨筆寫下一篇篇文學精品寡具,引得后人裳嘆千年而意猶未盡。在唐朝魁偉的身影里稚补,宋朝更像一位白衣灑落的書生童叠,論及詩書禮儀他比儒將更加精專,可是一旦遭遇戰(zhàn)事他卻缺少指揮若定的大將風度课幕,雖然有寶劍懸在腰際厦坛,但很多時候只是玉佩般的飾物——出鞘殺敵它遠遠不能勝任。
宋朝的骨子里自始至終總透漏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柔弱撰豺,靖康之后粪般,王室南遷拼余,這種柔弱漸漸發(fā)展成難以治愈的頑疾污桦,最終使宋朝病入膏肓。而南宋近于病態(tài)的柔弱在辛棄疾身上卻也找不到一點痕跡匙监,他的一言一行與大唐的性格遙遙呼應(yīng)凡橱。
如果在烽煙四起的亂世,辛棄疾可能是一位橫戈躍馬智勇雙全的武將亭姥;如果在海清河晏的治世稼钩,他可能是一位雄才大略勵精圖治的賢相。事實上他所在的南宋既非亂世也非治世达罗,而是處在亂世與治世之間的模糊狀態(tài)坝撑。南宋畢竟還有頑強的生命力來守住僅存的半壁江山静秆,能夠殘喘一百五十年,所以不是十足的亂世巡李;同時淪陷的汴京一直被陌生的羌管糾纏抚笔,關(guān)于靖康的記憶是其無法擺脫的夢魘,所以南宋更不能稱為治世侨拦。
這種模糊狀態(tài)使辛棄疾陷入了一種非常矛盾的人生困境殊橙,他若想獲得朝廷的重用必須要向整體性的柔弱妥協(xié),這意味著他的行動和目的將會產(chǎn)生劇烈的沖撞狱从。要他停止北上抗敵的呼喊膨蛮,混入主和派以得高位,他做不到季研,因為他是一個以天下自許的武將敞葛,有堅定的政治信仰和軍事理想。另一方面与涡,要他長期閑居不問世事制肮,與二三知己在田園里飲酒談詞,他也做不到递沪,因為他同時是一個身逢國難的中國文人豺鼻,憂國憂民是他的本能和精神需要。
國家危難往往會使一些人從驚慌的人群中脫穎而出款慨,他們鐵肩擔道儒飒,力挽狂瀾,或成人杰檩奠,或為鬼雄桩了,引領(lǐng)著一個時代的潮流。他們的命運牽扯著時代的命運埠戳,時代的命運又決定了他們的命運井誉,兩者相容則英雄得以盡才,國家得以穩(wěn)定整胃,如周亞夫生于“七國之亂”颗圣,郭子儀生于“安史之亂”;兩者相斥則英雄難以得志屁使,國家難以長存在岂,如岳飛生于南宋,袁崇煥生于明末蛮寂。顯然蔽午,辛棄疾與南宋屬于后一種關(guān)系。
沒有英雄的時代是可憐的酬蹋,有英雄而不為所用的時代是可悲的及老。
辛棄疾文能陳策治國抽莱,武可平戎安邦,卻偏偏趕上了一個重病在身又諱疾忌醫(yī)的朝代骄恶。對于英雄岸蜗,終老故里是比馬革裹尸更悲慘的結(jié)局。畢竟叠蝇,時代造就英雄不是僅僅為了證明英雄的存在璃岳。
其次是武將情節(jié)和文人身份的錯位。
辛棄疾的出場徹底顛覆了人們對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的慣論悔捶。辛棄疾的那雙手不僅握得住熠熠生輝的妙筆铃慷,更拿得起錚錚作響的利劍。
出將入相式的人物歷來是統(tǒng)治者極力搜尋的賢臣蜕该,而氣節(jié)犁柜、才氣、膽識兼?zhèn)涞男翖壖膊]有受到南宋朝廷足夠的禮遇堂淡。辛棄疾南歸馋缅,“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绢淀,圣天子一見三嘆息”(洪邁《稼軒記》)萤悴,朝廷似乎是把他當作藝術(shù)品欣賞了一番,然后就打發(fā)他到地方上任職了皆的。
身逢國難的辛棄疾沒有尊奉儒家“不在其位覆履,不謀其政”的信條。他上《美芹十論》费薄、《九議》等軍事論疏為朝廷撥云見日硝全,因位卑言微而不被采納,以文報國這條路沒有走通楞抡。他欲披堅執(zhí)銳北伐復國伟众,因與主和派政見相左而屢遭排擠, 以武報國這條路也沒有走通召廷。
文武兼?zhèn)浔緛硎欠N可遇不可求的完美組合凳厢,到辛棄疾身上卻成了雙重的精神負擔。他主動將三千里江山擔負起來柱恤,即使前路坎坷也不肯放下肩頭数初。丟掉半壁江山找爱,對南宋小朝廷而言不過是割去了半個胃梗顺,并不妨礙他們繼續(xù)啖肥飲甘,對于辛棄疾而言卻是割去了半顆心车摄,自然令他痛心疾首憤恨不已寺谤。他深知收復北國要靠金戈鐵馬而非筆下千言仑鸥,因此在他心里始終有種揮之不去的武將情結(jié)。睡了他會夢回連營变屁,醉了他會挑燈看劍眼俊,郁孤臺北望長安,憑欄處撫看吳鉤粟关。
直到雙鬢斑白之時疮胖,他依然對當年與金兵激戰(zhàn)的經(jīng)歷念念不忘: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闷板。燕兵夜婥銀胡騄澎灸,漢箭朝飛金撲姑。
追往事遮晚,嘆今吾性昭,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县遣,換得東家種樹書糜颠!
