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人們常說祖孫情深,隔輩疼绳匀。
? ? 但是我好像從來沒感受到過——確切地說芋忿,是沒有感受過爺爺?shù)膼邸?/p>
? ? 也許是因為我是個女孩炸客,老頭三個兒子,只有老爸這個三兒子膝下無子戈钢;也許是因為我是家里面最小的一個孩子痹仙,除我之外,孫子孫女已經(jīng)有了一大群殉了,多我一個不多开仰,少我一個不少;也許是因為我經(jīng)常在外上學(xué)薪铜,呆在老家的時間众弓,少之又少。
? ? ? 但我絕對有我的特殊性所在——孫子輩里的十個孩子里隔箍,只有我上學(xué)上出來了——這是爺爺一輩子的夙愿谓娃。
? ? ? 爺爺這個老頭,出生于解放前的一個地主家里蜒滩,長子長孫滨达,享受著家里無與倫比的待遇:唯一一個能和祖父上桌吃飯的孩子,而且頓頓飯起碼四個菜俯艰;上了六年私塾捡遍,一年預(yù)科班,在城市讀了兩年洋學(xué)堂蟆炊,后來還去南京進修了一年稽莉。祖父瞧這孩子讀書有出息,覺得能光宗耀祖涩搓,盡管家里已經(jīng)破敗污秆,還是舉全家之力供他念書,希望他出人頭地昧甘。
? ? ? 快要解放時良拼,國民黨節(jié)節(jié)敗退,預(yù)感情況不妙充边,遂在各村各城市招募有志青年共赴臺灣庸推。爺爺當年十六七歲,正是男兒意氣風(fēng)發(fā)浇冰、想要成就一番事業(yè)的年紀贬媒。他覺得老家的地主歲月已經(jīng)快走到盡頭,想出去闖一闖肘习,雖然他不懂政治际乘。
? ? ? 他和同鄉(xiāng)好友一起報考了一個炮兵軍團,雙雙被錄取漂佩。臨行前夕脖含,兩人穿上軍裝罪塔,準備出發(fā)。爺爺想著自小沒出過遠門养葵,這次分別也許是永別征堪,于是和好友打個招呼說要回家告?zhèn)€別。
? ? ? 聽說在路上遇到了我二姑奶奶关拒,聽說她精明強勢且果斷佃蚜,看著爺爺一身軍裝猜出個大概,讓爺爺在里屋先等一會兒夏醉,自己先回去集合父母爽锥,召開個家庭會議。
? ? ? 然后反手就在屋外把門給鎖了畔柔。
? ? ? 爺爺?shù)攘艘粫河X得情況不對氯夷,拉了拉門,沒拉動靶擦,瞬間就明白了腮考。一天內(nèi),看著太陽從東升到日落玄捕,看著屋內(nèi)的影子從長變短踩蔚,再由短拉長。我難以想象他當時的心情枚粘,但是聽我老爸講馅闽,爺爺永遠都是一個沉默的人。
? ? ? 很快馍迄,家里的媒人來了一茬又一茬福也,在建國前一年,家里面終于定下一門親事攀圈,試探著征詢爺爺?shù)囊庖姳┐眨瑺敔斨皇钦f一句:“我要打一具手工雕花的木床,否則不結(jié)赘来∠衷”后來就是我奶奶帶著她的嫁妝——實木黑柜子——嫁到這里,老兩口開始了長達70周年婚姻的故事了犬辰。后來在老家拆遷嗦篱,拆遷隊闖進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床和柜子強搬去,不知所蹤幌缝。
? ? ? 婚后的歲月并不甜蜜默色,婚后的第一個孩子沒長多大就死于腦膜炎;第二個孩子死的時候,肚子里都是蟲腿宰;第三個是兒子,終于能養(yǎng)大缘厢,可是一個接著一個的生吃度,生到第七個——也就是我爸爸的時候,文革開始了贴硫。爺爺被定義成地主椿每,三天兩頭地被批斗。大兒子聰明伶俐英遭,書讀的也好间护,但是小學(xué)讀完后沒法兒讀下去,爺爺腆著個臉四處求人挖诸,終于讓兒子讀到初二汁尺,讀完初二,已快到20歲多律,是結(jié)婚的歲數(shù)痴突,需要找地皮起屋。哪里來的錢呢狼荞?地主身份掙工分辽装,掙得少還被人瞧不起,勉強糊口已是萬幸相味。聽我奶奶說拾积,爺爺后來勞作一天之后,每天晚上借著月光丰涉,在家旁邊的大運河附近扒石頭拓巧,累得吐了血。
? ? ? 他有沒有后悔呢昔搂?剛建國時玲销,新中國的文盲率極高,爺爺這樣識文斷字的人簡直是鳳毛麟角摘符,原本在村里干得好好的贤斜,可上頭突然派他去外省視察工作——我在聽故事時敏銳察覺到這可能是他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可惜當局者迷,原本是個走過場的事他卻硬要較真逛裤,惹怒了領(lǐng)導(dǎo)瘩绒,最終領(lǐng)導(dǎo)的一只腳踏在了他的屁股上,他被掃地出門了带族。