------------《鷓鴣天》
辛棄疾投筆從戎,率軍南歸以圖大業(yè)萧求,他絕不甘心只作一介文人其兴。若談報國,文書上的縱橫筆墨終究不如一場實實在在的廝殺來得痛快夸政。只是 忌警,他立志做一個馳騁沙場的赳赳武夫,歷史卻執(zhí)意把他逼回到安靜祥和的書案面前秒梳,十萬鐵騎與三千羊毫的轉(zhuǎn)換太過牽強法绵,但他也只能忍受著理想的錯位把報國之志在筆端恣意地揮灑。
四
辛棄疾壯志難酬誠然讓人惋嘆酪碘,不過當我們摩挲歷史被“莫須有”刺得心痛之時朋譬,除了抱著“精忠報國”四個字痛哭之外也許會替辛棄疾感到慶幸,慶幸他的剛強不曾被朝廷狐假虎威般征用兴垦,因此保全了一個充滿張力的靈魂徙赢。朝廷柔弱如絲,辛棄疾剛強似劍探越,以絲御劍難免有絲斷劍脫的危險狡赐,所以朝廷對辛棄疾還有陸游、陳亮等一干利劍一向采取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钦幔。岳飛本是一柄剛強的利劍枕屉,一路向北,所向披靡鲤氢,欲直搗黃龍搀擂,迎二帝還于舊都西潘,結(jié)果金兵怕了,南宋小朝廷也怕了哨颂。值得諷刺的是喷市,朝廷的柔弱在猜忌中糾結(jié)起來攻擊剛強之時反而表現(xiàn)出連下十二道金牌的果斷。辛棄疾若得重用進而作一柄岳飛似的利劍威恼,最后怕是也要以悲劇收場品姓。南宋整體性的柔弱容不下個別的剛強,風波亭就是鐵證箫措。
辛棄疾以雄姿英發(fā)的武將形象出場缭黔,最后卻以“詞中之龍”的文人身份留名于世,這恐怕是他所始料未及得吧蒂破。其實當我們站在千年之后回望那段歷史馏谨,辛棄疾從文從武已經(jīng)不再那么重要,畢竟像他這種人物能夠出現(xiàn)就是南宋的大幸附迷。既然做不成利劍惧互,就任他穿著官袍醉酒高歌或者閑居村野笑傲林泉,如此倒可為南宋的文化史添上幾筆雄渾的色彩喇伯,未嘗不是好事度苔。
辛棄疾的報國之路費盡周折弓坞,然而他鬢雖殘,心未死,郁積于胸的情感必定會沿著某個渠道噴薄而出捣鲸。從政庸人當?shù)啦鐾啵瑥能娛筝叧钢饧盱簦M亦憂鸟赫,退亦憂,最后只剩下一桿禿筆與之為伴今缚。
辛棄疾寫詞絕不是把它當作詞來寫算柳,而是當作戰(zhàn)表,當作檄文姓言,當作請戰(zhàn)書瞬项。我們從中讀出的是一個孤膽英雄的吶喊,“大聲鞺鞳何荚,小聲鏗揈囱淋,橫絕六合,掃空萬古”餐塘⊥滓拢“詞為艷科”的藩籬被蘇軾一腳踏破之后繼而被辛棄疾徹底焚毀了。辛棄疾讓詞和他一道背負起了時代的苦痛經(jīng)歷和英雄的歷史責任,于是称鳞,麗句轉(zhuǎn)作豪言涮较,軟語頓成悲歌稠鼻。
劉辰翁在《辛稼軒詞集序》中說:
自辛稼軒前冈止,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候齿。及稼軒熙暴,橫豎爛熳,乃如禪宗棒喝慌盯,頭頭皆是周霉,又如悲笳萬鼓,平生不平事并卮酒亚皂,但覺賓主酣暢俱箱,談不暇顧,詞至此亦足矣灭必!
辛棄疾寫詞確實達到了一種爐火純青的境界狞谱,浩嘆沉吟,無非塊壘禁漓,嬉笑怒罵跟衅,皆成文章,勢如江出三峽播歼,一瀉千里伶跷,吞天坼地,濺玉噴珠秘狞,攜五湖百溪之水赴海朝宗叭莫。
辛詞豪放處最快人心,然而它的精彩并非只限于豪放一面烁试。溫婉如《青玉案 元夕》食寡;哀艷如《念奴嬌 書東流村壁》;蒼勁如《鷓鴣天 鵝湖歸病起作》廓潜;清逸如《臨江仙 探梅》抵皱;詼諧如《沁園春 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以上種種遠非豪放二字所能盡述辩蛋。但是詞中的豪放體更多地熔鑄了辛棄疾的愛國心呻畸、英雄夢,故而贏得了后人更多的目光悼院。
清代學者江順詒曾說過“稼軒仙才伤为,更霸才也”。應(yīng)該說辛棄疾首先是一個英雄,其次才是一個詞人绞愚,史載辛棄疾臨終前大呼“殺賊叙甸!”數(shù)聲才停止了呼吸,然而最終為他贏得生前身后名的并不是了卻君王天下事的功業(yè)位衩,而是書案上那幾卷皺巴巴的詞稿裆蒸,這究竟是英雄的幸運還是不幸?
總之糖驴,把辛棄疾安排在南宋僚祷,成全了歷史,卻委屈了英雄贮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