? ? ? 可爺爺是個人才啊锁荔,物以稀為貴!崗位不能空著啊蝙砌,領(lǐng)導(dǎo)派人又去說情阳堕,只要態(tài)度好跋理,還是可以從基層慢慢干。爺爺?shù)亩苤荒盍宋迥晁桔犹褡埽宦犝f這個崗位缺人前普,瞪著大眼珠子等爺爺?shù)姆磻?yīng)。爺爺任性啊壹堰,大手一揮說不去拭卿,二爺爺一溜煙地躥出去工作了——誰不想跳出農(nóng)門,去新世界闖一闖呢贱纠!文革的時候峻厚,為了跟地主家庭劃清界限,二爺爺積極入黨谆焊,勢跟家里劃清界限惠桃,二十多年沒回家。雖然每次運動還是會受影響懊渡,但二爺爺最終一路平步青云刽射,而我的爺爺則在家務(wù)農(nóng)二十多年。他這一任性剃执,后面的孩子也跟著遭罪誓禁。二爺爺是干部家庭,家屬日后從中獲益匪淺:幾個閨女也走上仕途肾档,閨女婿評教授的評教授摹恰,當選校長的當校長,外孫女也考上了清華怒见。
? ? ? 爺爺后來恢復(fù)工作的時候也多虧了二爺爺俗慈。老爺子工作的時候和先前不同,尤為珍惜機會遣耍。而且對孫子輩異常大方闺阱,二兒子身體不好,家境清寒舵变。沒有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酣溃,有的只是人窮志短,爺爺和奶奶舉全家之力供孫子上學(xué)纪隙,終于念了大學(xué)赊豌,可惜掛科過多,沒能拿到學(xué)士學(xué)位绵咱;二兒子原本不想讓閨女上學(xué)碘饼,是爺爺把兒子一頓臭罵,說只要是孩子都有讀書的權(quán)利,東拼西湊了幾千塊錢想把孫女扶上讀書的路艾恼∽∩妫可惜孫女不爭氣,好逸惡勞蒂萎,沒能遂爺爺?shù)脑竿?/p>
? ? ? 在六十歲生日沒過完多久秆吵,老爺子像往常一樣去上班,沒到下班時間卻訕訕地回來了:退休年齡已到五慈,應(yīng)該把機會讓給年輕人。
? ? ? 退休之后主穗,爺爺仍然像往常一樣泻拦,早晨七點起床,之后繞著屋子轉(zhuǎn)好幾圈忽媒,七點半準時要吃飯争拐,然后看書練毛筆字;午飯一定要四個菜晦雨,吃飯前三杯酒架曹,絕不多喝;下午繼續(xù)看書練毛筆字闹瞧;晚飯一定要在七點之前吃完绑雄,然后看看電視新聞,十點之前一定上床睡覺——和他地主少爺時期的生活一模一樣奥邮。時不時地万牺,他會去二弟那,看看二弟家有什么家具洽腺,自己回去就煽動自己幾個兒子說自己也要有脚粟。家具一應(yīng)俱全了,聽說二爺爺有一個外孫考上清華了蘸朋,爺爺沉默了——家里的孫子孫女逃學(xué)的逃學(xué)核无,掛科的掛科,連大學(xué)生都沒幾個藕坯,更別說清華了团南。
? ? ? 老爺子從某個時刻起終于意識到自己與二弟的差距。他原來是何等驕傲堕担!
? ? ? 他很少說話已慢,更很少笑,更多的時候是面無表情霹购。
? ? ? 后來二爺爺來看他佑惠,說起他曾經(jīng)和同鄉(xiāng)好友一起報名參加炮兵團的事情。他聽后瞇眼一笑,點燃一支煙膜楷,半躺在椅子上旭咽,等著煙燒完,只是不說話赌厅。那是他艱苦人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美好回憶穷绵,只有在那一刻,他是他自己特愿。
? ? ? 這些故事仲墨,全是聽來的。
? ? ? 我和老爺子的交流揍障,除了日常的問候目养,沒超過十句話。我考上大學(xué)那一年毒嫡,老爺子問我專業(yè)癌蚁,我說和他一樣是會計時,他嘆了口氣:“女孩子坐辦公室兜畸,風(fēng)不吹頭雨不打臉還是好的努释,可要好好念書啊咬摇!”
? ? ? 這幾乎是我對他唯一的記憶伐蒂,老爺子并不是一個外放的人,但絕對是一個高傲的人菲嘴,雖然這種高傲被壓抑了幾十年饿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是從二姐把他拴在屋里的那一刻龄坪?還是被領(lǐng)導(dǎo)開除的那一刻昭雌?還是文革中被反復(fù)批斗的那一刻?
? ? ? 爺爺這種驕傲的心態(tài)甚至遺傳到孫子輩健田,我某個姐姐曾經(jīng)無比驕傲地說爺爺家當?shù)刂鲿r地有多大烛卧,住的宅子有多好,家里的傭人有多勤快妓局,全然不顧自己現(xiàn)在家徒四壁的窘境总放。
? ? ? 我對當初的境遇一概不知,只是覺得爺爺好陌生好爬,大概我也沒給他爭氣局雄,他那地主時期與生俱來的傲氣早已隨著新時代的到來而消失殆盡,只是他好像仍然活在舊時代的記憶里存炮,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炬搭,不知所措蜈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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